電光倒影

既是這樣，還有什么說的呢

這個春天來得慢。身邊罹患癌癥的人也比往年更多。親友家里有兩位老人，一個93歲，一個71歲，相繼離世。在死亡面前，長壽并不能安慰人。死亡太顯赫了，要么將93年的意義連根拔起，要么連嬰孩的永恒都搶奪不走。一生為人，總有幾個時刻是形而上的，譬如親人離去的剎那。

不久前，講到在患難中盼望，在美善的事上信靠上帝，也正好舉到希特勒的例子。我設(shè)問，倘若阿道夫倒在你家門口，快餓死了，救或不救？我的回答是，第一，救他的結(jié)局如何，我不知道，上帝知道。所以救他導(dǎo)致的歷史結(jié)局由上帝負責，不由我負責；第二，審判的權(quán)柄在有司，不在我；第三，救人性命永遠是美善的。因為生命有無價值，并不由人的作為來決定。

所以我會給他飲食，給他衣穿。補充一點：然后報警。

其實這和施陶芬貝格上校刺殺希特勒，是一樣的信念。在某個時刻，我只看他是一個垂危的人類，“希特勒”這個詞代表的人格內(nèi)涵，不由我負責。而施陶芬貝格上校也只看他是一個種族滅絕的瘋子，“元首”這個詞所代表的政治內(nèi)涵，也不由他負責。

想起20年前讀到報告文學(xué)《第二種忠誠》，內(nèi)心激蕩，如旗在風中。就像第一次聽說德國軍人在二戰(zhàn)中，曾策劃過15次暗殺希特勒的行動一樣。世俗生活，總在罪孽中沉浸，難以歸正。所以先知型的人物，許多時候看起來像一個叛國者。第二種忠誠，就是對更高價值的效忠。世俗的目標和事物也符合這一更高價值，我們才持守忠誠。如忠實于憲法，一定是因為那部憲法符合更高的法則。換言之，吾愛吾師，吾愛吾妻，吾愛吾國，這些愛都不是絕對的。吾更愛真理，因為永不止息的愛，是從真理中來。不然，吾所愛的，都是自愛。凡吾所愛，都是愛自己，愛到了一個愛屋及烏的地步而已。

所以影片開頭德國軍人的誓言聽起來令人恐懼與戰(zhàn)栗。他們說，“我以上帝的名義起誓，我將無條件地效忠元首。”無條件的更高價值，成為對有條件的效忠的背書。這就是尼采所言“上帝死了”的意思。不是上帝不存在，而是上帝成為對人的作為的擔保。國家、民族、憲法、政黨、領(lǐng)袖，或者市場、法治和現(xiàn)代化，匯聚成為各種新興的世俗宗教。

施陶芬貝格上校的內(nèi)心已不可知。但好萊塢版和2004年的德國版相比，在他與妻子的關(guān)系上有迥異的處理?？唆斔癸椦菔┨辗邑惛?，躺在非洲戰(zhàn)場的血泊中說，“我若這樣死了，留給我孩子的除了恥辱還有什么呢？”刺殺希特勒，救回更多人，救回德國甚至歐洲。這些美善的動機，都在緊張敘事的推動中被圣化了。他妻子也認同和順服丈夫的決定。但德國版中妻子卻是質(zhì)疑的。上校說，“我是為德國。”妻子說，“不，你是為自己的名譽而決意放棄我們?！?/p>

或許后者更真實。盡管導(dǎo)演在營造敘事懸念之外，用了一些細節(jié)，如穹頂透明的大教堂，來影射施陶芬貝格的內(nèi)心起伏。甚至用了《舊約》中上帝答應(yīng)亞伯拉罕，若所多瑪城內(nèi)有10個義人就不毀滅這城的故事，來褒揚刺客的義舉。又如上校臨刑前的呼喊，德國版說，“神圣的德意志萬歲?！毖韵轮猓窍Ｌ乩毡撑蚜说聡?，刺殺他是對國家的第二種忠誠。好萊塢版卻說，“上帝保佑德意志?！毖韵轮?，是希特勒的德國背叛了永恒而普遍的價值，刺殺他是對國家的第N種忠誠。

第N種忠誠，就是被超越死亡、國家和所有低一級事物的價值所校正了的忠誠。

美國電影的價值觀，永遠簡單清楚，不怕你說它幼稚。不過電影也對整個密謀者集團的復(fù)雜動機與野心有適可而止的描摹。一切超驗正義感與世俗利益的混雜，推動著刺殺背后的“瓦爾基里”計劃。所以邱吉爾在回憶錄中輕蔑地將這一幕發(fā)生在“狼穴”總部的刺殺與政變，稱為“狗咬狗”。

參與密謀的，其實還有一位思想史上的著名人物、當時已被關(guān)押的朋霍費爾牧師。我再讀了他在1944年7月20日（刺殺當天）前后的書信。

之前，朋霍費爾似乎已知道7月20日的計劃。作為牧師，他介入密謀的動機與軍人和政治家們又有不同。他說，耶穌以痛苦作為他與人類的接觸點。耶穌幫助我們不是靠他的全能，而是靠在軟弱和受難中與我們同在。他以上帝的苦弱而非上帝的主權(quán)，作為面對信仰與死亡的起點，以及起身刺殺元首的動機。

7月21日，朋霍費爾得知刺殺失敗的消息，寫了一封信，提及他讀到的“尤其好”的幾句經(jīng)文：《羅馬書》8章31節(jié)，“既是這樣，還有什么說的呢？神若幫助我們，誰能敵擋我們呢？”《詩篇》第20篇第8節(jié)，“他們都屈身仆倒；我們卻起來，立得正直?！币约啊对娖返?3篇第1節(jié)，“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p>

他的立場重在基督的受難而非復(fù)活，也就是人的作為，無須每一秒都仰望上帝的恩典與主權(quán)。這對戰(zhàn)后靈性荒凉的歐洲學(xué)界，存在主義的流行，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盡管這不是我所領(lǐng)受的信心，不過他這封信仍可謂對這一事件和這部電影的最好的詮釋：

“直到此刻，我繼續(xù)發(fā)現(xiàn)，只有通過完全徹底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才能學(xué)會信仰。我說的世俗性是指以自己的步伐去接受生活，連同一切責任與難題、成功與失敗、種種經(jīng)驗與孤立無援。正是在這樣一種生活中我們才完全投入上帝懷抱，參與了他在此世的受難，并在客西馬尼園與基督一起警醒守望。……如果我們通過此世而參與了上帝的受難，成功怎么能使我們狂妄自大，失敗又怎么能使我們迷失道路呢。……長久以來我們一直在追求自由，在磨練中，在行動中，在受難中。現(xiàn)在，我們死了，便看到了你，在上帝的臉上看到了你?！?/p>

布萊恩?辛格《刺殺希特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