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處的生命回響——讀楊劍龍的長篇小說《金牛河》

徐肖楠

這個時代需要保存對過去的記憶，我們需要找到進入個人與歷史的路徑。楊劍龍的長篇小說《金牛河》（安徽文藝出版社2008年10月版）保持了個人經驗和敘事的獨特性，表達出對人性善惡凈濁的深切感受，表達出對歷史與今天、生命與回憶的思考，是大山深處生命的回響。

這部小說的敘述風格與人物風情讓人聯(lián)想起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土小說的種種生活情趣?！督鹋：印返膶徝酪庀笈c那些以“新鄉(xiāng)土小說”為名的創(chuàng)作不同，這部小說既得了前輩鄉(xiāng)土文學的一些神韻，又不著痕跡地包含著一些自己的敘事思考。

小說的故事表層寫一群山民的生活，深度里寫一個城市人懷戀著一種逝去的生存、參與著大山深處一個小鎮(zhèn)的變遷。敘述者既參與又游離金牛鎮(zhèn)的生活，既是這群山民中的一分子，又不完全等同于這群山民，既追懷著已逝的過往生活，又表達著現(xiàn)代中國的迷惘。這不同于單純的所謂知青記憶，也不同于單純的鄉(xiāng)村敘事，而與20世紀上半葉知識分子對鄉(xiāng)村的態(tài)度、觀察、描寫有些相似。敘事者以城市人的心態(tài)來遠觀那種已逝的生活，又割舍不下地要回到過往的生活。

這樣，《金牛河》就自然流溢著一種清新而遙遠的鄉(xiāng)土氣息，那山、那水、那人都讓我們感受到一種久別的質樸深情及其對自然純樸的親近。這部小說銘刻了一種記憶、一種依戀，一種象征，那座云遮霧繞的金牛嶺，那條彎曲奔騰的金牛河，那塊砥立水中的金牛石，還有金牛鎮(zhèn)的漢子和女人組成的群像，簡潔得化成了一種可以雕鏤鐫刻般清晰透徹的生活，似乎會永遠若隱若現(xiàn)地停留在大山中。小說中人物的淳樸和鄉(xiāng)間的純情讓人難忘，而那些由于傳統(tǒng)愚昧和窮困而發(fā)生的悲劇又讓人欲說還休，但始終表達著一種流連忘返的人性人情。小說中的牛漢國被明確地點出與金牛石的象征性對應，當然這是一群人的象征，金牛石是一種生命品質、一種人性追求的象征，是一群普通的山民的象征，這就有點像沈從文《邊城》中的翠翠和兄弟倆代表了一種生命傳統(tǒng)和人性追求的比附。

小說里發(fā)生的故事，代表了一種逝去的生活方式和生活風格，這種生活可以被追懷，卻無法重新復制，今天我們只能在這部小說里感受這種生活，它的真實存在卻讓我們禁不住怦然心動。所以，一切他人的生活都變成了敘述者參與的生活，讓我們從金牛鎮(zhèn)的生活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我們可能生存的另一種模樣、另一種生活、另一種歷史，我們從中得到了無法從今天生活得到的生命凈化。這種凈化既產生于小說描寫了一種生存的美好，也產生于小說描寫了與之相伴隨的生命悲劇，由之作者表達了深切的人性同情與憐憫。山民們的生活長期停滯在一種沒有變化的狀態(tài)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既平靜又單純，但傳統(tǒng)延續(xù)下來的生存形式中含有愚昧與野蠻，它們融合在山民單純而近乎原始的生命活動中。在純樸以至麻木的生活中深藏著人性，在一幕幕生命悲劇中人們相互同情、幫助，呈現(xiàn)出生命的質樸與生命的頑強。

小說中似乎沒有十分激烈的沖突，人們平靜悲傷地面對眼前發(fā)生的生命悲劇，他們既習慣于天災人禍與艱難的生活，又無力反抗政治與傳統(tǒng)結合而生的邪惡。小鎮(zhèn)的風俗民情淳樸、生活平靜自然，似乎不受任何宏大歷史的左右，但歷史又的確滲入了其中。傳統(tǒng)生活習俗與當代政治生活結合起來，造成了姜阿翠、姜瘋子、江美華、梅梅、婷婷、牛麗莉等人物的悲劇。婷婷出嫁與梅梅受辱的悲劇將生命遭受的雙重壓迫呈示出來：一是強權與野蠻結合的非人性暴力對生命的毀壞，一是傳統(tǒng)習俗與無知無奈結合的愚昧壓迫。這一方面表達了借當代政治形成的惡勢力對山鄉(xiāng)純樸生活的破壞，一方面表現(xiàn)了當代文明中存留的愚昧對人們的影響。姜阿翠的自殺悲劇進一步表現(xiàn)了美與生命尊嚴的無力，她的自殺是對凌辱她的惡勢力的惟一反抗，也是她保衛(wèi)自己愛情的惟一方式，她的悲劇警示人們當代政治與傳統(tǒng)結合而產生了人性之惡。然而，這樣的悲劇卻滲透在他們的生活中，以至婷婷對與公公生孩子都麻木了。小說有意地突出了美的悲劇，小說中的幾個美麗女性都被生活摧殘迫害，這樣的生活中包含著人性的悲劇，人的丑惡摧毀了人們生活的美好與生命的執(zhí)著。人性之惡借文化大革命的政治條件而釋放，惡人借著政治利益和政治權力而去傷害別人。這樣，政治與傳統(tǒng)共同構成的歷史實際上變成了山民的普通生活，影響著山鄉(xiāng)生活和山民命運，小說中發(fā)生的種種悲劇，都與一些邪惡的人和勢力有關。小說中的一種山村古樸的生存形式被邪惡者破壞了，是被利用了政治革命的人所破壞，文化大革命成為邪惡的人飛揚跋扈的條件。

悲涼的意緒，依戀的回首，深沉的描述，小說沿一種歷史足跡追懷了生命的真誠與淳樸、尊嚴與人性，故事不再是個人的小故事，由于嚴密而緊湊的敘述組織，連綴成一段歷史記錄。小說從開卷金牛石的傳說到金牛鎮(zhèn)的文化大革命現(xiàn)實，再由牛漢國的個人經歷帶出1949年以后的歷史，最后由牛漢國的猝死再回到金牛石，將金牛石的傳統(tǒng)與小說中的人物意象融為一體，這種敘述風格顯示了作者精心的構思與深切的抒情。

小說敘事流暢，語言干凈，結構精致，有很多人的故事，有悠長的歷史空間，卻又簡潔而不雜亂。小說將人事風俗與滄桑變故結合在一起，所有的背景性文字都有精簡的敘述，讓那種悠然懷戀的情感滲透在字里行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