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國家領(lǐng)導人當翻譯

中華人民共和國恢復聯(lián)合國席位后，施燕華是第一批進駐聯(lián)合國的工作人員之一。她曾任外交部翻譯室主任、駐盧森堡大使等職。施燕華經(jīng)歷了中國四代領(lǐng)導人，參與了很多重大的歷史事件，是新中國外交傳奇的見證人和親歷者。

1965年，我到外交部參加工作，當時和我國有外交關(guān)系的國家只有49個。毛主席曾說，我們在國際上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這句話的寓意是：國際上的任何規(guī)定都對我們沒有約束力。當時中國正處于封閉狀態(tài)，美國對中國封鎖禁運，中蘇關(guān)系又已惡化，我國處于同時與兩個超級大國對抗的狀態(tài)。后來我們到聯(lián)合國之后很多活動都不參加，處于一種非常超脫的地位?，F(xiàn)在中國在世界上的形象是一個負責任、遵守國際法則、遵守游戲規(guī)則的大國?？梢娺@期間我國外交的變化很大。

第一次給周總理當翻譯

一個星期六，周總理要會見美國黑人領(lǐng)袖杜波伊斯的夫人。領(lǐng)導讓我去，這是我第一次給周總理當翻譯。當時我聽很多人說周總理對翻譯要求很嚴格，如果他認為翻得不好，就會說：“你不行，換一個翻譯?！彼晕倚睦镆恢贝蚬模骸霸趺崔k？”當時大家都鼓勵我說：“你別怕，總理對男的比較嚴厲，對小姑娘是很寬容的。”聽到大家這么說，我心里稍微輕松了一點。

這不是一次政治會談，分量相對輕點。因為事先準備比較充分，加上題目也不是太敏感、太難，所以我在翻譯過程中，比較放松。外賓走了之后，總理就把我留了下來。他問：“你是哪兒的？”我說：“我是外交部的。”總理又問：“什么地方人??？”我說：“我祖籍浙江?！彼f：“外交部江浙一帶人很多。你翻得還不錯嘛，將來好好努力改進?！边@次總理給了我很大鼓勵。

當時周總理和陳毅外長經(jīng)常出席亞非拉國家的國慶招待會。有一次，陳毅外長致辭，英文翻譯稿讓我念。我念完后，總理就對翻譯冀朝鑄說：“這個女孩子發(fā)音、念稿子還不錯，就是語調(diào)平淡了一點。你們好好輔導她?！?/p>

1971年，中國恢復在聯(lián)合國的合法席位，我們要派代表團去聯(lián)合國。11月9日出發(fā)前，周總理曾兩次會見代表團，而且都是在深夜他處理完各種事務之后。第一次是見全體代表團成員。當時周總理很高興，會見結(jié)束后，他拿著代表團名單，從喬冠華開始念每個人的名字。最后一名外交官是我，我當時是隨員。總理念到我時，我站起來了?？偫碚f：“哦，是你?！笨匆娚厦鎸懙氖菆F員，他說：“噢，還沒入黨。沒關(guān)系，你到了紐約好好爭取入黨?！焙髞砦彝εΦ?，到了紐約后真入了黨，沒有辜負總理的期望。

最后一次見總理

1975年7月1日，我最后一次見到總理。這一年中泰建交，泰國總理克立·巴莫訪華，周總理在305醫(yī)院會見他。

總理非常注意接見外賓時的穿著。盡管他只有兩套中山裝，但總是很整齊、熨得很平，腳上總是穿皮鞋。但當時，總理因病腳腫得很厲害，只能穿布鞋。在建交公報上簽字時，我看出總理的手在發(fā)抖，面容憔悴。

我們都不忍心打擾他，簽完字我就跟著外賓往外走。但周總理突然叫住我，他對我說：“哎，你過來，你回來了？”我覺得很驚奇，總理還記得我去聯(lián)合國工作了。接著他又對我說：“別走，別走，握握手?！蔽艺f不出話來，只對他說：“總理，您保重?！睕]想到這次握手竟成了永別。

“在地上打個洞，下去就是中國”

1971年11月9日我們乘飛機從北京出發(fā)，取道法國去美國。飛機還沒下降，乘務員就開始廣播：“女士們、先生們，我們快到美國肯尼迪機場了，下面有400名記者等著你們?！毕嘛w機后，代表團發(fā)表了機場書面講話。盡管美國記者對著團長大喊大叫，他還是以微笑相對，不回答任何問題。

我們住在羅斯福旅館，旅館為中國代表團專門辟了一個飯廳。只要飯廳的門一開，就能看到很多鏡頭對著門內(nèi)，門外“蹲守”著很多記者。他們什么問題都問，什么都很好奇。

有一次我上街，被一個老太太攔住了。她說：“Hey！AreyoufromRedChina？（你來自‘紅色中國嗎？）”她說我都成電視明星了，每天都能看到我，因為我總在后面做翻譯。還有一次，我碰到一個老頭，他說：“你們從RedChina來，你們早該來了?！边@說明美國老百姓對中國還是很友好的，而且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長期被排斥在聯(lián)合國之外是不公正的。在招待會上，有些人看到我們激動得流了淚。有一個美國人跟我聊著聊著突然說：“啊，我太激動了。Imgoingtokissyou?。ㄎ乙H親你）”接著就在我臉上吻了兩下。還有美國人說：“我們離你們很近。上學的時候老師告訴我們，在地上打個洞，下去就是中國?！?/p>

11月15日，我們第一次出席聯(lián)大。按照規(guī)定，由每個地區(qū)組派一個代表致歡迎辭，而且時間有限制。結(jié)果在這次大會上，各地區(qū)代表致詞后，其他國家代表也都要求發(fā)言。不能不讓人家發(fā)言啊，結(jié)果會議從上午10點開到下午6點半，發(fā)言者一個接一個。喬冠華發(fā)言后，一些支持我國的代表到我們代表團的座位前排起長隊，向他表示祝賀。當時我就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作為中國人真光榮。

伍德科克三見鄧小平

美國總統(tǒng)卡特在1977年5月的一次記者招待會上說：“我要努力朝改善中美關(guān)系的方向前進?！弊鳛榛貞蟹教岢隽酥忻澜ń蝗瓌t。1978年10月，美國拿出了建交公報草案，對中方的建交三原則做了回應，但還不是直截了當。美國沒有直接承認“只有一個中國”，而是承認中國的立場。這是美國政府對付其國內(nèi)親臺勢力的做法。美國拿出草案后，要求與中方在當年12月15日前達成協(xié)議，1979年1月1日正式建交。

經(jīng)過反復談判，雙方最終就建交公報及各自的聲明內(nèi)容達成了協(xié)議，但12月13、14、15日連續(xù)三天，美國駐北京聯(lián)絡處主任伍德科克每天都有事要見鄧小平。

13日，他找鄧小平談了兩件事，一件是敲定15日達成協(xié)議，另一件是他說美國不能接受“廢約”這個詞，要改為“終止”?！皬U約”是法律名詞，美國法律規(guī)定，廢約要經(jīng)國會討論，而這將會影響建交。所以美方建議，1979年底此條約就到期了，到期后只要一方提出不再續(xù)約，條約就自動失效。而問題在于1979年1月1日建交后的一年中這個條約還有效，這就涉及我們的主權(quán)原則。但是考慮到建交大局，鄧小平同意了美方的提議。后來中美建交公報中用了terminate（終止），而不是abrogate（廢除）。

14日，伍德科克又要求見鄧小平，說12月15日達成協(xié)議，到1月1日才公布，這中間有兩個星期，美國方面無法就此保密，而消息一旦泄露出去，美國國會里有些人就會反對，可能節(jié)外生枝。所以他建議15日達成協(xié)議后，在美國時間15日晚9點、中國時間16日上午10點雙方同時宣布，而正式建交時間還是1月1日。鄧小平同意了。

15日上午，伍德科克又來了。他表示終止條約并不意味著美國不能賣武器給臺灣。他說：“美國保留向臺灣出售防御性武器的權(quán)利?！?/p>

這問題就大了，因為我們認為武器交易是政府之間、主權(quán)國家之間的事務，美國怎么能繼續(xù)賣武器給臺灣呢？鄧小平嚴厲地說：“中國是愿意以和平方式解決臺灣問題的。如果美國繼續(xù)向臺灣出售武器，將會對中國以和平方式解決臺灣問題設(shè)置障礙，最終只能導致武力解決?！薄霸趯崿F(xiàn)中國和平統(tǒng)一方面，美國可以盡相當?shù)牧α浚辽俨灰鹣喾吹淖饔??！痹诒磉_了這一非常嚴峻的立場后，鄧小平又說：“這樣吧，我們還是15日宣布，這事情沒完，以后再談?！?/p>

現(xiàn)在分析當時的情況，我覺得小平同志在外交上采取了一個重要步驟，即促進中美建交。中國的改革沒有開放是不行的，而開放沒有美國、日本也是不行的。盡管美售臺武器也涉及主權(quán)原則，但從全局來看，事情還是有大小之分，況且這個事情可以再談。

里根訪華自帶直升機

1984年，里根訪華，要參觀上海、西安等地，為此要帶三輛防彈的凱迪拉克汽車和三架直升機。從主權(quán)原則考慮，外交部禮賓司當場就把美方的要求頂了回去。然而美國先遣組非常堅持，他們說，里根總統(tǒng)不習慣坐別的車，而且美國有規(guī)定，如果總統(tǒng)坐車外出的行程超過20分鐘，出于安全考慮，一定要有一架直升機陪同。如果中方不同意美方把直升機帶來的話，那么總統(tǒng)就不去長城和秦始皇兵馬俑參觀了。怎么辦？小平同志拍板：車子和直升機都可以運來。美方還提出，從北京到西安和上海這段路程，總統(tǒng)都坐美國專機——空軍一號。這也是從未有過的，最后也是小平同志拍板同意。

從這件事可以看出，美國總統(tǒng)訪華是大局，讓他多看些東西、多了解中國，要比他是否坐中國的飛機更重要。后來直升機還真起了作用。里根在長城時太擁擠了，一名中國記者被撞了一個大口子，鮮血直流。人們用美國直升機把傷者送到了首都機場，然后再由救護車送到了北京醫(yī)院。從小平同志處理這些棘手的外交問題可以看出，應把具體的問題放到我國總的戰(zhàn)略大局和國家根本利益的大背景中加以考慮，必要時做出一些妥協(xié)。

鄧小平首度交鋒法拉奇

1980年8月21日—23日，小平同志兩次接受法拉奇采訪，我擔任翻譯。法拉奇是意大利著名女記者，基辛格碰到鄧小平的時候就說：“法拉奇這人把我寫得很不好?！彼釂柡芗饪?，所以我們連續(xù)幾次拒絕了她的采訪要求。后來她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走“后門”。法拉奇的父親是當時意大利總統(tǒng)佩爾蒂尼的朋友，佩爾蒂尼剛好要訪華，她就以此為理由說：“我?guī)湍闳ピ燧浾??！迸鍫柕倌嵬饬?，就幾次找到中國駐意大利大使說這件事。使館回報這一情況，小平同志就同意了接受采訪。

她的問題實際上就一個——對毛澤東的評價問題。國際上當時有兩種議論，一種觀點認為，鄧小平與赫魯曉夫當年否定斯大林一樣，要全面否定毛澤東，今后肯定要走資本主義道路；另一種議論主要來自第三世界國家，他們認為中國要放棄毛澤東理論，今后就不再管第三世界國家了。這些議論反映了世界上不同國家對毛澤東的評價和對中國前途的憂慮。在這種情形下，鄧小平想把對毛澤東及毛澤東思想的評價定下來，以穩(wěn)定國內(nèi)的思想，一心一意搞建設(shè)。

鄧小平說，毛澤東對中國革命是有功勞的，對毛澤東的評價應是七分功勞、三分錯誤。毛澤東后期的思想里滋生了不健康的東西，表現(xiàn)出了家長作風和封建主義的思想，晚期犯了錯誤。

采訪過程中，法拉奇非常尖銳并不停地追問，氣氛有時會很緊張。到了中午，鄧小平說：“看來我們在這個問題上還有分歧、還有話說，以后再談吧。肚子要‘鬧革命了，我們先去吃飯?！编囆∑矫刻?2點準時吃午飯。第一次采訪就這樣結(jié)束了。

我的翻譯傳播重要信息

8月23日，鄧小平再次接受法拉奇的采訪。她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澳闳先露际敲珴蓶|把你打下來的，你怎么還對他那么好，很少有人像你，幾次被打下去，又幾次復生，有什么秘密?！编囆∑交卮鹫f：“沒有秘密，只是人家覺得我還有用，我又比較樂觀，再就是我對毛主席還寄予希望，他了解我?！蔽耶敃r很感動，小平同志完全沒有從個人的恩怨考慮問題，徹底顯示出一位偉人的氣魄，具有強烈的人格魅力。盡管他的個子很矮，但是一旦他進入會見大廳，氣氛就會立即變得肅穆起來，中外人士都會對他肅然起敬。

采訪后，我同法拉奇整理記錄。她顯得很興奮，稱對鄧小平的采訪是她事業(yè)中最成功的一次。她還說：“現(xiàn)在我明白了，為什么鄧被打倒了三次還能再起來，因為他是個堅強的人，堅定地按自己的信念去做，所以才能有今天?！?/p>

采訪文章發(fā)表時，法拉奇寫了這樣一句話：“世界上沒有一個領(lǐng)袖能如此坦率、深入地談歷史問題。”事后，法拉奇給鄧小平寫信致謝：“采訪您是我的夙愿，我曾擔心語言障礙會妨礙這一愿望的實現(xiàn)，現(xiàn)在看來，這一擔心是多余的?！蔽覟榇烁械叫牢?，因為通過我的翻譯，重要的信息得以在世界傳播?！?/p>

題圖 中國前駐盧森堡大使施燕華

（劉強摘自《世界知識》2006年20期）

責任編輯 馬永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