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紅繼
南米北面,自古以來中國人的飲食習(xí)慣。
這習(xí)慣的形成大概是由氣候及地理?xiàng)l件所決定的吧。南方多雨,多丘陵,多山地,氣候濕潤溫和,適合稻谷生長。南方土質(zhì)偏粘,稻田里的水漏不易滲漏,澆一次水能管十天半月,正好又滿足了水稻喜水的欲求。華北平原干旱雨少,種稻米不行,不但氣候不宜,且華北平原土地系黃河沖積而成,多為沙土,漏水。
種大寨田那年月,我的家鄉(xiāng)中州平原就曾經(jīng)試種過水稻,可上午往田里澆滿了水,下午就沒了,于是不得已每天澆一次水,幾個月下來,水稻倒是有了一些收成,但社員們一算,乖乖,打一斤稻谷差不多要用掉幾十噸水,一粒米的價錢快趕上一顆珍珠了。第二年說啥都沒人再種了。
北方栽水稻不行,南方種小麥也有些困難。小麥習(xí)性卻不喜多雨,南方一年四季偏偏就唏哩嘩啦雨水不斷。小麥易大面積播種,南方丘陵山地難有像樣的平川。小麥揚(yáng)花時渴望陽光充沛,南方春夏之交正是梅雨之季,常常濕漉漉地把個小麥花粉弄得一塌糊涂,難以授粉充分,最終結(jié)出的麥粒癟不啦嘰,一點(diǎn)都不飽滿,蒸出的饅頭像年糕,粘牙。
種啥吃啥,幾千年幾百年就這么過來了,于是就形成了飲食習(xí)慣。
當(dāng)然,現(xiàn)代社會與以前是大有不同了,至少現(xiàn)在兩大流通正在改變或者影響“南米北面”狀況,一是人口的廣泛流動,二是糧食互通有無。但是,這范圍主要是在機(jī)關(guān)、高校、企業(yè),真正的本土居民和老百姓,到了吃飯時,北方人還是要吃饃饃,南方人還是要上米飯。
北方吃面,對米就不大研究,但面食的講究可謂花樣翻新。中國烹飪,世界叫絕,歸納起來,無外乎兩案。一曰紅案,一曰白案。紅案嘛,想象得到,紅色的,帶血的,簡言之,指肉類。白案嘛,當(dāng)然就是以面粉為原料制做的主副食。
在我的印象中,北方人似乎重白案而輕紅案,南方人似乎重紅案而輕白案。我在南方生活了三十多年,是有些體會的。從賓館飯店到單位食堂,再到家庭廚房,對白案的輕視是顯而易見的。在四星級乃至五星級酒店里,甚至招待很體面的嘉賓宴會中,在主食食譜中冷不丁會出現(xiàn)一種面食,叫“面疙瘩”。
據(jù)我的體驗(yàn),面疙瘩的制做大致是這樣的:弄適量的面粉擱碗缽中,再加適量的清水調(diào)和,攪拌呈糊糊狀,略帶粘稠,以能挑上筷子為宜。待鍋中水燒開,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就近鍋沿,快速把面糊連挑帶倒弄于鍋中,加少許鹽或少許青菜或少許蔥花等,煮熟即可食用。
面疙瘩可能是面食制作中最為簡便的一種,因此,在我們老家的鄉(xiāng)俗中,面疙瘩還有一種叫法:“懶人飯”。
娃娃時,常聽大人這樣教育孩子:娃呀,可要用功念書呀,讀了書有了本事,才能娶到巧手媳婦,沒本事只能娶個笨媳婦,笨媳婦天天給你做面疙瘩吃。
是呀,中原農(nóng)村上溯五十年,用實(shí)用的眼光,判斷女人的標(biāo)準(zhǔn)好像也就是兩三個,一會生娃,二能做飯,三懂針線活。故鄉(xiāng)早年有個習(xí)慣,吃飯不大愛呆在家里,喜歡聚集村頭。外地人稱這是河南人的陋?dú)?。是不是陋?dú)馇也徽f,依我看,這村頭吃飯也有好處,重要一條,是男人們“顯擺”的場子。顯擺啥?擺媳婦的譜吹。就是看誰家媳婦的手巧,面條搟得薄,切得細(xì),下鍋不糊湯,久煮不爛,挑起不斷,吃起來勁道;饅頭蒸得形狀好看,個頭勻稱,色澤鮮亮,發(fā)得虛泡。面食數(shù)百種,這兩種是鄉(xiāng)下最家常的。搟面條蒸饅頭,這兩招也不用太精,手藝有個差不多,做女人就能少招至閑話,少些白眼,多些尊重。
村里一普,時下是位暮年老者,我少年時他正是壯年,他娶一媳婦叫嫻,心靈手巧,長像也耐看,好女人三樣看家本領(lǐng)她似乎都占了。她生娃四個,兩男兩女,而且一男一女叉花而生,不知道叫那些不會生育或光會生女孩的村婦砸去了多少嫉妒的眼光。她針線活兒做得也好,家景并好不到哪兒,但春夏秋冬,大人孩子們身上的衣服總隨著季節(jié)在變,干凈、可身。衣服上也常常打補(bǔ)釘,可補(bǔ)釘打得恰到好處,顏色搭配得自然貼切,看著體面。嫻最拿手的還是做面食,據(jù)說這面粉在她這個村婦手里就能做百十種花樣,但日子過得不富裕,平日里用不著那多講究,因此,村上人經(jīng)常能看得見的也還是面條和饃饃。
一普最愛到村頭吃飯,他蹲靠在一棵彎腰老槐樹前,手端一白瓷大碗,腳前放一高粱稈扎的饃筐,饃筐里放幾個饅頭。一普善吃面條,且總習(xí)慣性地用筷子把面條挑起來,挑得老高老高。到底能挑多高,這就看他老婆嫻那天把活兒做得如何,如果那天心情好,面粉成色好,和得好,盤得好,搟得好,切得好,出鍋火候好,一普興許就能把這面條挑過頭頂。這樣高高地挑著,腦袋歪著,眼睛瞇著,用嘴呼呼地、勻勻地對著一掛熱騰騰的面條吹氣。起初,還以為一普挑那么高是為了散熱,后來才覺得他是在展示自己老婆的手藝,是夸老婆,當(dāng)然也是夸自己。
村里二亮也喜歡到村頭吃飯。二亮四十五歲才娶了個媳婦,家鄉(xiāng)話說這個女人“不全精”,實(shí)際上也就是有輕微智障。二亮常常蹲靠著另一棵老槐樹,這棵老槐樹與一普靠的那棵相隔不足丈遠(yuǎn),這兩個年齡相仿,論輩又是五服內(nèi)兄弟。為啥二亮和一普喜歡比肩而蹲呢?因?yàn)槎恋哪锸智?,面食雖不及嫻,但也并不遜色多少,因此二亮與一普吃飯常有一比,當(dāng)然這種比試都是內(nèi)心較勁,潛意識活動,面上吃飯拉家常一點(diǎn)事沒有。
但后來二亮娘突然因病死了,二亮家里沒了做飯的女人,于是,二亮就不再蹲一普旁的那棵老槐樹了,因此二亮一家常常吃“懶人飯”,也就是面疙瘩。他還是忍不住要到村頭吃飯,但他悄悄躲在一角,默默地不作聲,悶頭悶?zāi)X吃自己的面疙瘩。吃了一年多,村上人說,老吃面疙瘩總不是辦法,得給二亮找個老婆,結(jié)果老婆娶進(jìn)家了,但這個女人卻只會做面疙瘩。
久而久之,面疙瘩情結(jié)就這么植入我的血液中了。說句實(shí)話,面疙瘩的確不好吃:其一,面為死面,無彈性,無張力,有嚼蠟之感;其二,大小不勻,大者,如棗似桃核,小者,如黃豆如米粒,口感不適;其三,也是面食最要命的缺陷,身為“疙瘩”,即有不開竅之愚稱,哪里能進(jìn)得油鹽醬醋之香鮮味,因此,含在口里,不免有些木訥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