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亮
雋水河水開始綠的時候,兩岸連綿的桑樹也開始吐露新芽了。初始時,桑枝上的嫩芽還像雛鳥的小嘴,在早春薄涼的風(fēng)中綻出一牙嫩黃。濕過幾次雨后,這嫩黃便在陽光下一點(diǎn)點(diǎn)地擴(kuò)散開來,最后變成綠色的火焰,在雋水河兩岸漫漶起來。
到了這時節(jié),我就會咧開大嘴,露出一口黃牙,對著遮天蔽野的綠色火焰嘿嘿地傻笑。石頭問我,你得花癡了?我不理睬他,抬起腿,朝他屁股一腳踹過去,“你才花癡呢?!?/p>
“那干嗎笑成這個樣子?”石頭摸著屁股,一臉賊笑,“就像我家的小貓發(fā)春。”
“我還像你家祖宗呢?!蔽矣指吒叩靥鹉_,瞄著石頭的屁股又想一腳踢上去。
狗日的賊精,早捂著屁股躲得遠(yuǎn)了,嘴卻不軟,“不像貓發(fā)春,就像王駝子的郎豬發(fā)騷?!彼M荽箨犕躐勛拥睦韶i有頭小牛大,眼睛賊亮賊亮的,胯下紅腫發(fā)亮,見到母豬就哼哼哈哈的,口吐白沫。
“那是你老子夏癩子!”我得意地笑了。
夏癩子是我們港背生產(chǎn)隊的生產(chǎn)隊長。這個臉黑得像塊煤炭,長著兩條麻稈細(xì)腿的男人,配種的能耐也和王駝子的郎豬一樣全公社有名。春天的時候,石頭娘的臉還黃蠟蠟地像沒轉(zhuǎn)青的桑葉,可到秋風(fēng)吹起的時候,她的肚子就變成一粒飽滿的稻穗。然后,在某個夜晚和早晨,突然聽到她家的兩間破草房里傳來幾聲小貓似的嬰兒哭聲,隊里人就都咧著嘴笑起來,隊長夏癩子又添了個兒子,我的好朋友夏石頭又多了個弟弟。
石頭娘已經(jīng)生養(yǎng)了九個兒子,一個個頭大、腿細(xì)、肚子大,夏天的時候,大大小小排成一隊,光赤著身子躺在門前的竹床上納涼,就像一只只被剝了皮的青蛙。我娘私下里和石頭娘說,美荷,你不能再生了,自己受罪不說,你看看這些伢仔都糟蹋成么樣子了?石頭娘堆著眼屎的眼睛紅了,垂下頭,咬著牙說,“那還不都是癩子作的孽啊”。我娘笑了,“以后他熬不住,你就讓癩子把他那玩意兒放青石板上摔去?!?/p>
我不清楚夏癩子有沒有把自己的玩意放石板上摔,只知道他把自己給劁了。從醫(yī)院回家那天,夏癩子的臉灰灰的,頭垂得像剛被批斗回來的四類分子張老五。第二天一大早,我家的大門還沒開,石頭就跑我家來說,他爹蒙在被窩里哭了一整夜,讓全家人也跟著一晚沒合上眼。石頭揉了揉兔子樣的紅眼,打了個哈欠,倒在我的床上,嘴里還在嘰嘰咕咕罵他老子,“還有臉哭呢,再不劁了他,全中國人民都是他兒子了。”我拍打石頭的屁股,笑得全身發(fā)顫,“你老子不發(fā)騷,哪來你這個小賊種?”
被劁了的夏癩子變萎了,說話聲音盡管和原先一樣的響亮,但隊里人卻不再把他的話當(dāng)話聽,特別是隊里的一些年輕男人,總是當(dāng)著他的面,故意掏出自己膨大的家伙,一邊嘩啦嘩啦像牛樣地撒尿,一邊大聲罵著抓在手里的這個昂首挺胸的小兄弟,“現(xiàn)在讓你神氣,等把你劁了,看你還能硬?”這時,夏癩子的黑炭臉就變得像一張蓋死人臉的黃裱紙,兩顆眼珠子也變成了死魚眼,掉轉(zhuǎn)頭就走。夏癩子和我爹同一年從部隊退伍回家,我爹做大隊的民兵連長,夏癩子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兩人的年齡也一樣,也就三十多歲,但他的脊背已經(jīng)彎了,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去就像個駱駝,讓人看得心酸酸的。有次,我聽到爹和娘嘀咕,說是情愿尋根繩上吊,也不愿像夏癩子那樣去醫(yī)院把自己劁了。我娘擰了一把我爹的大腿,啐了我爹一口,那以后就不準(zhǔn)你發(fā)騷。
被劁了夏癩子落下了個毛病,聽不得別人的笑聲,有誰在他背后呵呵一笑,他就回過頭,黑著臉呵斥,“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不老實(shí)干活,有你們哭的日子?!贝蠹揖陀X得委屈,“夏隊長,我們是生活在新社會,不是什么閻王殿,為什么就不能笑?”夏癩子翻了翻眼,突然從嘴里吐出了一句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話,“你他娘的還真以為生活在天堂?”
說完這句話,夏癩子的黑臉就變得白了,肌肉一抽一抽的,像被人抽了幾個耳光。社員們也呆如一只只瘟雞,一個個緊縮著頭,好像有一把寒光閃閃的刀懸在他們的頭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落下來要了他們的命。
后來,夏癩子這句話果真?zhèn)鞯轿业淅?。這個偷偷跑來向我爹打小報告的人,就是隊里的四類分子張老五。張老五在他家的門上用紅漆畫了十字,私下里給男人治陽痿,給婦女治白帶。大隊評四類分子的時候,夏癩子扳著指頭想過來想過去,最終還是把分到生產(chǎn)隊的四類分子名額給了他,說他即使夠不上四類分子的標(biāo)準(zhǔn),也不能算是個好鳥。因此,張老五每次被公社批斗回來,都要到夏癩子家門口吐幾口濃痰,眺著腳,罵幾旬夏癩子不得好死的話,才吐著滿嘴的白沫佝僂著身子走回家。
這天黃昏時分,臉色黃白的張老五像只黃鼠狼一樣悄悄地走近我爹,他頭垂得低低的,只看到花白的頭發(fā),看不到他的臉,但一雙躲在銅邊眼鏡后面的眼睛,卻像貓頭鷹樣溜溜地轉(zhuǎn)得賊快。我爹正坐在門前的石墩上聽村口大楝樹上的廣播,這是他的習(xí)慣,就像他穿的衣服,不管寒冬酷暑,總是一身草綠色的軍服。張老五把他的嘴靠近我爹的耳朵,我看到爹的大耳朵扇了幾下,像被蚊子叮了一口,就豎立著不動了,眼睛也隨著張老五翻動的嘴皮一亮一暗。這時候,我就聽到娘在屋里喊爹的聲音,“根才,來幫我燒下灶?!睙钸@活,娘平常都是讓我干的,今天怎么叫爹去做?爹朝我娘看了一眼,抖了抖身上的煙灰,站起身,對張老五說,“誰是敵人誰是好人,群眾的眼睛都是雪亮的。”
我看到張老五的臉就像黃蜂蜇了下,黃白的臉抽了抽,輕輕地嘆出一口氣,這氣像是從漆黑的深洞里抽出來的,我離他很遠(yuǎn),都能感覺到這氣里有種透心的涼。他抬起臉,原先像貓頭鷹樣的眼睛里蒙著一層霧氣,頃刻變成一只死了娘的小貓的眼睛,他訥訥地還想辯白,被我爹攔住,“你的報告,我們會作詳細(xì)調(diào)查的。你回去后不要亂說亂動,好好勞動就可以了。”
那天晚上,我娘一直在爹面前嘀咕,說張老五這個人真不是個東西,在背后打小報告設(shè)陰招,這不是想把夏癩子往槍口上送嗎?對這樣的人以后得防著他些。我爹也嘆氣,直罵夏癩子,說這個炮筒子說話做事沒有腦子??傆斜ь^哭的時候。
后來,張老五又來找我爹。我爹黑著臉,像沒看到他,轉(zhuǎn)過身從房里拿出一把閃著藍(lán)光的沖鋒槍擦拭。我爹把槍把咔嚓拉響一聲,張老五的頭就縮下一寸,到最后,張老五就縮成了一個小黑點(diǎn),消逝在蒼茫的空白里了。
夏癩子又站在村口的苦楝樹下吹起了上工的哨聲,老鴰窩樣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豎起來,遠(yuǎn)看就像一只正在打鳴的黑公雞。
我們生產(chǎn)隊老少有百多口人,三百多畝田地,還有大片的桑園和幾個能養(yǎng)魚的池塘,東方熹微,我們的爹娘就在夏癩子的鳴哨聲中唧唧喳喳地上工;夕陽西下,才又在夏癩子的鳴哨聲中,唧唧喳喳地收工。雙搶的時候,還得開夜班,每到初夏麥?zhǔn)蘸徒鹎锏臼斓臅r節(jié),大片的農(nóng)田里一派豐收的景象。但從記事起,我就沒暢快地吃過一次飽飯。我們只會唱一首歌,拖拉機(jī)嘟嘟嘟,大米往北拖。拖到北面什么地方,我們不知道。有時候我和石頭坐在雋水河邊,看著隊里的男人用板車?yán)卉囓嚱鹱影愕牡竟鹊骄艓X公社上的糧站上
繳公糧,石頭就會嗚嗚哭。
石頭家人多,肚子大,他娘每天用燒豬食的大鍋燒上滿滿的一鍋菜粥,每人喝上一碗就見底了。有次,我問過石頭有什么心愿?石頭舔舔了嘴唇,抬頭望著天上飄浮的白云,想了好久才說,“我只想吃它娘個五大碗白米飯?!蔽遗闹蚱鸬拇蠖亲?,“就你這肚子能裝下五碗米飯?”石頭瞇起眼嘻嘻笑道,“吃一碗米飯,我就蹦跳幾下,你看我十碗米飯吃得下不?”
當(dāng)然能吃下了,你是飯桶。
我的心愿就是能吃到紫紅紫紅的桑果。每年的春末夏初的時候,雋水河兩岸大片的桑樹開始綠了,如綠色火焰樣的葉子點(diǎn)亮了我的眼睛,我似乎看到了躲在葉片下面甜蜜芳香的紫紅桑果。這時候,我就忍不住咧開嘴,在春天明亮的陽光下嘿嘿地笑起來,薄涼的春風(fēng)把我的笑聲傳遍江南水鄉(xiāng)的原野、河流和村莊。
太陽已經(jīng)很熱了,像有一只毛毛蟲在我脊背上爬。雋水河里清亮的水,也變得溫暖,有幾只鴨子游在河里,紅腳蹼,灰羽毛,扁長的嘴巴,啄著水中的草葉。走在這陽光明媚的春天里,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株正鉆破泥土的嫩苗,一點(diǎn)點(diǎn)往上生長。
雋水河兩岸的桑樹,這時已經(jīng)綠得很有氣勢。坐落在桑園邊的大隊養(yǎng)蠶場已整理一新,準(zhǔn)備制種養(yǎng)蠶。我看到隊里的養(yǎng)蠶女頭頂著一壘壘待清洗的蠶匾,搖擺著雙手,裊娜地走向清澈的雋水河。她們的胸口里,還用細(xì)軟的布包著黑麻麻的蠶籽,用自己的體溫來孵化這些能吐絲結(jié)繭的精靈。
蠶蟻孵出來,養(yǎng)蠶女就會背上背簍去桑園里采摘下碧綠的嫩葉,撒在蠶匾里,只聽到刷刷刷的如小雨落在水面的聲音,一眨眼工夫,蠶匾里的碧綠桑葉便讓蠶寶寶吃得只剩下葉梗,石頭嘆口氣說,這些蠶過得比我們快活多了。
蠶寶寶能吃桑葉,石頭卻不能吃桑葉。每天一放學(xué),我和石頭就鉆進(jìn)桑園里,我們不是來采桑葉,而是來看樹上的桑果的。桑果才剛剛結(jié)出來,碧綠綠地躲在桑葉下面,像個剛鉆出繭的綠毛蟲。
石頭摘了一顆桑果丟在嘴里,滿嘴的青澀。他咧著大嘴,皺著眉,呸呸呸地直往外吐。我笑著罵他,“你還真當(dāng)自己是蠶啊?!?/p>
石頭還穿著他爹的破棉襖,腰上束著一根稻草繩,我折了一根桑枝悄悄地插在他后背的破絮處,遠(yuǎn)看就像一棵老桑樹。我想,人要真是桑樹多好,不用吃飯,照照太陽,光合一下就能生長。石頭說,二蛋,你以后能當(dāng)說書佬,能胡謅。我問石頭,那你長大了能做什么?我說這話的時候,陽光正穿過桑葉的縫隙斑斑駁駁地照著他的臉上,我看到石頭兩顆黑眼珠子一點(diǎn)點(diǎn)黯淡下來,他又順手采了一顆青色的桑果丟在嘴里嚼著,這次我沒看到他皺眉,他幽幽地嘆口氣說,“我沒想到這么遠(yuǎn),還不知道能不能長大呢?!?/p>
就在前幾天,石頭的一個弟弟咽了氣,夏癩子就用稻草包裹了下,用挖土的鐵鍬把草包往肩上一挑,就拿到荒墳地埋了,就像埋一只死了的小貓。一陣風(fēng)吹過來,石頭額上的熱氣在一點(diǎn)點(diǎn)消退,讓我感到一陣陣的涼意從心底往外冒。我嘆口氣,安慰他,“別瞎想了,等到實(shí)現(xiàn)了共產(chǎn)主義,我們就能過天堂日子了。”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在和石頭說這個話的時候,覺得有只手在捏著我的脖子,使我說話聲音嘎嘎的,不像廣播里說的那樣理直氣壯。
大隊部的白墻上用紅紅綠綠的油漆畫著一幅巨大的畫。畫面上,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高揮著他的巨手,笑瞇瞇地站在田頭,頭上扎著白毛巾,端著長煙桿的農(nóng)民老伯伯激動地和這個大救星拉呱著,爬滿臉龐的皺紋里盛滿了甜蜜幸福的汁水;掛滿了紅蘋果的金色果園里,大胸脯的女社員正在采摘著豐收的果實(shí),她們的額頭上掛著晶亮的汗珠;一些和我們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在一旁歡快地游戲著,仿佛能聽到他們從畫面里飛出的笑聲和歌聲。記得縣上來的畫家從架子上下來時,全大隊的老少都跑去看,一邊看,還一邊咂著嘴巴想象著這幸福的生活。
那天,夏癩子也去看了,他只往墻上瞥了一眼,臉就暗下來,就像有一片烏云蒙在臉上。他嘟囔了一聲,“又來騙鬼了?!彼燮ふA艘幌?,就像被一根麥芒戳了眼睛,他看到兒子石頭也張著大嘴巴,傻傻地站在畫下面,眼睛直直地盯著畫上的大蘋果,直流口水。他跑上前一把揪住兒子的耳朵,罵道:“不去找些野菜裹肚,死在這里湊什么熱鬧!”石頭的嘴巴咧到耳朵,痛得哇啦哇啦地叫著。夏癩子咬著牙,臉上的肌肉繃得鐵緊,“即使墻上畫滿了燒餅,你也吃不到一粒芝麻?!?/p>
是的,天上不會掉下蘋果,也不會掉下燒餅,我們的日子并沒因?yàn)閴ι袭嬃艘环o我們美好想象的畫而改變。冬去春來,村里家家戶戶的米缸里都空了,裊繞在房舍屋脊上的炊煙也一天天稀淡,幸虧有我們這些小孩每天去田間地頭找些野菜,讓娘洗凈,摻和在薯絲里煮著吃,家里的煙囪才沒斷氣。
在我們大隊,石頭家的日子是最艱難的。一日三餐,每到人家吃飯的時候,就能聽到石頭家的一陣陣大哭小喊聲。夏癩子死了一個兒子,還有八個。吃飯的時候,八個光頭兒子就像一群餓狼,圍著桌子搶食,鬧到最后,就聽到石頭娘高亢的哭聲在村莊上空盤旋,“殺干刀的癩子,老娘前世是吃了你的心,還是吃了你的肺,你要讓老娘受這樣的罪啊?!币豢奕龂@過后,最后的高潮仍是以咒罵殺干刀的夏癩子收場,“向你討吃的,你就縮著頭像只烏龜;尋開心的時候,你那烏龜頭怎么不縮回去,偏要生這么多討債鬼來啃老娘的骨頭?”
夏癩子的背,越來越佝僂了,頸脖也縮得越來越短,臉也比原先更黑更瘦,真像一只剛從河溝里爬上岸的烏龜。
田里的麥苗綠油油的,還沒開始抽穗,軟軟地貼著泥土,像是在傾聽著地底下涌動的春潮。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棚里的幾頭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的牛,嗅著它們的鼻子,捕捉著騷動在空氣里的氣息,胯下的玩意不時探出來,又粗又大,吐著白沫的嘴巴有時還會突然張開,茫然地對著空氣哞哞地叫喚著幾聲。這是個生命勃發(fā)的春天,可在藍(lán)天白云下,從村莊里裊繞起的炊煙卻越來越稀薄了,坐在鋪滿陽光的田埂上,我常常餓得眼睛直冒金星。
已經(jīng)好幾天沒見到石頭了,大隊小學(xué)那間用祠堂改造的教室里,石頭的座位已經(jīng)空了好幾天。坐在老師橫飛的唾沫里,我的眼睛一次次朝這個空空的座位看去,在我恍惚的意識里,身穿黑棉襖的石頭似乎走在空曠的荒野里,瘦弱的身體被天邊的夕陽染成一色,就像一棵搖曳在大地上的野草。
那天午飯的時候,我端起飯碗,呼嚕呼嚕地喝著娘做的田菜粥,總發(fā)覺好像少了些什么東西。我用筷攪了攪碗里的粥,碗里的粥除了田菜多了些,米少些,吃多了胃里雖會泛酸水,但還是能騙騙肚子的。那到底少了什么呢?我耳朵扇了下,突然想起來,已經(jīng)好幾天沒聽到從石頭家傳出的哭鬧聲了。
我聽娘也跟爹嘀咕一句,這日子癩子家怎么過啊?爹沒答理娘,只顧著把頭埋在碗里,呼啦一下,一碗粥就喝掉半碗,再呼啦一下,碗里的粥就沒了。他放下碗,舔了下碗底,這才嘆了一氣,嘟囔道,還不都是癩子自找的。我娘白了爹一眼,“我是說,那些孩子跟著受罪了?!?/p>
我從碗里抬起頭,望著屋外白白的陽光,眼睛
里一片白茫。
這天放學(xué)后,我背著那只已經(jīng)破了好幾個洞的黃書包,不知道為什么,竟然迷迷糊糊地走到了石頭家。石頭家的兩間破茅草房敞開著,走進(jìn)門,一股尿臊氣直往我鼻子里撲,“石頭,石頭……”我叫了幾聲,沒有回答,倒是門外的苦楝樹上有幾只麻雀在枝頭上蹦跳,唧唧喳喳地叫鳴了幾聲,石頭和他的七個弟弟是不是變成麻雀了?我嘆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習(xí)慣性地朝雋水河邊走去,桑園里桑果什么時候熟呢?
雋水河兩岸的桑樹林一眼望不到頭,就像綠色的海,風(fēng)吹進(jìn)樹林,波浪起伏,碧綠闊大的桑葉發(fā)出水流般清涼的聲音,走進(jìn)這寂靜的世界里,我恍惚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趴在桑樹枝葉上的小蟲。桑果已經(jīng)開始長大,但還是綠的,躲在桑葉下面,和桑葉一個顏色。我采摘了一個,丟在口里,一股青澀的桑樹苦味便堵住我的嗓子,還沒嚼,我就呸地吐出滿口的酸水。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樹林深處傳來一陣刷刷刷的奇怪聲音,桑樹枝葉在不停地晃動,像有一群野豬,又像是誰在采桑葉,我揉了揉眼睛,眼睛穿過樹葉縫隙,這才看清,是一隊光赤著身子的大大小小的小孩。
石頭!是失蹤了的石頭和他的七個弟弟!
我?guī)缀躞@叫起來,我看到石頭領(lǐng)著他的七個弟弟在桑園里吞吃著綠色桑果,他們的脖子一咽一咽的,臉色一個個變成了桑葉一樣的綠色,陽光透過桑樹縫隙照在他們突起的肚子上,我看到皮膚下面也透著綠色,就像吃飽了桑葉的蠶。我突然覺得有股酸澀的苦水從胃里翻涌而上,忍不住要嘔吐。
有一年,生產(chǎn)隊豬場的豬一夜間就一只只口吐白沫,四肢抽搐,躺倒在圈里,后來王駝子來說,這些豬都是吃多了沒燒熟的豬菜得了青紫病死的。青桑果吃多了,也會中毒得青紫病,該死的石頭,你就不怕自己和七個光頭弟弟也得青紫病?
這時,我看到石頭的目光突然一亮,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顆淡紅的桑果掛在綠葉下面,這是一顆桑果中的異類。石頭踮起腳尖,輕輕地把這顆早熟了的桑果采摘下來,然后拈在手里,放在陽光下仔細(xì)觀察。淡紅的桑果如一滴從天上掉落在桑園里的血淚,顫在溫暖的陽光下和石頭的手指間,我看到石頭的喉嚨在蠕動著,像有一股酸甜的汁水從他的嘴里滑進(jìn)了他的肚子。我以為石頭會把手上的這顆桑果丟進(jìn)嘴里,沒想到他只是咽了下口水,就把目光從手上的桑果轉(zhuǎn)到站在他面前弟弟們身上。高矮不等的七個小光頭齊刷刷地站在他面前,眼睛都直勾勾地盯著他手指間的那顆淡紅桑果,嘴張得大大的,就像一只只等待著哺喂的黃嘴小鳥。石頭動了動嘴唇,桑果一樣青紫的臉微微地笑了,然后,他就把手上這顆血淚樣的桑果輕輕地放進(jìn)一個最小的弟弟的嘴里。那一刻,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了,心里也軟軟的,像有一股陽光穿過我的身體,停留在我的心上,和血液一起在身體里奔流。我哽咽著叫了一聲,“石頭……”便說不出話來。
太陽落山了,彎彎的月亮升起來,繞村而過的雋水河水在一點(diǎn)點(diǎn)漫漲,在這寂靜的春夜里,能聽到從遠(yuǎn)處奔涌而來的一陣陣濤聲。
這樣的夜晚,我爹的眼睛始終睜得大大的,耳朵也豎得高高的,就像一只躲在墻壁角落或是臥窩在雋水河邊蘆葦叢中的貓,緊盯著一只只在黑暗里活動的老鼠。背在他肩上的沖鋒槍在月夜里閃爍著幽暗的藍(lán)光,彈夾里雖沒有一發(fā)子彈,但當(dāng)我爹站在黑暗里對著一個影子大喊一聲“不準(zhǔn)動!”的時候,就像有一顆顆子彈從槍管里嗖嗖而出,讓人頭皮發(fā)麻,腿腳發(fā)軟。有時候,看著爹讓我娘吆來喝去的樣子,我就會暗自發(fā)笑,如果爹沒那桿沖鋒槍,他連我也嚇唬不了。
爹在村里的威望就是靠著這桿沖鋒槍建立起來的。一歇下手,爹就會把沖鋒槍金下來,用縫紉機(jī)油細(xì)細(xì)地擦拭,然后像撫摸我娘那樣,伸出他粗大的手掌輕柔地?fù)崦菞U油光锃亮的槍。無人的時候,他長久鐵板著的臉上肌肉會松弛下來,露出得意的微笑。
“石連長”,大隊的大人小孩、男人女人,見到我爹都會雙手下垂,畢恭畢敬地打招呼。我爹只是在鼻子里“嗡”地答應(yīng)一聲,眼睛并不看這些和他招呼的人。我娘看不慣他這樣子,就罵,“看看你這人模狗樣,還真以為自己了不起了?什么時候把你那根燒火棍拿掉,看你還能在人前拾得頭?”被罵過后,我爹的臉就訕訕的,對大家會好一些,但過不了幾天,他的狗尾巴又會露出來,恢復(fù)到原來的樣子。
爹說,這也是沒辦法啊,不然怎么管得住全大隊一千多口人?這個世界復(fù)雜著呢,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又沒人寫在臉上,只能和人隔著點(diǎn),免得以后有什么事情落不下情面。
公社開批斗會,爹和他手下的民兵端著槍臉色鐵板樣地站在掛牌的四類分子身后,誰不老實(shí),就一腳踹過去。我喜歡踹小朋友的屁股,也就是跟爹學(xué)來的,常討娘的罵,說我不是好種,不學(xué)好樣。可四類分子張老五見我踹人,就說我踹得好,夸我像爹,以后也能當(dāng)民兵連長。
張老五說龍生龍,鳳生鳳,夏癩子這只郎豬只能生一窩小豬。張老五讓我爹押上批斗的時候,銅邊眼鏡后面的眼睛不敢注視我爹,但看會場下的夏癩子時就像一把閃著寒光的刀,像要把夏癩子剁碎。
看得狠了,夏癩子有時候也會發(fā)火,罵狗日的張老五,“你他娘咬不到卵咬泡,又不是我想評你四類分子的,你要恨就恨大喇叭去,別恨我!”
像張老五這樣的四類分子,我們大隊里有好幾個,我不知道這些四類分子到底做過什么壞事,每次開批斗會時,大喇叭里傳出“把×××帶上來”的聲音,我爹就會帶領(lǐng)手下的民兵把這個人胸口掛上牌,頭上戴上尖頂高帽押上批斗臺,這人是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還是別的什么分子,都由這只擴(kuò)音喇叭決定。我想不明白,這大喇叭到底藏著怎樣魔力,它一吼,所有的人也跟它吼;它一唱,滿世界都跟著它唱。
四類分子走路低著頭,腳步輕得踩不死螞蟻,看人只敢用眼睛的余光。但我爹說,看人別看表面,要看內(nèi)里,要時刻警惕一些人在黑暗里的一舉一動。吃過晚飯,爹背上他的沖鋒槍走進(jìn)黑暗里,我就躺在靠窗的小床上,望著窗外影影綽綽的樹影草葉就想,那些活動在黑暗里的影子是鬼還是人?
月光從小窗口照進(jìn)來,我睜著眼睛聽著屋外的風(fēng)吹草動,從黑暗里偶爾傳出一兩聲不知名小獸的叫聲,還有夜啼郎的哭聲,老鼠躲在角落里啃食箱底,聽到娘嘟囔了一句,咚的一聲,一只鞋子便向黑暗里擲去,但只寂靜了一會,吱吱嘎嘎的聲音又響起來。迷迷糊糊中,一張張陰暗不明的臉在黑暗中神秘地顯現(xiàn),一會是戴著銅邊眼鏡的張老五的白臉,一會又是夏癩子煤炭樣的黑臉,一會又是我爹鐵板樣的馬臉,到最后,等我分不清他們到底是鬼還是人的時候,我的眼眼瞼慢地耷拉下來,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我是被一聲“抓賊!”的呼喊叫醒的。等我揉著眼睛完全清醒過來時,我家的大門已經(jīng)打開,娘已經(jīng)披上衣服跑出門了。生產(chǎn)隊倉庫前的土場已是人聲鼎沸。一陣春夜的寒風(fēng)從大門外撲進(jìn)家來,咬著我的身子,我打了個寒戰(zhàn),胡亂地穿上衣服,追著娘向生產(chǎn)隊倉庫跑去。
隊長夏癩子偷了生產(chǎn)隊的稻種。夏癩子用他保管的鑰匙,打開倉庫的門,偷了一袋稻種。做賊
的夏癩子是讓四類分子張老五抓住的。當(dāng)夏癩子背著金子一樣的稻種,鎖上倉庫門往家里走的時候,就讓躲在黑暗中的張老五一把抓住了。黑暗中,夏癩子還朝張老五笑了笑,這一笑讓張老五的心突然變得軟綿,張開了嘴卻發(fā)不了聲。但只有一瞬間,張老五的白臉又在黑暗里變得寒氣重重,一股怨氣隨著一聲“抓賊!”的喊聲消弭在黑暗里,像濃霧一樣彌漫全大隊。
隊里家家戶戶的門都敞開了,魚貫一樣的人都從黑暗中游到生產(chǎn)隊的倉庫前。我站在人群里,看不清大家臉上的表情,只聽到牙齒和牙齒格斗的聲音。我的頭發(fā)一根根豎起來,仿佛覺得有一只只老鼠在啃噬著夏癩子的骨頭和血肉。在這牙齒的“格格”聲中,站在黑暗里的夏癩子慢慢地癱軟下來,變成了一灘爛泥……
那天,等我爹背著沖鋒槍過來時,夏癩子已經(jīng)讓人用麻繩捆起來了。我爹看到癱軟在地上的夏癩子,恨恨地用腳踢了一下他的屁股,“到底怎么回事?”夏癩子“嗯”了一聲,沒說話,只用他的眼睛羞愧地看了一眼我爹,我爹的頭習(xí)慣}生扭動起來,在黑暗中尋找我娘,但他沒找到,只能繼續(xù)用腳踹夏癩子的屁股,“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狗日的夏癩子偷生產(chǎn)隊的稻種,讓我抓住的!”張老五的腰板那刻挺得很直,說話的聲音像在嚼鐵蠶豆,咯嘣響亮?!拔以缇驼f過,這狗日的不是好種!”
我爹把眼從夏癩子身上移到張老五身上,盯住他的眼睛,“半夜三更的,你鬼鬼祟祟出來做什么?”張老五興奮的紅鼻子在我爹的注視下,如同燃盡的煙頭一樣在黑暗里一點(diǎn)點(diǎn)熄滅下去,“我抓賊啊,跟蹤這狗日的好長時間,今天總算讓我逮住了?!?/p>
爹把目光從張老五變暗了的鼻尖上收回來,踢了夏癩子一腳,“走,跟我去大隊說清楚了。”
“把做賊崽押送公社去!”一個聲音在黑暗中叫起來,黑色的人潮突然開始漫涌,一波波地沖撞著我爹。黑暗中,只見有個波浪向我爹撲上來,白光一閃,爹本能地捂住了臉。
一股冷氣從我張開的嘴中直灌我的五臟六肺,“爹!”我疼痛地叫了一聲,全身嗦嗦地發(fā)抖。
直到第二天,爹鐵板樣的馬臉上還紅腫著,印著五根手指印。那天,我娘也特別地心疼爹。中午,爹在大隊的學(xué)習(xí)班里看守做賊崽夏癩子,我娘特意從她珍藏的小罐里拿出兩個雞蛋,炒得金黃噴香地讓我給爹送飯。
江南的陽春三月,陽光把油菜花催開了。綠色的麥苗,金色的油菜花,流淌著綠水的雋水河,這是個美麗的春天。但走在兩旁長滿了柔嫩小草、開滿了野花的村道,向著大隊部的那座白房子走去時候,我卻感覺到一種恐懼。隊里的社員都收工回家吃午飯了,空曠的田野里只有野蜜蜂和花蝴蝶在飛舞。等我走到大隊部的圍墻下時,我看到了夏石頭。他提著一只小竹籃,籃里放著一只瓦罐。我們就站在大隊部墻壁的宣傳畫下,默默地看著對方,誰也沒說話。
墻上的宣傳畫已經(jīng)讓時間和風(fēng)雨侵蝕得灰暗,偉人嘴邊的油漆不知道被誰剝?nèi)チ艘粔K,黑洞洞地,看起來像個歪嘴;蘋果也不像蘋果了,倒像一個個空的圓圈。我動了動嘴唇,和石頭說,“也給你爹來送飯?”
石頭眼里的光暗下來,頭一點(diǎn)點(diǎn)地往下低。他還是穿著他爹的那件破黑棉襖,大概覺得太熱了,一只胳臂露在外面,細(xì)小得像根蘆棒。他嘆了口氣,“他再壞也是我爹啊……”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對石頭笑了笑,把目光轉(zhuǎn)向雋水河邊的綠色火焰一樣的桑樹園,說,“桑果就快熟了……”我看到石頭的眼睛也亮了亮,但很快就暗淡下來,“我可能吃不到了?!?/p>
桑果真由青轉(zhuǎn)紅了,就像青澀的小丫頭臉上突然間有了紅暈,變得嬌羞可愛。此時的桑果已經(jīng)可以吃了,但還沒完全成熟,吃在嘴里,酸得能軟掉牙齒??晌疫€是很快樂。站在桑園里,望著桑樹上掛著一粒粒紅紅的桑果,我心里所有的苦澀、酸楚都被即將嘗到的甜蜜所取代,臉上笑得像朵花。
已經(jīng)好幾天沒看到石頭,這小子像是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一樣。但我能感覺到他游離在我身邊的氣息。坐在雋水河岸邊,望著靜靜流淌著的雋水河水,我就會感覺到石頭的目光,我一回頭,他身影一閃,就看不到他的人了。我知道,他怕見我。
夏癩子被關(guān)了幾天學(xué)習(xí)班,最終還是被放回家。他的隊長職務(wù)也自然被撤了,另外還被罰了一百斤口糧。港背生產(chǎn)隊的隊長職務(wù)由我爹兼任。
架在村口的擴(kuò)音喇叭宣布了這個任命后,爹當(dāng)天就開了一個社員大會。在會上,爹代表隊委會宣布,派張老五等幾個人去縣上的水庫工地上挖水庫。我爹的話音一落地,張老五的銅邊眼鏡后面就“刷”地滾下了兩顆冰涼的淚珠,“石連長,讓我去挖水庫,這不是要送我的命嗎?”我看到爹的臉抽搐了一下,好像又被人打了一個耳光,但一會,他的馬臉又變成一塊鐵板。
夏癩子的腰從學(xué)習(xí)班回家后就痛得直不起來了。他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幾天,有天中午,在石頭娘嘹亮的哭罵中,他突然翻身下床,從破柜上抓起一把缺了口的剪刀,伸進(jìn)自己的褲襠。只聽咔嚓一聲,吊在褲襠里的玩意掉了下地,像小老鼠一樣骨碌碌在地上打著轉(zhuǎn)。最后,還是我爹把他送到九嶺公社衛(wèi)生院,救了他一命。
夏癩子變成了羅圈腿,走起路來一拐一撂的,要畫個很大的圈。這天黃昏,夏癩子畫了無數(shù)個圈邁到了我家,往我家堂壁前的凳上一坐,和領(lǐng)袖的畫像并排靠著。我爹遞給他一根紙煙,他也不吭聲,接過來,點(diǎn)上,狠狠地抽了一口,煙把他嗆得咳嗽起來。我爹也苦著臉,和他面對面坐著,不和他說話,見他一根煙抽完了,再遞上一根。直到抽到第三根煙,掛在堂壁上的領(lǐng)袖被煙霧籠罩得看不清,夏癩子才把燃著的香煙狠勁地往身下的條凳上使勁一摁,半截香煙蹦出幾?;鹦牵兂苫夷?,“我要借輛板車?!?/p>
正在灶間做飯的娘手一抖,拿在手里的搪瓷盆哐啷一聲掉在地上。我爹拾起頭,疑慮地問,“借板車?”
是的,我要出去一趟?!薄俺鋈プ鍪裁?”
夏癩子的黑臉抽動著,牙齒咬得咯咯地響,像吃冰糖,好久才吐出一口吐沫,“岳州城里有個人家要孩子……”
我“哇”的一聲,一股酸水噴了出來。夏癩子竟要把他兒子石頭給賣了。
“不這樣做,又能怎么辦呢?”
屋里沒開燈,我看不清夏癩子的臉上表情,只聽到他的聲音在四周的墻壁上來來回回地跌撞著。那天,坐在黑暗中爹始終沒說一句話,只有我娘不停地撩起手背擦下她的眼,再撩起手背擦下眼。
閃著銀光的雋水河在江南大地上靜靜流淌著,哼唱著歲月的歌謠,汩汩的河水拍打著小木橋。木橋已經(jīng)蒼老了,黧黑的橋樁就像一個老人滄桑的臉。靜靜地坐在橋上,望著鏡子樣的河水,我心里也像有條憂傷的河在流淌。
我和石頭又和好了。他拿來一大捧嫩白的蘆根,我們就坐在田埂上吃著蘆根。午后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散發(fā)出金子一樣的光芒。清香甜蜜的蘆根汁水從他的嘴角溢出來,就像一頭正在吃著嫩草的幸福的小牛。
石頭悄悄地告訴我,他要和他爹出趟遠(yuǎn)門。
“去什么地方呢?”我看著綠色火焰一樣的桑樹園,臉上微笑著,心里像有一只貓爪在抓我的心。
“去天堂。”石頭做了個鬼臉笑著,抬起眼看著天空,天空上飄著一朵朵棉花樣的白云,“我爹說要帶我去岳州。”
“去岳州做什么呢?”
是啊?去岳州做什么呢?石頭看著遠(yuǎn)方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我看不清他在想什么,但一會兒,他眼里的霧就讓陽光驅(qū)散了,露出一臉狡黠的笑,“去岳州給你找小媳婦?!?/p>
“去你的!”我從田埂上一骨碌爬起身,抬起腿。石頭吃吃地笑著,捂著屁股想逃。可我的腿踢了一半,就停住了,眼睛一熱,一把拉住石頭的手,向桑園跑去,“走,我們?nèi)タ纯瓷9炝藳]?”
桑果已經(jīng)血紅血紅的了,掛在樹葉下面,就像桑樹身上綻出的血珠,我不知道桑樹是不是也能感覺到疼痛?我摘了一顆丟在嘴里,已經(jīng)軟綿了桑果,飽滿了酸澀的汁水,我用牙輕輕地一嗑,一股難言的酸澀從我舌尖滲到心底,“石頭,你會想我嗎?”
“當(dāng)然會想,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笔^也摘了一顆桑果丟在嘴里,殷紅的桑果如血。
“那長大了呢?”我突然想哭。
石頭沒回答我,而是仰起他的頭,望著樹上掛著的一顆顆紅紅的桑果,我看到他眼圈慢慢地紅了,眼里一閃閃有了淚光,好久他才自言自語道,“桑果變紫就甜了……”
大顆大顆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涌出我的眼眶,無聲地爬滿了我的臉頰。
當(dāng)天夜里,石頭就和他爹夏癩子拉著生產(chǎn)隊里的破板車,順著雋水河岸,消失在黑夜里。仿佛在一夜之間,雋水河兩岸桑園里的桑果也熟了,從紅變成紫,黑亮亮地掛在碧綠的桑葉下,我大口大口地吃著,卻一點(diǎn)也感覺不到它的甜蜜,只有紫紅的汁水和我的淚水一起從嘴邊流下來,“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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