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 馬
1
處于醉酒狀態(tài)的吳超然,表現(xiàn)出了異乎尋常的亢奮。他在餐桌上從滔滔不絕到語無倫次,手舞足蹈地胡言亂語了近兩個鐘頭,把自己半輩子的喜怒哀樂和甜酸苦辣一股腦地倒了出來。他顛三倒四地講述著往日舊事,說到激動處不僅拍了兩次桌子碰翻了三回酒杯,還嗚嗚地哭了一陣子。
客人中有頭腦稍顯清醒者,不時地勸吳超然少喝點,卻遭到他的嘲諷和痛斥:“不就是點辣水嘛,喝嘛,醉嘛!醉嘛,睡嘛!”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比比劃劃地拍拍胸脯,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他還清了清嗓子,試圖高歌一曲,卻始終找不著調(diào),只發(fā)出了幾聲怪叫,又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走!撤!”他一拍桌子,把同桌的人嚇了一跳。吳超然好像意識到自己醉了。
客人們呼呼啦啦地站起身子,如釋重負地把東倒西歪的吳超然攙扶到了酒店門口,他的司機趕忙把車門打開,讓老板坐進豪華款的寶馬車里。
“老板,往哪兒開?”司機扣上了保險帶,扭過臉小聲問道。
“前方!”斜躺在后座上的吳超然腦袋還是清醒的。
“前方?”司機摸不清頭腦。
“對,前方,一直往前,一直開到共產(chǎn)主義!”吳超然揮了揮手,想擺出一個經(jīng)典的指引方向的舞臺造型。
他試圖把身子挺起來,但酒勁兒太大,又把他按到了原先的姿勢。頭磕到了車門上。他哎喲了一聲,沒有發(fā)脾氣,卻扯著嗓子唱起了歌:
長鞭哎,那個一呀甩哎
叭叭地響哎
哎哎咳依喲
我趕起那個大車出了莊
哎咳喲
劈開那個重重霧啊
翻過那道道梁哎
要問大車往哪里去哎
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
哎咳喲……
不知是疼還是爽,吳超然反復地唉咳喲著,弄得司機十分尷尬,他放慢車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老板,您沒事吧?”
“沒事!別打斷我!沒聽見我正在唱歌嗎?”吳老板一邊用手打著拍子,一邊不耐煩地訓斥了一句。
“這是什么歌?”司機不好意思地賠著笑臉。
“好聽吧?這是電影《青松嶺》的插曲,叫做《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眳浅坏靡獾鼗卮稹?/p>
“沒聽過,說不上來的感覺?!p松頂?這個電影我沒看過,聽起來怪怪的,一點都不輕松?!彼緳C嘿嘿地干笑了兩聲。
“什么輕松頂,是青松嶺!青山的青,松樹的松,山嶺的嶺。嗨,你今年多大了?”吳超然皺著眉頭。
“我是1987年出生的,今年二十歲了,老板?!?/p>
“怪不得呢,你也是‘80后,跟我兒子似的,啥也不懂,成天光知道追什么不男不女的超女超男的,唱歌就像故意搗亂,全是噪音?!碧崞饍鹤?,吳超然氣就不順。
“還好,幸虧我不是您的兒子?!彼緳C笑著說。
“那你看過電影《黨的女兒》嗎?”吳超然想繼續(xù)聊下去。
“還好,幸虧我沒看過!”司機來了句無厘頭。
“這叫什么話,什么叫幸虧你沒看過?”吳超然很不樂意。
“我還沒有找女朋友的愚蠢想法,不管是您的女兒還是黨的女兒我都沒有興趣,老板?!毙』镒渔移ばδ樀卮蚬?。
“小子,你是趕上好時代了,要是擱在過去,像你這么胡說八道,非得把你滿嘴的牙打掉,一個不剩,讓你滿地找牙!你剛才說對《黨的女兒》不感興趣,對不對?就憑這句話,你就夠反動了!反動就是反黨、反革命你懂不懂?那可是大罪過。你還想開汽車?連趕大車都配不上,得挨批斗,得關監(jiān)獄,看你還敢耍貧嘴!”吳超然憤憤不平地激動著。
“老板,您是不是特想回到過去?”司機壞笑著。
“胡扯!我有那么愚蠢嗎?”吳老板舒了口
“那您比我還反動!那可是激情燃燒的歲月啊!您說是吧!”
“你小子今天肯定吃錯藥了,我怎么這么一會兒就成了反動分子了呢?你是故意跟我搗亂!”
“別生氣,老板,我只是開開玩笑?!?/p>
2
三十多年前,吳超然滿懷激情地揮舞著紅纓長鞭,精神抖擻地顛著青春的屁股,在坑洼崎嶇的山路上吆喝著三駕馬車,汗毛孔里都透著驕傲。誰要是問他往哪里去,他的回答永遠是固定的一句話:“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因此,村里有許多老人至今仍喊他“吳前方”。
吳超然的老家葫蘆鎮(zhèn)歪脖子村取名字比較重實惠,男人叫“有財”、“富貴”、“鐵蛋”之類的多,極少能與浪漫縹緲的詩意沾上邊。另一多半兒的女人名字叫“英”、“花”、“蘭”、“翠”。若誰在當街尖著嗓子大喊一聲“鐵蛋”或“柱子”,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有老老少少的男人出來應答。
吳家的三小子是個例外,他的名字古古怪怪的,讓村上的人琢磨不透,“超然”是個啥東西?誰也說不明白,反正跟金錢財寶掛不上鉤,與雞鴨鵝狗搭不上界。這個名字很費解,困擾了鄉(xiāng)親們好多年。直到有一年開春時節(jié),村干部們開會研究要選一個車把式,去駕馭新添置的一掛三套馬車時,大伙兒又提起吳超然這個匪夷所思的名字。干部們一致認為這個小伙子從家庭出身到各方面表現(xiàn)都不錯,如果把鞭子交到他手里,他一定能確保這掛馬車沿著社會主義的金光大道一直跑到頭,而不至于拐到資本主義的邪路上去。只是“超然”這兩個字大伙兒拿不準,不知這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貨色。最后還是村長有膽識,他一拍桌子嚷道:“別瞎猜疑了!老吳家祖上八輩都住咱歪脖子村,家里沒出過一個咬文嚼字的,想給孩子取個沾墨水的體面名字也沒有那水平,我敢打包票,超然就是扯淡的意思,別再點燈費電了,就這么定了,這掛新車就讓超然去趕,明兒個就把鞭子交給他。散會!”會議精神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村子,于是,吳家三小子就多了個綽號一吳扯淡。
其實,吳超然長到七歲時才取了大名,此前,家里家外的人都喊他吳三。孩子該上學了,總得有個學名。吳三的爺爺咳嗽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了一塊褪了色的紅紙片,他哆嗦著把紅紙放在炕沿上展平,紙上露出了碗口大小的四個字“超然物外”?!巴狻弊值袅诵∫话耄蠀穷^兒說:“我頭晌去后山撿糞,在凌水觀不遠的小樹林里,撿了這張紙兒,像是半截子春聯(lián)。春聯(lián)上的詞都是吉祥話,咱們就在這里面選兩個字,我看錯不了!”
“就聽老爺子的,取頭兩個字叫超然!”吳三的爸爸吳寶田最怕動腦子,有現(xiàn)成的對付著用最省心了,他覺得取這個名字既順從了父親的意愿,又替自己卸下了思想包袱。
吳超然若干年后打趣說:“我爺爺有貪小便宜的愛好,我從小就看見過他老人家經(jīng)常干一些順手牽羊的把戲。替人家挑水能捎回個瓢來,幫人家劈柴能帶把斧頭回家,至于撿糞撿回來的東西可就多了,黃瓜、茄子、玉米棒子,包括我的名字。幸虧他老人家撕下的春聯(lián)四個字意思完整,如果前頭掉個字或者選了中間倆字,叫成了‘然物,那才叫費解,神仙也琢磨不透?!?/p>
不管超然是不是扯淡,反正村長給吳三賞了綽號的第二天,他就攥緊了那根令村里不少人羨慕不已的大鞭子。吳超然對這根鞭子愛不釋手,恨不能夜里摟著它做夢,可惜那家伙太長了,炕上伸不開。
能在生產(chǎn)隊里趕大車,是挺體面的活計。吳超然初中畢業(yè)后本想在村里謀個會計的差事
干干,但努力了一陣子卻發(fā)現(xiàn)那是白日做夢癡心妄想。盡管他爹硬著頭皮往村長家里送了兩斤豬肉,那也未能奏效,因為公社干部的家屬也盯上了這個位子。憑家勢,老吳家完全沒有能力。吳超然能趕上馬車,一來是他還算個有文化的人,二來就是那兩斤豬肉的作用。超然的爺爺說,當個車把式,有一斤豬肉足夠了,可惜了!送出去的禮沒法往回要,他老人家很心疼,沖著院墻根吐了口唾沫,憤憤地說:“那肉全當讓狗給叼走了!”
3
與吳超然年齡相當?shù)囊淮耍加羞^口口聲聲“向毛主席保證”,以騙取他人信任的劣跡。偉大領袖毛主席一度成為孩子們?nèi)鲋e干壞事的借口和幌子。裝病啦,偷東西啦,欺負女生啦,都敢“向毛主席保證”沒那么回事兒。吳超然也不例外,他認為只要誰說“向毛主席保證”,就等于告訴別人這事兒絕不是真的,這個人也絕不可靠。
當吳家三小子吳超然——個讀過初中的小文化人手里攥住了象征著一定權力和資源的紅纓長鞭,并向毛主席保證要與資產(chǎn)階級法權徹底決裂,立志要趕著馬車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時,心里的小算盤就開始噼里啪啦地撥弄上了。
吳超然那時人送外號吳前方,他整天晃著鞭子,嘴里一個勁兒地哼著“長鞭唉那個一呀甩唉,叭叭地響唉……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他唱著歌,三天兩頭地趕著大車跑鎮(zhèn)里和縣上,除了拉點農(nóng)藥、化肥、水泵、木材之外,有時還拉著村長去開會。從村里到鎮(zhèn)上,半個鐘頭就到了,若是到縣城,馬車得跑三個多小時,包括途中歇息一刻多鐘,讓三匹馬喘口氣,消消汗,嚼幾把細草料。不管去鎮(zhèn)里還是到縣上,吳前方總忘不了替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捎一些針頭線腦、皮筋細布、雪花膏等雜七雜八的小零碎。
吳前方幫人捎貨并不是完全盡義務,他會從中賺點辛苦費。這點小錢他不明要,而是根據(jù)貨品的多少暗中加價,一毛錢一塊的香皂,他要賣一毛一或一毛二,兩毛錢的一包煙,他會收兩毛二三,每樣商品他總多收個幾分錢。
若趕上誰家老人病了,買點罐頭、糕點、煉乳、蜂蜜、麥乳精之類的補品,他賺得就會多一點兒,加個一毛兩毛錢。這樣跑一趟縣城,吳前方就能多撈個塊八毛錢。要是遇到誰家娶媳婦辦喜事,他幫助置辦的東西夠規(guī)模了,有時一趟下來兜里就能多裝個三五塊錢。這相對于一個整勞力一天最多能得三五毛錢的收入來講,無疑是發(fā)了一筆小財。吳前方一分一毛地把錢攢起來,湊足十元八元的,就自己備些日常生活用品,私下里偷偷摸摸地倒賣。鄉(xiāng)親們心里明白吳家三小子的所作所為,都睜一眼閉一眼地享受他提供的便利,沒有人去干部那里告他投機倒把,挖社會主義墻角。
吳前方當了兩年的車把式,除了額外賺取了兩百塊錢外,還發(fā)現(xiàn)了村長的生活作風問題。
那年的夏末秋初,高梁已經(jīng)揚花灌漿了,天快擦黑的時候,村長從村部的辦公室里溜達到正在往農(nóng)資庫房里卸袋裝尿素的吳前方跟前,吩咐道:“扯淡呀,明兒個一早我要進趟城,辦點兒事,你等今兒卸完了尿素把車幫子好好打掃打掃,這味道真他媽的嗆鼻子!再找?guī)讉€沒用的水稻草袋子,鋪在車上,光放塊破席子不行,硌腚。”
吳前方最討厭別人喊他“扯淡”了,他沒好氣地回敬村長說:“你才扯淡呢!這時候上哪兒給你找草袋子?你的腚怎那么金貴,大姑娘還是小媳婦?鋪張席子將就將就吧!”
“找不著草袋子就抱兩捆稻草鋪上。有出息了你,跟我還頂嘴,我看你是趕車趕出毛病了,別的沒學會,倒學會尥蹶子啦!哼!”
吳前方?jīng)]敢回嘴,心里卻憋著氣,一聲不吭地往倉庫里搬尿素。
“哎,我告訴你啊,明早早點上路,雞叫頭遍就走,省得趕上晌午的毒日頭,曬得人頭暈,聽見沒?噢,我忘了,明兒個捎上村西老夏家的,她要搭車到縣里的醫(yī)院看看病,聽見沒?”
“誰是老夏家的?”吳前方追問了一句。
“老夏家的就是老夏家的,你小子裝什么糊涂。村西頭大柳樹東邊的老夏家。頭兩年修梯田炸山頭叫石頭砸死的夏羅鍋的老婆夏寡婦,名叫黃、黃、黃鳳蘭,就是她。別忘了,帶上她?!贝彘L頭也不回地邊說邊走。
吳前方卸完了車,把車幫子胡亂地掃了幾下,抱了兩捆稻草攤在車上,又把高梁席子鋪在上面,趕忙回家扒拉了兩碗飯,連衣裳褲子都沒脫,囫圇個兒地躺在炕梢打起了呼嚕。
天還不亮吳前方就爬了起來,村長昨天說好了,雞叫頭遍就往城里走。
等吳前方趕到村部,套好了車,村長和夏寡婦前后腳地到了。
村長用手按了按席子,嘟噥了一句:“行,挺軟乎的,不硌腚,上去坐吧!”他讓夏寡婦上車。馬車出了村子,坐在車上的村長和寡婦慢慢躺下了,天還擦著黑,估計倆人都犯困,想補點回籠覺。
吳前方搖著鞭子,嘴里不停地“得得”、“駕駕”地吆喝著,在山路上顛著屁股。
走了一陣子,吳前方耳朵里隱約地聽見有女人的哎喲聲。他猛地一回頭,可把他驚呆了,車上的一男一女扭在了一起,村長正壓在寡婦的身上,有節(jié)奏地上下運動,跟吳前方上初中時體育老師教的俯臥撐一樣。他的嗓子眼兒發(fā)緊,腦袋發(fā)暈。他知道這他媽的不是什么好事,他一搬手閘,沖著牲口喊了聲“吁”,車還沒停穩(wěn),就撂下鞭子鉆進路邊的樹叢子去了。他蹲下身來,假裝拉屎,眼睛卻透過樹枝的縫隙,一眨不眨地盯著馬車上正在上演的驚心動魄的一幕。村長和寡婦,完全瘋了。兩個人差不多一絲不掛地沉浸在劇烈的肉搏戰(zhàn)中。車雖停了,車廂的兩頭仍在和著拍子上下翹動,駕轅的那匹白馬,因為肚子底下的勒帶一松一緊地刺激,不停地打著響鼻,并用蹄子狠狠地刨著地面。這一切似乎絲毫沒有引起處于極度亢奮狀態(tài)下的男女動物的注意,他倆肯定沒意識到馬車已經(jīng)停下來,而趕車的小伙子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躲在樹叢中的吳三,從未見過男女之間真刀真槍地實戰(zhàn)實干。他日不轉(zhuǎn)晴地盯著前方,嗓眼兒發(fā)干,心里發(fā)慌,兩腿哆嗦,雙手冒汗,下身莫名其妙地變硬。
馬車經(jīng)過劇烈的震顫之后,村長抬頭朝天,脖子僵硬向后挺著,喉嚨里發(fā)出比馬打響鼻更刺耳的一聲長叫,像是大腿根兒被錐子扎了似的痛苦哀嚎。他趴下了,然后是一陣粗急的喘息聲。接著,他看見村長慌慌張張地爬起來,匆匆忙忙地套上花褲衩子。
吳超然突然覺得自己太丟人了,起了個大早,遇上了這樁丑事兒。他想沖過去,拿起趕車的鞭子痛痛快快地把這對狗男女抽上一頓,讓他倆滿地打滾??伤膬蓷l腿不爭氣,一個勁兒地抖動。村長從車上跳了下來,一邊使勁地拍打衣褲,一邊東張西望。隨后又干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大聲叫喊:“吳扯淡!吳扯淡!吳三!吳三!吳前方!吳前方!吳超然!吳超然!吳超然!”喊了一陣子,見無人應聲,他便罵罵咧咧起來:“這個狗日的扯淡玩意兒,讓野狗給叼走了!一眨巴眼的工夫,這小王八犢子就跑沒影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扣你的工分!”他又拍打了一遍衣褲,然后跳起來一屁股坐上了車把式的位置,揮起鞭子,神清氣爽地喊了聲“駕”,趕著馬車,揚長而去。
吳前方把腿蹲麻了,好不容易才從小樹林里走了出來。他齜牙咧嘴地敲了敲腿,沖著縣城的方向,狠狠地啐了兩口:“呸!強奸犯!呸!大破鞋!”
吳前方跌跌撞撞地走了大半晌才到家。一路上他是又氣又急又害臊。他不僅替村長和夏寡婦害臊,更為自己以后怎么跟村長見面而苦惱。他甚至覺得自個兒沒臉見人了,比干那種丑事的當事人還沒面子。他雖然已滿十八歲了,但男歡女愛之間的事情也僅限于道聽途說,親眼目睹還是頭一次。趕大車的這兩年,馬和馬、馬和驢之間的交配,他倒是觀察過好幾回,那畢竟是牲口,跟人是兩碼事兒。村長和寡婦當著他的面在顛簸的馬車上千那種事,跟畜生沒啥兩樣。他往回走的路上就下了決心,從此以后不再趕車了,他不想再看到村長那副公狗相。
村長從縣里回來,破天荒地給吳前方捎了瓶白酒,還親自拎著酒去家里找他。村長說,這酒不能讓你一個人白喝,你得讓你媽炒兩個雞蛋,咱倆一塊喝。吳前方說,我家沒雞蛋,就是有雞蛋也不給牲口吃。村長說,我家有雞蛋,咱把酒拎著,到我那兒喝。他三扯兩拽地就把吳前方拖到了家里去,親自動手炒了雞蛋,還弄了兩根黃瓜,一起喝上了酒。村長說,他老婆回娘家了,得住上幾天。
幾盅酒下肚,村長的黑臉泛起了紅暈。他咂巴著嘴,向一直悶頭喝酒的吳前方打開了話匣子。
“吳三,我知道你小子看不起我,看不慣這種事。你念過初中,大小算個文化人,我平常都高看你一眼。我今兒個涎著臉跟你說幾句男爺們兒的話。我跟黃鳳蘭相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村里嚼舌頭的老娘們兒多了,風言風語我估摸著你也聽了不少。嗨,男人要說沒出息,多半是在女人身上?!贝彘L一仰脖,干了一盅。
“吳三,昨個的事,老哥對不住你。那工夫不知怎么了,那股邪勁兒上來了還真他娘的按不住,忘了邊上還有旁人。這事兒你還得幫我遮掩著,別亂嚷嚷。我大小也是個干部,生活作風問題是個挺大的錯誤。老娘們兒背后嚼舌頭是一回事兒,沒憑沒據(jù)地傳瞎話算不了啥。你這回撞上了,算是抓了現(xiàn)。你就當啥也沒有看見吧!來,再喝一個!”
“村長,我本來就啥也沒看見,我昨天鬧肚子憋壞了,我把車停了,跑到林子里拉屎去了,蹲了好半天。等我回來一看,嚇了我一跳。媽的,大車沒了。急得我又蹦又跳。村長,你也太能整治人了!把我撂在半道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害得我走了大半響才回來,鞋都磨掉了底,你得賠我鞋錢?!?/p>
“臭小子,你可真能扯淡,想訛我?賠你個屌!你白喝我的酒啦?”
“村長,你要是不賠,我就去找夏寡婦要。我這就去!”吳前方說著就要下炕。
“我賠,我賠!給你,這是一塊錢!”
“不行,再加五毛!”
“我就剩兩毛了,全給你?買雙鞋一塊錢都用不了,說啥多要兩毛?”
“再買個大花褲衩子穿穿!”
“滾!你再瞎說,看我怎么收拾你!”村長心疼地把兩毛錢扔給了吳前方。
4
吳超然回到市郊的“圣地雅閣”別墅區(qū)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了。
他輕輕地用鑰匙打開房門,像做賊似的躡手躡腳地爬上二樓,溜進了自己的臥室。他生怕弄出點什么聲響,驚醒了熟睡的老婆,惹得她一骨碌爬起來,興致勃勃地跟他吵到天亮。
“嘩”、“嘩”、“嘩”,樓上一陣疾速的沖水聲把昏昏欲睡的吳超然再一次驚醒。水管子爆裂啦?不像!肯定是兒子在沖澡。他從床上爬起來,輕手輕腳地上了三樓。兒子正從洗澡間出來,腰間圍了塊浴巾。
“你怎么這么早就起床了?”吳超然一直認為兒子不太正常?!斑@么早?你可真會挖苦人。我還沒睡呢!”兒子一邊用毛巾撣著濕漉漉的頭發(fā),一邊伸手抓起茶幾上的MP3。動作嫻熟地把耳機塞到了耳朵里。
“你等等,整天凈聽那些破歌兒。把耳機摘了,我跟你說幾句話?!眳浅幻碱^緊皺。
“什么?你大點兒聲,我聽不見!”兒子故意充傻。
“我讓你把耳機摘了,聽見沒?”吳超然吼道。
“聽見了,晚安!拜拜!”兒子轉(zhuǎn)身往臥室走。
吳超然追了進去,從后面一把抓住他的耳機。
“干嗎你?誰讓你進我的房間啦?”兒子也惱了。
“明年你要參加高考,你知道不?明年你要考大學,你知道不?就你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考個屁!整天一點正經(jīng)事兒不干,不是玩游戲,就是追超女,你覺得有勁嗎?”
“考不考大學那是我的事兒,我都不急您老人家急什么?真是的,啥人有啥人的愛好,有的人專門愛好替別人著急?!眱鹤与m然嘴硬,但聲調(diào)緩和了下來。
“瞧瞧你這副德性,頭發(fā)染得紅一綹綠一綹的,像只雜毛雞,還有點學生模樣嗎?”
“老爸,您是不是覺得教訓別人能有益于健康啊?這頭發(fā)長在我腦袋上,我的頭發(fā)我做主,染什么顏色我自己喜歡,不是給您看的。您把眼皮放下,我就不存在了。眼不見,心不煩。您要是閑著沒事睡不著覺,干脆把憋了半輩子的難聽話,一股腦地倒出來吧,我聽著。我全當遇上纏訪的了!”兒子一邊照著鏡子,一邊油腔滑調(diào)地說。
“兒子啊,不是你爸我閑得無聊來找你的茬。你這個年齡非常關鍵,這年頭要是上不了大學,將來就是死路一條。大學一定得念,文憑一定得有。你也不小了,該懂事了。你也體諒體諒父母吧,我們沒日沒夜地忙,圖個啥,還不是為了兒女嗎!你現(xiàn)在的條件多好,不缺吃不缺穿,不像我小時候……”
“您等等,我先找塊毛巾,擦擦眼淚。多語重心長啊,老爸,我知道您接下來要說啥,這話您講了至少有二百五十遍了,這還是不完全統(tǒng)計。您最后還會叮囑我要樹立遠大理想,是吧?您要是沒啥新鮮的,還是讓我聽聽周杰倫、李宇春的新專輯吧!拜托啦!”兒子站起來,夸張地給吳超然鞠了個躬。
“又是超男超女,我看是不男不女!我就搞不懂,這種烏七八糟倒胃口的噪音也算音樂?只有你這種傻瓜才喜歡!”吳超然被兒子的一番嘲弄給惹火了。
“這種傻瓜還不少呢,不光是我一個。‘超女投票有上千萬張呢,都是自發(fā)的!你們‘50后的老一輩行嗎?”
“選個破超女算啥?我們這代人比你們更敢干!‘文化大革命知道不?就是我們沖在最前面,別說捧個‘超女,我們敢踢開黨委鬧革命,敢砸爛公、檢、法,你知道國家主席是誰打死的嗎?就是我,就是我們這代人干的。小樣兒,還瞧不起老子啦!”吳超然臉紅脖子粗地提高了嗓門。
“媽,我爸是個殺人犯!他打死了國家主席!您趕快勸他投案自首吧!”兒子故作驚慌地沖著樓下喊媽媽。
5
國家主席肯定不是吳三打死的,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齊寶昌的死,卻與他的養(yǎng)女齊英子有直接關系。
革命爆發(fā)的時候,葫蘆鎮(zhèn)歪脖子村還處在糊里糊涂的半開化狀態(tài)。等高音喇叭刺破鄉(xiāng)村的寧靜,把黨中央的洪亮聲音傳送到農(nóng)民的耳朵里時,他們?nèi)栽谄鹪缲澓诘叵敕皆O法把肚皮填飽。三年自然災害在這里實際持續(xù)了五年,頭三年的饑荒是整體性、全局性的,歪脖子村雖然在國家地圖上找不到蹤影,但是它的確是
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有機組成部分,與全國人民共同忍受饑餓是歪脖子村人義不容辭的責任。接下來的兩年,人們從奄奄一息中慢慢蘇醒,顫顫巍巍地掙扎著,終于過上了半饑半飽的美滿生活。
《炮打司令部》的戰(zhàn)斗檄文一傳來,歪脖子村便立即行動了起來。毛主席都親自開炮了,我們還等啥?但是那個司令部在哪里,大伙兒一時還摸不準。有人主動請戰(zhàn),要到村子外邊打探打探。村里的十幾個年輕人聚在一起,經(jīng)過分析,得出了結(jié)論:縣里把縣政府當成司令部,鎮(zhèn)里把炮火集中到了公社干部的身上,那我們歪脖子村的革命炮口就應該瞄準村長及其一切走狗。年輕人們說干就干,撕幾塊紅布條纏在胳膊上,沖到老村長家里先把他五花大綁地捆起來,然后又把他拖到了村西頭的大柳樹下,宣布要砍下他的狗頭。老村長當年打過仗,算是見過世面的人。解放南京時,他丟了半條腿,后來復員回家務農(nóng),當了十幾年的村干部。他不顧小伙子們的政治熱情,把他們罵得狗血噴頭。為了挽回面子,殺殺“黑司令”的威風,有幾個年輕人用石頭砸掉了他的半口牙,又從牲口圈里鏟來一鍬新牛糞塞進了他的嘴里。
老村長后來死了,不是被砍了頭,是他自己上了吊。
鎮(zhèn)上中學的校長和兩位老師也死了,都說是畏罪自殺,自絕于人民。批斗校長時,吳超然抽了他兩耳光,可能是用力過猛,手腫了好幾天。后來吳超然說,過了四十歲,那只手每年都要疼幾回,特別是陰天下雨時。醫(yī)生說,那叫風濕。吳超然說,那可能是報應!
說到報應,歪脖子村人經(jīng)常在嘴邊念叨的,還有一個人,她就是老齊家的小英子。
英子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她是八歲那年隨她媽逃荒從海上漂過來的,大概屬于最后一批闖關東者,按現(xiàn)在的說法是非法移民。
葫蘆鎮(zhèn)位于遼東半島伸進海里的頂尖處,一年四季除了享受黃海、渤海的波浪左右開弓兩面夾擊之外,當?shù)氐霓r(nóng)民并未獲得充足的食物供給。潮濕的海風,裹挾著苦腥的氣味兒,吹過貧瘠的土地,刺激了人們的旺盛的食欲。鬧災荒的那幾年,苞米稈子吃完了,榆樹皮啃光了,連關帝廟里的觀音土也都咽進了肚子里。最后剩下的,只有海灘上的沙子和岸邊的礁石。吃下去的東西無法消化,不少人得了鼓脹病,一個一個瘦骨嶙峋的干柴棒子突然間變成了大腹便便的蟈蟈。浮腫的大腿無力支撐迅速隆起的肚子,他們一批批地倒下了,仰面朝天地躺著,被饑餓活活地給“撐”死了。“三年自然災害”是官方的定義,當?shù)厝朔Q那段日子叫“三兩六”,這是當年的壯勞力和成年人政策上規(guī)定一天的糧食份額。但人們實際上吃到嘴里的,要遠遠低于這個數(shù)量。
渡過難關首先得靠政府和組織的力量,村子的干部們想盡了辦法。生產(chǎn)隊的大牲口餓死了病死了,大伙兒就多了一線生的希望。除了牛毛卡嗓子,連骨頭渣子都沒剩下。葫蘆鎮(zhèn)的絕大多數(shù)人按照上級的要求,憑著黨性和意志以及幻想和仇恨,終于挺了過來。
這段歷史一直銘心刻骨地存留在人們的記憶當中,以至于在此后開展的“憶苦思甜”運動中,許多人在憤怒清算舊社會的血淚賬時仍搞不清時代的界限,竟把這段往事混淆于舊社會。有好幾位出身貧農(nóng)的積極分子因此而受到處理,因為這不是個簡單的時間順序倒錯問題,而是根本的階級立場和政治態(tài)度問題。小英子的養(yǎng)父老齊頭最終被揪斗被打死也跟他私下里說那年差一點被活活餓死有一定的關系。
小英子就是那時從山東老家逃荒來到當?shù)?,三個月后落戶葫蘆鎮(zhèn)的。六年后的一個晚上,她領著幾個紅衛(wèi)兵打死了她的養(yǎng)父齊寶昌。
6
跟吳超然磨牙頂嘴的小兒子吳挺,是他第二位老婆,也就是現(xiàn)任夫人王小麗生的。十年前,七歲的兒子跟他的關系很融洽,總纏著爸爸講故事。有一次,吳超然就以三年自然災害為背景,給兒子講了自己饑餓的童年。
兒子聽得入了迷,每當爸爸講完了一段,他都要問:“后來呢?”吳超然不得不又加一段?!昂髞砟?”兒子沒完沒了地追問?!昂髞砭褪乾F(xiàn)在!”吳超然沒故事可講了。
“爸爸,我覺得你真傻。”兒子很失望地從爸爸講的故事中得出了這么個結(jié)論。
“臭小子,我怎么傻了?”吳超然也挺失望。
“你小時候家里一點吃的都沒有嗎?”
“真的,什么吃的都沒有?!?/p>
“你就那么餓著?”
“家里沒吃的就只能餓著唄!”
“你干嗎不去飯店里吃?五星級飯店里全是好吃的,你太傻了!”兒子不可思議地搖著小腦袋。
吳超然愣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想起了“讓歷史告訴未來”的說法,也學著兒子搖了搖腦袋,長嘆了一口氣,“唉,歷史就是歷史,未來就是未來。真是對牛彈琴啊!”
本想好好睡個懶覺的吳老板,讓兒子一頓搶白,攪得一夜未合眼。天都亮了,他趕緊鉆進自己的臥室里補點覺,中午還要出去應酬。
睡了三個鐘頭,手機的定時鈴聲響了。吳超然馬馬虎虎地沖了個澡,坐上奧迪,直奔新洲酒店。
“市長好!有些日子沒見了,領導還是那么神采奕奕!”吳超然雖然只睡了三個小時,一見到伊萬市長,仍顯得很興奮。
“超然,只有你這個當大老板的,才瀟灑自在,越來越精神。”伊市長迎上來握手。
“精神過頭兒就成了精神病了。做企業(yè)壓力大啊,幸虧有領導關懷,才有事業(yè)的發(fā)展。離開了領導支持,我們是寸步難行啊!”吳超然滿臉笑容地奉承著。
“哪里哪里,支持也是相互的。咱們之間,再說這些客套話,就把距離拉遠了,來,咱坐下邊吃邊聊。我今天是專門請你的,沒喊別人。人一多,鬧哄哄的,說話還得有所顧忌,挺累的。咱倆單獨嘮扯嘮扯,少喝兩口。本來我中午是滴酒不沾,今天破例,下午我辭掉了一個會見外賓的活動,沒啥事兒?!币寥f市長邊說邊示意服務員點菜。
“這可是特大新聞,堂堂省會城市的一市之長,竟然整個下午都沒事兒,太出乎意料啦!”吳超然坐到了伊市長的對面。
“嗨,我發(fā)現(xiàn)有些事情并沒有那么急,有些會議也并沒有那么重要。我現(xiàn)在是除了開會,啥也不會。我老伴兒就常數(shù)落我,說當官時間長了,就變得生活不能自理了,連上廁所都得秘書提醒,,等將來退下來,沒人管了,我看你怎么辦,就等著尿褲子吧!哈哈……”
“你離退休還早著呢!等當上了省領導,就是不干了,也有工作人員照顧,還是在中國當官實惠啊!”
“省領導我看是夠嗆了。下屆如果能照顧到政協(xié)任個副職,我這輩子就心滿意足了。不像超然你,企業(yè)是自己的,老板是終身的,想干就多干幾年,不想干把企業(yè)交給年輕人打理,自己想怎么瀟灑就怎么瀟灑,讓我這個市長好生羨慕啊!”
“您當了市委書記就進了省委常委,這不是明擺著的棋嗎,干嗎要去政協(xié)養(yǎng)老,您太謙虛了吧!”
“不是謙虛,到了我這個年齡,謙虛也不能使人進步,驕傲也不能使人落后了。超然,我不說你也明白,你是故作不懂。書記是沒指望了,有人根子比我硬,咱比不了啊!我今天約你出來,也是想聽聽你的意見,你幫我參謀參謀。就我個人來講,去政協(xié)當然是下策,人
大也比政協(xié)強。我最看好的,而且是自己有條件、能勝任的,是省委秘書長。這是個伺候人的差事,省委的大管家。這個位子是能人不想干,賴人又干不了,最近正在物色人選,我覺得我正適合,湊合著干幾年,也算是進常委了。”
“好啊,這是好事啊!這有什么可猶豫的,咱這就行動唄。我這兩天把手頭兒的幾個事兒辦了,就跑趟北京,找找首長。省里這邊你自己先運作著,只要您有啥想法,發(fā)指示就行了,其他的事我來辦?!眳浅幻靼资虚L的意思。
“那就謝謝啦。沒有老兄的鼎力相助,當年我這個市長也做不成啊!多謝多謝,來,咱們動筷子吧!”伊萬市長動情地尊稱吳超然為老兄,其實吳超然比他小兩歲。
“應該的應該的,你當市長那是眾望所歸,人心所向,是全市人民的福氣,只要領導有需要小弟的地方,小弟會效犬馬之力?!眳浅悔s緊以小弟自居,不敢順著市長給的桿子往上爬。多年的商海官場歷練,使他始終保持一種低調(diào)和警覺。
“東湖邊上那塊地的規(guī)劃已經(jīng)做完了,下個月準備掛牌競拍了。現(xiàn)在土地管得很嚴,程序上卡得很死。目前只能走競拍這一條路子了,你要有個準備。投標的公司我?guī)湍阃扑]兩家,你自己也物色幾個。最后誰中了都一樣,都由你來做。那塊地品質(zhì)好啊,全市再也難找到環(huán)境比那兒更好的地方了。建一處高檔度假村,集旅游、休閑、娛樂為一體,還是有很大賺頭的?!币寥f趁機說了另外一件事。
“放心吧,市長大人。這個項目我一定能干好。競拍的底價你還得幫助認真研究研究,土地價格現(xiàn)在占大頭兒,土建造價也大幅上漲,盈利的空間小得可憐。房地產(chǎn)開發(fā)越來越難做,其實我這段時間挺泄氣的。這類項目牽扯的精力太多,投入過大,我有時也發(fā)怵?!眳浅粵]有做出喜出望外的表示,他心里有數(shù)。
“別打退堂鼓啊!在咱們市除了你,別人也沒那個實力和膽量敢攬這么大的項目。有些事情我替你再協(xié)調(diào)協(xié)調(diào),不必太放在心上。來,咱先喝一口。怎么樣,這個酒可以吧?”
“這酒不錯,綿厚醇香。那就拜托了。對了,您兒子還在美國嗎,怎么樣,干得不錯吧?”吳超然故意轉(zhuǎn)移了話題。
“挺不錯的。這也得感謝你老兄啊!當年幸虧你幫他聯(lián)系到了國外。他要是在我眼前,還不知道給我惹出多少麻煩呢。來,再喝一個。噢,我差點忘了。昨天有一個叫凈賢的尼姑來找我,原先是咱們葫蘆鎮(zhèn)的,就住你們歪脖子村。小名叫英子,姓齊。想起來了吧。對,就是她。她現(xiàn)在挺能折騰的,削發(fā)為尼了,還當上了臨海市的政協(xié)委員。她昨天還提起你呢,說你們倆同學,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她那兒有你的電話,說不定這兩天還會與你聯(lián)系呢!這世道啥奇怪的事都有,齊英子也把自己炒成名人了?!?/p>
“英子出家了?”吳超然愣愣地問。
7
收養(yǎng)英子那年,齊寶昌正好四十歲。他當時是鐵路局站臺上的裝卸員,又稱搬運工。齊寶昌年輕時曾在偽滿鐵路上當火車乘務員,干一些檢票、查票、開車門等事情。解放了,鐵路還是那條鐵路,但歸人民所有。他也仍留在鐵路局工作。鐵路雖然沒有階級性,可也有個為誰服務的問題。齊寶昌過去當過乘務員,身上穿的制服是日本人發(fā)的,這中間也有個政治問題。所以,他盡管被留用,但崗位工種做了調(diào)整,由客車乘務員變成了貨車裝卸工。他沒啥意見,憑力氣吃飯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兒,反正自己光棍一人,了無牽掛,掙多少花多少,有一頓吃一頓。
英子跟著病重的媽媽,坐船從山東逃到了大連。她的親爹在老家時因饑餓難耐而飽餐了一頓雨后冒出的一堆野蘑菇被毒死了。英子娘為了替女兒找一條能吃飽飯的活路,拖著多病之軀,領著英子漂洋過海,踏上了異鄉(xiāng)的土地。
母女倆乞討到齊寶昌的門口時,英子娘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齊寶昌手忙腳亂地把她扶到屋里,又沖了碗糖水,往英子娘的嘴里喂了幾口。她費力地搖了搖頭,表示不再喝了。她的眼角淌著淚,兩眼望著齊寶昌,目光里充滿了凄苦、感激和內(nèi)疚。齊寶昌送走了英子娘,抱著驚恐萬狀、大哭不止的英子犯起了愁,這可怎么是好,把這孩子往哪兒送呢?沒爹沒媽,無親無故,身世也搞不大清楚,丟在街上又不忍心,這也是一條生命啊!老齊想來想去,只好先把她領回家,看看將來誰要孩子,再想法送給別人。
英子在齊寶昌家里住了半個月,情緒漸漸穩(wěn)定了,蠟黃的小臉也有了紅潤。
老齊有固定的工作,糧食能按月定量供應。他又一個人過,沒有孩子牽累,飯菜基本上能填飽肚子,所以,英子不再挨餓了。小丫頭有了吃的,就像小菜苗澆足了水,眼睛水靈靈的,再洗洗臉,梳梳頭,換上干凈的衣裳,小姑娘蠻漂亮可愛。老齊一下班,她就身前身后地跟著轉(zhuǎn),幫著淘米、洗菜、刷碗,一半是幫忙,一半是搗亂,把老齊樂得合不上嘴,忘了愁了。他覺得這孩子活潑機靈,挺懂事的,自己孤身一人,要有這么個小女兒陪伴著也不是件壞事兒。英子人小鬼精的,像是猜透了老齊的心思,沒等他把想法說出來,自個兒先開了口。一天,老齊愁眉苦臉推開門,英子活蹦亂跳地迎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喊了聲:“爹,你回來啦?”
齊寶昌愣了愣神兒,彎腰抱起英子,使勁地親了口她的小臉蛋,神情嚴肅地跟英子說:“不許叫爹,要叫爸,好閨女!”從此以后,英子的心里有個爹,也有個爸。爹死了,爸活著。
由于城市人口眾多,糧食和副食的供應日益緊張,政府決定動員、號召和鼓勵部分市內(nèi)居民自愿到農(nóng)村從事農(nóng)業(yè)勞動,這樣既能增加糧食生產(chǎn),又可減輕城市的壓力。此令一出,老齊所在單位的領導就開始有針對性地找人談話,名義上是征求意見進行動員,實際上是通知遣送不得違命。齊寶昌的歷史有“污”點,是日偽時期偽滿鐵路的老職工,下放農(nóng)村是首批人選。老齊十二歲就開始在城里當學徒,對于農(nóng)活很不熟悉。他心里明知鄉(xiāng)下的饑荒要比城里嚴重得多,此時下放農(nóng)村無疑是一種懲罰,但嘴上啥也不敢說。過了兩天,單位就把遣送通知單及注銷了的戶口本交到了齊寶昌手里,他下放的農(nóng)村是葫蘆鎮(zhèn)(公社)的歪脖子村。通知上還要求,限三天內(nèi)搬家退房。
英子瞪著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瞅著一回家就愁眉嘆氣的齊寶昌,一聲不敢吭。
“唉,英子啊,咱爺倆兒得搬家了?!崩淆R只能跟不懂事的孩子說。
英子眨巴眨巴眼睛,伸出小手抓住爸爸的大手,她想起了逃荒的情景。
老齊用手捋了捋英子的小辮子,說:“英子啊,這回咱爺倆兒一塊兒到鄉(xiāng)下過日子,再就不回來了。你現(xiàn)在要記住爸爸說的話,聽見沒?要是有人問你姓什么,你就說姓齊。叫什么?叫齊英子。你爸姓啥?也姓齊,叫齊寶昌。你媽呢?得病死了。你老家在哪兒?在城里。今年幾歲了?”
“八歲?!庇⒆犹姘职只卮鹆恕?/p>
“虛歲還是實歲?”老齊問。
“不知道!”英子搖搖頭。
“肯定是虛歲。”齊寶昌點點頭。
三四月份的葫蘆鎮(zhèn),終于從嚴寒的冬季掙脫出來,光禿禿的山和田野間開始有了星星點點的綠色。桃樹率先綻放出幾朵粉紅色的花朵,在春風中嬌羞地搖擺著,就像穿著紅色緞
面小夾襖的“城市”小姑娘英子那樣惹人注目。
在歪脖子村的鄉(xiāng)下人眼里,英子是標準的城里客人。她身上穿的衣褲從顏色、式樣到布料都與農(nóng)村孩子有所不同,她的夾襖上竟然沒打補丁,棉鞋的前頭沒張嘴。鄉(xiāng)親們用好奇、猜疑、羨慕、排斥的目光打量著這個活潑、機靈、大方的小丫頭,試探著刨根問底。
處在新環(huán)境里的英子,沒有絲毫的怯生感。站在鄉(xiāng)下人面前,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兒,她還能表現(xiàn)出一絲難以描摩的優(yōu)越感。她在說話時,刻意掩飾著山東老家的口音,夸張地模仿城里人的語氣聲調(diào)。
在吳超然童年時代的眼睛里,英子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他偷偷地下定決心,等長大了,非要娶她做媳婦。
8
雖說伊萬市長事先打過招呼,告訴吳超然說齊英子可能會去找他,但當昔日的英子——如今的凈賢尼姑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時,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凈賢尼姑到了公司大樓的樓下才給吳超然打了電話,他趕緊讓門衛(wèi)放行,并親自下樓迎接。他記憶中定格的英子還是扎著兩根烏黑油亮的大辮子,體態(tài)動人、眉目傳情的十五六歲的早熟少女形象。而此刻迎上前來的是一位身著淺灰長袍,頭發(fā)剃得精光,臉上爬滿皺紋的出家老尼。她雙手合十,先叨咕了幾句“阿彌陀佛”,然后就一把抓住吳超然伸過來的手,迫不及待地嚷了起來:“哎呀!你這個吳三,發(fā)了財就躲起來了,還記得我嗎,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了吧!我早就想找你來著,一直沒個機會。這回到省城參觀學習,是市政協(xié)組織的。我前天見到了伊老四,就是伊萬市長,這才把你準確地址搞清楚。哎呀,你瞧瞧,你這大樓多氣派呀!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說你哪來的這么大的福分啊!肯定是老吳大爺前世修來的。阿彌陀佛!”
沒等吳超然反應過來,她就又接著嚷上了:“你倒是說說,你是怎么發(fā)的財?當年真沒看出來,一個不起眼兒的鼻涕小子,一轉(zhuǎn)眼變成了身價十幾億的大老板,真是佛法無邊呢!阿彌陀佛!”趁著她喘口氣的機會,吳超然趕緊說:“歡迎到貴賓室里就坐!”他發(fā)現(xiàn)大廳里來來往往的人都側(cè)過臉來,打量著他倆。
坐進會客室,服務人員立即倒上了茶水,并端上了果盤。
“渴死我了,我先得喝口水?!眱糍t一點都不外道。
“英子,不,應該叫凈賢大師,我們有三十多年沒見面了吧!”吳超然試著尋找往日的回憶。
“可不是唄,這日子真不禁混,想起小時候的事兒,就像昨天一樣,咱們那茬子,就是葫蘆鎮(zhèn)方圓那幾個村子,數(shù)來數(shù)去,除了你,就是老伊家那幾個孩子有出息。你看伊萬都當市長了,你也是全省聞名的大老板了,真是想不到?!彼锌?/p>
“英子,不,凈賢啊,我還真覺得別扭,不知怎么稱呼你合適?!眳浅徊缓靡馑嫉匦α诵?。
“怎么叫都行,我聽著都順耳?!蹦峁脭[了擺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你聽著順耳,可我叫起來繞口,我還是喊你的俗名吧!”吳超然還是沒轉(zhuǎn)過向來。
“英子就英子吧!反正都是我?!庇⒆有呛堑卣f。
“英子啊!一見到你,我還真有點不習慣,你這是真出家當尼姑啦?”吳超然滿臉誠懇地問。
“這還有假?尼姑就是尼姑,出家就是出家。你是不是看我這身穿戴不順眼?阿彌陀佛!尼姑、和尚都是工作,都是職業(yè),其實跟商人、教師、醫(yī)生、警察沒啥兩樣。你當你的老板,我當我的尼姑。小時候,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工作不分貴賤,都是為人民服務的,這是毛主席說的吧,反正就是這么個道理。不管干什么工作,都是為了活著。我覺得尼姑這份職業(yè)最適合我,我就把頭發(fā)一剃,皈依佛門了。你看,我忘了介紹,這位小尼姑就是我的護法兼秘書,對,你等會兒給我和吳施主照張相,留個紀念?!庇⒆颖憩F(xiàn)得興致勃勃。
“你出家?guī)啄炅?”
“沒幾年,也就五六年吧!”
“你以前做什么?”
“以前?那說起來可就遠了。這些年我做的事可多了,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遭了不少罪,受了不少苦,折騰得死去活來。嗨!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啊!等什么時候有空,我對你從頭嘮起,今天就不扯這些了,我今晚還得參加個化緣活動?!?/p>
“你不在省城多住幾天?”
“后天就回去,我們是一起來的,政協(xié)委員二十多位呢!參觀完了得一起走,不準單獨活動。過幾天我還會回來,到時候再跟你嘮扯。”
“晌午一塊兒吃個飯吧?”
“飯就不吃啦,我有事求你幫忙,你可不要推辭!”
“啥事?你說!”
“是這么回事兒:前天我找伊萬了,想托他幫我跟省宗教局說說,我想把清靈庵包下來,那里的住持歲數(shù)太大了,庵里的管理一塌糊涂,談不上經(jīng)營,也沒啥經(jīng)濟效益,我早就瞅上那個地方了,我要是能去那里當住持,準保香火不斷。伊萬答應幫我問問,過些天再給我回話。我找你不外乎兩件事,一個是等清靈庵讓我承包了,你幫我把那些破房子維修一下。我知道你下面有建筑公司,做這點事不難。二是給出點錢,我的道場得提高檔次,想塑一個菩薩金身,你是大老板,財大氣粗,施舍點香火錢,也算做了功德無量的事了?!?/p>
“凈賢師傅,您太令我佩服了。您說的香火錢大概是多少?”
“這得隨緣。百八十萬不嫌少,千八百萬不嫌多,就看你的佛緣深淺了?!?/p>
“百八十萬只是個小錢?”
“憑你的實力那還算是大錢嗎?”
“那倒也是。等您當上了住持再說吧!”
“行,咱一言為定,出家人不打誑語。”
“那是,那是。凈賢師傅,您平時講經(jīng)嗎?”
“不講,只念佛。你也得多念佛。”
“怎么念佛?”
“阿彌陀佛!念這四個字就夠了?!?/p>
“阿彌陀佛,不停地叨咕?”
“對,沒空的時候心里默念也行,心誠則靈?!?/p>
“念佛有什么好處?”
“能保你發(fā)財,真的,絕對靈!對了,我送你一串念珠,你把它戴在手腕上,能消災避邪,管保好使!”
“謝了!凈賢師傅多保重!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再見!”
吳超然如釋重負地把凈賢英子送出了大門,轉(zhuǎn)身讓秘書跟門衛(wèi)保安交代,以后若尼姑來訪,就說老板不在。
9
凈賢尼姑的突然造訪,把吳超然搞得心緒煩亂,精神恍惚了好幾天?;氐郊依?,他連吃飯都心不在焉,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盤子,筷子舉在手上,半天放不下。這種異常表現(xiàn),當然逃不過老婆王小麗那雙敏感、多疑的眼睛。
“怎么啦,丟魂了吧?用不用我?guī)湍阏艺?”王小麗已經(jīng)警覺地觀察他兩天了,試圖從他內(nèi)衣的氣味、外套上的頭屑查找蛛絲馬跡。她在心里咬牙切齒地說,吳超然啊吳超然,你的技巧是越來越高明了。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你別忘了,再狡猾的狐貍也斗不過好獵手!我王小麗這回非得把狡猾狐貍一網(wǎng)打盡,包括那只狐貍精!
“啊,沒事兒。我沒丟什么?!眳浅贿€沒完全醒過味來。
“那你的魂又讓哪個狐貍精勾走啦?人在家里,魂不守舍。我看你是心中有鬼!”老婆提高了音量,音色音質(zhì)也朝著陰森恐怖的方面發(fā)展。
“又犯病了吧,你?真是的,沒事找事!快
吃你的飯吧!”吳超然邊說邊往嘴里送菜。
“別吃了!小心噎死!你剛才丟了魂似的,走神了吧!想誰那么入迷啊?還裝腔作勢地跟我表演呢!”王小麗把氣鼓得很足。
“是英子,大前天我見到英子了!”
“好嘛,又出了個英子!行啊你,去年讓那個叫什么貝貝的差一點給折騰死,這又鬧出來個英子。你今天可真夠坦誡,不打自招,直截了當?shù)貓蟪龃竺?。她到底是誰?”老婆站了起來,邊說邊比劃。
“瞧瞧你,踩上電門啦?英子,就是那個老齊家的小英子,都快奔六十的人啦!我從前經(jīng)常跟你提起這個人,我們歪脖子村的,小時候一塊兒念過書?!眳浅徊荒蜔┑亟忉屨f。
“就是那個初中時候就談對象,后來跑到黑龍江去的小丫頭?她還活著?”王小麗情緒變化很快,一提起齊英子,她的好奇心立即戰(zhàn)勝了嫉妒心。
“活著,活得好好的?,F(xiàn)在出家當了尼姑!”
“當尼姑啦?真夠邪的!你是不是特遺憾,當初沒追上,到老了也不給你機會,絕望吧?”王小麗嘻嘻地笑了兩聲。
“別惡心我了!女人哪,心里就裝著這點事兒!”
“她來找你干啥?是不是凡心未滅,尼姑思春呢?”王小麗醋勁十足地逗吳超然。
“你說對了,還真是凡心未了,只不過不再思春了,而是思錢!”吳超然有感而發(fā)。
“思錢?”王小麗不解地瞪大眼睛。
于是,吳超然便從頭說起,把齊英子以凈賢尼姑的身份去公司找他化緣的前前后后繪聲繪色地向老婆匯報了一遍。臨了,吳超然感慨道:“真是世道變了。我做夢也想不到英子能走到今天這步田地。上初中那會兒,英子可是我們葫蘆鎮(zhèn)中學的校花,那小姑娘長得水靈靈的,像根剛從水里撈出來的水蘿卜。臉蛋白里透紅,那小身段,挺拔玉立,穿什么衣服都漂亮。她學習成績不錯,又口齒伶俐,能說會道,能歌善舞的,學校里有個場面上的活動,出頭露面的風光事兒,全讓她包圓兒了……”
“得得得,瞧把你饞的!她這好那好怎么還做出那丟人現(xiàn)眼的事兒?”王小麗最容不得丈夫夸別的女人。
“是啊,我們這些半大小子成熟得晚,哪知道你們女人的花花腸子?后來聽說英子跟人有了孩子,全校、全鎮(zhèn)子都炸了鍋似的。開始我們都不信,搞不懂咋回事兒,還以為她自己鼓搗出來的呢!那陣子初中生懷孕可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兒,村子里傳得可邪乎了。開始是說英子被人強奸了,還有人懷疑是她繼父齊寶昌干的。最后英子不得不出來招認,這才水落石出,原來是我們學軍時,英子看上駐軍汽車連里的一個兵蛋子,倆人就這么好上了。齊寶昌狠狠揍了一頓英子,過去他可嬌慣這丫頭了,從未碰過她一根手指頭。老齊頭兒覺得姑娘丟了大臉,大病了一場,一連幾個月沒出過家門。你想啊,那個年代,那種偏僻的鄉(xiāng)下,誰能頂?shù)米∧欠N輿論的壓力?”
“后來呢?”
“后來那個當兵的小伙子被遣送回了原籍,聽說他是黑龍江人?!?/p>
“英子也跟著走了?”
“沒有。英子是半年后跑的。老齊頭死的第二天,英子突然不見了。村里人到處找也沒找著,鄉(xiāng)親們推測,她可能跑到黑龍江了?!?/p>
“老齊頭是怎么死的,病死的?”
“不是。有一天傍晚,英子帶著幾個紅衛(wèi)兵到家里揪斗他,說他原先在偽滿鐵路當過票務員和搬運工,替日本鬼子欺負中國人,屬于歷史反革命。加上三年自然災害時,他說過‘餓死的人比舊社會還多之類的反動言論,被那幾個混小子拽到院子里一陣暴打,結(jié)果一命嗚呼了。英子沒動手,但這事兒是她攛掇的。她可能因此闖下了大禍,就連夜跑了。”
“后來呢?”
“你怎么老是后來呢,后來呢,跟兒子小時候一個毛病。后來我也不知道了。我就知道她現(xiàn)在是凈賢尼姑,神神道道的。給你,這是她送的佛珠,說是能避邪,你戴在手脖子上吧!”
10
英子頭一次回到葫蘆鎮(zhèn),正好是十年后的一個冬天。春節(jié)雖過,寒冷依舊。
齊寶昌的舊宅已經(jīng)垮塌了,十年不住人的鄉(xiāng)下破房子經(jīng)不起風吹雨打。英子在自家的院子里抽泣了一陣,又跑到北山齊寶昌荒草叢生的墳上哭得死去活來。她拉著長腔哭訴著:“爸爸呀,你死得慘啊!你怎么就那么狠心,扔下你的女兒不管了吶!我的親爸爸呀,你睜開眼晴看看吧,你的女兒英子回來啦!你要是地下有靈,就幫幫你可憐的女兒吧!”
英子在葫蘆鎮(zhèn)住了小半年,愣是把齊寶昌“平反”的事給辦成了。她找村上,找縣里,又跑到市鐵路局上訪。到了夏天,英子不僅穿上了鐵路上發(fā)的嶄新制服,還替齊寶昌領回了補發(fā)的工資六萬元。更讓葫蘆鎮(zhèn)人驚奇的是,這位自稱從未成家的老姑娘,把遠在北方的男人(有人說是黑龍江人,有人說是吉林的)和三個孩子全都接到了市里,還給丈夫找了份工作,也是政府幫助安排的。
曾經(jīng)同情和幫助過英子的葫蘆鎮(zhèn)人,特別是歪脖子村的鄉(xiāng)親們,心里由此產(chǎn)生了不平衡。他們背后說了英子許多難聽的話:“這個小丫頭片子可不是個好玩意兒。當年帶人打死了養(yǎng)父,現(xiàn)在又拿死去的后爸當賬要?!薄坝⒆邮莻€騷貨,為了打官司天天陪別人睡覺!”“這種人不得好死,良心喂狗了!滿嘴跑舌頭,一句實話沒有!她說的那些事,全是她瞎編的?!?/p>
英子第二次出現(xiàn)在葫蘆鎮(zhèn),剛好又過了十年。這一次她是坐著小車來的,身邊還陪了一位比她顯得年輕許多的帥小伙。后來有人說,那個小伙子是她養(yǎng)的小白臉。她跟村鎮(zhèn)上的干部說,她這次來是想為家鄉(xiāng)做點好事,幫助鎮(zhèn)里發(fā)展經(jīng)濟,說白了就是想投點資,看看有什么項目可干。英子的穿戴比以前更講究了,脖子上、手腕上帶著黃燦燦的首飾,讓歪脖子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很是羨慕。她在鎮(zhèn)上待了五六天,還去歪脖子村轉(zhuǎn)了轉(zhuǎn)。她說話的口音也變了,有夸張的城市味兒并摻雜著廣東腔兒。村鎮(zhèn)兩級干部全程陪同,熱情款待這位名片上印著總經(jīng)理頭銜的貴婦人。
英子當時三十五六歲,依然風姿綽約,據(jù)說,她已與前夫離了婚,現(xiàn)在是一個人闖天下,事業(yè)如日中天,在市內(nèi)外都很有名氣,是女強人的典范。鎮(zhèn)上把她投資考察所需的資料加上土特產(chǎn)品裝滿了一汽車,讓她回去后慢慢研究,并表示家鄉(xiāng)人民熱切期盼他們引以為傲的女企業(yè)家早日榮歸故里,共同建設美好家園。英子深情而誠懇地說:是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養(yǎng)育了我,這個恩情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一定會加倍回報!
英子當時還在鎮(zhèn)上公開招收了幾個小姑娘,讓她們先到她的公司里實習,見識見識外面的世界。
不到兩個月,那幾個女孩子便跑了回來。人們私下里說,英子禽獸不如。她把那幾個女孩子賣到了娛樂場所,做一些見不得人的生意。有家長偷偷地去市里找她,要給她點顏色看看。結(jié)果是白跑了幾趟,連她的人影也沒見到。她名片上印的那家公司壓根兒就不存在。
11
凈賢在省城學習參觀結(jié)束時給吳超然打了電話,想約當天晚上見個面,再談談塑造菩薩金身的事情。吳超然告訴她,下午就要動身去北京,只能另約時間。凈賢提醒他,平時別忘了多念佛,少喝酒。吳超然嗯嗯呀呀地表示知道了,心里卻說,你那個佛我不念也罷。
吳超然沒有撒謊,他當天下午確實要去北京城。他答應伊萬市長要到上面為他謀取省委常委、秘書長一職去活動活動。
12
那一年,吳超然把鞭桿子交給了村長,說是要換成筆桿子,要報名考大學。村長開始不同意,考大學得經(jīng)過村里政審批準。馬車沒人趕,誤了生產(chǎn)怎么辦?村長說,現(xiàn)在沒人愿意趕車了,你走了,把車撂給誰?
吳三說,那是你村長的事兒,我管不著!
村長說,你小子就念三年初中,連小九九都背不順溜還想考大學?大學那家伙可難哦,念的書比磚頭厚,加減乘除一塊兒算,就你這樹根子腦袋也敢想?
吳三說,是我考不是你考,不用你操那份閑心啦,不管考上考不上,我都從城里給你捎瓶酒。
村長一聽樂了,好啊,這酒我得喝。
吳三又從兜里掏出兩塊錢,在村長眼前晃了晃,說,等你把政審介紹信開了,上面蓋上章,這兩塊錢就歸你了!
村長說,你小子是腐蝕革命干部,我不吃你這一套。
吳三笑了,接了一句,村長啊,這錢是給你買花褲衩子的,順便給夏寡婦捎一條。上次我看見她那花褲衩子也露腚了。
村長急了,罵起了臟話,你這個小王八犢子,還想訛我?我才不怕你呢,你有本事跟我老婆說去。
吳三邊跑邊笑,扭過臉來喊,那給你老婆也買條花褲衩子穿吧!
那一年,整個葫蘆鎮(zhèn)一共出了四個大學生。三個集中到了鎮(zhèn)中心的老伊家,另一個出在歪脖子村,就是吳三吳超然。
吳超然知道老伊家。父親伊怪物年輕時在鎮(zhèn)里當了幾天會計,好像算錯了什么賬,弄丟了幾十塊錢,因此犯了個經(jīng)濟錯誤,就攆回生產(chǎn)隊里種地了。他的五個兒子名字取得有特色,一般人都能記住。老大是個傻子,叫伊十,接下來的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分別叫伊百、伊千、伊萬、伊億,排列得相當有序。
伊家的當家人伊怪物,在葫蘆鎮(zhèn)遠近聞名,因為他犯過錯誤,記錯過公家的賬。犯過錯誤的人,比立過功的人容易出名,容易讓人記住。那些年,表彰會少批斗會多,立功的少犯錯的多。伊怪物當會計那短短的幾天,還往頭發(fā)上抹過菜籽油,整個腦袋梳理得油光發(fā)亮,這又與貧下中農(nóng)的生活習慣和審美趣味大相徑庭。油是往菜里放的,夸夸富也頂多抹在嘴唇上。往頭發(fā)上抹,的確讓貧下中農(nóng)接受不了。于是人們喊他是“怪物”,他因此成了全鎮(zhèn)三大反派人物之一,當了近二十年的反面教材。與他同樣知名的,一位是每逢過年總要穿一雙刺眼的紅皮鞋挨門挨戶拜年的隊長王立正;另一位是解放前當郵差的牛制服,因為他曾經(jīng)穿過釘著銅扣的綠色職業(yè)服裝。他們穿著打扮外表的背后,都隱藏著一段歷史,有一段跟當?shù)剞r(nóng)民不同的經(jīng)歷。這便是歷史的不清白,因而要受到批判和批斗。
伊家的三個兄弟伊百、伊千、伊萬同時考上了大學,這無疑是葫蘆鎮(zhèn)的一件爆炸性的事件。相比之下,同樣考上大學的離鎮(zhèn)中心四五公里遠的歪脖子村的吳三吳超然,就沒那么引人注目了。但他自己興奮得不得了,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他渾身像被開水澆了油火燒了似的,學著毛驢子打滾的樣子,躺在村部牲口圈的院子里,滿地翻滾,然后爬起來,喘著粗氣,繞著高山跑了兩圈。他想把通知書給英子看,可惜英子十年前就無影無蹤了。吳三原打算只是碰碰運氣,如今他真考上了。五門課的成績加起來正好一百分,跟伊百沒法比,人家數(shù)學是滿分,相當于他五門課的總和??墒悄悄甑匿浫》謹?shù)普遍偏低,吳三的分數(shù)達到了錄取線,他考上啦!
吳超然讀的是大專,伊百讀的是本科。吳超然去了廣州,伊百進了北京。吳超然上的是一所工學院,學的是鑄造專業(yè)。伊百進入了一所著名的綜合性大學,選擇了哲學專業(yè)。許多年后,吳超然的母校升格為大學,聘請他擔任客座教授。原先的鑄造專業(yè)沒有考生愿意報,因此改成了“金屬成型學”。而伊百所鐘情的哲學專業(yè)也無人問津,凡被錄取到該專業(yè)的考生都哭著喊著尋死覓活地鬧著,像是被趕進了毒氣室。
13
吳超然在北京設了家分公司,平時沒有什么正經(jīng)業(yè)務,主要負責跑跑關系,送送禮,聯(lián)絡聯(lián)絡各方的感情。吳超然習慣于把這家公司稱為駐京辦,而駐京辦的主任人很可靠,是他大學時代的同班同學,當過三年班長,叫田一禾。老田原先是某化工廠的廠長,廠子多年不景氣,后來破了產(chǎn),他也提前兩年退了休,在家閑著沒事,找到了吳超然。吳超然說,你家在北京,我那兒正好有個分公司,既是聯(lián)絡處,又是情報站,你幫我打理打理。在國企干了這么多年了,你人際交往多,社會經(jīng)驗也豐富,北京方面就仰仗你啦!老田覺得吳超然說得在理,同學之間又很了解,所以很爽快地就答應了。
田一禾對吳超然給他的機會和信任表示感激,而吳超然對他的忠誠和辛勞也表示滿意。所以,吳超然每次到北京,只要通知田一禾,他都會親自駕車去機場接送。這一次吳超然事先沒聲張,田一禾并不知道老板到了北京。到機場接吳超然的,是于辰——吳超然的女友,或者說是情人。
于辰與吳超然并不經(jīng)常見面,一年在一起的機會最多五六次。她住的房子是吳超然置辦的,但王小麗至今仍不知道世上有于辰這個女人。
于辰絕非社會上流行的“二奶”,她有自己的工作,操辦了一家國際交流的民間組織,在美國注冊的,替中國的一些私營企業(yè)家到歐美等國進行商務考察提供咨詢和服務。她年齡比吳超然的老婆大兩歲,但保養(yǎng)得非常到位,雖說年近五十,打眼一看與三十幾歲的少婦有一拼。她目前獨身一人,女兒在美國讀書,是個混血兒,父親是黑人血統(tǒng)。于辰這十來年的最大愛好就是美容。除了工作,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于捌飭自己這不足一百斤的軀體了。從頭發(fā)絲到腳趾蓋兒、汗毛孔,她不放過任何一處哪怕是最細微的、最隱蔽的部位。她大大小小的美容手術做過近百次,只要有空閑,她就泡在美容院里。她所做的這一切,一是為了照鏡子,給自己一個完美的形象。二是為了見吳超然,給他一個持續(xù)不斷的驚奇。
吳超然偶爾也勸導她,問她手術痛不痛。她說,與美麗相比,那點痛苦的感覺轉(zhuǎn)瞬即逝,不足掛齒。
其實,吳超然每年來京的機會很多,每個月都要跑幾趟,而每次他都想見見她,她同樣渴望能與他多待幾天。但,十次能有七八次被于辰婉言謝絕,因為她不方便,不間斷的小手術使她的眼皮、臉頰或胸部在一段時間內(nèi)紅腫變形,她寧死也不愿給吳超然留下一絲一毫丑的印象。
吳超然認識于辰的時候,她才十七歲,剛走進大學校門。吳超然當時已經(jīng)畢業(yè)了,因為不服從分配,暫時滯留在學校等候二次派遣。于辰入學報到晚了一天,在校門口碰到了灰頭土臉的吳超然,她喊了一聲師傅,向他打聽英語系在何處。吳超然瞄了一眼白凈高挑又顯單薄的于辰,幫她扛上行李,一直把她送到女生宿舍,替她鋪好了床。那時候上大學,沒有家長去送。于辰的同學把吳超然誤認為是她的父親了,背后還恥笑了她一陣子。后來吳超然改派到了廣州的另一家企業(yè),在鑄造車間上班。沒事兒的時候常到學??此?,一個月的工資都
請她喝早茶了。時間長了,于辰對吳超然萌生了愛慕之情。她發(fā)了瘋似的撲向了鑄造技術員堅實而寬大的懷里,不肯離開他半步。她提出要退學和吳超然結(jié)婚,而且是立刻、馬上,一天都不能等了。
熊熊燃燒的愛情烈焰迅速蔓延,烤得吳超然舌焦唇裂。這突如其來的強烈猛攻,讓他暈頭轉(zhuǎn)向。她還小,大學尚未畢業(yè),更難以克服的是,她還沒到法定的結(jié)婚年齡。吳超然從對她負責的角度,勸她冷靜理智一點,希望把結(jié)婚的時間推遲到她畢業(yè)之后。他的關心和開導,絲毫沒能遏止于辰那洪水決堤般的感情沖動。相反,吳超然表現(xiàn)出的理性和沉穩(wěn),猶如火上澆油。他闡述的道理越多,她投入的感情越深。她認為這正是吳超然作為男人的魅力所在。
于辰給家里發(fā)了份電報,明確表示自己已提出退學申請,并準備和吳超然成家。父母火速趕到學校,先是娓娓開導,后是暴跳如雷。于辰軟硬不吃,橫下一條心,要一條路上走到黑。
惱羞成怒的父母做不了自己女兒的工作,便把怒氣發(fā)泄到吳超然身上。
他們找到吳超然單位的領導,把他描繪成一個頹廢潦倒、拈花惹草、威逼利誘在校女大學生,以達到個人不可告人目的的流氓混混。
單位的領導找吳超然談話,嚴厲批評他的所作所為。吳超然承受不了來自于辰父母和組織的雙重壓力,他答應絕不再與于辰來往。廠里仍不依不饒地以他為典型,在全廠青年中開展樹立正確愛情觀的大討論,并準備給他個紀律處分。吳超然本來對又臟又累的鑄造、翻砂工作就很厭煩,加上和于辰兩人間的私情被公開擴大化,使他產(chǎn)生了逃跑的念頭。這個念頭一萌發(fā),便立即付諸了行動。沒過幾天,誰也找不到吳超然了,包括于辰。
14
于辰把吳超然接到了自己的住處——距離機場車程僅二十分鐘的一個高檔住宅區(qū)。于辰住的是一棟小型獨體別墅,體量很小,外觀很精致。這幢房子是當初剛開發(fā)時吳超然訂購的。他買這幢房子時并沒有一個明確的使用目的,僅僅是有閑錢,圖便宜,就先買下了。等房子裝好后不久,于辰——這位與吳超然失去聯(lián)系近二十年的初戀情人從天而降,讓吳超然再一次陷入了悲喜交加的情感旋渦之中。
那種意外的相遇,吳超然只有在夢中才敢奢望。當她活生生地站在了他面前時,他還真以為是自己的腦子和眼睛出了問題。
那天晚上吳超然正和幾位朋友在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咖啡店里閑聊,猛然一抬頭,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闖入了他的視線。“還真有點像她。”他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兒,嘴里自言自語地叨咕了一句。
那怎么可能呢?他心里笑話自己了。大伙兒又閑扯了一陣子,一塊兒起身準備離開?!澳銈兿茸甙桑揖筒凰土?。我今晚就住這家酒店了?!眳浅桓鷰孜晃樟宋帐??!耙灰覀€美女陪陪啊?”朋友們逗他?!爱斎焕?,我自己找,各位不必費心。”吳超然大聲笑了笑。
一直背對著他的那位女士突然扭過臉來。吳超然的目光正好與她相對。他倆幾乎同時一激靈,半天說不出話來。
“超然?吳超然?”她試著喃喃地問。
“于辰!你是于辰!”吳超然的聲音都直了。
于辰的眼淚瞬間淌成了小河。倆人旁若無人地抱在了一起,于辰抽泣著,好半天才哽咽地說了句:“真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見到你!”吳超然沉默了半天,才憋出三個字:“我也是!”
于辰告訴吳超然,她剛從美國回來,到北京才一個星期,也住在這家酒店。她還說了不少其他的話,吳超然恍恍惚惚的沒聽進去,他覺得自己的耳朵好像一直在叫,像蟬鳴似的。他的兩眼始終盯著于辰的臉看,有一種忽遠忽近的錯覺。
倆人坐在咖啡廳里語無倫次地聊了一會兒,便一同去了吳超然的房間。他們又一次緊緊地抱在了一起,誰也不想開口。等倆人的情緒逐漸平穩(wěn)下來后,這才把話題拉回了十八年前。
吳超然迫于于辰父母和組織的雙重壓力,一咬牙離開了廣州,從此開始獨闖天下。而于辰在絕望中比吳超然跑得更遠。她在父母的安排下,一年后去了美國繼續(xù)讀書。她既恨吳超然的膽怯,又恨父母的無情,叛逆的性格一時讓她變得難以理喻。大學未畢業(yè),就與一個黑人青年同居了,并生下了一個咖啡膚色的女兒。她把照片寄回家,氣得父親大病了一場,并回信告訴她,從此不再承認父女關系。嫁給美國人不是錯,關鍵是那男的是個黑人。在某些自以為是的中國人看來,黑人好像尚未完全開化。在相當一段時間里,黃種人比白種人更歧視黑人。
與黑得發(fā)亮的小伙子生活了三年,于辰便獨立門戶了。她找了份工作,在一家美籍華人開辦的小旅行社里打雜,兼做導游,主要接待來自臺灣的中國游客。孩子取名叫貝蒂,長得非常漂亮。于辰回國前,她已經(jīng)念高中了,讀的是寄宿學校。每逢周末,父母輪流接送。于辰曾經(jīng)動過念頭要將貝蒂帶回中國,但一想到孩子的膚色,總覺得是一個麻煩。她要費多少口舌才能消除親戚朋友根深蒂固的偏見,更難辦的是中西方教育制度的懸殊,會使女兒無所適從。她還征求了孩子的意見,女兒坦率地說:“我留在美國,媽媽還可以回來看我。如果我也去了中國,爸爸就有可能再也見不到我啦!”
吳超然目不轉(zhuǎn)晴地凝視著昔日的熱戀情人,聚精會神地傾聽著她的訴說,心里悲喜交集。這些年來,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經(jīng)常浮現(xiàn)在他腦海里的女人形象不止一個,但誰也沒有像于辰那樣讓他心頭顫動。他渴望于辰,又珍愛于辰。重逢之后,他倍感珍惜,他自責、內(nèi)疚,無限放大了自己當年的錯誤抉擇。他不想勉強于辰重新選擇,自己也沒有膽量面對妻子王小麗和兒子吳挺可能生發(fā)的激烈沖突。
于辰向吳超然介紹了自己回國后的打算,她將仍然從事在美國期間做的工作,為那些想去美國和歐洲交流考察的中國商人牽線搭橋,做一點咨詢和服務方面的事情。公司是美國的一個基金會主辦注冊的。她目前暫時住酒店,等找到了房子就搬出去。吳超然立即告訴她,自己購置的一幢房子剛裝修好,如果她不嫌棄就送給她住。于辰?jīng)]有推辭,說自己可以付房租。吳超然笑了笑,說行。
于辰一看房子非常喜歡,把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她現(xiàn)在的工作不忙,所有的業(yè)余時間只有兩件事:一是不停地打掃房間,一是不斷地為自己美容。她十分愿意以情人的身份與吳超然相處,彼此之間平時并不相互打擾,隔三岔五地發(fā)發(fā)短信,偶爾幽會一次。住在一起的時間很短,多則三五天,少則一個晚上。倆人每次見面,仍能保持應有的激情狀態(tài),于辰總夸他很棒,而吳超然在于辰那里也能體驗到從未有過的異樣快感。
15
吳超然在于辰那里只過了一夜,第二天中午便如約與高秘書見面。
他先給田一禾打了電話,請他幫助訂一家有特色有品味的餐館。沒過半個鐘頭,田一禾就把地點落實了,他訂了一間私家萊館,說那兒環(huán)境既幽雅又安靜,廚師的手藝也很精湛。
“好!噢,對了,你等會兒給伊百教授打個電話,看看他下午是否有空兒,我想見見他。”吳超然交代說。
高秘書比預定的時間遲到了半個鐘頭,一
見到吳超然便抱歉地解釋說沒辦法,領導沒走,我們當秘書的不好先撤,讓吳老板久等了。
吳超然說:“理解,理解。我也是剛到,路上堵車。北京的交通實在不敢恭維,真成了世界三大賭(堵)城之一了。今天沒找別人,就咱倆湊合吃兩口,聽說這里的私家萊做得還可以?!?/p>
“我知道,這兒我來過,味道確實不錯,老板是揚州人?!备呙貢胶偷?。
“高秘,最近特忙吧?我看您沒個閑的時候,幾次請您去我們那兒放松放松,您都沒空兒。最近怎么樣?抽個時間去我們省轉(zhuǎn)轉(zhuǎn),周末飛去,周日返回,很方便?!眳浅贿呎f邊往高秘書的盤子里夾菜。
“謝謝,我自己來,別客氣!忙啊,我是他媽的真忙!我家就住這附近,我一個多月沒回去了。沒辦法,這工作太遭罪啦!”高秘書順著吳超然的話說,突出一個“忙”字。
“多少人想遭您這份兒罪,就是沒機會!再忙也得忙里偷閑鍛煉鍛煉。怎么樣,您的高爾夫球還打嗎?”
“打。每個禮拜都擠時間打兩回,這個愛好要是丟了,那身體就徹底垮了。”
“這是個好習慣,得堅持。噢,差一點忘了,上次跟您提到的高爾夫會員卡,我替您辦了一張,順便帶來了?!眳浅徽f著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個信封。
“好,好,謝謝?!备呙貢鴽]伸手接,點了點下巴,示意吳超然把它放在桌子上。
吳超然把這張價值50萬元的貴賓卡放在高秘書的餐碟邊。
“吳老板,生意還好吧,最近又有什么大動作?”高秘書把話題從球卡上扯開了。
“不錯!有像您這樣的朋友罩著,生意肯定錯不了。我最近要再拿塊地,省城東湖邊上,那地方環(huán)境可棒了,稱得上人間仙境啊!等我把手續(xù)辦完了,好好規(guī)劃設計一下,搞一個高品位的小型休閑度假村。我準備建幾棟別墅,給您留一幢,沒事的時候去住住,那地方既養(yǎng)心又養(yǎng)人,絕對天下難找!”
“哦,那是好事。我倒不一定要了,不過您先給我留著,我可以給您推薦個重要人物,對您的事業(yè)肯定有幫助?!?/p>
“好啊,那太好啦!沒關系,您的就是您的,我再留一套給您的朋友就行了嘛!別墅是我蓋的,屬于自家的土特產(chǎn)品。這幾幢樓,我壓根兒就沒打算賣,全準備送送好朋友。”
“還是吳老板懂國情有氣魄啊!佩服佩服。唉,你找我要說的是什么事,咱別把正事耽誤了。”高秘書不動聲色地主導了談話。
“噢,有個事兒想跟您匯報匯報……”吳超然趁機把伊萬市長想進省委常委并兼任秘書長的事情從頭到尾簡明扼要地講了一遍。
高秘書一邊聽著,一邊低頭吃盤子里的紅燒河豚。等吳超然把事情的原委介紹完了,高秘書稍微尋思了一下,講了他的看法。
從高秘書簡短的談話中,吳超然感覺他對省里的人事情況很熟悉,并判斷出伊萬的想法并不實際,很難實現(xiàn)。高秘書答應會找機會在條件成熟時幫助伊萬運作一下,但進常委的可能性幾乎趨于零。他還給吳超然提了幾條建議,讓他和伊萬通通氣,配合著做些工作,爭取在省人大或政協(xié)找個合適的位子。
吳超然覺得高秘書說得十分有道理,就沒有再磨煩這個話題,而是心領神會地開始了東拉西扯。
他還給高秘書講了個真實的故事:“我們省有一個縣長,不久前被雙規(guī)了。經(jīng)濟問題、生活問題都有。其中他交代說,有一筆錢送給了中央某部了,那個部專管干部,他還說出了收錢的人叫啥叫啥。專案組的人一看線索清晰,有名有姓,就跑到北京進一步核實。最終還真找到了那個人。這位老兄是縣長的老鄉(xiāng),春節(jié)回家過年跟縣長吹,他是專門替部長開門的,每天只要部長一進辦公大樓,那就是他給開大門兒,接觸的機會比一般司局級干部還多。而且還說,部長對他很客氣,很關心,逢年過節(jié)還順手給他送條煙、拎瓶酒什么的。春節(jié)前部長聽說他要回老家,還特意讓秘書給他備了份年貨,這關系可非同一般。縣長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想當官想瘋了,竟信以為真,愣是塞給了他幾十萬塊錢,鬧出了這么大笑話!”
“嗨,這種跑官要官的荒唐事多了!”高秘書笑了笑,“就這么個風氣,誰也沒辦法!”
吳超然忽然覺得自己剛才講的笑話不大得體,試圖往回收收,卻一時找不出個好法子,只好草草收場,說了幾句生硬的客套話:“高秘,今天您百忙之中能接見我,讓我十分感動。下午您還有會,我就不再耽誤您寶貴的時間了,歡迎您抽空兒到我那兒視察,也順便放松一下。車在門口,我送您回去!”
“老吳,你太客氣了。咱們這關系不是一天兩天了,你說的事情我會關注的。有事兒就說話,即使我辦不了,也可以給你出出主意?!备呙貢埠芸蜌狻?/p>
高秘書剛走,田一禾來了,說伊百教授聯(lián)系上了,他說下午沒事,歡迎吳老板到他的陋室訪貧問苦。
吳超然一聽樂了,好,咱們這就直奔大學,去哲學家那里訪貧問苦去!
16
伊百當年在葫蘆鎮(zhèn)相當有名。學生時代他一直是尖子生,只要是考試,他就沒讓別人拿過第一。因此,他戴過紅花,也得過獎狀,還被扣上過只專不紅的修正主義苗子的帽子,成為“拔白旗”批判的典型。
高考時他考了四百多分,比吳超然高出三百多分。吳超然曾當面調(diào)侃過他:“那么多分真是可惜了,白費了,勻乎一下夠四個人上大學了。我一百分就錄取了,你考那么多應該讓你讀四所大學,真是浪費啦!”
在填報志愿時伊百犯了愁,因為熱衷于給他提建議的人很多。歸納起來,有三方面意見讓伊百左右為難:一是中學校長建議報“政治經(jīng)濟學”,他認為“政治”有權,“經(jīng)濟”有錢,政治經(jīng)濟捆在一起,那當然是既有權又有錢了;二是父親伊怪物,他希望兒子學會計,這是他一生的追求,“算盤一響,黃金萬兩”,這個職業(yè)遠離農(nóng)活,接近財富;三是葉老師,他對哲學異常偏好,他與伊百徹夜長談,誘導他走上思辨之路。他語重心長地反復強調(diào)“哲學是科學之科學,是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概括和總結(jié),是人類解放的思想武器,是使人聰明的學問,是‘明白學”等等,講得伊百哈欠連天。葉老師還從另一個角度啟發(fā)伊百,你考了四百多分,不能只學一門專業(yè),得多學,哲學包括了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思維科學,又在它們之上。你好好想想,同樣的價錢,你是買粒瓜子兒,還是買個西瓜呢?當然要買西瓜啦!西瓜不僅比瓜子大,里面還裝著瓜子呢。伊百大義凜然地在志愿表上填上了哲學專業(yè),他受不了葉老師喋喋不休的折磨。
上大學的頭一年,伊百基本上處于精神恍惚之中。上課犯困,下課興奮。一聽哲學原理就頭疼,他以為自己患上了某種絕癥,經(jīng)與其他同學交流,發(fā)現(xiàn)大伙兒都差不多,癥狀幾乎一模一樣。哲學的思辨勾起了大家的思鄉(xiāng)情緒,不少人出奇地想家,萌生了退學的念頭。后來老師引用了一句名言,說哲學就是“懷著一種鄉(xiāng)愁,尋找失去的家園”,他們頗有同感,都認為那位哲學家太善解人意了。
硬著頭皮往哲學的墻上撞,多數(shù)人的頭被撞破了,碰硬了,只有少數(shù)人把墻撞出了洞,奇跡般地鉆了進去,伊百就是其中之一。他的眼前突然一亮,看見了一座金碧輝煌的思想殿
堂。讀到大三的時候,伊百已經(jīng)對自己所學的哲學專業(yè)達到了如癡如醉的境界。他完全沉湎于概念的世界之中,對于世俗的一切幾乎視而不見。一個人躲進圖書館里,在康德、黑格爾、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等的晦澀空虛的體系里自得其樂。
對于女人他缺乏一個男人應有的最基本的興趣。在他眼里,人已經(jīng)抽象化了,而不再有男女之別。他凝視著校園里一對對戀人的親昵舉止,不解地搖搖腦袋,并把熱吻說成是光腳從爛泥里走過時發(fā)出的噪音。至于談到婚姻,他引用了他所崇拜的一位哲學家的名言:“婚姻不過是生殖器官的相互利用而已?!彼l(fā)誓一輩子不結(jié)婚。
他不僅對康德的哲學思想情有獨鐘,而且對康德的日常生活更推崇備至。他渴望過一種純粹的不受世俗干擾的抽象生活。他恨不能買一把黑色的油紙傘在教室里舉著,以宣誓自己與眾不同的獨特追求。
本科畢業(yè)時,全班只有三人考上了研究生,伊百名列其中,他選擇了西方古典哲學。取得碩士學位后,他又接著攻讀博士學位,研究方向調(diào)整為現(xiàn)代西方哲學。他說,如果博士學位之后,還有壯士、勇士、斗士之類的學位,他會毫不猶豫地讀下去,不惜成為哲學烈士。
17
田一禾親自駕車拉著吳超然去大學的教工住宅區(qū)拜訪伊百教授。
三年前吳超然到過伊百的宿舍,一幢上個世紀70年代建成的家屬樓。伊百住的是一個小兩居,50平方米左右。屋子的所有墻面都被書籍占滿了。書是緊貼著墻面擺上去的,沒有書架。三四排一起往上擺,一直頂?shù)脚镯?,書墻遠比磚砌的墻壁厚。廁所、廚房也堆了不少書,連床上的空間也被書刊占去了一大半。
那次吳超然只在伊百家里站了十來分鐘。他不是不想坐下,而是滿屋子找不到一塊能放得下屁股大小的合適地方。除非兩個大男人并排擠坐在床邊上,那種感覺讓雙方都難以忍受。據(jù)伊百介紹說,對于從事哲學思考的人來講,這個空間已經(jīng)足夠用了。只是委屈了自己的兩條腿和養(yǎng)的那只貓。他的兩條腿已有好久沒放在床上伸直過,每天早晨他最大的麻煩是穿褲子,要想順利地把腿伸進褲管里,必須先把窗戶打開,而要打開窗戶又得先把窗臺堆放的書挪開,能打開窗戶也僅僅是一扇,另一扇早被書堆死死地封住了。至于伊百養(yǎng)的那只貓,由于屋子過于狹窄,貓尾巴只能上下擺動,不像它的同類那樣左右晃悠。
吳超然聽了哈哈大笑,一直笑出了眼淚。他把伊百拉到了學校附近的一家茶社里聊天,勸他買一套寬敞一點的房子,購房款由吳超然來付。伊百擺了擺手,說:“老吳,你說晚了!學校最近又購置了一片新的住宅區(qū),采取國家、學校和個人三方共同負擔的原則,個人只拿小頭兒,我分了套140多平米的三室一廳,樓都快封頂了,再過半年我就能搬過去住了。你的心意我領了,不必再可憐我了!”
車在新住宅區(qū)的大門前停下,吳超然撥通了伊百的電話:“喂,伊大教授。我已經(jīng)到了,你住哪兒啊?”
伊百答:“我住樓里!”
吳總問:“我怎么進去啊?”
伊百答:“從門進來!”
吳超然想,這不是廢話嘛,誰不知道你住樓里,住在墻縫里的是耗子。誰不知道從門進去,從洞里鉆進去的是狗!他接著說:“你真是個哲學家,能不能說具體點。你住的是哪幢樓,幾單元,多少號啊?”
“我忘了!這么復雜的事情我哪能記得住,我才搬進來兩年啊!”伊百在電話里振振有詞地辯解說,“老吳,你稍等片刻,我查查,電話馬上回過去?!?/p>
吳超然放下電話跟田一禾說:“真是個書呆子,還是我們自己跟物業(yè)問問吧?!?/p>
站在伊百的門前,吳超然按了按門鈴。
門終于打開了?!肮?,吳老板,你怎么能找到?我正在查電話號碼呢!”伊百伸手拉著吳超然的胳膊說。
“查電話號碼?你不是說要查一查你的門牌號嗎?”吳超然不解地問。
“是啊,我得先查到系辦公室的號碼,問過他們我才能知道我住在幾單元幾號。這邏輯上有問題嗎?”伊百挺有理。
“嗨,哲學家就是哲學家,就是跟我們俗人不一樣。簡單的事情非得搞得復雜了,那才叫科學。你平時數(shù)人肯定是不數(shù)頭,而是先數(shù)腿,然后除以二?!眳浅豢扌Σ坏玫赝诳嗟?。
“你這個方法不可靠,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兩條腿,你沒把殘疾人的因素考慮進來。還是數(shù)頭科學!”伊百認真地糾正著。
“這回寬敞了,這房子不錯!”吳超然在屋子里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向伊百發(fā)出感慨。
“寬敞得有點空蕩蕩的,人顯得渺小了!”伊百補充道。
“哈哈,哲學家看問題的角度真是與眾不同。我看再大一點就好了,你的工作間還是有些局促,像個籠子似的。”吳超然看了看他的小書房,覺得人坐進去就沒什么活動空間了。
“那就讓思想沖破牢籠嘛!況且,我一個人住這么大面積的房子,在當今中國已經(jīng)夠奢侈啦!在大廳里跑步都夠了,連操場都不用去了。”伊百真誠地表示了自己的滿足。
“你說的也是,這房子本來不小,主要是你的書太多了,客廳成了書庫了。哎,這棵發(fā)財樹怎么死了呢?”吳超然發(fā)現(xiàn)客廳墻角處一棵盆栽的發(fā)財樹,葉子全掉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了。
“那棵樹沒死,我判斷它是裝死!”伊百隨口說了句。
話音未落,坐在樹邊喝茶的老田“噗”的一聲把剛喝進嘴里的水全噴了出來,他沒聽說過樹還會裝死的說法。
“噴茶水也不好使,我都試過了,沒用。你就別替我噴了!”伊百幽默地解釋道。
吳超然也跟著笑了起來,伊百說起話來能把人樂死。
“發(fā)財樹屬于富人家,落戶到窮光蛋家里就水土不服,主要是營養(yǎng)跟不上,不信你現(xiàn)在把它搬到吳老板那里,給它弄點海鮮蟲草鮑魚之類的喂喂,保證枝葉繁茂,生機勃勃。所以,我說它在某種意義上是裝死!”伊百進一步闡發(fā)他的議論。
“伊大教授,別瞎扯了,你最近忙嗎?”吳超然不想讓他就發(fā)財樹問題繼續(xù)發(fā)揮。
“怎么說呢,對于思想家而言閑著發(fā)呆就是工作。手忙腳亂時沒法思考,沒有思考也就沒有哲學,所以,閑就是忙,忙就是閑,這二者是辯證統(tǒng)一的?!?/p>
18
伊百取得博士學位后留校任教,這對于他來講是最稱心的選擇。
讀書的那幾年使伊百度過了一生中最舒展、最愜意、最溫暖、最超脫的一段時光。他潛心探究的西方哲學令他神癡情迷,盡管一度有人用“精神污染”一詞警告過他,但緊張的氣氛未能持續(xù)多久。畢業(yè)留校時,他曾經(jīng)極度亢奮地規(guī)劃了自己未來十年宏大的研究藍圖,廢寢忘食地搜集各種資料。就在他正躊躇滿志地準備動手寫作時,春夏之交突然爆發(fā)的一場莫名其妙的動亂強行中止了他自以為是的學術計劃。
大學里的青年教師們?nèi)≡谕沧訕抢铮荚谧呃壤镉妹簹夤藁蛎河蜖t炒萊做飯,各種氣味混合在一起,同人們的心情一樣說不出是個啥滋味。
筒子樓里這些百無聊賴的青年教工被煙熏火燎了三年后,突然被南方刮來的一股清風吹得心潮澎湃。他們摩拳撩掌地紛紛沖出校園,奮不顧身地跳進商海中體驗一把“海闊憑魚
躍”的瀟灑。
學校里的年輕人差不多跑光了,他們的口號是“出生入死”。出了校門就能逃生,進了大學就是找死。腦體倒掛讓知識分子們囊中羞澀,他們要為爭取最基本的生存條件而放棄學術追求。他們實在無法忍受兩對夫婦擠在同一間屋子里,中間靠一條簾子自欺欺人地隔開彼此的隱私。微薄的收入和嚴肅的政治讓他們對心中原來就不大牢固的信念發(fā)生了動搖,他們說寧可在商海里淹死,也不在校園里憋死。
伊百沒有走,他自知自己不會游泳,不愿意愣充市場經(jīng)濟大潮的弄潮兒。他很無奈地在原地踏步,自我沉溺在夢幻般的哲學世界里。他還是整日地讀書,卻少了許多興奮。
該評職稱了,那得湊夠一定的字數(shù)。用字數(shù)的多少來衡量一個人的學術水平高低,與用體重來判斷一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無異,荒唐得令人難以置信??墒怯钟惺裁春棉k法呢?伊百賭了兩年的氣,不參與這種逼良為娼式的職稱評聘。但,住房、工資等等均與職稱掛鉤,不參評就意味著放棄生存權。伊百的清高禁不起現(xiàn)實的嚴酷考驗,他不得不乖乖地做一些他曾經(jīng)不齒的事情。
伊百很快就發(fā)表了一系列論文和著作,字數(shù)迅速飆升,終于把損失奪了回來。他在評上副教授后的第三年又破格晉升為教授。他把那些發(fā)表的文章和出版的書籍,在評上了職稱之后,一股腦地裝進了一個破麻袋里,賣給了收垃圾的。
有一陣子,伊百認為自己陶醉在墮落的快感之中。通過編寫一些粗劣的教材,他賺了不少稿費,并榮升為教研室主任。他一個人躲在屋子里偷偷地樂,發(fā)出的笑聲讓自己聽了發(fā)疹。
當初從學界跳入商海的那撥人的命運由此而改變。發(fā)財者偶爾耀武揚威地開著小車回校敘舊,大談自己驚心動魄的成功史。多數(shù)人都有一些收獲,捕不到大魚也能撈點蝦蟹。也有兩手空空者,他們當著伊百的面慨嘆命運之不公。更有個別人被淹死了或者說被淹得半死,爬上岸后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有幾個伊百熟悉的同事,試圖重返校園,但校方拒絕接收叛逃者,他們只好另謀生路。
大學單薄的圍墻經(jīng)不起市場經(jīng)濟大潮的沖刷,海水漫進了校園。用不著下海捕撈,教師們坐在教室里就可以釣魚。他們亢奮、騷動起來,眼前閃動著金子的光芒。他們說,溫飽靠集體,小康靠自己。培養(yǎng)別人成才,不如自己發(fā)財。開公司的,當顧問的,做咨詢的,辦培訓的……幾乎在一夜之間,學校變?yōu)槭袌?,文人成為商人?/p>
伊百悲哀地注視著自己周圍的奇異變化,他不想引用莎士比亞的名言來證明金錢的罪惡。但他知道,只要學術的殿堂里充滿了刺鼻的銅臭,再富麗豪華的裝修也無法讓人忍受。
作為教授的伊百,按部就班地上課、寫作,完成著規(guī)定的工作。他有時覺得自己落伍了,與時代格格不入。有時又感到很充實,在喧囂的鬧市中盡量保持難得的一份寧靜。沒有什么是必須的,但有些東西又是必然的。他不羨幕那些暴發(fā)戶,甚至在他們用憐憫的眼神打量他時,他也用同樣的目光打量著他們。
19
圍繞著忙與閑之間的辯證關系,伊百和吳超然在客廳里喝著茶,小題大做地討論了大半個下午。
“老吳,你說中國式的休閑累不累,忙不忙?我雖然見識少,但是最近這幾年也參加一些所謂的社會活動。我見過一些當官的,包括經(jīng)商的,動不動就忙著去休閑,去放松,跑到一些窮奢極欲、不干不凈的娛樂休閑場所,先喝一陣,唱一陣,然后是泡,接著蒸,蒸完了要搓,搓完了還得按,五花八門,按到本能處,又得解決額外的生理需要,得找小姐爽一爽,最后累得精疲力竭。還有那些一天不打球、不打牌就像活不下去的人,白天文明,晚上精神,都是休閑惹的禍。所以說,如今世上沒有比放松更讓人緊張的啦!你說對不對?”
“還是大學里好啊,不會有這些烏七八糟的亂事吧?”吳超然羨慕地附和道。
“大學也許程度上輕一些吧。嗨,但也不是你想得那么單純。我覺得,現(xiàn)在的大學權力沒有政府大,但毛病比政府好像少不了多少。先說說我認識的一些教師,他們比我忙多啦!忙出差,忙出國。出差是為了賺錢,出國是為了取樂。講一天課就能賺個萬兒八千的。什么課那么值錢?都是些所謂的圍繞著怎么能賺錢的課唄!教法律的當顧問,搞經(jīng)濟的當獨立董事,院長、系主任等大一些的,弄個什么專業(yè)委員會的專家當當,也能四處轉(zhuǎn)轉(zhuǎn),搞個學科評估啦,參加個基地檢查啦,撈點小外快,也忙得不亦樂乎?!?/p>
“你整天躲在書房里發(fā)呆,肯定不忙吧?對了,你剛才說了發(fā)呆就是工作,你也忙!”吳超然笑著補充兩句。
“問題是領導不讓你發(fā)呆,更喜歡叫你發(fā)瘋!三天兩頭地吩咐你干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今天讓你填張表格,明天讓你寫個材料,后天再通知去哪兒開個會,反正不會讓你閑著。如果你想搞點研究,那就得按照上面發(fā)下來的‘課題指南的要求,從他們指定的題目內(nèi)選擇,然后再填報一大摞各式各樣的表格,再送上去開會審批,如果通過了,你再按照規(guī)定,舉行開題論證、接受中期檢查,最后還要有一個成果驗收儀式。反正是這點課題經(jīng)費不能讓你白拿,總得折騰你幾遍。如果你不申報,那你就沒有研究經(jīng)費,沒有經(jīng)費你就沒有資格招收博士研究生,你不招研究生,那你就完不成工作量,完不成工作量,就得低聘,低聘了更難參與學術活動,成果越來越少,你就得轉(zhuǎn)崗,從一名教授變成資料員或是圖書館的服務人員。另外,是否承擔規(guī)定的研究課題是晉升職稱的硬條件,沒有這一條你很難當教授。”
“這類課題容易申請到嗎?”吳超然對伊百講的挺感興趣。
“我不是說了嘛,得經(jīng)過一級一級的評審,很難!不僅要論證充分,還得做一些其他輔助性工作。比如說,給評審專家送送禮啊,請請客啊,跑跑關系,跟你經(jīng)商跑項目差不多?!币涟儆贮c上支煙。
“你搞的西方哲學專業(yè)應該是冷門吧,研究經(jīng)費能保證嗎?”吳超然問。
“說實話,我這兒也用不了多少經(jīng)費。買點書,復印點資料能花幾個錢?況且上網(wǎng)也很方便。問題是上面把哲學和機械制造專業(yè)視為一回事兒,也讓你報設備,報實驗方案。簡直能把人逼死!如果沒有這些,好像你搞的就不是科學,不是科學研究當然就不予以支持了。哲學就是哲學,它本身就不是科學,更不是工程技術,但他們非得用同一把尺子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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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教授,你需要多少研究經(jīng)費我來支持!真的,你不必客氣。你過去常講,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那咱不能讓精華的東西丟了,盡整一些沒用的糟粕。我拿出點錢來,為你設一個研究基金,讓咱們伊大教授甩開膀子琢磨哲學?!眳浅豢戳丝幢?,準備告辭。
“時代精神的精華不是我講的,那是馬克思的觀點。謝謝吳老板的美意,研究經(jīng)費我承受不起。一塊兒聊聊,閑扯而已。我說的大學里這些事兒,只是一個側(cè)面,不能反映全面。這叫問題眼光,看的全是問題。大學里敬業(yè)的教師也不少,常用的一句話是怎么說的來著,對,看問題要看主流,主流是好的。你看,我雖然沒當過官,也能打兩句官腔。我家老四伊萬就常用這種口氣說話,一聽容易暴露身份,哈哈哈!”伊百笑得震耳欲聾。
“噢,對了。我明后天可能會見到伊萬市長,你有沒有什么事情讓我轉(zhuǎn)告。他經(jīng)常念叨
你呢!”吳超然從椅子上起身,又看了看表。
“沒事,沒事,我能有什么事找他呢?他是一市之長,肯定忙得很。政府嘛,總是自己制造麻煩又自己解決。我大半年沒跟他通電話了,他忙我也忙,只是忙的內(nèi)容不同。對了,我這兒正好有兩本書,你若碰上他就送給他。一本是哈耶克的,另一本是羅爾斯的。是我前兩天淘汰舊書時揀出來的,本來要當垃圾賣了,就送給他吧,當然我估計他十有八九也不會看的?!币涟儆挚┛┑匦α似饋?。
“好啦,我該往機場趕了,今天的晚班飛機回省城。每次跟你聊天都受益匪淺。下次得一塊兒喝喝酒,今天得走了,一個字——‘忙啊!”吳超然邊說邊往門外走。
20
與伊萬有過接觸的人都不難判斷,他就是個能力尚可的官員。
伊萬的運氣一直大于才氣。他榮任市長之初曾寫了副對聯(lián),掛在臥室里,省己而不示人。那副對聯(lián)是這樣寫的:
衣食住行勝列祖列宗罪過罪過還當惜福
德能勤績輸同學同事慚愧慚愧尚須努力
伊萬念的是獸醫(yī)學院,畢業(yè)分配到了省畜牧局。在機關里搞行政工作,辦公室、業(yè)務處都待過,不緊不慢地熬到了副處長。一年后便派到縣里任副縣長。再從副縣長開始,一步步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嘏驳搅私裉爝@個省會城市市長的顯赫位子。連他本人都認為自己是個福將,仕途跋涉這么多年,小的磕磕碰碰雖然常有,但沒有遇到特別難過的坎。尤其是近十年來,執(zhí)政能力的要求日益增高,有許多尖銳的矛盾和復雜局面需要面對。伊萬曾說過,有些事情一靠努力,二靠運氣,兩者都缺一不可。有的人工作很投入,責任心也很強,但運氣不佳,一步一個坑,越使勁越倒霉。他熟識的一些同僚中就有這種倒霉蛋,盡惹上些喝水卡嗓子、放屁崩掉牙、消防局起火、公安局里殺人的鬧心事。相比而言,伊萬一直很幸運,政績雖然平平,但也沒犯過大錯,更沒釀過大禍。當別人出事時,自己倒像是立了功似的。
伊萬當市長時,吳超然幫過他的忙。否則,這市長的寶座他不見得能坐上。當初確定候選人,他只是前期納入上級考察范圍的人選之一,而且基本上是作為分母考慮的,當個陪襯而已。吳超然認為伊萬當市長對他最有利,便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利用自身的實力和影響,上下左右四處活動,終于把他從分母變成了分子。伊萬十分信任吳超然,也替他在企業(yè)經(jīng)營上提供了某些必要的便捷。這種投桃報李的事情雙方心知肚明。伊萬的兒子到美國讀書就是吳老板一手安排的,沒讓伊萬操一點心。當然,伊萬從本質(zhì)上講,還是個小心謹慎、處事低調(diào)的人,他為吳超然提供的幫助,至少在法律上還是能解釋通的,沒有膽大妄為到置國家法律于不顧的程度。同樣,吳超然積極在市里投資,并做了些往伊萬市長臉上貼金的業(yè)績工程和公益事業(yè)。
伊萬下一步的理想是進省委常委,在副省級的位置上千一屆,然后退下來玩玩書法。明年省委換屆,得提前一年做好準備工作。從目前的情況分析,市委宋書記不會調(diào)整,他是從上面派下來的,任職剛兩年。他如果進常委,宋書記既不會從中作梗,但也不會竭力推動。這對于伊萬來講已經(jīng)是謝天謝地的好事了。他最擔心的是有人不幫忙,光添亂。
伊萬托吳超然去北京活動活動,幫自己運作一下并不是病急亂投醫(yī)的莽動,而是投石問路探探虛實的必要之舉。吳超然是身價十幾億的企業(yè)老板,論實力和身份做這類事情更為合適。他在商海里撲騰了這么多年,積累的處世經(jīng)驗和關系資源不比積累的財富少。對有些事情他有自己的一套打法,相對更自如也更有效。再加上這些年兩人過從密切,彼此都為對方幫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忙,也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相互間的默契已經(jīng)到了心照不宣的境界。吳超然從自己事業(yè)發(fā)展的角度出發(fā),盡心盡力地為伊萬穿針引線、鋪路搭橋,這是他心甘情愿的事情。
21
吳超然打算晚上請伊萬吃飯,但伊萬的秘書告訴他,市長晚上已有安排,他要出席本市的煙花晚會以慶祝全市的煙花節(jié)開幕。
吳超然突然想起來了,他自己也收到了請柬,是有這么一個活動,在新修的新時代廣場舉行。吳老板是一個攝影愛好者,他喜歡拍一些盛大的喜慶場面。于是他給另一位有同樣愛好的朋友打了電話,讓他到新時代廣場正前方的凌空大廈預定一個觀看煙火角度最佳的房間,約他晚上一起去抓拍幾張禮花燃放的精彩照片。
下午五點剛過,吳超然就攜帶著全套的攝影攝像器材趕到了賓館。一切安放完畢,他和朋友邊喝茶邊等著煙火晚會的開幕。
廣場上燈火通明,紅旗飄揚,人頭攢動,場面非常熱鬧。小學生的鼓號隊,社區(qū)老人的秧歌隊,還有年輕人的服裝秀等在禮花正式燃放前紛紛登場表演,觀眾的掌聲、笑聲、叫好聲此起彼伏。
《新聞聯(lián)播》一結(jié)束,廣場上樹立的大電子屏幕正好顯示出19點30分。晚會正式開始。市委書記首先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簡短致辭,然后在禮儀小姐的引導下,伊萬市長走到紅地毯上的話筒前,發(fā)出了抑揚頓挫的聲音:“我宣布煙火晚會正式開始!”
市長的話音一落,主席臺側(cè)面筆直站立的幾位身著迷彩服的小伙子立即動作利落、姿勢瀟灑地走到禮炮筒前,點燃禮炮。不知是燃放架擺放得不穩(wěn),還是炮手緊張過度不小心碰了一下,反正炮架倒了,已點燃的禮炮彈沖著西邊飛了出去。西邊正好堆放著重達兩噸的煙花爆竹,準備當晚依次燃放,沒承想被倒下的禮花炮打了個正著,一下子全點燃了。
主席臺上的領導和廣場上的觀眾被眼前的意外嚇壞了,他們紛紛四處逃跑。一聲巨響,濃煙和火光剎時從廣場上升起。好在燃放區(qū)事先已做了圍欄,與游客和觀眾保持了較遠的距離,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消失后,沒有發(fā)現(xiàn)人員傷亡,只有幾個跑得慌張的群眾扭了腳,正坐在遠處的馬路牙子上用手揉搓呢!
“怎么搞的嘛!一到關鍵處就掉鏈子,一定要追查責任!”宋書記首先發(fā)了火。
“真掃興,簡直是飯桶!連這點事都搞不好,還能干什么大事?”伊市長也來了脾氣。“幸好沒造成人員傷亡?!彼D(zhuǎn)過身來向宋書記寬慰了一句。
吳超然在賓館房間的窗口,用攝像機錄下了事故發(fā)生的整個過程并抓拍到了爆炸的瞬間。原本歷時一個半小時的晚會,不到兩分鐘就結(jié)束了。吳超然和他的朋友驚訝之余大笑不止。
第二天的電視和報紙等媒體均報道了這一消息,大意是:昨晚,我市在新時代廣場隆重舉行了一年一度的煙火晚會。市委、市政府的領導和近萬名各界群眾參加了這一盛典。禮炮聲聲催人進,姹紫嫣紅總是春。夜晚的天空被禮花裝點得五彩繽紛……全市人民沉浸在一片祥和喜慶的節(jié)日氣氛之中等等。吳超然看了以后哭笑不得,“唉,連這點事都不敢說真話,老百姓會怎么想?”他搖著腦袋自語道。
煙火晚會不歡而散,伊萬的心情不太好。他讓秘書給吳超然打了個電話,想約他一起喝茶。吳超然放下電話趕緊收拾機器,準備下樓。電話又響了,還是市長秘書的聲音,他抱歉地告訴吳老板,剛才的約會取消了,市長有緊急事情需要處理,改天再一起坐坐。
吳超然一頭霧水,估計市里又出了什么危機事件。他笑著跟朋友說:“還是無官一身輕啊!你看當個市長容易嗎?說有事兒就有事兒,表面風光,內(nèi)心緊張啊!我這輩子做不了那么大的官,也用不著操那么大的心,著那么大的急!”
吳超然說對了,伊萬此刻急得嗓子直冒煙,他正在市第八中學教學樓坍塌現(xiàn)場指揮搶救吶!
剛才新時代廣場上一連串震耳欲聾的巨響過后,誰也沒有留意到“轟”的另一聲隨之而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廣場上沖天而起的火光和刺鼻嗆嗓的濃煙上了,至于緊挨著廣場西側(cè),與廣場僅有一墻之隔的第八中學傳出的樓房沉悶的倒塌聲和學生的呼救聲,竟被奔跑的人群的驚叫聲完全遮蓋了。
伊萬十分掃興地坐上汽車,正準備去找吳超然喝喝茶、散散心,沒想到半路上接到了市政府值班室打來的電話,報告了中學剛剛發(fā)生的惡性事故。
“倒塌的樓里面有學生嗎?”他急火火地問。
“可能有!”總值班室回答。
“到底有沒有?什么叫可能有?”伊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
“情況還不清楚,正在了解之中?!睂Ψ酵掏掏峦碌胤笱苤?/p>
“誰在現(xiàn)場組織搶救?”伊萬急切地問。
“據(jù)說有領導干部在現(xiàn)場。”
“廢話,你到底知不知道?不知道就趕快通知消防隊!”伊萬氣得掛斷了手機,催司機快點開,掉頭直奔第八中學。
教學樓前人聲嘈雜,搶救和圍觀的人群擠成了黑壓壓的一片。
正在現(xiàn)場指揮救人的市政府秘書長和公安局長趕緊向伊萬報告:“據(jù)說是廣場上煙花爆竹的爆炸把教學樓震塌了,沒有全塌,倒了一半。聽說當時教室里有學生在上晚自習,被埋在里面了。剛挖出了一個,死了。”
“快!趕快做這么幾件事情:第一,通知各急救中心和幾大醫(yī)院,多派幾輛救護車,迅速趕到這里……”
“已經(jīng)通知了,市長。”
“那好。第二,讓武警中隊和消防中隊馬上前來救援;第三,趕快把圍觀群眾疏散開;第四,媒體記者未經(jīng)允許不準拍照、錄像;第五,通知市里相關部門的領導立即趕到八中開緊急會議。你們向宋書記報告了嗎?”
“報告了,他說他胃疼,吃點藥馬上趕過來,讓您先處理?!睆堉魅稳鐚崊R報。
“好吧,請把我剛才說的幾點意見向宋書記匯報一下,聽聽他的意見?!币寥f的眉頭緊皺。
22
搶救工作進展得比較順利,三個小時之后被埋在廢墟里的學生全部找到了。初步統(tǒng)計,六死二十八傷。死傷者基本上都是初三年級的學生,他們正復習準備中考。
現(xiàn)場的景象慘不忍睹,得知消息的學生家長們已聚集在教學樓前的空地上,情緒相當激動。獲知孩子已死的父母及親友悲痛欲絕,他們抱著孩子的遺體號啕大哭。
根據(jù)臨時成立的以伊萬市長為組長的“八中事故”處理領導小組的指示,二十八名受傷學生均已及時送往市內(nèi)各大醫(yī)院,對其中十九名傷勢嚴重的學生,伊萬明確要求:“要不惜一切代價進行救治!”
圍觀的群眾在干警的疏導下逐漸散去,救護車急促刺耳的鳴叫聲在市區(qū)的各大主要街道上響了大半夜。
倒塌的教學二樓是一幢使用尚未超過兩年的新樓,體量并不大,一共有四層,這次倒塌了三分之二。當晚在教室里自習的學生有七十多名,廣場上的煙火晚會吸引了一半學生跑出教室趴到學校的圍墻上看熱鬧。據(jù)幾位目擊者說,他們先是看到廣場上禮炮驚人的爆炸,然后又聽到“轟”的一聲沉悶的巨響從背后傳來。趴在墻頭上的學生們不約而同地扭過身子,驚恐地發(fā)現(xiàn)剛才上自習的教學樓塌了。
實施救治受傷學生的醫(yī)院因血庫里缺乏血液而手足無措,他們又打來電話向市長求助。
“真是添亂!走,能離開現(xiàn)場的干部們都跟我走!”
伊萬帶著幾十個干部和警察迅速趕到了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市長帶頭挽起了袖子,要求抽皿。醫(yī)院和隨行的官員竭力勸阻,并表示抽血得先做化驗檢查,市長的血還不一定符合標準呢!再說,已經(jīng)有一批學生爭先恐后地趕來獻血了,他們正在那邊大廳里排隊采血。伊萬立即率領隨行人員在醫(yī)院領導的陪同下到大廳里去看望并問候志愿獻血者。
伊萬在采血點跟排隊獻血的青年人一一握手,向他們表示感謝。一位半躺著正在抽血的小伙子見伊市長走過來時故意把臉轉(zhuǎn)向了另一側(cè)。這個學生伊萬一眼就認出來了,他是吳超然的兒子吳挺。伊萬觀察到了他的舉動,于是沒有跟他握手,只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后腦勺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經(jīng)醫(yī)院的全力搶救,除兩名傷勢過重的孩子未能保住性命外,其他二十六名學生均脫離了危險。宋書記和伊市長第二天分別到醫(yī)院看望了受傷住院的學生們。媒體后來在報道這一事件時稱,市委書記和市長高度重視此次事故,“第一時間”趕到出事現(xiàn)場,指揮武警官兵和公安干警奮勇?lián)尵鹊鹊取_@并不完全屬實,因為當晚宋書記并未出現(xiàn),他說他突然拉肚子,蹲了一夜的廁所。
接下來的善后工作非常棘手,傷亡學生的家長情緒激動、行為激烈。他們紛紛要求政府和學校要對此事負責,要求給一個明確的說法,不能讓孩子們就這么不明不白地冤死。
宋書記和伊市長一上午一道召開了兩次緊急會議商討相關事宜,會議作出幾條重要的決定:
一、立即啟動危機處理預案。
二、立即成立事故責任調(diào)查組,由分管安全的副市長牽頭,對倒塌事故作出調(diào)查。
三、由宣傳部長和分管教育的副市長擔任新聞發(fā)言人,負責向媒體和公眾作出說明。
四、向死亡學生的家長先支付一筆安慰金,若涉及保險、賠償問題,待事故責任確定后,逐步兌現(xiàn)。遇難者的喪葬費由民政局負擔。
五、請死傷學生家長所在單位配合市政府認真細致地做好他們的思想工作,本著“誰家的孩子誰抱走”的慣例,采取包戶到人的方式。要充分發(fā)揮基層黨組織戰(zhàn)斗堡壘和黨員的先鋒模范作用,每個家庭必須有由五個人以上組成的專門小組負責24小時的陪護和說服,每個小組中傷亡學生家長所在單位或所在社區(qū)的干部不能少于兩名,其他三名由市教委、公安局和第八中學的干部組成。
六、請各媒體顧全大局,從講政治的高度把握好正確的輿論導向……
與會的領導們對上述決定一致贊成。
只有分管教育的趙副市長對于讓他負責對公眾和媒體作出解釋表示為難:“讓我怎么說呢?我對群眾說什么好呢?那煙花爆炸的威力也太大了,連教學樓都給震塌啦?”
伊萬急了,沖著他不客氣地提高了嗓門:“老趙啊,我看你的腦袋讓禮炮震出毛病啦!那堆煙花爆竹是一塊兒爆炸了,聲音也很響,這不假,可周邊的樓宇都震倒了嗎?怎么偏偏就倒了那棟教學樓!不知是你傻還是我傻,你一個勁兒地往鞭炮上扯有意思嗎?”
“反正禮炮一響那樓就倒了。禮炮爆炸在前,樓塌在后,誰能不產(chǎn)生聯(lián)想啊?”趙副市長不服氣地辯護道。
“能被爆竹在一兩百米之外震塌的建筑,你還敢在它的附近咳嗽、打嗝、放屁嗎?我見過豆腐渣工程,還沒見過這么豆腐渣的。昨天你也在現(xiàn)場,你看見倒塌的墻體里有鋼筋嗎?這事你還真得認真查查,看看是哪個王八蛋干
的工程,我讓他家破人亡、斷子絕孫!”伊萬咬牙切齒地吼了起來。說到這里,伊萬猛然打了個愣,他腦袋里浮現(xiàn)出了吳超然的形象,他記得吳超然好像承建過八中的校園建設工程。
后來的事故調(diào)查報告得出的結(jié)論還是很客觀的,該樓從設計到施工都存在嚴重的安全隱患。水泥標號不夠,鋼筋基本沒用,是一個完完全全的豆腐渣建筑。但在報告中把倒塌時間確定為晚上7時25分,比禮花爆竹意外爆炸的時間提前了二十多分鐘,這讓伊萬很不理解。他把專家組長叫到辦公室詢問此事。這位專家組長吞吞吐吐,好半天才說出實情,原來這是宋書記的意思。他不想把煙火晚會與教學樓倒塌事故扯在一起,那樣傳出去影響不好。調(diào)查組商定把倒塌的時間點往前提提,這樣就成了樓倒在前,爆炸在后。
“唉,這又是何必呢?真是畫蛇添足,弄巧成拙!瞪著眼睛說瞎話也用不著說到這份兒上,要撒謊就撒個有意義、有價值的大謊,別整這種小兒科。”伊萬無奈地搖晃著腦袋,說了幾句不滿意的牢騷話。
23
吳超然煙火晚會的當天夜里并不知道八中教學樓發(fā)生了垮塌事故,他和朋友拍到了廣場上那尷尬驚人的一幕后,便回家睡覺了。第二天他起得格外早,正準備刷牙洗臉時,兒子吳挺臉色蒼白地從外面開門進了家。他拖著疲憊的步子,邊走邊說:“樓倒了,太慘啦!”然后往臥室的床上一躺便呼呼大睡。
“瞧他那副德行!越來越不像話了!在外面玩了整整一夜,天亮了才回來,這小子怎么變成這個樣子?”吳超然見兒子晃晃蕩蕩地躺下了,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摔摔打打地拿洗漱用具出氣,并沖著妻子王小麗嚷:“全是你慣壞的。我看這孩子沒救了,你就看吧,我今天把話擱在這兒,這小子將來要是能成人,我把吳字倒過來念。這代人算完了,一丁點他媽的上進心、責任感都沒有。冷漠自私,好逸惡勞,目空一切還自以為是,除了自己連父母都不認,絕對的極端個人主義。就該讓他們也上山下鄉(xiāng)遭幾年罪,接受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若再遇到那種年頭,我替他第一個報名,讓他頭一批去北大荒,去內(nèi)蒙古,去云南建設兵團……”
“瞧把你恨的。你干脆把兒子直接拉到刑場上槍斃了算啦!兒子是咱倆的,又不是我一個人生的。一遇到點事兒你就怪我,誰要說兒子長得帥,你馬上說像你。嘁,好事都是你的,壞毛病都是我慣的。昨天他說跟幾個同學去廣場看禮花,我能攔住啊?你昨晚不也跑去看熱鬧了嗎?你像他這么大的時候說不定還趕不上他呢!”王小麗反唇相譏。
兩口子從早晨就為兒子的事情爭吵,不知不覺討論了半個上午。
吳超然換好衣服剛要出門,手機響了。他一看號碼顯示,是伊市長打來的。
“超然呀,昨晚出了點意外,咱倆的茶沒喝成,抱歉啦!”
“哪兒的話!”吳超然誠懇地打著哈哈。
“哎,吳總啊,市第八中學的教學樓是你下面的公司承建的嗎?”伊萬突然問道。
“八中教學樓?好像不是。對,我想起來了,肯定不是。當年我沒爭取到,被另一個包工頭給拿走了。學校圖書館和體育館是我建的。您有什么指示嗎?”吳超然不解地問。
“噢,那就沒事了。你還不知道吧,八中的教學二樓昨晚突然垮塌了,造成了學生傷亡,我昨天夜里到現(xiàn)在一直都在處理這個事情。沒事啦,你忙吧!噢,對了,你兒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昨晚我去醫(yī)院碰上了他,他正在獻血呢,大概抽了400CC。孩子還小,得吃點營養(yǎng)品,好好歇兩天,讓他媽給他弄點雞湯喝喝。好了,等我忙過了這幾天再請你喝茶!”伊萬掛斷了電話。
“什么?兒子獻血?400CC?”吳超然腦袋嗡了一聲,伊萬說的其他話他一句也沒聽見。
24
吳挺是吳超然的第二個兒子,他的大兒子是他的第一任妻子生的,當年離婚時被法院判給了母親。
吳超然與于辰分手后,一度面臨著情感與生計的雙重困境。
丟了工作,也就失去了生活的保障。他想找一份臨時工作,先解決眼下的吃飯問題。但他沒有戶口,沒有檔案,更沒有組織介紹信。而這些恰恰是一個人得以存活的基本前提,它在某一種社會形態(tài)下猶如空氣和水一樣重要。吳超然屬于自動離職,隨身攜帶的僅有一張已經(jīng)失效的工作證。企業(yè)都是國有的,他們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一個來路不明、歷史不清的“黑人”。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沿街乞討根本就行不通,那純粹是自找麻煩、自討苦吃。無奈之下,吳超然只有向分配在當?shù)毓ぷ鞯膸孜煌瑢W伸手求救。他們的工資收入都很微薄,但多多少少地接濟了一點。大伙兒一面數(shù)落他的不當抉擇,一面又鼓勵他不能泄氣,還幫助出了些不切合實際的主意,主要是勸他回到原來的廠子痛哭流涕地做一番深刻檢討,爭取領導的寬大處理,然后再“戴罪立功”。吳超然說:“我寧可跳樓也不給他們裝孫子!”大伙兒只好作罷,并希望他找一個遠一點的地方跳樓,“千萬別死在我們眼前,以免連累了我們兄弟?!眳浅宦爮牧送瑢W們的建議,他去了蛇口,那個地方新創(chuàng)辦了個工業(yè)區(qū),是個傳說中的自由區(qū)。
吳超然想念于辰,想得撕心裂肺,想得頭昏眼花,一直想到于辰的形象在他的腦海里變得模糊、遙遠,最終忽隱忽現(xiàn),飄忽不定。求生的本能把他的情感需要降至了最低點,他要為填飽肚子而放棄思念。
蛇口——一聽到名字就不該是個好地方,像是社會主義陣營里的一個鬼頭鬼腦的叛徒。吳超然喜歡去這個地方,因為他覺得自己也不是個什么好人。
在蛇口,吳超然很容易地找到了謀生的飯碗——一家塑料制品廠十分寬容地接納了他,并安排他到倉庫里裝卸貨物。吳超然是干過農(nóng)活、趕過大車的人,受苦受累曾經(jīng)是他最早讀過的必修課。他滿腔熱忱地扛著紙殼箱子,精神十足地來回穿梭。工頭兒很快就注意到了這位來歷不明的壯勞力,并發(fā)現(xiàn)他不僅能扛箱子,還能數(shù)數(shù)。一天下來進出的貨物他能一口說清,絲毫不差,想克扣他一點兒工資還挺難——這小子會算賬。沒法子只好給他封了個小官兒,讓他當個小組長,領著七八個人一塊兒千。
吳超然在蛇口只待了半年便去了另外一個陌生的希望之地一深圳,成為第一批闖深圳的墾荒者。要把偏僻荒涼的漁村建設成一個當時誰也說不清楚的特區(qū),這樣一張模糊的藍圖令人既神往又疑惑。單槍匹馬的吳超然瞄準大戰(zhàn)前的混亂時機,開始嘗試從事深圳與內(nèi)地之間的貿(mào)易活動。他把從沙頭角中英街上走私來的以電器為主的各類小商品,源源不斷地偷運回老家高價賣出,賺取了可觀的利潤,這使他興奮不已。那些今天看來很不起眼的日常用品,讓當時的內(nèi)地人大開眼界。他抓住了這個商機,伙同他人動員雇傭了不少親戚朋友通過火車、輪船、汽車大肆販運倒賣,觸角很快伸到了大半個中國。大量的剃須刀、電子表、T恤衫、化妝品、衛(wèi)生巾、太陽鏡、旅游鞋、洋煙洋酒、收錄機、照相機、電視機等等,都是經(jīng)由吳超然他們之手流入內(nèi)地的,其中包括少量的淫穢錄像帶、過期的成人雜志和撲克牌。
黃色毛片兒、畫冊期刊和撲克牌,吳超然
殘喘的縣煤礦從死亡線上拉回來。
吳超然借著酒勁兒勉勉強強答應了,伊萬把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他沒法再推三阻四了。沒出三天,吳超然便承包了煤礦,沒出三年,吳超然幾乎賠得血本無歸。
那家煤礦在吳超然接手時已經(jīng)負債累累,原先的礦領導把本來就很有限的那點資金投到了君子蘭種植場。君子蘭一夜之間被炒成了綠色鉆石,一盆就能賣幾千、幾萬,甚至幾十萬。人們的腦袋一下子像燒開了水似的,滾燙沸騰,瘋狂地做起了發(fā)財夢。煤礦上的自有資金和職工養(yǎng)家糊口的微薄工資全都壓在了君子蘭“賭場”上了,結(jié)果輸?shù)靡桓啥?。很多職工及家屬抱頭痛哭,整個礦區(qū)像發(fā)生了礦難一樣。有兩個礦工因此丟了性命,一位跳樓,另一位拿根繩子跑到巷道里上了吊。
煤礦的管理一團混亂,生產(chǎn)效率十分低下,采出來的煤炭又賣不掉。吳超然把前幾年的積累全拼上去了,還是打了水漂,又新欠了一屁股債。他連死的心都有了,苦笑著去找伊萬,向他借根繩子。他說,實在沒辦法了,想上吊連根繩子都買不起。
縣里幫他搞了筆貸款,連補發(fā)職工的拖欠工資還不夠。吳超然走投無路了,只好哀求縣里的領導幫他解套,希望能提前解除承包合同,還他一份自由。
“那怎么行?”連伊萬此時的態(tài)度也變得強硬起來,“你想把這個爛包袱丟給誰?沒人肯接,政府也不要了。這樣吧,這個礦就不再讓你承包了,賣給你算啦,等縣委開會時我把這件事提出來研究一下,就把煤礦徹底交給你啦,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賣給我?伊縣長,別說賣給我,您就是白送我也不要。再干下去,我不光是傾家蕩產(chǎn),那就變成家破人亡了!您開開恩,放我一馬吧!”吳超然急得快哭了。
縣里經(jīng)過開會研究,決定讓吳超然一次性把煤礦買斷,價格只是象征性地定了二十萬,而且先掛賬,三年內(nèi)分期付清。
吳超然欲哭無淚地抱回了一大堆經(jīng)營煤礦的各種證件和檔案資料,用麻袋一裝,丟進了自家的儲藏室里,躺在床上呼呼睡了兩天。煤礦他下定決心不辦了,他把能賣的生產(chǎn)資料全賣了,把職工能打發(fā)掉的全都打發(fā)掉了,愛種地的回家種地去,愛養(yǎng)豬的找地方養(yǎng)豬去,反正煤礦除了留幾個守攤的,剩下的統(tǒng)統(tǒng)不要。
吳超然如釋重負地跑了趟南方,跟當年一塊走私倒把的兄弟朋友們聚在了一起。當年的小馬仔一個個油頭粉面的,遞上來的名片不是董事長就是總經(jīng)理,“皮包公司”多如牛毛,一個磚頭砸下去十個人中有九個人是總經(jīng)理,剩下的那個至少也是個副總經(jīng)理。他們連吹帶噓地向吳哥炫耀自己生意場上的傳奇經(jīng)歷和輝煌成就,并爭先恐后地要與吳超然聯(lián)手打拼。“有錢大家賺嘛!”不管什么地方的人都操著廣東腔,說著這句暗語式的客套話。
走投無路的吳超然再一次絕處逢生,他覺得物流領域賺錢快,而且不會死人。他讓煤礦事故嚇壞了,因為這三年來他的煤礦發(fā)生了大大小小六次事故,每次都有傷亡,讓他整天提心吊膽。
吳超然手里的資金所剩無幾,根本就做不了什么大生意。他要想翻身,必須走一條捷徑,玩一把“空手套白狼”的游戲。他下定決心要賭一次,賭輸他就回老家趕大車,也算是重操舊業(yè)。他把身上的錢集中起來,置辦了一套高檔西裝,又煞費苦心地買了些頗有特色的禮物,去拜訪當年接受過他送的“淫穢物品”的幾位領導干部。他們多數(shù)已經(jīng)晉升到了更加重要的崗位,這些人不僅沒有忘記吳超然,而且對他出乎意料地“印象深刻”。他們熱情地接待了他,并對他目前所做的生意給予了很多幫助,遠遠超出了吳超然的預期。一趟下來吳超然搞到了好幾份“批件”,這可是無本萬利的買賣?!熬o俏物資”的短缺,讓許多官員發(fā)了財。有了“批件”就有了鈔票。吳超然的口袋又一次鼓了起來,臉上放出了自信的光芒。他從這筆非法所得中拿出了相當一部分,回贈給救他于末路的那幾位手中掌握批件的“貴人”,再次贏得了他們的信任,同時也爭取到了他們進一步的扶持和幫助。
當然,真正使吳超然變成億萬富翁的還是當年縣里強賣給他的那個爛煤礦。這座停產(chǎn)了十幾年的煤礦后來被吳超然以一億四千萬元的價格轉(zhuǎn)讓了!他一度懷恨在心的伊萬,成為他從商路上最大的財神。
27
教學樓坍塌事故處理完畢之后的一個周末,吳超然約伊萬市長一起坐坐。他們前段時間匆匆見過一面,談話圍繞著事故處理中的一些問題,伊萬對如今的一些干部發(fā)表了幾句感慨,至于有關自己下一步升遷的考慮一句沒說。吳超然知道近段時期他的心思全集中在危機事件的應對上了,不可能惦記著個人的那些事情,所以也沒把上次去北京了解到的情況向他匯報。
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吳超然覺得該讓伊萬調(diào)整一下情緒,放松一下緊繃的神經(jīng)了,于是約伊萬到濱臨海邊的一處僻靜幽雅的養(yǎng)生館喝喝茶。這個養(yǎng)生館坐落在一個狹窄的山坳之中,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海,是吳超然自己建的,平時不對外經(jīng)營,只招待吳超然自己的私人朋友。這里其實也是個收藏館,每個房間分門別類地陳列著他多年收集來的奇石、瓷器、陶藝和名家字畫。如果到訪的貴賓對某件藏品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時,吳超然便讓服務人員打包裝好,臨走時一定讓客人帶上。
吳超然十分得意自己的這個創(chuàng)意,他認為這比赤裸裸地送錢體面得多,而且效果更好。其實,沒有哪個人會心安理得地白拿那些價值不菲的藏品,他們總能以其他方式加倍回報。
吳超然這些年從政府手里拿到的許多項目,都與他的公關策略有關。在大方、隨意的表象背后,有他對人情世故的深透理解和把握。
伊萬市長從前也不止一次地來這里做客,但他只挑選過一只古硯。那個硯臺非常別致,伊萬愛不釋手。他喜歡書法,平時愿意耍幾筆,所以對文房四寶情有獨鐘。至于其他的壇壇罐罐伊萬并不感興趣。
吳超然在門口把伊萬迎進樓里,先陪同他挨個房間參觀一遍他添置的一些新玩意兒,并現(xiàn)學現(xiàn)賣地向伊萬介紹哪個瓷瓶是宋代的,哪個陶罐是漢代的。像往常一樣,伊萬對他的藏品看得很認真,但并未對某件藏品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這一點讓吳超然多少有些失望。
“這個筆洗怎么樣?你過過眼!”吳超然從展柜下面拿出了一個黃綢子包裹的東西。
“哎,這個不錯,有點兒意思?!币寥f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詳細地端詳。
“玉制的,是個舊東西,有些年頭啦!”吳超然介紹說。
“是嗎?品相不錯,還有一層包漿。大小式樣擺在桌子上挺配套?!币寥f市長想起了先前從這里拿走的那只硯臺。
“這歸你啦!終于有人能瞧得起它了!”吳超然笑得很開心。
“還是你留著吧,這玩意兒估計不便宜!”伊萬推辭著。
“這東西放在這兒算是白瞎了,除了占地方,沒別的用途。洗衣裳吧太小,用它喝湯吧又太大,還是你拿去吧,洗洗毛筆算是派上了用場?!眳浅灰蝗缂韧貪M不在乎。
“那好吧,謝謝!愛寫兩手毛筆字的人都喜歡這玩意兒。等我將來退休了,再練兩年,爭取搞一個書法作品展,到時候你可得捧場啊!”伊萬說。
“好啊,這個展覽我來操辦,你只負責寫字創(chuàng)作。用不著等著退下來,等你明年去省政協(xié)當主席,時間比現(xiàn)在寬裕多了,壓力也沒有那么大了,寫寫字,畫畫畫,我來給你辦一個大型作品展,規(guī)模高一點,排場大一些。咱不在省里辦,要辦就去北京,到大會堂或者美術館,我可以幫你去請請大領導和書法大家,一塊兒熱鬧熱鬧。”吳超然興致看起來比伊萬還高。
“當省政協(xié)主席?我看那是癡心妄想、白日做夢啦!這次要是不出教學樓倒塌這個亂子,也許努努力還有點兒戲。現(xiàn)在不行了,能當個市政協(xié)主席就謝天謝地啦!”伊萬泄氣地說。
“不進常委,那就算你讓步了。政協(xié)副主席我估計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跑不了的。樓又不是你親手建的,更不是你把它推倒了,這種事實際上跟你沒有任何關系,你也不用往自己身上攬。責任已經(jīng)查明了,該處理的也處理了,沒有人會認為是你的責任?!眳浅徽f。
“說是你的責任就是你的責任,不管事實是不是如此。盯著省政協(xié)副主席位子的人多了,沒事兒還有人寫誣告信呢!況且樓塌了砸死學生這是事實,是重大責任事故,是全省上下人人皆知的案件。我不升官再不會有人提起,要是知道我要升一級,那說閑話寫信告狀的人可就冒出來了。算了吧,老弟,咱心里頭有數(shù),不敢有非分之想啊!”
“市長啊,你言重啦!你的群眾口碑好,上面對你的印象也不錯,怎么經(jīng)歷這么點事情就灰心了呢?事情都過去了,人的記憶力差得很,過不了幾天就忘了。再說中國那么大,哪天不死人,哪天不出惡性事故,注意力隨時都轉(zhuǎn)移,誰會特別關注這件事?你就踏踏實實等著吧,省政協(xié)副主席的寶座你坐定了。”接著,吳超然就把上次專程去北京請首長秘書吃飯的事情,從頭到尾地講了一遍,并表示,他會繼續(xù)加大運作力度,一定把這件事辦好!
“那就盡人力,順天意!”伊萬的態(tài)度既積極又冷靜。
28
吳超然善于混水摸魚,亂中取勝。倒賣“批件”讓他捷足先登,一夜暴富。接下來在那場波及全國的排山倒海的搶購風浪中,他把囤積的一批偽劣電冰箱和洗衣機高價出手,狠賺了一把昧心錢。“那時候,隨便什么破東西都能賣個好價錢,除了陽光和空氣!”吳超然每當回憶起當時的紅火日子,總是興奮不已。
他沒有戀戰(zhàn),而是見好就收。他從混戰(zhàn)中再一次脫身,就在春夏之交的那場政治風波之前回到老家。當國有企業(yè)的老總們被“三角債”纏得喘不上來氣的時候,吳超然正躲在家里興奮地計算著這兩年來自己的豐碩收獲,除了真金白銀,他還鬼使神差地買了幾支股票,這在當時可是件稀罕事。他又一次滿載而歸。
吳超然在老家的市中心置辦了一套新樓房。他心態(tài)上與上次從深圳回來不同了,他腦子盤算著如何尋求新的商機,有計劃地把事情做大。但突發(fā)的政治風波使周圍的氣氛驟然緊張,吳超然未敢輕舉妄動。
忙慣了的吳超然一閑下來便覺得百無聊賴,六神無主。夜深人靜時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大床上,心里格外寂寞。他想尋找一位能與自己終生相守的美麗善良而又有點文化的姑娘。
經(jīng)朋友介紹,他認識了十幾個女孩,沒有一位外表看上眼的。這些年他見過的小姐數(shù)不勝數(shù),早就審美疲勞了。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早就麻木了,根本無法恢復正常的男女交往能力。
事情的轉(zhuǎn)機往往都是在不經(jīng)意間出現(xiàn)的。一次傍晚時分,吳超然無所事事地坐進了路邊新開的一家看上去頗有些品味的咖啡店里,隨便點了一杯冰咖啡消磨時光。這里是年輕人出入的場所,三十好幾的吳超然坐在那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他東張西望地四下環(huán)顧,猛然被一個姑娘的笑臉吸引住了。他的目光緊緊地鎖定在她身上,久久不肯移開,以至于引起了那位姑娘的反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這個女的就是王小麗,他后來的妻子。王小麗那天是和男朋友約會,倆人已經(jīng)談了些日子,彼此感覺都不錯,正準備進一步發(fā)展下去。沒想到吳超然在那一瞬間一眼就看上她了,并發(fā)誓要把這一瞬間變成永恒。
王小麗和男朋友又坐了不大一會兒便起身離開了咖啡店,他們打算去看場電影。
吳超然緊隨其后,一直跟到電影院里。電影散了場,吳超然繼續(xù)跟蹤,直到摸清了王小麗的住址。
第二天一大早,吳超然就開著車跑到了頭天晚上王小麗住的那棟樓門口,耐心地等待著她的出現(xiàn)。大約等了一個多鐘頭,王小麗從樓里走出,拎著個手提包,像是去上班的樣子。吳超然發(fā)動了汽車,慢慢地跟在王小麗的后面。
王小麗步行到公交車站,等了三分鐘,就擠上了汽車。吳超然跟著公交車走了三站地,王小麗下車穿過一條馬路,走進了“育人小學”。“哈哈,太好了!這丫頭,肯定是個教師!”吳超然在車里拍著巴掌說。
吳超然把車掉過頭來,直接開到了市教育局,托在這里的一位朋友幫助他了解一下這個女老師的情況。“育人小學歸南城區(qū)管,我領你去找他們幫忙?!迸笥淹λ?,坐上吳超然的車就去了南城區(qū)。
區(qū)里的教育局長是個老頭兒,跟市局來的領導很熟悉也很親近,他親自把育人小學教育人事檔案統(tǒng)統(tǒng)翻了出來,由吳超然隨便翻看。
“哈哈,就是她!我終于把這個小丫頭給逮著了,我看你往哪里跑!”吳超然舉著上面貼著王小麗照片的教師登記表興奮得手舞足蹈。
“干嗎你啊,你想干什么?把材料放下!”教育局長突然態(tài)度變了,沖著吳超然吼了起來?!拔也桓蓡?,就是想找她?!眳浅蛔プn案不肯撒手。“你知道她是誰嗎?他是我女兒!”老局長憤怒地把材料從他手里一下子奪了過來。
29
伊萬從吳超然的養(yǎng)生館回來以后,心情格外舒暢。他在藥浴里泡了兩個鐘頭,又讓小姐做了個全身按摩,頓覺遍體通泰,一身輕松。再加上吳超然胸有成竹地預言他能做到省政協(xié)副主席的位置上,更讓他內(nèi)心歡喜,神清氣爽,不管這種預言最終能否實現(xiàn),至少他此時此刻倍感精神振奮。
回到家里,伊萬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又興致勃勃地坐到書房里,把吳超然送他的筆洗放到書案上,把玩了一陣子,然后,鋪紙研墨,大筆一揮,寫下四個隸書大字“時來運轉(zhuǎn)”。
半個月前,市里接到上級的通知,要求伊萬到中央黨校學習十天,這次是專題輪訓班,此前宋書記已經(jīng)培訓過了。按照要求,明天他就要到北京報到。
伊萬原打算利用這次培訓機會,好好地養(yǎng)養(yǎng)神,躲躲事兒,徹底放松一下,但臨行前吳超然的一番話又激發(fā)了他的斗志。他覺得這十天不能完全懈怠,他自己還得親自跑跑,有些事情不到最后不能輕言放棄,免得將來后悔。
黨校的生活條件很好,吃住均很方便,按理說用不著另做準備。但這些年凡是市里派去學習的領導干部,不論時間長短,市駐京辦均給另行安排一套房子,美其名曰為了便于工作,實際上是擺闊鋪張,追求個排場。伊萬心里并不贊成這么張揚,但風氣已經(jīng)形成,光靠一兩個人難以扭轉(zhuǎn)。伊萬常說:“風看不著,氣摸不到,但風氣卻有著巨大的力量?!迸嘤己玫娘L氣難,風氣一經(jīng)破壞想根本改變則更難。
伊萬當官久了,當初看不慣的一些做法和事情,現(xiàn)在也適應了。
駐京辦主任和秘書早就在機場出口等候了。秘書和司機是頭一天開車來的,這也是規(guī)矩。秘書必須煞有介事地打前站,檢查落實迎接市長的各項準備工作是否到位。陪同伊萬的是政府辦公室主任和其他兩位工作人員,這算是市長出行的最低規(guī)格了。
伊萬上車前,吩咐司機去西郊大學,他要順便看望一下自己的二哥伊百,他住的地方離黨校很近。他讓辦公室和駐京辦的二位主任,在大學附近找一個酒店,晚上他要請伊百吃個飯。他去哥哥家里,秘書等不需要陪同。伊百兩天前就接到了弟弟伊萬的電話,知道他今天到達的時間,所以等伊萬的車開到校門口時,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伊百見到弟弟伊萬,十分高興,領著上了樓,邊走邊說:“市長大人百忙中蒞臨寒舍體察民情,實在是勤政愛民之典范啊!”
“二哥,你要是不說風涼話,舌頭能腫啊?”
“風涼話好啊,當官的常聽聽風涼話能防暑降溫,祛熱排毒啊!”
“二哥,我看你是典型的知識分子,我指的不是學問,指的是你說話這股陰陽怪氣的腔調(diào)?!币寥f進了房間,找了把椅子坐下。
“伊萬,你抬舉我嘍。我哪是什么知識分子,頂多算個知識的零售商。販賣的東西還不一定都是真的。中國沒有知識分子啊!”伊百給伊萬倒了杯水,拉把椅子坐在了他的對面。
“大學教授還不是知識分子,二哥你謙虛得有點過頭了?!币寥f喝了口水。
“在西方,知識分子是指那些不歸屬于任何黨派,有自己的獨立人格和觀點,并不斷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提出質(zhì)疑和批評的人。這種人中國有嗎?我們一般是把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或者再把學歷推高一點,把受過高等教育的群體稱為知識分子,跟本來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是兩碼事?!币涟偕袂閲烂C地說。
“二哥,聽你講起話來還真有點‘老憤青的味道。我們都快兩年沒見面了,我看你還是那樣,狀態(tài)挺好的?!币寥f岔開了話題。
“老了,伊萬,我今年都快奔六十歲了,早就該蹲墻根,曬太陽了。”
“我現(xiàn)在覺著,還是去大學教書好。要是在政府,五十八歲就靠邊站了?!?/p>
“我們一直靠邊站著,從來沒站過中間,所以沒有你當官的那種失落感!”
“站在邊上有時比站中間舒服。只圍觀別人,別人不會盯著你,眾目睽睽之下被圍在中間,挺難受。”
“被關注總是好的。邊緣上的人是被忽視的,沒多大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币涟偃粲兴嫉卣f。
“那今晚吃飯你坐中間,我多叫幾個人圍觀你,讓你體會體會被關注的感受?!币寥f回應說。
“咱哥倆就在家里吃吧,我簡單地搞兩個萊。”伊百建議道,“你也嘗嘗我這個老光棍的手藝?!?/p>
“二哥,你就別費那個勁了。一塊兒去外邊吃,省得洗碗了!”
“那好吧,我就沾市長老弟的光了,到外邊腐敗一頓!”
30
吳超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王小麗從她男朋友的熱戀中拉進了自己的懷抱。
王小麗開始態(tài)度很堅決地拒絕了他的愛意,但吳超然不達目的不罷休地死纏爛打及其擁有的汽車洋房和巨額存款而產(chǎn)生的巨大誘惑,終于動搖了王小麗的初衷,她沒到兩個月就與吳超然舉行了場面隆重的結(jié)婚慶典。
按照吳超然的擇偶標準,理想的老婆應該是一個美麗善良的女人。王小麗雖然美麗卻不善良。漂亮靠眼睛判斷,心地善良則需要通過交往慢慢用心體味。女人嬌美的外表和性感的身材最容易讓男人神魂顛倒,使其理性和智商降至最低水平。吳超然追求王小麗的過程正好印證了這一點。
盡管吳超然在商場上順風順水,一路高歌,羨慕者崇拜者眾多,走到哪里人們都敬讓三分,但在家里他的地位很低。他對外人說,他在家里屬于三把手,一把手是兒子,二把手是老婆。后來他變成了五把手,朋友問他為什么,他憤憤地罵了一句:“他媽的,我老婆最近養(yǎng)了兩條狗!”
王小麗生了兒子之后有三大愛好:一是好貶損老公,在她看來,吳超然渾身毛病,一無是處,認為隨便找個男人都比他強;二是她愛虛榮,好顯擺,房子一定得是獨體別墅,汽車一定要外國原裝,頂級配置,穿戴的服裝首飾一定要國際名牌,三是喜歡摳門,大錢不算,小錢計較,常為一分鹽兩分醋的事兒跟小商販吵上大半天,平時開車購物誰要收她一塊錢的停車費那可算惹上了麻煩,她動不動就能罵你個狗血噴頭。對于吳超然的父母和親戚,她跟防賊似的,生怕丈夫把錢花到了他們身上。從兒子吳挺牙牙學語開始,她就不停地向兒子說爸爸的壞話,使兒子從懂事時起就知道世界上最沒用、最無能、最窩囊的男人就是整天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父親。所以,吳超然在兒子的心目中就是廢物的代名詞,他在兒子那里,幾乎沒有任何威信可言。
在社會上大名鼎鼎、威風凜凜,在公司里說一不二、盛氣凌人的吳超然到家里比貓還乖,不能有一點閃失,生怕惹惱了老婆而引發(fā)一場無休止的戰(zhàn)爭。
吳超然曾經(jīng)多次動過離婚的念頭,但一想兒子一天天長大了,又不忍心就這么撇下她。再說王小麗更不是省油的燈,碰翻了能惹火燒身,人財兩失。他覺得自己今天在家里的惡劣處境是自找的,叫子作自受。當年追求王小麗時他就沒挺起過腰板,這種被動關系一經(jīng)形成便很難改變。
31
伊百、伊萬兩兄弟好多年沒有這樣聚在一起隨心所欲地喝酒聊天了。
伊百喝了幾杯酒話就更多了。他說:“人老了感情就變得脆弱了。前幾年這種感覺還不明顯。近兩年突然感到自己很虛弱,也很脆弱。反正有一種很異樣很特別的滋味涌上心頭。過去不想見的人也想見見了,過去看不慣的事也容易理解了??追蜃诱f六十而耳順,挺有道理的。以前我孤傲得很,喜怒均形于色,愛憎也寫在臉上,對于自己瞧不上眼的人,迎面碰上也不會打個招呼。見了領導也梗梗著脖子,像咱的級別比他高似的,現(xiàn)在想想是自己不成熟。你別笑,年齡大并不一定就成熟,有的人八十多歲了,還跟個老小孩兒似的,那就是不成熟,我有的時候細觀察我們學校的一些年輕干部,三十歲剛出頭,辦起事來可圓滑流暢啦!所以我對一個在國家機關里當處長的學生說,我是越來越老了,而你是越來越老練了。”
“二哥,你看上去一點兒不老,比我都顯年輕。再說教授越老越值錢,不像我們這些當官的,一退下來,啥也不是,連垃圾都趕不上,垃圾還有人撿呢!”伊萬端起杯子敬了二哥一杯酒。
“顯不顯老那都是表面上的,年齡畢竟到了,老黃瓜刷綠漆,也是表面光,經(jīng)不起用牙去試。人到了什么年齡就要適時地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和行為。比方說,五六歲的小孩在地上打滾挺逗的,可五六十歲的老頭老太太在地上打滾多恐怖!伊萬,你是不是覺得我現(xiàn)在開始懂事了呢?”伊百喝了酒,表情尤顯真誠。
“二哥,你真是變了不少,以前我老發(fā)怵見你,你是哥哥,又是教授,總喜歡說教,說得我有時都下不來臺。真的,二哥,我一直覺得你有點過于清高,個性太強啦!”伊萬說出了掏心窩子的話。
“是啊,要不我怎么會說自己不成熟呢?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你當領導個性不能太強,這是對的,領導要通過他人做事,追隨擁護你的人越多越好。人家為什么要跟你走,要擁護你呢?那是你能代表他們的愿望,尊重他們的人格及他們的感受。如果領導的個性太強就會任性,就招人反感。領導者要張揚自己的個性,就得以壓抑群眾的個性為代價。假如你是個科學家,你要求真求新,夾著尾巴做人,凡事都要規(guī)規(guī)矩矩、四平八穩(wěn),那還有什么創(chuàng)新能力?唉,說到這兒,我不得不向你反映反映大學的現(xiàn)狀,這樣下去不行啊!大學的衙門氣太重了,你們政府的干預也太多了,這樣下去就會浮躁。大學不能浮躁啊!口口聲聲地要培養(yǎng)創(chuàng)新人才,這種辦學體制、人才培養(yǎng)模式怎么會培養(yǎng)出那種人才呢?這是南轅北轍,緣木求魚嘛!上次我跟吳超然說過,現(xiàn)在的大學權力沒有政府大。可毛病并不比政府少多少,校園里到處都貼著大而無當?shù)目斩纯谔?。少搞形式主義比什么都強,大學有大學的精神,不能讓大學只當成你們的下屬單位和部門,由著你們的性子,胡亂管。真的,伊萬,你不僅是我弟弟,還是一市之長,在我眼里,你是治黨治國的高級干部啊,眼光得看得長遠一點,不能太急功近利啊!總追求GDP遲早要出問題的。現(xiàn)在社會的問題縱橫交錯,你比我清楚,我就不多說啦,我還是說說大學吧。這樣辦下去我看沒啥希望,我這不是危言聳聽,這是關于未來的大事啊!你要是不愛聽,我就不說啦!你看我不成熟吧?來,喝喝酒我的腦子就清醒了?!币娨寥f低頭不語,伊百打住了話頭。
“不、不、不,我很想聽。我正琢磨你說的話呢,你接著說。來,再喝一杯!”伊萬抱歉地先干了一杯。
“我給你舉幾個我們學校的例子吧,這幾年,檢查評估之風越刮越狠。上級部門三天兩頭光臨學校,不是評估考核,就是檢查督導。豬長肉不是靠秤稱。開不完的會,填不完的表。為了迎接檢查、評估,全校上下齊動員,打一場集中做假之戰(zhàn),學生老師都要接受專門的培訓,連鼓掌、起立都要練習。嗨,太講究排場了,太不重實效了。
“提高國際性吧,非得要求海歸占多少比例。有些海歸也不見得比土鱉強,但喝過洋墨水,高人一等,花幾十萬上百萬的年薪請過來,結(jié)果往往是招進了女婿氣走了兒子,因為引進的這些所謂的人才有不少遠看是蟒蛇,近看是蚯蚓,自我介紹是老虎,走上講臺像老鼠?!?/p>
“前兩年,有所大學決定要用三至五年的時間,實現(xiàn)所有課程都要用英語講授的目標,要全覆蓋不留死角,這可把教授中國古典文學的老師們急壞了,他們表示不滿,提出異議,結(jié)果校方答復,講不了就趕緊走人,會英語的海歸們早就躍躍欲試了!現(xiàn)在兩年過去了,真正用英語上課的,只有體育課,滿操場都是one two one?!?/p>
伊萬笑得嗆著了,連續(xù)咳嗽了幾十聲。他倆一看時間不早了,只好意猶未盡地買了單。伊萬說:“我在北京再待上十天,抽空兒接著聊?!币涟僬f:“我是閑人一個,啥時都沒事兒,只要你別誤了正事兒就行?!?/p>
這句話提醒了伊萬,他打算明天跟在京工作的原先省里領導聯(lián)系一下,向他們匯報匯報工作。
32
娶了王小麗,轉(zhuǎn)過年就抱上了胖兒子,吳超然在興奮、喜悅和煩惱中打算做點事情。
在給兒子取名時,王小麗與吳超然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王小麗突然奇怪地提出要讓兒子隨她姓王,名字也想好了,叫王超。
吳超然覺得王小麗越來越矯情,自打結(jié)婚之后就沒消停過,三天兩天提一些莫名其妙的古怪要求。等生了兒子,她越發(fā)覺得自己勞苦功高,時時處處地挑吳超然的毛病。
吳超然的興奮和喜悅總是伴隨著苦惱和無奈。他跟王小麗爭吵了幾回,覺得根本沒法商量,只好自己拿著戶口本,直接跑到派出所,把兒子名字通過法律的形式確定了下來——吳挺。
王小麗為這事兒鬧了好幾天,最后以吳超然答應送她輛汽車而結(jié)束。
在姓什么的問題上,全社會參與了大討論。姓“社”還是姓“資”,兩種意見針鋒相對。堅持姓“社”的,認為吃肉就是資本主義。持相反觀點的人則反駁說:“社會主義不能光吃萊,況且有權威人士說過,貧窮不是社會主義?!?/p>
要想往前走就不能時時想著先邁左腿還是先邁右腿,只要前進就行。主張姓“社”的一派十分不滿,認為這是個方向問題,往哪兒走的問題至關重要,怎么走的問題同樣重要。
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原地踏步,放下手中的活兒,等待著上面的口號,到底是邁左腿還是邁右腿,生怕邁錯了步子而招來麻煩。
鄧小平老人退休后,閑著沒事,到南方轉(zhuǎn)了一圈兒,說了一番振聾發(fā)聵的話,比想象中的從太平洋吹來的溫暖濕潤的海風更有神效,大地披上了生機勃勃的綠色。人們再一次心潮涌動,興奮不已。他說了三個字,“不爭論”,吵成一鍋粥的兩方立即啞口無言,各自把想說的話又憋了回去。
吳超然給兒子取好了名字,便琢磨著要把手頭積累的資金派上用場,他不能眼看著這筆錢被貪欲無法遏制的老婆給揮霍一空。
他把目光投向了房地產(chǎn)。土地是不可再生資源,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的建設需要大量的住宅用房,他又找到了一些老關系,爭取到了幾片價格十分低廉、位置非常合適的地段。房地產(chǎn)是大投入,也是大回報。吳超然在抓項目上顯示出的眼光比他找媳婦的水平要強百倍。他沒把有限的資金全部用于購置土地上,而是把相當一部分送給了手里掌管土地審批權的人手里。
不規(guī)范的房地產(chǎn)市場讓善于混水摸魚的吳超然左右逢源,得心應手。他了解國情和人的心理,熟悉官場市場融為一體的潛規(guī)則,他的慷慨、大方和懂規(guī)矩、守信譽在圈子內(nèi)有口皆碑。吳超然一度成為當?shù)匦庞玫拇~,一些手握權力的人要想把某些權力和資源變現(xiàn),首先想到的就是他。
妻子王小麗得知丈夫把錢用于買一些海邊山根的野荒地,心里十分惱火。她罵吳超然是個十足的土老帽,花錢買那些破地純屬農(nóng)民意識。她氣急敗壞地嘲諷他:“你就是個賤骨頭,種地的命。你就敗家吧,那些破地種土豆都長不了,你等著做墳場用吧!”
老婆蠻不講理的最后一句話給了吳超然很大的啟發(fā),他還真把白送他的一塊不適合建房子的偏僻山地派上了大用場——建了一個陵園,每平方米為他帶來數(shù)千元的豐厚回報。
短短的十年間,吳超然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房地產(chǎn)大亨。他建設的各種檔次的住宅區(qū)、商務樓、酒店、賓館、度假村、別墅園遍及全省的主要城市。
吳超然后悔當初沒把老家歪脖子村村長,就是當年吳超然趕大車時與寡婦偷情的那個村長送上門的東山溝子買下來。歪脖子村后來規(guī)劃成了開發(fā)區(qū),如果那年王小麗不跟著攪和的話,東溝子——現(xiàn)在的高爾夫球場,就百分之百地姓吳了。
村長因為賣地發(fā)了財,私吞了不少錢款。他后來辦了移民,去了加拿大,吳超然對此更是心潮難平,“一個大字識不了幾個的睜眼瞎子,竟然搖身一變成了洋人,下次村長回家探親,我們還得按外賓規(guī)格接待了,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啊!”他還發(fā)牢騷:“這
些年我什么獎狀都得到了,勞模證、優(yōu)秀企業(yè)獎狀、五一獎章,還有這個杯,那個杯的,就是沒得過村長的那張綠卡。我是千金買一證,人家是一證值千金,這才叫人比人氣死人呢!”
33
伊萬在黨校里白天聽專題報告,晚上除了有兩次被小組討論占用了外,其他時間均可自由支配。
他抽空拜訪了兩位在京工作的老領導,還見了幾位特意從省里趕過來有事找他的縣級干部和企業(yè)老板。每次到北京開會或?qū)W習,總有一些人能見縫插針地找到他,談一些更私密的事情。伊萬有時也感到奇怪,好像這些話必須到異地來談,在本地溝通就會感到有什么障礙似的。
前幾天伊萬跟二哥伊百邊喝酒邊聊天,談得挺熱乎,伊萬心里很有感慨。兄弟兩個同一年上的大學,畢業(yè)后各奔東西,一晃快三十年了。這些年伊萬雖然常來北京,但兩人見面也只是偶爾的事情。而且,每次見面總是客客氣氣冷冷淡淡的幾句話:“挺好嗎?身體怎么樣啦?工作還忙吧?”兄弟倆近在咫尺,面對面交談,跟遠隔千里之外的電話寒暄差不多,然后轉(zhuǎn)身走了,電話掛了。
其實,伊百的冷傲孤僻和尖酸刻薄讓伊萬心里很不舒服。他曾跟老婆說過:“二哥幸虧在大學教書,他要是到社會上或者是在政府機關工作,早讓人給收拾了,我都不會放過他!整天陰陽怪氣的,專找領導的茬兒,不是自找麻煩嗎?”
而在伊百的眼里,當官的沒幾個好東西,若伊萬不是他的親弟弟,他連那幾句冷淡的客氣話也不肯破費。他瞧不起不學無術的官僚,他也知道當官的更瞧不起像自己這類的窮酸學者。學界和官場本來就是一油一水,很難溶為一體。但學界里就有那么一批人,削尖腦袋往官場里鉆。他們表面假裝無意于仕途,可內(nèi)心深處對于行政權力極其渴望。伊百的同學和同事中就有這種類型的人,他們原本潛心學術,后來耐不住寂寞,拼死拼活地擠進官場,回過頭來便換了另一副嘴臉,趾高氣揚,盛氣凌人,對原先的同類發(fā)號施令,不屑一顧。更可笑的是有幾位屬于借調(diào)和掛職性質(zhì)的教師,出去轉(zhuǎn)了一小圈兒,又回到了原來的起點,可是這短暫、臨時的經(jīng)歷,卻始終掛在嘴上,動不動就是“我當副縣長的時候”,或者“那年我在中辦”如何如何,口氣中透著無限榮光和驕傲,講話時嘴里也是“啊啊啊”地拖著官腔。
還有一些即使把腦袋變成根針也扎不進官場的人,就努力地把學界打造成官場。這種人官癮大,官運小,但隨時都能找到當官的感覺,就算當個教研室主任,也擺出個高級干部的架式,總能把馬扎當沙發(fā),把自己坐的冷板凳想象成主席臺。
伊萬雖說是自己的一奶同胞,但畢竟是響當當?shù)氖虚L,伊百并不把血緣手足間的天然紐帶看得多么牢不可破。人就其本質(zhì)而言,就是社會的動物,扮演的社會角色和占據(jù)的社會地位往往徹底改變一個人。但他還是從心底希望伊萬能平平穩(wěn)穩(wěn)、安安全全、實實在在地干下去,為老百姓多做些好事,也為老伊家增光添彩。
伊萬這次到北京學習,老哥倆兒聚在一起談得很投機,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你爭我吵打打鬧鬧的快活日子。
伊百到了這把年紀,難得跟弟弟好好聊聊,所以前幾天喝完酒后,他興奮得一連幾天都睡不著覺。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袋里像放錄像似的,把從童年到少年與伊萬在一起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畫面一遍又一遍地反復回放,有些細節(jié)模糊了,他就使勁地追憶,累得腦袋生疼,渾身虛脫了一樣。
他想起兒時山清水秀的葫蘆鎮(zhèn),想起了少年時震耳欲聾的口號聲,想起了青年時觸目驚心的大標語和紅旗招展的梯田建設工地。
自打大學畢業(yè)后,伊百只回過一次老家,那差不多是十年前了,還跟小學同學聚了聚。少兒時代的記憶對他而言并不美好,每次提到葫蘆鎮(zhèn),他的胃里就有一種饑腸轆轆的感覺,空落落的。
在伊百的印象中,葫蘆鎮(zhèn)是一塊污跡斑斑的抹布,濕乎乎、皺巴巴、臟兮兮的,還散發(fā)了一股刺鼻的酸味。那個時代留在他腦海里的圖景就是一塊抹布。
葫蘆鎮(zhèn)這塊抹布原先是干凈的,伊百也這么想過,它甚至是繡著紅花綠葉的一塊名貴雅致的絲絹。但,人們把它用來擦了桌椅,甚至鍋臺、馬桶,它變得丑陋不堪,遍體鱗傷,臭氣熏天了。
總有家鄉(xiāng)的親人把葫蘆鎮(zhèn)的訊息帶給伊百,他們自豪地告訴伊百,家鄉(xiāng)現(xiàn)在可是今非昔比啦,那里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頭三十年人們就這么說,伊百沒看出來。過了十年人們又這么說,他知道家鄉(xiāng)的破房子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墻面閃著馬賽克光芒的新樓房了。再過了十年人們還是這么說,他明白,那里一切原有的建筑,包括那一幢幢曾經(jīng)讓葫蘆鎮(zhèn)人民歡呼鼓舞的馬賽克貼面的新樓房均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一片片現(xiàn)代化的高樓大廈拔地而起。
還是過了十年,葫蘆鎮(zhèn)連名字都不見了,如今它被稱為開發(fā)區(qū)的一個街道辦事處。原先鎮(zhèn)政府的舊址上,是一座富麗堂皇的五星級國際大酒店。
伊百向家鄉(xiāng)人問起鎮(zhèn)上的那座著名的大橋?!霸鐩]了,連河都填平了,要橋有什么用?”老鄉(xiāng)爽快地回答。
他知道,凡是建筑物一個都沒保留,所以他不再問什么俱樂部、老學校之類的古董,他打聽了村東頭的那棵百年老榆樹。
“什么樹?那兒哪有什么樹,您說的那地方現(xiàn)在是外企的拱形大車間呢!”來客驕傲地說。
“那么山呢?東山總還在吧?”那是伊百小時候心目中的圣山。
“山?推平了!填海用了。那兒往東建了片漂亮的高爾夫度假村!”
“噢,那真是天翻地覆啦!”伊百茫然若失地贊嘆道。
34
吳超然獲得的各種榮譽證書、獎狀、獎杯能擺放半間屋子,這一點他沒有吹牛。從縣勞模、市勞模,一直到省勞模,他一級都沒落下,全拿到了。除此之外,他還榮獲了優(yōu)秀企業(yè)家、省十大杰出民營企業(yè)家、捐資重教先進個人、助殘愛心獎章等多種稱號,以及敬老獎、納稅獎、環(huán)保獎、普法獎、優(yōu)秀提案獎、創(chuàng)新獎、改革獎、節(jié)能獎、計劃生育獎、安全生產(chǎn)獎等等,名目繁多,數(shù)不勝數(shù)。
現(xiàn)在吳超然又收到了大學母校頒發(fā)的“杰出校友獎”的領獎通知。通知上說:“鑒于您在校期間的優(yōu)秀表現(xiàn)和畢業(yè)后的突出貢獻,為母校贏得了榮譽。值此校慶50周年之際,學校經(jīng)過認真評議,決定授予您‘杰出校友榮譽稱號,并熱忱地歡迎您于校慶之日撥冗出席頒獎儀式。”同時,學校還將正式聘任他為客座教授。
吳超然接過秘書送來的大紅請柬,心里十分得意。他把邀請信反反復復地讀了三四遍,又把請柬翻來覆去地端詳了好一會兒,然后笑得淚流滿面。
他對秘書說:“歷史為成功者而寫。你看這信上說——鑒于您在校期間的優(yōu)秀表現(xiàn)和畢業(yè)后為社會所作的突出貢獻……你瞧瞧,紅紙黑字,一點都沒錯,誰也不能否認,這就是你真實的過去。大學讀書期間,我的所謂優(yōu)秀表現(xiàn)就是逃課、搓麻將,全校聞名,學校差一點兒把我開除學籍,我為這事幾乎快給校長跪下了。這回好了,我成了‘杰出校友,而且在大學期間我就是表現(xiàn)優(yōu)秀的好學生。”
吳超然交代秘書把邀請函裝在鏡框里裱
好,并吩咐他訂一張下周飛往廣州的機票,同時通知田一禾陪同他一起回母校參加校慶盛典。
田一禾沒有收到母校的請柬,所以當吳超然讓他一起返校時他面有難色。
“老田,別太小心眼兒啦,學校肯定給每位校友都發(fā)了返校通知。你原先的廠子破產(chǎn)了,你又退休了,估計是按舊地址寄的,你沒收到也很正常嘛!走吧,一塊兒去湊湊熱鬧,看看咱班的那些弟兄們怎么樣啦,他們肯定會去的。咦?咱班那班花尤娜,你不是一直追人家嗎?你當時利用班長這個職務之便,整天變著法子找人家談話,你還記得吧?對了,你知道她最后嫁給誰了嗎?她嫁給的那個小子我認識,他爸是市里的一個局長。那小子當年給我發(fā)了不少‘助學金,天天找我搓麻將,連襪子都輸給我了。后來,你記得吧,他把他爸收的禮,什么電風扇、照相機之類的一大堆東西,拉著我一塊兒抬到市場上賣。他媽的,讓派出所把我倆一起抓了起來,蹲了一天。他爸還反咬我一口,說我是教唆犯,把他兒子拐帶壞了,讓學校嚴懲我。你沒忘吧?你為這事兒指著鼻子罵我,說我二十年后不被槍斃,那就說明中國的法制建設還不到位!對不對?你別樂,你當時是不是那么說的?你忘了?我可沒忘,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知道我當時咋想?我在心里咬牙切齒地說,小子,要真有那一天,在槍斃我之前我非把你先做掉不可!真的,我覺得你特瞧不起我?,F(xiàn)在可好,都快過去三十年了,中國的法制建設啥時候才能到位啊?田班長,你是不是特著急,為我國的法制建設還那么滯后著急啊?”
在秘書的陪同下,吳超然和田一禾同機飛到廣州,并一起回到了母校。
校園里彌漫著節(jié)日的喜慶氣氛,花團錦簇,彩旗飄揚,氣球高懸,鑼鼓喧天。返校的校友們成群結(jié)隊,絡繹不絕。由在校女生組成的禮儀隊,滿面笑容地引領著客人到各系的簽到處報到。
“走,咱先轉(zhuǎn)轉(zhuǎn)去,等一會兒再簽到。從離開學校,我還是頭一次回來?!眳浅焕镆缓萄刂嗤┝滞鶎W生生活區(qū)走。
“操,咱們住的那幢宿舍樓跑哪兒去了,我怎么找不著了呢?”田一禾說。
“早拆了唄,那幢破樓要是留到現(xiàn)在早成危房了,踹一腳就得塌!”吳超然說。
“你看,老吳,那不是靜湖嗎?當年那些偷偷摸摸談戀愛的男男女女,都假裝跑到湖邊晨讀,實際上是幽會來了?!碧镆缓讨附o吳超然看。
“你坦白交代,你當初是不是也假裝談心,把尤娜騙到這兒動手動腳?”吳超然笑著問。
“別瞎扯了,尤娜是個正經(jīng)人?!崩咸镎f。
“那我知道,關鍵是你不正經(jīng),她正經(jīng)管什么用?”吳超然仍擠兌他。
“去你的,我再不正經(jīng)也比你正經(jīng)?!碧镆缓掏屏藚浅灰话?,差一點兒把他推到湖里,他一把又拽住了吳超然。
35
伊百曾經(jīng)一度對蘇聯(lián)和東歐發(fā)生的劇烈變化十分關注,一座看上去堅不可摧、牢不可破的大廈頃刻之間便轟然倒塌,留下了一堆瓦礫廢墟。
到底是什么顛覆或摧毀了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制度?是某個或幾個蘇共的叛徒嗎?當蘇共有20萬黨員的時候,他們推翻了沙皇政府,當蘇共有200萬黨員的時候他們戰(zhàn)勝了強大的法西斯入侵者。然而當蘇共黨員超過2000萬的時候,自己絆倒了,摔得再也爬不起來了。這到底是為什么呢?伊百查閱了大量的歷史文獻,試圖運用哲學的方法思考出一個有說服力的答案。他從內(nèi)因和外因這兩個常用的視角,去探索其深層次的原因。
一位朋友送給了伊百一本《蘇聯(lián)政治笑話集》,并拍著他的肩膀說:“老兄,別去查閱那浩如煙海的文獻了,還是讀點輕松的吧,它對你的研究同樣具有參考價值!”
這位朋友在另一所大學里教書,專門從事喜劇美學和笑文化的研究。伊百平時常與他來往,不是欽佩他的學問,而是覺得他講話很有趣。
朋友說,在一定意義上講,人類的歷史是一部笑話史。人類在笑聲中忍受苦難,并在苦難中尋找歡樂,笑是人人隨身攜帶的唯一的防身器和娛樂品,哭聲和笑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社會的悲喜劇。歷史在笑聲中蹣跚,人們在笑聲中成熟,社會在笑聲中進步,笑是人類獨有的尊嚴和權利,是人類抗拒壓力的良方,是上帝賜予的厚禮。
因此,朋友跟伊百講,你要以十分嚴肅的態(tài)度對待笑話,笑話屬于民間詼諧文化中最具代表性和傳播力的一種,其影響之深遠與廣泛難以估量,除了它的取樂功能外,它所傳遞和表達的含意相當復雜。如果我們把人民的情緒當做第一信號的話,最好去聽一聽他們背后在笑些什么,任何一個政黨和政府都不應該,也不可能禁止人民群眾的玩笑和調(diào)侃。相反,允許并包容民眾的嘲諷和笑聲,是走向民主和諧的一個小標志,從笑聲中了解民情民意,找出被嘲諷的荒誕之處并加以改正,這才是明智之舉。
伊百在朋友喋喋不休的開導下,從一個新的角度,正襟危坐,表情嚴肅得像翻一本圣經(jīng)似的打開笑話集,可惜沒讀上兩段,他緊繃的肌肉便松弛得稀里嘩啦,他肆無忌憚地笑著,把腕擊掌,捧腹噴飯,鼻涕眼淚趁著爆笑滾滾而下。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蘇聯(lián)的民眾,在社會劇變面前,竟能以祖?zhèn)鞯挠哪校瑥娜荽蠖鹊卣{(diào)侃命運的捉弄,嘲笑眼前的困境,撫慰內(nèi)心的痛楚。
他們說,當號召“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的馬克思看到蘇聯(lián)解體時,發(fā)出了一聲驚嘆:“全世界無產(chǎn)階級原諒我吧!”
與政治家領袖們端坐在主席臺上,對著話筒滔滔不絕地照本宣科不同。笑話總是在會場最后幾排開始悄悄傳播,它們常以竊竊私語的方式展開,短小簡潔,機智俏皮。
有位患者來到醫(yī)院看病,大夫問:“您哪兒不舒服?”
患者答道:“我的病很奇怪——總是看到的一樣,而聽到的卻是另一樣!”
“哦,這算不上什么毛病,很正常,我也這樣,我們蘇聯(lián)人差不多都是這樣!”大夫不耐煩地寬慰道。
有位黨員生前曾受到嚴厲批判,罪名是“誹謗蘇聯(lián)的現(xiàn)實”。在他過世后,終于給他平反,并恢復名譽。平反結(jié)論是“現(xiàn)實情況變得比一切誹謗還要糟糕”。
那蘇聯(lián)到底是如何解體的呢?伊百從笑話中找到了部分蘇聯(lián)人給出的解釋:
蘇聯(lián)領導人坐火車旅行,走了一段時間,火車停下了,因為前方?jīng)]有鐵軌了。
列寧號召:“立即發(fā)動無產(chǎn)者搞星期六義務勞動,修鐵路,直通共產(chǎn)主義!”
斯大林叼著煙斗,嚴肅地下命令:“給我調(diào)一百萬勞改犯來,修不通鐵路,統(tǒng)統(tǒng)槍斃!”
赫魯曉夫敲著皮鞋喊:“快把后面的鐵軌弄到前面去,火車繼續(xù)開!”
勃列日涅夫揮著雙手說:“都坐在座位上自己搖動身體,做出火車急速前進的樣子!”
最后,戈爾巴喬夫沉思道:“把火車拆了,到了有鐵路的地方,再把它拼裝起來?!庇谑翘K聯(lián)就解體了。
厚厚的一大本笑話,把伊百逗得前仰后合,然而笑過之后,他又陷入了沉沉的思索之中,一種莫名的虛無感悄悄地在他的心里升騰。
對于俄羅斯和蘇聯(lián),伊百總懷有一種無法割舍的情結(jié),那是他童年夢幻里的天堂,是他青少年時代最渴望的人類圣地,他腦袋里所有格式化的知識和信念幾乎完全源自于那個國
度。
它在一片嘻嘻哈哈的起哄聲中變成了歷史的殘垣斷壁。廣場上的坦克車無精打采敷衍了事地開了幾炮更像是象征性地捍衛(wèi)了信念。而他們的指揮官當時正酩酊大醉地躺在家里呼呼大睡。
伊百心痛地慶幸自己沒有生活在那里,否則他會因此而瘋狂。
伊百寫了篇文章,談了一些自己對蘇聯(lián)劇變的反思,觀點穩(wěn)妥又不乏新見。該文被一家著名的政論雜志刊載了,并受到了上級領導的肯定。學校分管宣傳的領導為此還專門約見了伊百,希望他繼續(xù)以知識分子獨有的優(yōu)勢,承擔起義不容辭的、責無旁貸的社會責任和歷史任務,關注社會,關注人民,關注現(xiàn)實,不斷地為經(jīng)濟建設和社會發(fā)展作出應有的貢獻。
伊百說他活了半輩子,只有兩位大官兒跟他面對面地談過話,一個是他當市長的弟弟伊萬,一個就是那位他至今不清楚姓甚名誰的校領導。
伊百覺得校領導說得在理。長期以來,他的目光只投射在校園圍墻里面和國界線外面,對于校園圍墻之外,國境線以內(nèi)的廣闊地帶他倒常常視而不見。
36
吳超然作為特邀嘉賓出席了母校的校慶典禮,并在主席臺的第二排就坐。
一同返校的吳超然的同班同學一共有十幾位,都擠在臺下亂哄哄的人群里,班長田一禾也在其中。
冗長的慶祝大會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除了宣讀上級主管部門和兄弟院校的賀信外,還有部、省領導的講話,最后是校長長篇大論的報告。校長在報告中系統(tǒng)總結(jié)了辦學50年來,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學校事業(yè)發(fā)展的輝煌成就,全面展示了學校這半個世紀在學科建設、科學研究和人才培養(yǎng)方面所作出的巨大貢獻。在談到人才培養(yǎng)時,校長還羅列了一長串杰出校友的代表人物,其中就有吳超然的大名。
坐在臺下的吳超然的同學們嘰嘰喳I喳地交頭接耳。
“別看今天臺上坐,說不定明天就成了階下囚了。這年頭搞經(jīng)濟的,有幾個不犯罪的。經(jīng)濟犯罪,經(jīng)濟犯罪,一沾經(jīng)濟,肯定犯罪!”
“吳超然這小子當初在學校時,算什么東西!就是個社會渣滓、生活垃圾!現(xiàn)如今他娘的倒成為社會名流啦,頭發(fā)油光锃亮,蒼蠅飛上去都能劈叉。你瞧那副得意樣!”另一位順勢補充說。
“唉,這年頭一切都顛倒啦!什么善惡、美丑,統(tǒng)統(tǒng)都倒了個個兒。有錢就是有本事。咱們這些分配到國有企業(yè)踏踏實實吃苦受累干了半輩子,結(jié)果怎么樣,提前下崗,拿幾個退休金,沒人理沒人睬的,他吳超然倒成了有突出貢獻的杰出校友,這種滋味不好受哇!要早知道學校請他來,我他媽的就不來了。讓咱們在底下給他鼓掌,嗨,真是心里堵得慌!”
校長作完了報告,便開始為杰出校友頒獎。吳超然站在主席臺前,把從校長手上接過來的獎杯和證書高高地舉過頭頂向臺下觀眾示意,全場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掌聲。在校學生代表又向他獻花,吳超然的臉上露出了無法掩飾的笑容。
慶典結(jié)束后,校方還專門為吳超然舉行了一個簡短而隆重的客座教授聘任儀式。系里的領導首先介紹了吳超然的簡歷和事跡,把他在學校讀書期間的“優(yōu)秀”表現(xiàn)說得天花亂墜,連吳超然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了,他滿臉通紅地瞅著臺下的同學,心想:是不是還有一個跟我同名的吳超然,系主任介紹的吳超然是我嗎?
校長的講話更是熱情洋溢,對吳超然充滿了溢美之辭,直接把他夸成了母校的驕傲和學子的楷模。
吳超然致答謝辭時,真誠感謝了母校對自己的辛勤培養(yǎng)。他動情地說:“沒有母校的教育,就沒有我的今天。師恩難忘,母校永遠是我的精神家園和事業(yè)靠山。我所能回報母校的很有限,但我會努力去做!”他當場表示,在原有捐贈二百萬元的基礎上,再捐款一百萬元,用于資助家境貧寒的在校學生。掌聲又一次熱烈地響起。
晚上吳超然委婉謝絕了校方的宴請,他讓田一禾在市里最高級的酒店訂了一個小宴會廳來招待他們班所有返校的同學。
回校參加校慶的同學一共十六位,不足全班學生的一半。同學們快三十年了頭一次這么大規(guī)模地相聚,心情都很激動。
飯前大家七嘴八舌、嘰嘰喳喳地相互寒暄,你發(fā)福了,他變瘦了,我變老了……嘻嘻哈哈、熱熱鬧鬧地聊了一個鐘頭。等氣氛逐漸趨于平靜,飯菜也上齊了,吳超然這才端起酒杯,致了幾句祝酒辭:
“同學們,說一句難聽的話,我想死你們啦!今天借校慶之際,由我和班長田一禾招呼大家聚一聚,我不僅高興,而且高興。我讀書時學習不好,沒當過學生干部,不會講話。所以,我先干了這杯酒,帶頭吃好喝好。來,各位共同舉杯,開喝!”
大伙兒呼呼啦啦都舉著酒杯站了起來,第一杯酒全喝光了。接下來氣氛就又活躍了起來,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大呼小叫,亂成一團。
最先向吳超然敬酒的是當初留校任教的王福至,他的頭發(fā)白一半,禿一半,已明顯有了老態(tài)。他端起酒杯跟吳超然說:“超然老弟,我比你大一歲,我就叫你老弟。我向你表示祝賀。我留校教書到明年正好滿三十年,才評了個副教授,而老弟你,現(xiàn)在是我們的客座教授。我得向你表示祝賀,來,咱倆一塊兒干了!”
“福至,別扯了。你這是寒磣我,我這算什么教授,這是花錢買的,跟你怎么比呢?這酒我不喝,你得換個理由。”吳超然低調(diào)地做了解釋。
“你瞧不起我,是吧?”王福至認真地生了氣。
“好、好、好,談不上敬,咱一塊兒喝!”吳超然趕快把酒喝了。
“吳超然,我代表咱班的女生敬你一杯,祝你一生都有女人緣!”坐在田一禾身邊的尤娜舉起了杯子。
“喲,美女敬酒,咱哪敢不喝。老田,你不介意吧?”吳超然起身碰了碰尤娜伸過來的酒杯。
“操,我能介意啥,你是老板,別說跟她喝酒了,你就是跟她睡覺咱也不敢管呢!”老田的酒量不行,一喝就高。
“你瞧老田,這叫啥氣度嘛!來,我喝酒,你喝茶。”吳超然見他有些醉了,不想再讓他喝酒了。
“操,咱也是個爺們兒,憑啥你喝酒我喝水,要喝就換大杯子,誰怕誰啊?”田一禾酒壯慫人膽,還較上勁了。
“來,咱們今天是全班聚會,咱們得請老班長講幾句話。來,大家掌聲歡迎!”尤娜女人心細,她怕田一禾再喝下去會惹出麻煩,趕緊出來打圓場,替吳超然和田一禾共同解圍。
吳超然滿面紅光地帶頭鼓掌。田一禾搖搖晃晃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我高興,很高興,很高興啊!”他先吼了一聲?!拔以缇筒皇鞘裁此麐尩陌嚅L、廠長了,我現(xiàn)在就是一個小馬仔,給吳老板打工的小馬仔。我是一條狗,是吳超然的一條狗。吳超然如今可牛叉了,他當年算個啥東西,算個球!我早就說過,他要是不被槍斃,那就是這個社會法制不健全!一點兒沒錯,這話擱在今天說,也一點兒沒錯!”田一禾真喝多了,尤娜和幾位同學趕快把他按在椅子上,讓他喝點兒茶水。
吳超然的笑容僵硬地凝固在臉上,他想發(fā)作,想沖著他的臉猛猛地揍上一拳。但他坐在那兒一動沒動,把攥緊的拳頭移開了。他招呼大伙兒吃飯,盡量保持著應有的風度,一直尷尬地堅持到把大家送走。
第二天一大早,吳超然便匆匆地趕往機場,他沒跟因醉酒仍在賓館里呼呼大睡的田一禾打招呼。
在飛機上,他跟秘書說,立即通知人力資源部門,免去田一禾的職務,并馬上辦理相關的辭退手續(xù)。
“我還以為‘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是糊弄小孩兒的童話呢,沒想到自己就遇上這種事兒了!”吳超然當天去北京轉(zhuǎn)機,見到于辰時非常感慨地說。
37
伊萬在黨校學習結(jié)束前的頭一天晚上又一次去了伊百家。
他告訴伊百,明天下午中央領導同志將出席他們這期學員的結(jié)業(yè)式并發(fā)表重要講話,然后全體學員聚餐吃散伙飯。
伊百問:“像你們這些市長、書記們湊在一起吃飯,是不是也跟開會似的,那么端著架子,打著官腔?”
伊萬說:“那怎么可能呢?我們在一起學習生活了十天,差不多也混熟了。明晚吃飯時,我估計彼此還會相互灌酒呢,說不定還會放倒幾個!”
“是嗎?你們之間也會像我們平頭百姓那樣一喝酒就胡說八道,東拉西扯?”
“差不多吧,都是人嘛!”
伊百說:“是嗎,看來人都有兩面性。我還以為你們之間只會說解放思想、實事求是、與時俱進、開拓創(chuàng)新之類的套話呢!”
伊萬說:“你別挖苦我啦!那類話都是公開場合的通用語言,不說不行啊!”
伊百問,上面有明文規(guī)定必須這么講?
伊萬說,那倒沒有不過這都是約定俗成的,人人都這么講,省得犯錯誤,習慣成自然嘛!
“會犯什么錯誤?”
伊萬說:“講話必須與上級保持一致,如果各說各的,那不就不一致了嗎!與上面不一致就是犯錯誤嘛?!?/p>
“村支書和總書記說的一模一樣,村長跟總理說的一點不差。這上下一般粗,能解決具體問題嗎?”
伊萬說:“說歸說,做歸做。講的是一套,具體干起來還得有具體措施嘛!”
“我在電視上聽村里的基層干部對著鏡頭和話筒,振振有詞地講要高舉什么什么,用什么什么重要思想指導養(yǎng)豬養(yǎng)雞,你說那好使嗎?”
伊萬笑了,說:“你就別那么較真啦!那也就是說說而已,不加上那幾句就顯得欠高度?!?/p>
“一個養(yǎng)豬養(yǎng)雞的,那高度他能夠得著,用得上嗎?我們教研室的書記平時挺隨和的,也愛開開玩笑??墒且婚_會,他就說一些高不可攀、無邊無際、沒頭沒腦的話,我聽著聽著就犯迷糊,你說有那個必要嗎?”
“說話規(guī)范一些,也許能被重用、提拔嘛。”
伊百說:“那就對了。我們教研室的書記最近被提拔成學校宣傳部的副部長啦!要不你也教我兩句,我說不定也能弄個一官半職干干?!?/p>
伊萬說:“二哥,你別逗了。我看你過得很自在,挺羨慕你的?!?/p>
“真的?我拿教授換你個市長,干不干?你哪會有官不當,跑到學校里當個窮教書匠?”
伊萬說:“教師現(xiàn)在可不窮。要論工資你一點兒不比我少,教授博導,說不定你掙的錢比我多不少呢!”
伊百說:“這我信。我跟我的那幾個當官的學生講,如果刨除非法所得,你們官員每一個都是清廉的。”
“哈哈,二哥,你這話說得可就太刻薄了!大多數(shù)官員還是廉潔的,主流是好的嘛!”
伊百說:“這口氣聽起來才像個市長!不過你說的我還是有疑問,既然當官那么清貧,為什么一個個還是拼死拼活地往里鉆,往上爬呢?那些花錢買官當?shù)木褪窍霝榱颂胬习傩帐芸嗍芾坜k實事兒?那可太令人欽佩敬仰了!”
“二哥,你也別把事情想得太絕對了。水至清則無魚,你這是極端思維模式。要是所有的干部都做到你希望的那樣,個個都是苦行僧似的,不食人間煙火,那我這個市長也沒法干了?!?/p>
“這就對了。既然明知做不到,不合乎情理,不符合人的本性,那干嗎要說那么精致的漂亮話呢?不如實在一點兒,別把調(diào)子唱得那么高,太失真啦!不說倒好,一說就會露餡了。群眾沒有太高的奢望,是你們把他們的胃口吊起來了。很多話說得美輪美奐的,耳朵所聽和眼睛所看反差太大了。久而久之,誰都不信了。你說得再好聽,再有高度,那也是白搭。打假要先從治理假話開始,你們那套話語體系應該適當?shù)馗囊桓?,別說得那么滿,那么大,那么空,那么脫離實際?!?/p>
伊萬說:“二哥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但真正做起事兒就不容易了,這得一步一步地走,一點一點慢慢來?!?/p>
伊百說:“我不一定能等到那一天啦!小時候我們都向毛主席保證,一張嘴就是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人人都說一樣的話,又做著不同的事。這能不能叫有中國特色的話語體系呢?我想研究研究?!?/p>
伊萬說:“是有這么一個話語體系,必須的。人們生活在這樣一個語境中,語境這個詞還是從你這兒學來的,我是說生活在這樣的語境中,人們會感覺到很多東西都是一脈相承的,來龍去脈、追根溯源都很清楚。一切都是那么有秩序。概念、詞匯、術語的作用很神奇,只要我們使用同一個詞匯和術語,那就是我們的共同語言,我們就成為同一時代同一群體同一組織的人啦。像你們學者一樣,不同專業(yè)的人使用不同專業(yè)的術語,彼此之間既相互認同又相互排斥和相互區(qū)別。我想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再多了我也說不清楚?!?/p>
伊百說:“咱哥倆兒好不容易見個面。又討論些不著邊際的問題,這都是我的不成熟導致的。算了,我們就不費那個腦筋了。對了,你這次來京,我挺興奮的。這幾天,我還把近期思考的一些問題專門整理了一下,涉及到國有資產(chǎn)流失,‘三農(nóng)問題,老百姓看病難,下崗工人再就業(yè),社會治安等方方面面,都是些困擾執(zhí)政者的難事兒。我是個書呆子,這些想法不見得合時宜,但說的都是真話,位卑不敢忘憂國嘛,這是知識分子的老毛病了。我正好有這么個方便條件,弟弟當市長,我能把這些材料直接遞上去。要是一般的群眾來信,還不一定真能送到你手里呢!你沒事的時候隨便看看吧,這里邊深一句淺一句的你也不會介意?!?/p>
“好的,我一定拜讀。二哥,你也別太為這些事費神了,平時多注意保養(yǎng)。咱倆都到了需要自我保護的年齡了,不能跟年經(jīng)的時候比啊!”
伊萬跟伊百告別時,伊百的眼圈兒有點兒發(fā)潮。他心里暗說,看來自己還真是老了,感情這么脆弱。
38
吳超然是個經(jīng)得起折騰的人。從偷偷摸摸地投機倒把,到轟轟烈烈地走私小商品,從承包縣煤礦到涉足房地產(chǎn),從開發(fā)住宅小區(qū)到投標高速公路……吳超然的事業(yè)由小變大,由弱變強,但中間的起伏跌宕不止一次地把他折騰得死去活來。
他堆放了半間屋子的榮譽證書和獎牌獎狀中,實際上還夾帶了七八張法院傳票和兩張拘留證。
有的項目賺了,有的項目賠了。欠銀行的貸款要還,借給熟人的錢又要不回來;建好的大樓抵押了,收購的廠子卻又反悔了;急需的原材料供應不上,按訂單生產(chǎn)的貨物卻被退了回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打通了關系,當事人不是調(diào)動了,就是退休了甚至雙規(guī)了。這些年這類麻煩事對吳超然而言早就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這還不包括妻子王小麗無休止地忙中添亂。
他曾經(jīng)援引青少年時代耳熟能詳?shù)囊欢沃?/p>
名的快板書《奇襲白虎團》中關于“美式裝備的白虎團”一段詞來比喻經(jīng)商的困難和險惡:
那白虎團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個山洞里
易守難攻戒備嚴
鐵絲網(wǎng)一道又一道
地雷密布在前沿
明碉暗堡到處是
口號一會兒就一換
對于丈夫吳超然走過的艱辛之路,王小麗一直不以為然。她認為自己當老板,會比吳超然干得漂亮。
兒子吳挺上了幼兒園全托班后,王小麗整天纏著吳超然要去公司里做事。吳超然經(jīng)不住她的死纏爛磨,只好在公司里給她安排了個助理的閑職。
王小麗哪能甘于寂寞,她很把自己的空頭助理當回事,到處發(fā)號施令,想說誰就說誰。各分公司的領導和部門負責人當面不好意思直接頂撞她,背地里都罵她是個“敗家娘兒們”,盡給吳超然丟臉。
連建筑公司施工隊的職工食堂王小麗也不放過,她閑著沒事兒就跑到工地廚房里,指責炊事員鋪張浪費,大手大腳。不是嫌肉放多了,就是嫌鹽放少了,還領著幫廚的大姑娘小媳婦蹲在垃圾堆邊上重新挑揀摘剩下的爛菜葉子。搞得做飯師傅撂了挑子,干脆辭職不干了。工地一?;?,數(shù)百號工人沒飯吃,罵罵咧咧跑到公司來鬧,這才驚動了吳超然。此前,他還以為王小麗整天坐在辦公室里玩電腦呢,沒承想一不留神她竟給他惹了這一堆麻煩。他批評高管們知情不報,其中一位經(jīng)理笑著說“老虎拉車——誰敢(趕)呢?她是老板的夫人,是領導的領導,這個狀誰敢告啊!”
吳超然一氣之下免去了王小麗的總經(jīng)理助理職務,這下子又惹惱了王小麗,她大吵大鬧了好幾天,不讓吳超然去上班,非要他給個說法。吳超然實在沒轍了,只好答應從流動資金中拿出一千萬讓她自己去投資,條件是不準再參與公司的事情。
王小麗有了一千萬的資金,干勁兒倍增,她要展示一下自己的經(jīng)營才能,讓吳超然見識見識。她結(jié)婚以來,始終沒把吳超然放在眼里,認為他那幾下子沒啥了不起,有錢誰不會賺?她甚至刻薄地挖苦吳超然:就你賺那幾個錢,只要肩膀上頂著個腦袋的人都能干。別以為你有啥不得了的,不信你在家看孩子,我替你管公司,肯定比你強多了。
這回機會來了,一千萬起家不算是個小數(shù)字。王小麗興奮得兩眼放電,恨不得明天就讓錢翻一倍。她迫不及待地尋找一夜暴富快速發(fā)財?shù)臋C會。天上掉餡餅的事兒總會光顧那些急于求成的人,沒過兩天就有人找上門了。說是有一個認養(yǎng)金絲猴項目,能發(fā)大財。聽那位自稱是享受國家級特殊津貼的動物學家介紹,國家為保護珍稀動物,正在推廣愛心認養(yǎng)計劃,云南深山老林里有一批瀕臨滅絕的金絲猴將作為首批試點,委托聯(lián)合國國際珍稀動物協(xié)會中國分會負責實施,而這位動物學家就是總負責人。
“養(yǎng)金絲猴那得需要多大地方啊,再說我也不會養(yǎng)啊!”王小麗的腦袋開始進水了,問了第一個愚蠢的問題。
“地方不用您操心。即使您有地方,這北方的環(huán)境、氣候也不適合金絲猴的成長,咱請云南的老鄉(xiāng)幫著養(yǎng),就在當?shù)氐纳掷?,他們都會干?!眲游飳W家很肯定地說。
“那我怎么賺錢呢?”王小麗有疑問。
“認養(yǎng)一只一萬塊錢押金,一年后,你把猴子交回去,連本帶利還給你兩萬。當然猴子要是死了,你就賺不到錢了,但那種可能太小了。金絲猴可皮實了,一般不會死!”
“那我得好好想想,我怎么能相信您呢?”王小麗還是心里沒底。
“您看,我這兒有介紹信,公章帶國徽呢!您再看看這個,這是我的工作證,還有院士證書,您看,這證書上的照片像不像我?”
“像,還真挺像的?!蓖跣←愖屑毜卮蛄苛艘环?/p>
“那就對了嘛,那就是我嘛!”
“那人家當?shù)氐睦相l(xiāng)還能替我白養(yǎng)金絲猴啊?”王小麗突然覺得自己挺聰明。
“當然不能啦!人家老鄉(xiāng)辛辛苦苦地替你養(yǎng)猴子,您得付點勞務費?!眲游飳W家說。
“那得付多少呢?”一聽說要付費,王小麗的心就開始疼了。
“一只猴子押金一萬,一年后再掙一萬,一共兩萬。你一只猴子給老鄉(xiāng)一千塊錢,您自己還能賺九千哪,多劃算。”
“一只給一千,十只就一萬,我要是認養(yǎng)一萬只,他就掙我十萬塊錢,太多了吧?”王小麗不干。
“如果你認養(yǎng)的多,你就少給他點兒,每只給五百也行。當?shù)氐霓r(nóng)民窮,一年種地最多能掙個千兒八百的。養(yǎng)一只猴子給五百塊錢,我看行?!?/p>
“那也太多了?!蓖跣←愡€是舍不得?!耙恢蛔疃喟词畨K錢算,如果老鄉(xiāng)能答應我,我就認養(yǎng)一千只。一只十塊,一千只一萬塊,一個農(nóng)民一年能賺一萬塊錢就不少啦!”王小麗狠狠地殺價。
“行,行,行,您說得對,一年掙一萬塊不少了。再說您認養(yǎng)一千只,應該優(yōu)惠嘛!”
接下來他們煞有介事地就一些細節(jié)談了許多,雙方還在各類文件、協(xié)議上認真地簽了字。
王小麗第二天就通過銀行把一千萬資金一分不留地打到了對方指定的賬號上了。她不肯把這件事告訴吳超然,她要給他一個驚喜,讓他對自己刮目相看。
一個月后,吳超然的公司因資金流緊張,不得不硬著頭皮找王小麗借錢,這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把錢都投出去了。等吳超然看了王小麗從保險柜里小心翼翼神經(jīng)兮兮地拿出來的合同之后,一下子傻了眼,他咬牙切齒地說:“我見過弱智的,但從沒見過像你這么弱智的!”
王小麗報了警,警察一聽差一點兒笑破了肚皮,說這種低級騙子能把您騙了?你打死我都不相信,太荒唐了!
后來案子破了,那位自稱是動物學家的騙子曾經(jīng)住過瘋?cè)嗽?,有醫(yī)院證明。錢是追不回來了,王小麗號啕大哭,說這事全怪吳超然,如果你當初不給我一千萬,我就不會被騙了。
吳超然說,你得感謝我,幸虧我當時沒給你兩千萬。跟你相比,我們葫蘆鎮(zhèn)著名的大傻子伊十的智商高多了。
39
伊百接到了小弟伊億打來的電話,說大哥伊十要來北京看病,讓伊百幫忙找找醫(yī)院。
伊百忙問,大哥得了什么病?
伊億說,沒大事幾,前個禮拜讓汽車撞了,右胳膊和右手粉碎性骨折,在縣醫(yī)院做了手術,效果不大好。本來是想去省城找家醫(yī)院看看,大哥死活不肯。他說伊萬當大官了,大家要知道他有個傻大哥,會笑話他的。他非要到北京去,說還有事兒跟你說。
伊百問,大哥準備什么時候動身?
伊億說,今晚就動身,明天一早就到北京了。票都買好了,明早你到火車站去接就行了。大嫂子陪他一起去。
伊百說,沒問題,我這就聯(lián)系醫(yī)院。
伊十在縣醫(yī)院里跟大夫說,這右手運氣一直不如左手。右手比左手累,出的力氣大。割草,鋤地,寫字,使筷子全靠右手,連拉完屎擦屁股也得右手去做。跟右手相比,那左手就是個領導干部,左邊老閑著,出場不出力,待遇一點兒不少,右手戴手套左手也跟著戴。他還告訴護士,他的弟弟伊百和伊萬就是左手,沒受過多少苦,也沒遭多少罪,不種地,不打糧,照樣有吃有喝。
縣醫(yī)院的條件差,治療水平低,加上伊十傻乎乎地盡說些不著邊際的胡話,不招大夫們待見,右胳膊和右手術后的效果并不理想,胳膊彎曲得很厲害,像鍋叉子似的整天支棱著,右手從
腕部開始朝外翻,就像沒發(fā)育好的鴨掌。家里人看不過去,只好讓他到北京找弟弟伊百幫忙聯(lián)系專業(yè)大醫(yī)院給重新治治。
伊百一大早開車去了火車站,等了不到二十分鐘,就看見大哥伊十和大嫂慢慢吞吞地從出站口走出來。
伊百喊了一聲大哥迎了上去,沖著嫂子點了點頭,從她手里拎過了人造革旅行包。
“老二,你是左手?!币潦胗糜沂峙呐囊涟俚募绨?,但沒夠著。
“什么?”伊百不解地看了一眼伊十,又把目光轉(zhuǎn)移到了大嫂的臉上。
“他凈說些沒頭沒腦的傻話。”大嫂笑了笑,“害你一大早就來接我們,怪麻煩人的。”
“沒事兒,我不忙?!币涟兕I著他們繼續(xù)往停車場走。
“左手能有啥事兒,跟右手比閑著呢!”伊十一邊東張西望,一邊自言自語。
坐在車上,伊十用左手拍拍伊百:“這車挺好,比牛車快多了!”望著早晨尚未熄滅的霓虹燈,伊十感慨了一句:“這得花多少電費啊?”
等到了伊百家里,伊十再一次告訴弟弟:“伊萬才是真左手,大左手。你是小左手。伊萬家的房子比你闊氣多了。伊萬當官了,當官的左手比當教師的左手大。”
“什么左手右手的,快吃點兒早點,坐了一夜車,累了吧?一會兒刷刷牙,洗洗臉,再睡一覺?!币涟偬娲蟾鐑煽谧佣肆藘杀D獭?/p>
“刷啥牙?又沒吃狗屎!”伊十嘿嘿地樂著。
“不刷就不刷吧?!币涟僖哺鴺妨藰?。
“光有左手不行,你缺了只右手,好歹得有個右手幫你干活,沒有媳婦誰能幫你?”伊十望著亂七八糟的客廳和廚房,又瞅了瞅老婆,漫不經(jīng)心地說。
“牛奶稀堵不住你的嘴了?給你個饅頭快把嘴堵上?!贝笊┬χ凉炙?。
“大哥大嫂你們先歇著,我今天有課。等上完了課,我就去聯(lián)系醫(yī)院?!币涟龠呎f邊趕緊往外走,學生上課時間是不能耽誤的。
伊百講授的課程原本叫西方哲學史,是為非哲學專業(yè)的本科生開放的選修課。因哲學史課學生不大愛聽,所以改稱西方哲學智慧。如今的孩子在家長的誘導下越來越實際了,除了外語、計算機外,只對金融、會計、法律、工商等實用性課程感興趣,像哲學、文學、史學之類的課程則很少有人問津,如果不是學校硬性規(guī)定強迫學生選修的話,估計許多教師就得失業(yè)。
不少學生一走進哲學課堂便趴在桌子上睡覺,其他的學生不是玩手機游戲,就是吃東西,聊天,甚至滿教室溜達。授課的老師早就見怪不怪了,根本就不在乎學生的反應和混亂的秩序,只顧自己埋頭念稿子,等下課鈴聲一響就算完成了任務。若上級來調(diào)研,師生們又異口同聲地說:這課太好啦!老師愛講,學生愛聽,是最受學生歡迎的課程之一。
伊百一講完課,就開始著手聯(lián)系醫(yī)院。說實話,做這類事情不是他的長項。他自己每次看病就很犯怵,天不亮就跑到醫(yī)院排隊掛號,有時好不容易排到窗口,人家又說號掛完了。即使掛了號,醫(yī)生也不見得認真對待,先開一堆化驗、檢查的單子,不是B超就是CT,然后再來個核磁共振,這都是最基本的,等交了費查了身體大半天時間便耗掉了。再拿檢查結(jié)果給大夫看,大夫瞅兩眼,又開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進口藥,啥話也不說就把你打發(fā)了。伊百心想,自己至少還是個高級知識分子,若是一般工人農(nóng)民,又住在邊遠地區(qū),那才叫看病難,看病貴呢!
伊百站在教學樓門口的臺階下,尋思了好半天。對了,這件事兒說不定自己的學生能幫上忙。伊百一拍腦袋,頓覺有了希望。他趕緊掏出手機,查找一位學生的號碼??墒悄莻€學生叫什么名字呢,他忽然給忘了。這是老毛病啦,伊百很著急。
算了,他又從公文包里找出一個電話簿,查到了一位姓何的學生的電話號碼,他趕緊打電話過去。
“導師好!您找我有何吩咐?”沒等伊百開口,對方先說了話。
“噢,我問你個事情,你知不知道大概十年前我的一個學生分配到了衛(wèi)生部工作,現(xiàn)在當了處長?”伊百語無倫次地問。
“知道,老師,您有什么事嗎?”對方問。
“你告訴我,他姓什么,電話號碼多少?”伊百邊說話邊找筆。
“他姓何,就是我呀!”對方邊說邊笑。
“嗅,太可笑了,我還以為你不姓何呢!”伊百尷尬得不知說什么好了。
“老師貴人好忘事,你有什么事盡管吩咐吧!”學生忍不住又笑了。
“噢,是這么回事……”伊百在電話里把哥哥來看病的事情從頭至尾跟學生說了一遍。
“好的,您放心吧,這事兒包在我身上。等我把醫(yī)院、醫(yī)生都安排好了,再跟您聯(lián)系,到時我派車去接,您不用管了。我去找最好的醫(yī)院、最好的大夫?!睂W生很爽快地答應了。
第二天,他的學生何處長親自陪同伊十到醫(yī)院做了檢查并辦了住院手續(xù)。過了三天便重新做了手術,一切都很順利,術后又住四天院。經(jīng)觀察傷口愈合得很快,沒有其他并發(fā)癥,無須繼續(xù)留院,回家慢慢恢復即可。一年后再到醫(yī)院把固定在腕部的鋼板取出。
伊十出了院又在伊百家住了兩天,便在老婆的陪護下返回老家。臨走前伊十告訴伊百這次來不光是為了做手術,主要是想跟你說個事情。
“什么事兒?你說吧?!币涟賹ι底痈绺绾苷J真。
“我想告訴你,你念大學時有一年冬天回家跟我說,左右手擲骰子的概率差不多,經(jīng)我檢驗你說得挺對!你的大學沒白念,還真是那么回事!”
伊百聽了一頭霧水,什么概率?
40
伊十一閑下來就拋硬幣,不知不覺拋了二十多年。他不信老二說的鬼話,叫什么概率統(tǒng)計。那年冬天,院子里以張壞水為首的三四個不走正道的二流子,偷偷摸摸地躲在陰暗的角落里干起了耍錢賭博的下流勾當。伊十頭一次撞上那幾個人貓在牲口圈的草堆里擲骰子、扣小碗,不由分說,就跟張壞水扭打起來,摔了白瓷碗,把用牛蹄骨做的小骰子扔到了茅坑里,還操起挑草用的鐵叉子把那幾個小混蛋攆跑了二里多地。伊十的正義感、是非觀念和法律意識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氣喘如牛,雙唇顫抖,嘴里蹦出的短句子在寒冬臘月里顯得格外冷硬:“操,還想反天啦!大米干飯吃足了,想吃大糞啦!”在伊十看來,賭博是天大的罪,不管賭五分錢,還是一毛錢。
伊十沒有向隊里檢舉張壞水等人的罪惡行徑,甚至家里人都不知道他一連幾天氣哼哼的原因。
老二伊百大學放寒假回家過年,初三夜里,大哥伊十躺在炕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踏實。他用胳膊肘捅醒躺在身邊的弟弟伊百,甕聲甕氣地問了句:“老二,你說賭錢能贏嗎?”
“啥意思?賭什么錢?”伊百不解地側(cè)過身子瞅著大傻子伊十。
“就是賭錢唄!你比我還傻,啥都不懂,還念大學呢!”伊十有點兒瞧不起伊百。
“誰賭錢,你啊?快睡吧,盡說傻話?!币涟儆X得大哥腦袋里全是漿糊。
“擲骰子,比大小。猜對了就贏,猜錯了就輸。贏了掙錢,輸了就賠錢。嘿,連這個都不懂,還說我傻,我看你更傻。”伊十提高了嗓門,顯得挺生氣。
“這我知道,你小點聲,你可別干那傻事,贏不了!”伊百壓低聲音強硬地說。
“為啥?你說到底誰會贏?”伊十想讓大學
生伊百給出個明確答案?!?/p>
“誰也贏不了!快睡吧!”伊百不想跟傻子哥哥探討如此無聊的問題。
“那怎么說張壞水贏了呢?宋羅鍋就老輸,連家里過年殺的豬都賣了,賣的錢給了張壞水。”伊十開始用事實說話。
“嗨,什么贏呀輸呀的,賭錢哪有光贏不輸?shù)?賭的時間長了,輸贏就差不多了。今天贏了,明兒個就輸了。明兒個輸了,后天說不定又贏了。老賭下去,輸贏概率就差不多了,除非僅贏一把就走,要不你還會把贏的錢賠進去?!币涟倌椭宰釉噲D跟傻子伊十說明白。
“啥叫概率?”伊十把眼睛睜得挺大。
“怎么跟你說呢?來,我給你比劃一下。”伊百說著從被窩里探出半個身子,把蓋在被子上面的棉衣拽了過來,從棉衣兜里掏出了一枚五分錢的硬幣,“大哥,你看,我手里攥著的鋼蹦兒有正反兩面,對不對?我現(xiàn)在把它往上一拋,落到地上要是正面朝上,就算你贏了。要是反面朝上就是我贏了,懂不懂?現(xiàn)在就扔。你看,正面朝上,你贏了,我輸了。再扔一次,對,又是正面朝上,還是你贏了。不過,這要是不停地拋下去,拋的次數(shù)無限多的話,就是說不停地拋,老也不停下來。那么結(jié)果就肯定是正、反面朝上的次數(shù)會大致是一樣的,各占一半吧。這就叫概率,你懂嗎?”
“那也不能這樣說,剛才你拋這兩下我可是都贏了,再拋下去沒準我還贏呢,這是手氣,不是什么概率。”伊十還是不大相信伊百說的鳥概率。
“唉,就你這腦袋我怎么說也不管用??焖?,我明天還得去中學叢老師家拜年呢!不信,這五分錢給你,你沒事就拋吧,左手代表我,右手代表你,看看左右手拋的正反面次數(shù)是不是差不多。”伊百說完就把腦袋縮到被窩里,他不想跟傻子伊十再啰唆。
“拋就拋,我就不信這個邪!”伊十嘟囔著,起身坐起來,把棉衣棉褲重新穿上,手里攥著冰涼的五分硬幣,跑到外屋的飯桌邊,認認真真地開始了概率統(tǒng)計,他要用自己親手做的試驗,推翻伊百的所謂科學定律。直到天亮,伊十還在一次次地拋著伊百送給他的五分錢。
一晃快三十年了,伊十一天不停地反復擲著硬幣,誰也說不清他到底拋了多少次,一億次、十億次還是一百億次、一千億次。反正只要有空,伊十就專心致志地做他的試驗。這項沒有結(jié)果的統(tǒng)計試驗,成了他每天必做的功課,也是他生活中不可剔除的重要內(nèi)容。
41
于辰最終接受了吳超然的建議,接替了田一禾曾擔任的集團公司駐京辦主任一職。
她花了近兩個月的時間才把駐京辦的業(yè)務理出個大概的頭緒。田一禾交接工作的態(tài)度很不積極,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能拖就拖,能推就推,這筆錢不記得了,那個事兒忘掉了,不是今天有病就是明天有事兒,拖拖拉拉,磨磨蹭蹭了兩個月,總算像擠牙膏似的交代了一部分工作線索和經(jīng)費開支情況。
吳超然怕于辰新官上任有壓力,還特意交代說,北京分公司也就是咱們集團的駐京辦,其實它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以后也不會有更多的業(yè)務發(fā)生,作為一個情報站、聯(lián)絡點的用途也不太大了,就是負責給一些老關系、老客戶、老領導逢年過節(jié)送送禮、出出車,陪他們到處旅旅游。新的更重要的關系和人物還是得我親自出馬,你就不用費心找啦!這是保護你,不是不信任你,主要是考慮你太有魅力了,一般男人都招架不住。我怕你出頭露面的機會多了,別讓那些老色鬼給拐跑了,弄得我賠了夫人又折兵。
于辰撒嬌地說,我才不管呢,我又不是你夫人,把你夫人賠進去關我啥事?
吳超然說,那可不行,那就打破了平衡也違反了婚姻法。婚姻法上說,我們實行的是“一夫一妻制”。一個夫人,一個妻子,你是夫人,王小麗是妻子。你懂嗎?
于辰說,你要是再恬不知恥,我就不理你了!
于辰是個做事仔細認真的人,對待工作就像對待自己的身體和相貌一樣,極其在意,極其上心,極其投入。趁著春節(jié)即將到來之際,趕緊把需要打點的關系戶拉出個長長的名單,然后投其所好地準備各種禮品,忙得不亦樂乎。
一天,她剛從外面回到公司,卻看見自己的辦公室里坐著位女的。
“您找誰,您怎么進來的?”于辰皺著眉頭問道。
“我就找你,你叫于辰吧?”那女的騰地一下沖了過來。
于辰本能地往后退了兩步,感覺這位不速之客的臉色表情和說話的口氣不大對勁兒。
“你別躲,有本事你就站在那兒。你知道我是誰嗎?你裝不認識是吧,睜開你的母狗眼看看,我就是你勾引的男人吳超然的結(jié)發(fā)妻子王小麗!”話音未落,王小麗便沖過來想抓于辰的頭發(fā),于辰腦袋往后一閃,王小麗沒抓住頭發(fā),卻撓破了于辰的臉。公司的職員、保安應聲而到,沖上去把王小麗死死地抱住。
于辰用手捂著臉,聲音顫抖著說:“你太過分啦,你這是血口噴人!”王小麗的潑勁兒上來了,扯著嗓子嚷:“你這個臭不要臉的,你還想抵賴!我有人證!田一禾告訴我的,你就是吳超然包養(yǎng)的二奶!”她掙扎著想從保安的懷里掙脫出來,保安死死地抓住她的胳膊。她接著又破口大罵了一陣子,全是刺耳的污言穢語。
于辰在同事們的護送下匆匆下樓離開了公司。
吳超然得知此事后立即放下手里的事情飛到了北京。他沒有答理王小麗的胡攪蠻纏,而是先給田一禾打了電話。他以威脅的口氣命令說:“老田,你現(xiàn)在唯一的選擇就是跟我老婆道歉,并告訴她這一切都是你小子為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滿嘴噴糞胡編亂造的。我鄭重警告你,下不為例!我吳超然的為人你是知道的,我說到做到。如果你不按我說的做,后果你自己清楚。咱倆不做朋友但不能做仇人。你不想后半生拖著殘疾之軀而生活無法自理吧?別廢話,馬上去做,一刻都不能耽擱,否則不出三天之內(nèi)你的四肢至少要缺掉一半,你這個混蛋!”
吳超然掛了電話又直奔于辰的住處。他反復按了幾次門鈴,于辰就是不開門。
“對不起,寶貝。一切都過去了,別再生氣了,全是我不好!”吳超然對著門縫說。
里面?zhèn)鱽砹艘魂嚦槠暋?/p>
“你沒事吧?你把門打開我進去喝口水!”吳超然懇求道。
“我沒事兒,你回去吧,我的臉難看死了,沒法兒見你?!边^了一小會兒,抽泣聲停了,于辰開口說話了。
吳超然聽于辰剛才說的那句話既感動又感慨?!叭治?這個田一禾真他媽的不是東西,你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他!”吳超然牙齒咬得嘎嘎響。
“也別怪他,其實他說的都是事實。更不怪你,都是我自己愿意的?!蔽堇飩鞒隽擞诔綔厝岬穆曇簟?/p>
“你后悔啦?”吳超然問。
“不后悔,我一點兒都不后悔。誰叫我愛你呢?”于辰在屋里貼著門板說。
倆人隔著門交談了一個鐘頭,于辰始終沒開門。
田一禾按照吳超然的強硬要求,不得不去找王小麗,指天畫日地說是因為被免去了辦事處主任一職心懷不滿,認為是于辰搶了自己的飯碗,一氣之下,便編派了他倆之間的風流韻事,想唆使她與吳超然大鬧一場,替自己出口惡氣。事實上吳超然與于辰之間啥事沒有,就是一般的上下級關系。王小麗信以為真,疑云
速散,破涕為笑,等緩過神兒來又把田一禾罵了個狗血噴頭。
其實,田一禾對吳超然和于辰的關系本來知道的就不多,經(jīng)吳超然一嚇唬他真有了不寒而栗的恐懼感,吳超然要想讓他生不如死絕對能夠做到。所以,田一禾向王小麗道完了歉,挨完了罵,便又主動給吳超然打了電話,希望他能原諒自己的一時糊涂并邀請吳超然一起吃頓飯,當面認錯賠罪。吳超然說,吃飯就不必了,我最近挺忙的,這檔子事咱倆一筆勾銷了,以后誰也不提了。生意不在一起,但同學的情誼還是忘不了,你是我的老班長嘛,后會有期!
吳超然一方面不想見他,另一方面也確實很忙。他在北京只停留了兩天,便又返回了省城趕著出席省“兩代會”中的政協(xié)大會。
42
吳超然的省政協(xié)委員已連任了兩屆,上屆是委員,這屆不僅是委員而且是常委。
這次大會是本屆政協(xié)的最后一次會議,實際上是為了一個月以后即將召開的新一屆政協(xié)會議做準備。主要議程有兩項:一是討論修改本屆政協(xié)工作報告草稿,二是醞釀下屆連任的部分政協(xié)委員的人選。吳超然作為民營企業(yè)界的代表人物理所當然地列入了連任的名單當中。已經(jīng)當了八年的政協(xié)委員了,吳超然對于參政議政、民主協(xié)商的套路十分熟悉。政協(xié)委員大多是各個界別有一定身份的精英人物,他們常在一起開會,彼此混得很熟,說起話來也很隨便。
委員們自我調(diào)侃,說政協(xié)是四手會議:見面握握手,開會拍拍手,表決舉舉手,散會招招手。他們還自嘲政協(xié)無權,說:“黨委說了算,政府算了說,人大算說了,政協(xié)說算了!”等等,反正政協(xié)會議是神仙會,大伙兒湊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暢所欲言,氣氛寬松,這也是政治協(xié)商制度民主和諧的重要表現(xiàn)。
本次會議沒有選舉表決的重要議程,又是本屆的最后一次會議,許多委員下一屆將不再連任,所以會議的節(jié)奏格外舒緩,有一種散伙兒送別的意味。
分組征求本屆大會提交下一屆第一次大會的工作報告修改意見時,大家東拉一句西扯一句,氣氛還挺熱烈。吳超然就報告中提到的進一步解放思想問題發(fā)表了個人的看法,他說進一步解放思想不能僅停留在口頭上口號上,要有進一步解放思想的措施。我們解放思想快三十年了,改革開放也快三十年了,為什么思想還要進一步解放,就是因為解放得不夠。有些事情實踐已經(jīng)走到前面了,可我們的理論、政策還是跟不上。有些事情我們過于保守,總有些忸忸怩怩、羞羞答答。農(nóng)民與土地的關系問題、資本經(jīng)濟的問題等等,吳超然羅列了許多。他越說越激動,最后提出了要允許色情業(yè)和博彩業(yè)的存在,并把它作為我們進一步解放思想的重要舉措之一。他陳述了自己的理由,他認為這不僅對于經(jīng)濟發(fā)展有促進作用,而且還有利于推動文明和諧的社會進步。他的發(fā)言幾度被其他委員打斷,認為這是個底線,道德底線不能破。吳超然說,這跟道德扯不上邊,要說道德底線,那早就被突破了,殺人、放火、強奸、貪污、受賄、詐騙、盜竊等等違法犯罪活動首先就是對道德底線的突破。而色情業(yè)和博彩業(yè)是被人為妖魔化的罪惡,它本身并沒有那么可怕,只要管理、引導有力,就不會滋生嚴重犯罪。他認為,這兩個產(chǎn)業(yè)遲早要放開,這是一個社會文明程度的重要標志,也是對執(zhí)政者和民眾沖破落后舊觀念的最大考驗。
有個委員堅決反對吳超然的觀點,他先吞服了兩粒速效救心丸,然后從座位上站起來指著吳超然的鼻子,聲嘶力竭地吼道:“你這是資產(chǎn)階級的腐朽思想作怪,是一派胡言!”
吳超然面帶笑容地反駁說:“不放開它就不存在了嗎?你老兄本人從未出入過那種場所嗎?”
吳超然的發(fā)言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委員中有人同意吳超然的說法,認為這層窗戶紙遲早要捅開,何必自欺欺人不敢正視呢?
也有人反對他的觀點,認為這可是個大是大非的問題,輕易不能放開。
更多的人是和稀泥地認為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說,視而不見反而好些。
本來這僅僅是政協(xié)小組會上的內(nèi)部討論,不知哪位委員把吳超然的發(fā)言要點貼到了網(wǎng)上,這一下子可惹出麻煩了。網(wǎng)上有頂?shù)挠泄嗨挠信拇u的有把吳超然譽為進一步解放思想第一人的,也有人把他稱為捅馬蜂窩的敢死隊員,更多的人則把他叫做了“吳老鴇”、“皮條吳”、“青樓樓主”、“妓院院長”等等,排山倒海的輿論大潮差一點兒把吳超然淹死。他第一次感受到網(wǎng)絡語言暴力的可怕。
政協(xié)會議閉幕后的第三天,省統(tǒng)戰(zhàn)部和政協(xié)的兩位領導邀請吳超然吃飯。席間他們頻頻向吳超然敬酒,反反復復地感激他多年來為政協(xié)工作所作的貢獻,并高度評價他在企業(yè)界的積極影響,以及對社會公益事業(yè)作出的無私奉獻。
吳超然謙虛而低調(diào)地回應他們的鼓勵和褒獎,他笑著說:“俗話說,貨好看廣告,人好看訃告。我身體尚健就承蒙二位領導的夸獎,實在是不敢愧領。其實,你們今天約我一起坐坐,我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了。二位就沒必要拐彎抹角地繞圈子了,我知道你們不好先張嘴,還是我自己先說出來吧。兩位領導今天是奉命行事,通知我下屆政協(xié)委員的資格被取消了,對不對?嗨,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網(wǎng)絡的輿論壓力大呀,這怪不了你們,你們就別為難了?!?/p>
“哎呀,吳總,您真是大人大量而且料事如神,佩服,佩服!我們確實有些為難。這年頭兒誰都爭著跟提拔的干部談話,遇到哪位干部退休了免職了,誰都不原意出面談話。當然,吳老板,您是例外,這既不是免職又不是退休,也就是個空頭委員,您不會在乎的?!?/p>
吳超然連忙說:“不不不,我很在乎。政協(xié)委員、人大代表可都是國家職務,是很高的社會責任和政治待遇,我一直很珍惜。主要是我未能履行好一個委員參政議政的職責,我很慚愧?!?/p>
“哪里哪里?!绷硪晃活I導說,“我們一直認為您是一位合格稱職的政協(xié)委員,這一點有目共睹,有口皆碑,毋庸置疑。這回是趕上較真兒的了,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以后有機會我們還會想想別的辦法,給您找個更合適的位置,繼續(xù)發(fā)揮您的作用!”
吳超然不冷不熱地連說了好幾句謝謝,又回敬了他們兩杯酒,便起身告辭了。
伊萬得知吳超然政協(xié)會議惹起的風波后深有感觸地對他說:“老吳啊,病從口入,禍從口出,這是祖宗教導我們的處世教訓。你幸虧是企業(yè)老板,否則你會更慘的。當然啦,對你來講,連不連任政協(xié)委員并不是個什么大事。不當政協(xié)委員,你照樣做你的企業(yè)掙你的錢,而且還免了不少麻煩,省得這個學校那個醫(yī)院整天跟你化緣。我跟你不一樣,當官的就這一條路,保不住現(xiàn)有的位子那就沒有退路了?!?/p>
吳超然笑著對伊萬講:“我最近收到了一條短信,是這么說的——如果黨重用你,人民就幸福了;如果黨不重用你,你的家庭就幸福了;如果你自己的家庭不重用你,別人的家庭一定會重用你,那你自己就幸福了!”吳超然強調(diào)說:“我覺得自己現(xiàn)在很幸福?!?/p>
伊萬聽了哈哈大笑,說:“那你可得把王小麗捂住了,她要是知道別人的家庭重用你,非得跟你玩命不可?!?/p>
吳超然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聽說最近
黨要重用你,所以我作為人民的一員感到很幸福!”
43
黨要重用伊萬的說法是有一定根據(jù)的,并不是吳超然虛情假意的奉承。
伊萬從北京學習回來沒幾天,市委宋書記被省紀委雙規(guī)了,這完全出乎伊萬的意料,他事先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是另一起案子把宋牽扯進去的,像絕大多數(shù)同類職務犯罪一樣,宋的經(jīng)濟問題之后還有作風問題。據(jù)傳,他在擔任某市市長和省交通廳廳長期間,利用職務之便大肆收受賄賂,為他人謀取不正當利益,在農(nóng)村圈地運動和城市拆遷運動以及工程招標、干部任用等方面均有嚴重違規(guī)行為,還長期包養(yǎng)省電視臺和歌舞團的數(shù)位女主持人和演員,生活極其腐化。收受的款項及其風流韻事在他日記中有詳細記載,用不著辦案人員多費口舌。他平常養(yǎng)成的記日記的良好習慣終于派上了用場。此案屬于糖葫蘆案,一根棍上串了好多個果。受其牽連的干部有好幾十個,卻跟伊萬不沾邊。因為他到省城任書記的時間還不長,未發(fā)現(xiàn)有新的重大犯罪線索。
伊萬一方面很震驚,另一方面又挺興奮。上級找他談了話,但主要不是調(diào)查宋的案情,而是決定由他暫時代理市委書記。伊萬從談話中揣摩,沒有讓他正式接任書記一職的意思,這多少使伊萬在興奮中摻雜了幾分失落。好在他的心態(tài)還算平和,在上級面前沒有表現(xiàn)出急切、煩躁和不滿的情緒。他自我安慰地想,不管代理的時間有多短,畢竟是當過書記,再說跟宋此時的處境比起來,自己已經(jīng)是生活在天堂里了。
伊萬的代理書記當了不滿兩個月,省委的主要領導又找他談話,這一次伊萬的心里有了底。經(jīng)省委研究并報上級批準,決定讓他作為新一屆省政協(xié)的副主席人選加以推薦。伊萬認為這既是自己和吳超然等多人努力的結(jié)果,也是剛剛被移交司法機關依法處理的宋某幫的忙。雖然代理書記只干了兩個月,但這短暫的閱歷對于他擔任政協(xié)副主席也是增添了砝碼。
所以,當吳超然暗示黨要重用他時,他倒變得不好意思起來?!斑@只能算八字有了一撇,接下來還得經(jīng)過組織考察和大會選舉,說不定還有變數(shù)呢!”伊萬矜持地笑了笑。
“你就放心吧!那種偶然性絕不會發(fā)生在你頭上的。不信咱打個賭。你說賭什么?”吳超然說。
“賭就不打了。咱倆不存在誰輸誰贏的問題。”伊萬笑著說了句雙關語。
“那我就提前祝賀你啦!恭賀市長大人榮升為省領導了!”
“嗨,這有什么可祝賀的,有名無實,徒具虛位而已?!?/p>
“政協(xié)副主席再沒實權也是省級干部,那跟你當市長還是大不一樣。中國的官一級就有一級的待遇,那都是配套的,設計得很講究。再說,你當上了政協(xié)副主席,就比別人得多干幾年,光工資就多領好幾年呢?!眳浅惶嬉寥f得意。
“別說多干幾年了,就是再干幾十年多領的那點工資也比不上你吳老板一年賺的零頭呢!”
“賺得多不等于生活質(zhì)量高。這些年我最深的感觸就是,在中國干什么也不如做官好。你別笑,其實你很清楚。一個小老板,起早貪黑地干一年,就算能掙個百八十萬,這就相當不錯啦,屬于百萬富翁吧?是有錢人吧?但他的生活質(zhì)量,虛的不算,就說物質(zhì)生活水平,遠遠達不到一個縣長、一個處長的水準??h長、處長的工資是多少?一年也就幾萬塊錢。但是,他們的消費水平比百萬千萬富翁還高得多!你不信?我給你算算。一個有百萬收入的所謂有錢人,一年領著老婆孩子去五星級酒店住幾天,玩一玩,那得多少錢?他舍得嗎?如果全家三口出趟國轉(zhuǎn)一轉(zhuǎn),不用太奢華,不敢購品牌,那又要多少錢?可是住五星級賓館,出國旅游,打高爾夫球,吃一頓幾萬元錢的飯,喝高檔酒,抽高檔煙,穿大牌子服裝,這對于許多縣處級干部那不像家常便飯一樣嗎?不管花多少錢,他們自己買過單嗎?這是說物質(zhì)生活,至于社會地位那就更沒法比了。商人在當官的眼里永遠都是孫子。官員手里的權力太大了,資源太多啦,我下輩子一定要當共產(chǎn)黨的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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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然集團一年一度的年終工作會議一連開了兩天。其中的半天時間由吳超然包場了,他足足講了三個多鐘頭。與往年的總結(jié)不同,今年他一改過去就事論事的經(jīng)營狀況分析,而是拋開具體數(shù)字大講他的人生理想和處世哲學。他把公司的成長歷程放到改革開放三十年的歷史背景下,闡發(fā)了他對國家經(jīng)濟建設和社會發(fā)展的一系列看法。參會的所有中層干部既感到有些摸不到頭腦,又覺得很受啟發(fā)和教育。
會議結(jié)束時,他的手機響了。顯示的號碼亂糟糟,好像是從國外打來的。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接聽了。
“Hello,猜猜我是誰?”電話里是一個拿腔拿調(diào)的女人聲音。
“你不是麥當娜,就是戴安娜了?!眳浅灰宦牼椭朗怯诔皆谘b腔作勢地惡搞。
“呵呵,你想得美。你知道我在哪幾嗎?我在美國呢!'
“你什么時候跑美國去了?也沒跟我打聲招呼。我剛才看到顯示的號碼就有點兒奇怪?!?/p>
“我前天到的,本來打算先給你發(fā)個短信,后來又一想還是算了。估計你這段時間挺煩的,我就不添亂了。我給你打電話是想邀請你也來這兒待幾天,散散心。這么多年我們倆還從沒一起外出度過假呢。這回你政協(xié)委員不當了,正好可以出來走走。你的事兒我從網(wǎng)上都看到了,真有你的,啥話都敢說,也不考慮考慮國情。怎么樣,你能抽開身嗎,春節(jié)咱們在異國他鄉(xiāng)過如何?”于辰細聲細氣地說。
“哈哈,太棒了,真是個好主意!我這就去落實機票,兩三天內(nèi)準到!”吳超然興奮得放下電話在原地直轉(zhuǎn)圈兒。
于辰和她的“黑珍珠”女兒貝蒂一起去機場接的吳超然。貝蒂毫不掩飾地從頭到腳打量著吳超然,把他的臉都看紅了。她用生硬的漢語說,馬馬虎虎啦,媽媽的初戀情人是個老頭嘛!于辰笑著糾正道,他出生時也是個小寶貝呢!我們認識時他還年輕呢,是個英俊的小伙子!貝蒂吐了吐舌頭。
按照于辰建議的行程,吳超然和于辰去紐約只待了一天,便去洛杉磯住了兩個晚上,然后一同奔了拉斯維加斯。這是吳超然最滿意的安排。于辰對此類娛樂并不太感興趣,她是投吳所好,陪他來玩“二十一點”的。她愿意看到吳超然在牌桌前那種特有的興奮勁兒。
他和于辰在拉斯維加斯一共玩了三天,最后一天,吳超然的手氣格外地好,他連續(xù)十幾把牌贏了輪換了三次的發(fā)牌員,在更換第四位發(fā)牌員時,他立即見好就收,終于贏到了近二十萬美元??鄢皫滋燧?shù)舻膸兹f,他凈賺了十多萬。他笑著跟于辰說:“這回出國的往返機票及一切吃住費用全由賭場報銷了。走,我陪你玩幾把老虎機去!”
吳超然拽著于辰在大廳里找到了兩個座位,周圍坐滿穿戴整齊的老頭老太太,這些退休在家的“銀發(fā)一族”閑著沒事兒,經(jīng)常坐在老虎機前消磨時光。
吳超然四處看了看,對于辰說:“等咱倆老了,也像他們這樣,除了散散步,曬曬太陽,也坐在這兒玩玩小錢兒,尋求點刺激。你瞧,整個賭場打理得多好,整個賭城建得像人間天堂,簡直就是人類文明的窗口嘛!美國人有些地方真他媽的厲害,能把不毛之地改造成生機
盎然的夢幻之都,能把人類眼中的邪惡腐朽改變?yōu)榻】祪?yōu)雅的娛樂活動。這才叫偉大的奇跡!唉,我在政協(xié)會議上剛說了幾句,就遭到了迎頭痛擊,差一點兒被少數(shù)極端分子掐死!一想起來我心里就堵得慌!”
于辰依偎在他的身邊,安慰他說:“別再提那些鬧心的事了。你什么時候想玩,就到這里待幾天唄,你看這賭場里黃皮膚、黑頭發(fā)的人可多了。據(jù)說,在世界各地賭場都能見到不少中國人。你瞧那個老頭兒多專注啊,說不定也是從大陸過來的。”
吳超然順著于辰手指的方向望過去,不遠處端坐著一位身穿米色夾克衫,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兒,正對著老虎機打哈欠。
“喲,我怎么覺得他長得特像我老家歪脖子村的老村長呀,真的,特別像,要是他年輕個三十歲肯定跟我們村長長得一摸一樣!”吳超然起身離開了座位,走到了老頭兒身后。
“老人家,您手氣不錯啊,贏了不少吧?”吳超然主動搭話。
“贏啥贏?今兒個手氣不好,輸啦!”老頭兒側(cè)過臉沖著吳超然說。
“您是關村長吧?”吳超然相信自己的判斷沒錯。
老頭兒一聽“關村長”三個字,全身一哆嗦,一下子站了起來,瞅著吳超然,嘴里下意識地“嗯”了一聲,然后連連擺手,說:“不是不是,您認錯人了!您是?”他好像也覺得眼前的這個人面熟。
“我是吳超然,吳前方,吳三,您不記得啦?”吳超然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噢,你是吳扯淡吧!啊,你怎么跑到這來了?”老頭兒用困惑的眼神盯著吳超然。
“跟您一樣,出國散散心,玩一玩,您怎么樣,聽說你前幾年移民到加拿大啦?”吳超然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可不是嘛!我辦移民啦!在加拿大買的房子,算是投資移民。”老頭兒說。
“真沒想到,能在這兒碰上你。這地球太小啦!村長,您今年快七十了吧?”吳超然問。
“六十七歲,你今年有五十歲嗎?”老村長回問。
“早過五十啦!您沒把夏寡婦一塊兒帶出國?”吳超然忘不了當年趕大車親眼目睹的真人秀。
“嘁,你小子還記著那件事啊?她早就死了,得了癌癥。唉,她命苦啊!”老頭兒的眼睛里有一些傷悲。
“老村長,你算是趕上好時候了,聽說咱村里的地全讓你給賣光了?!眳浅徊豢蜌獾卣f。
“唉,都是上面的精神,我們得按上面的指示做事。哪個村沒賣?都賣光了?!崩项^兒平靜地說。
“您在國外住得習慣嗎?您會說英語嗎?”吳超然好奇地問。
“英語?那我可不會,一句都不會!剛來的時候有點憋屈,現(xiàn)在好多了。我們那附近,像我這種辦移民的中國人可多了。不少都是干部,鄉(xiāng)長、縣長、廠長,市一級的干部都有。我們經(jīng)常在一塊兒玩,你看,這回從加拿大到美國來的老頭老太太有十來個呢?!崩洗彘L用手往四周指了指,“那幾個玩老虎機的都是?!?/p>
“他們和你一樣都是賣地跑出來的嗎?”
“那不一定。原先干什么的都有!”老頭兒認真地說。
“你們以后不想回國了?就在外國養(yǎng)老了?”
“想,有的時候真想回去!可又不敢回去,這些人有的貪了公家的錢啦,要是回國那不是找死啊!我沒事兒,賣地都是合法的。”老頭兒說。
“在這兒吃住都方便吧?”
“方便,方便??諝庖埠?,我們這些老人住在這兒就是混吃等死啦,也沒啥別的盼頭。也有的人不習慣,你看坐在那邊墻角的那個老頭兒,毛病就挺多,每過些日子就鬧騰一陣,非讓人給他找什么《人民日報》看,不看就沒精神兒,不知他得了什么病?!?/p>
吳超然跟他聊了快一個鐘頭了,于辰從遠處向他示意要走,他這才跟老村長告別。
老村長雙手緊緊地握著吳超然的手,眼睛里溢滿了淚水,“好啊,真沒想到在這兒能看見你,就像做夢一樣!我其實早就想回國了,可是我沒臉去見歪脖子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哪!”
“想回去就回去唄,歪脖子村現(xiàn)在變成城市了,估計跟您住在加拿大那地方差不了多少!”吳超然拍了拍老頭兒的肩膀。
“唉,不管怎么說,那些地當年都是經(jīng)我手里賣掉的,價錢是低了些,鄉(xiāng)親們沒得到多少好處啊!”老頭兒終于把真話說出來了。
45
春節(jié)剛過,省政協(xié)第十屆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隆重召開。新一屆的政協(xié)領導順利產(chǎn)生,伊萬毫無懸念地當選為政協(xié)副主席。
根據(jù)分工,伊萬分管科教文衛(wèi)界別的事務,他很滿意。既然到了政協(xié),就沒必要再留戀所謂的權力了,離經(jīng)濟工作遠一點更灑脫。伊萬本人也是讀書人出身,骨子里多少有些文人氣質(zhì),他認為自己在新崗位上會干得更加得心應手。
他受政協(xié)委托在會后隨之舉辦的新委員培訓班上做了專題輔導報告。在報告中,伊萬副主席除了號召廣大新當選的委員們要充分發(fā)揚政協(xié)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和作風外,還要求大家進一步發(fā)揮政協(xié)委員人才濟濟的優(yōu)勢和特點,為和諧社會的建設獻計獻策。同時,伊萬還特別強調(diào)了政協(xié)委員們一定要加強學習,不斷提高自身參政議政的能力,要注重政治修養(yǎng),自覺地站在正確的政治立場上,圍繞中心,服務大局,說有頭腦的話,做負責任的事兒。講到這里,伊萬副主席還特意列舉了原政協(xié)委員中的個別人,把政協(xié)提供的講壇當成了兜售和販賣資產(chǎn)階級腐朽思想和非馬克思主義錯誤觀念的柜臺了。他不點名地嚴厲批評了吳超然在上一屆政協(xié)最后一次會議上的即席發(fā)言,他說,這種現(xiàn)象在本屆絕不允許再發(fā)生。他的專題報告同樣是在熱烈的掌聲中結(jié)束。
吳超然和于辰在美國玩了兩個多星期,正月十六返回了北京,那一天正好是省政協(xié)代表大會勝利閉幕的日子,伊萬也是在那天正式當選為省政協(xié)副主席的。吳超然當晚便給伊萬發(fā)了短信,祝賀他的榮升,但沒有收到伊萬的回信。吳超然是從伊百那里得知伊萬當選的消息的,他估計恭賀道喜的短信太多了,伊萬根本無法一一回復。
吳超然把于辰送到別墅,讓她先休息一下,倒倒時差。自己想去看看伊百。他先給伊百打了個電話,伊百說,很不巧,今晚有幾位老同學聚會,如果你不在意,就過來一起吃飯。吳超然忙問,是不是不太方便?伊百說,那有什么不方便的,就幾個老同學在一塊兒閑扯,又不議論國家機密,你就別客氣了。你要是怕買單,那就算了。
吳超然馬上表示,這個單我買定了。
等吳超然趕到那家飯店,其他幾位客人早已經(jīng)到齊了,正喝著茶等他。
伊百站起來先跟吳超然握了握手,然后說:“剛才我已經(jīng)把你的情況向他們介紹過了,吳超然,吳老板。我的老鄉(xiāng),跟我一個鎮(zhèn)子,對,你們都知道,就是葫蘆鎮(zhèn)。來,我再向你介紹一下我的幾位老同學。我們幾個讀大學時是一個系,一個班的。這位叫邱長林,西北人,上大學時愛吼秦腔,得罪了不少人?,F(xiàn)在在西大當教授,是整個西北地區(qū)以及西南地區(qū)倫理學界的一霸,學問挺大,但道德水平一般?!?/p>
“這位是艾羅教授,人挺土,名字倒很洋。這些午一直從事土洋結(jié)合的中西哲學比較研究,比來比去,得了個結(jié)論:中是中,洋是洋,誰與誰都不搭界。這就是他最得意的學術貢獻?!?/p>
“這位也是大牌教授,但他早就跟哲學無
緣了,屬于哲學圈的甫志高,叛徒!他搞法律專業(yè),成天滿腦門子官司。日子過得比搞哲學的好多了,吃完了原告吃被告,業(yè)余時間當律師。他的名字很特別,也很矛盾,叫仇福至,不知是求??禳c到呢,還是對光顧的福氣很仇視。”
“這位是老石,石援朝,一聽就知道是在抗美援朝那年出生的,年齡保不住密。他是當官的,管宏觀經(jīng)濟,司局級干部,在我們班年齡算小的,也快退休了,不會有大的發(fā)展前途了?!?/p>
“還有一位老畢,畢大教授。他搞的專業(yè)很逗,專門研究笑話,堅持以笑治國的理念,名副其實的搞笑專家,對于中國式笑話,各類段子、民謠、民間機智故事很有研究。咱先不讓他講話,等吃飽了飯再聽他高論,否則我們會把肚皮笑破,沒地方裝飯?!?/p>
“最后一位就是本人啦,我叫弗拉基米爾伊里奇·伊百。”
他嘻嘻哈哈地把客人一一介紹完畢,大伙兒又嘻嘻哈哈地把他奚落了一番,然后才開始正式動筷子。
席間,這幾位昔日風華正茂,如今已鬢發(fā)斑白的老同學你一言我一語,海闊天空地聊得很熱鬧,只有吳超然插不上嘴,他笑瞇瞇地聽著他們談論一些同學和熟人的遠情近況、軼聞趣事,覺得很有意思。顯然,他們對曾經(jīng)在大學讀書時就自視甚高的一位老兄頗有微辭。那位仁兄目前在歐洲的一所大學供職,似乎從未把當年的同學,如今的同行放在眼里。聚會的這幾位同學吃飯時花了大量時間在譏嘲姓莊的那位舊日同窗,紛紛說他患上了自大狂和妄想癥。
除了談論多年不見的同學朋友之外,那天的話題還集中在南方遭遇冰雪災害的一些事情上。最后,這幾位喝到身子發(fā)晃時才回到他們原先確定的主題上。大伙兒就“西部倫理學大王”邱長林教授倡導的入學三十年聚會一事發(fā)表了各自的意見。又經(jīng)過一番熱烈的討論,最后終于形成了如下共識:一是把聚會的規(guī)模適當擴大,不能僅局限于一九七八級哲學專業(yè)的一個班級,應邀請其他專業(yè)的部分同學參加。二是聚會的形式要有新意并確定一個主題,使其更加有意義、有吸引力,不搞司空見慣的吃吃喝喝式的“廟會”。最好能舉辦研討會或者論壇。三是時間要選擇在金秋十月,與當年入學時間吻合且正好是改革開放三十周年。十月的天氣不冷不熱,適宜開會。關于會議的主題,大家的想法并不完全一致,但大體上還是認同圍繞著改革開放三十年做文章,至于具體題目是叫“見證三十年”、“親歷三十年”、“共同走過三十年”,還是叫“中國道路與中國模式”、“啊!三十年”,這仍需進一步斟酌。
在會議地點的選擇上,一直坐在邊上旁聽的吳超然插了話:“如果各位教授瞧得起我,我來承辦這次研討會或者論壇,為大家做點后勤服務工作。我邀請各位到我的家鄉(xiāng)去坐坐,那兒正好也是伊百教授的老家,會議選擇在那里開很有意義。吃住及交通都很方便,我還有一處海邊度假休閑的別墅區(qū),餐飲、住宿、娛樂、會議等功能一應俱全,能同時接待四百人以內(nèi)的會議,所有費用均由我來負擔,不知各位能否賞光?”
大伙兒一聽,眼睛都亮了起來。他們說,我們開會最大的困難就是經(jīng)費問題嘛!如果吳老板能慷慨相助,這次活動就成功了百分之八十了。本來已昏昏欲睡的這幾位教授又打起了精神,紛紛端起杯子向吳超然敬了一輪酒。吳超然借著酒勁兒,胸脯拍得咚咚響,“這多大點事兒,小菜一碟!你們就放心吧!”他一高興光顧著替他們琢磨辦會了,而把自己今天來找伊百咨詢兒子高考填志愿的正經(jīng)事兒忘得一干二凈。
46
吳超然從美國歸來,途經(jīng)北京,只逗留了一天便飛回了省城。
他一進家門,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妻子王小麗打聽兒子吳挺最近的模擬考試成績。
“不知道。他說那是他的個人隱私,他不告訴我!”王小麗如實轉(zhuǎn)告兒子的意思。
“那完啦!肯定是考砸了,沒臉說了。完啦,這孩子算是完啦,全是你給慣壞了!”吳超然氣鼓鼓地說。
“你說誰呢?誰慣壞的?你少把責任都推給我!你整天滿世界地野跑,連過年都不著家,你還有臉說我呢!‘子不教,父之過,啥意思你懂嗎?我是當媽的,我不是他爹,教育兒子那是你的事!”王小麗的嗓音尖得刺耳。
“吵什么吵,還讓不讓我復習啦?”吳挺從房間里走了出來。
“啊,兒子在家呢?沒事兒,你媽正吊嗓子呢!”吳超然還以為兒子上學去了。
“媽,你能不能小點兒聲,有理不在聲高嘛!爸,你也是,你明知道斗不過我媽就別招惹她了。惹不起還躲得起,你干脆再出去躲些日子,等我考完大學你再回來?!眱鹤影胝姘爰俚爻雒嬲{(diào)停。
“你就別跟著添亂了,還不是為了你,你要是能好好學習,我們也用不著犯愁著急了!算了,算了,看看我從美國給你們倆買了什么禮物。”吳超然的口氣緩和了下來,趕緊打開行李箱翻找東西。
“這個項鏈是給你媽的,你瞧這式樣不錯吧?這個MP4是給你的。不過,你只能先看看,然后還得放到我這保管,等你高考結(jié)束了,再正式送給你?!眳浅灰笄诘赜懞美掀藕蛢鹤印?/p>
“MP4我早就有了,你留著自己用吧!我回屋看書去了,你只要不整天盯著我,就是送給我最好的禮物啦,拜托啦!”吳挺拖著長腔,轉(zhuǎn)身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由于項鏈的關系,王小麗的情緒也迅速發(fā)生了變化。她把項鏈戴上,跑到洗手間照了好半天才出來。她平時最舍不得花錢,但丈夫替她買東西不管花多少錢她都不心疼。
“你最近忙啥呢?”吳超然先開口跟妻子搭話。
“沒忙啥,就跟著凈賢大師學點兒佛法?!蓖跣←惾魺o其事地答道。
“誰?什么大師?”吳超然以為自己聽錯了。
“凈賢大師,就是你過去常念叨的英子!”王小麗提高嗓門重復了一遍。
“就是那個英子?天哪,太可笑了!你怎么跟她搭上了?”吳超然不解地問。
“她是來找你的,大年初三到咱家送福字來了。她說從前找過你,你還答應捐善款做佛事呢!”王小麗說。
“你給她錢啦?”吳超然問。
“她說你答應捐一百萬。我說,你出國了,我手里沒那么多錢,就先給了她十萬。這可是我替你墊的,你得還給我!”王小麗說。
“誰答應捐錢啦?你怎么那么傻呢?她就是個騙子,專門騙你這號人的!”吳超然壓不住火了。
“她是出家人,怎么能是騙子?”王小麗沒好氣地說。
“出家人?她過去盡干些見不得人的事兒,又搖身一變成了什么凈賢師傅,全是胡扯,就為了騙口飯吃,騙點錢花。這種人你也信?”吳超然說。
“我怎么能不相信?她剃著光頭,穿著袈裟,拿著佛珠,我怎么能不信呢?”王小麗振振有詞地說。
“按你那說法,只要穿白大褂的就一定是醫(yī)生啦?帶大蓋帽子的就肯定是將軍啦?真是的,還是人家名人說的好,傻瓜遇到了騙子就產(chǎn)生了宗教。你,王小麗,遇到了什么凈賢大師,就是這么個結(jié)果。”吳超然越說越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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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當上了省政協(xié)副主席,除了調(diào)研、視察、開會之外,把大量的業(yè)余時間花在舞文弄墨的雅好上了。他幾乎每天都要練練書法寫寫
毛筆字。
三月的一天,吳超然應邀去他新搬的副省級標準的大房子里做客,伊萬當時正在興致勃勃地揮毫潑墨,見吳超然到訪,他十分興奮,拉著客人一幅幅地講解自己的新作,并當場為吳超然寫了四個大字:超然物外。
吳超然連夸他的書法技藝精湛,筆到心到,境界非一般書法家可比。伊萬聽后,哈哈大笑,自謙自嘲地說:“一般一般,全國第三。”
“第三可是不一般,咱得展示展示,讓更多的人一飽眼福嘛!我過去就提議過,等你當了主席,我替你操辦個書法藝術展,這事兒我還一直記著呢!我看你的作品已經(jīng)不少啦,這個展覽馬上就辦吧!”吳超然投其所好地建議道。
“不急,不急,我覺得水平還差了點兒?!币寥f笑著擺擺手。
“都全國第三了,你還客氣啥!你非得等到數(shù)一數(shù)二的時候再辦呢?我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可別像我這樣,哪天一激動說出幾句不得體的話來,把副主席的位子給弄丟了,到那個時候你想辦展覽,也不見得能辦得成了。你也別對自個兒的威望、人緣看得太重了,你官帽子一旦沒了,個人魅力也會隨之大打折扣嘍!”吳超然說的這番話,雖然讓伊萬聽著不大舒服,但其中不乏真言。
“行,那就有勞大駕了。我先抓緊時間多寫一些,從中選幾幅相對看得過去的,再邀請幾位老同事和書法界的老朋友,把他們的大作也拿出幾幅一塊兒展展。別我一個人現(xiàn)眼,得找?guī)讉€陪綁的。展品我來定,場地和布展的相關事情就有勞老兄費心了?;I備時間怎么也得兩個來月?!币寥f掐著手指頭算了算時間。
接下來的兩個月時間,吳超然親自掛帥把展覽所需的展廳、展板、展柜及其相關事宜布置得有條不紊。伊萬副主席則廢寢忘食地揮毫潑墨,期望天賜神助,能超水平發(fā)揮寫出幾幅令同行拍手,后人驚嘆的傳世之作。但寫來寫去,除了鑲嵌于詩句中的個別字詞,如“請”、“研究”、“同意”、“已閱”、“斟處”筆法頗顯嫻熟流暢之外,其他字寫得均很平平。他從中選出了八十二幅,其中包括題贈給吳超然的“超然物外”橫幅。最大的一幅是八尺見方的兩個觸目驚心的濃墨大字“震撼”,他準備將其掛在展廳正門入口處的展板上,給人一種無法回避的視覺沖擊力。
開展典禮定在了五月十二日,那天正巧伊萬邀請的各方領導均有時間出席捧場。吳超然把各項工作準備就緒后,于五月十日飛抵四川要洽談個項目。他原定于十二日下午返回,晚上設宴為伊萬的作品展祝賀。吳超然雖說是整個展覽的操辦者,但他不愿拋頭露面。這也許正符合了伊萬的內(nèi)心想法,所以,吳超然以出差為借口,故意錯過了開幕式。
那天的開幕式場面很隆重。前來捧場的既有北京的老首長又有現(xiàn)職省委主要領導,還有書法界的大家名流,以及省內(nèi)科教文衛(wèi)界的負責人。伊萬身著做工考究的西裝,容光煥發(fā)地站在貴賓室門口迎接尊貴的客人,不時地說幾句客套話。到了兩點,各大媒體的記者舉著攝像機、照相機站成黑壓壓的一片。
開幕式準時開始,由省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親自主持。當他介紹完出席嘉賓,并請領導剪彩時,部分人似乎感覺到了地面有些震顫。有人后來說,當時還以為是讓伊萬書寫的那兩個遒勁有力的“震撼”大字給震了呢!
地震啦!時間幾乎與伊萬書法展的開幕式同步,但當時大家并未明顯感覺到,因此絲毫沒有影響活動的正常進行。
四川大地震的消息迅速傳開,人們的心情驟然緊張。伊萬第一個想到的是吳超然,他正在四川出差,未能按時返回,這顯然與地震有關。他打了幾次電話,都沒能與吳聯(lián)系上。正在焦急之時,吳超然的老婆王小麗哭哭啼啼地找上門了,說她也與吳超然失去了聯(lián)系,她一口斷定,吳超然兇多吉少,說不定已被砸死了。這讓伊萬更加心慌,他皺著眉頭沖著王小麗沒好氣地說:“你就不能想點好的嗎,你怎么就知道他死啦!”嚇得王小麗再也沒敢吱聲,光顧著一個勁兒地抹眼淚。由于四川的災情尚不明晰,伊萬也拿不準王小麗的擔心是否可能,若真是那樣可就慘了,資產(chǎn)數(shù)十億的超然集團怎么辦?王小麗和兒子根本撐不起這個大攤子。再說,書法作品展的場租及相關費用也沒完全付清,伊萬的腦袋里至少閃過一次這個念頭。
直到深夜,王小麗和伊萬才收到吳超然發(fā)來的短信,說他平安無事,并說機場恢復通航后,即刻回去,請勿掛念。王小麗壓在胸口的大石頭終于搬開了,她興奮地說:“活該,誰叫他到處跑了!真不如死在那兒算了,省得讓我惦記啦!”
48
地震發(fā)生時,伊百正在教室里給大一的本科生講“運動的絕對性”,他說:“別看我們這棟教學大樓是靜止的,這只是相對的,其實它無時無刻不在運動,隨著地球的自轉(zhuǎn)而運動?!痹捯魟偮洌鄶?shù)同學便感覺到了震撼?!肮?,老師,您真行,它真的動了!”有人大聲喝彩。“老師,您是怎么辦到的?這比ppt的效果直觀多了?!庇幸慌胶偷馈?/p>
伊百站在講臺上,盯著屋頂晃動的日光燈,感覺到了輕微的頭暈?!安缓?,地震啦!這不是哲學意義上的運動!”伊百聲音突變,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同學們。
“好了,沒事了,老師,絕對的運動過去了,現(xiàn)在恢復到了相對的靜止。老師,您接著講吧?!币晃荒猩舐暟参恳涟伲缓髠?cè)過臉小聲地跟同學說,“我得接著睡了?!北阌峙康搅俗雷由?。
伊百下了課,這才得知南邊發(fā)生了地震。
“四川地震連北京的震感都這么明顯,那說明什么呢?”他跟路上碰上的一位同學講,“我告訴你,那意味著四川不一定存在啦!”他憑常識就能判定災難的極端嚴重性。
校園里失去了平靜。學生們一連幾天挽起袖子嚷嚷著要為災區(qū)獻血,他們擁到采血點,挽起袖子,排隊等候獻血。整個社會都在為災區(qū)著急,紛紛解囊相助。伊百捐了三次款,一共捐了六千多元錢。他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做些什么。
電視里的抗震救災現(xiàn)場直播,把伊百的注意力鎖定在了災區(qū)。他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盯著電視屏幕和網(wǎng)絡視頻。他覺得胸悶、氣短、心悸、眼花、頭暈、腰酸、腹脹、腿軟、失眠、多夢等,這些癥狀一直持續(xù)了二十多天才逐漸消除。
大學里的師生們愛心涌動了好一陣子,為災區(qū)捐款捐物,出謀劃策。重建破碎家園絕非一朝一夕之事,政府決心與災區(qū)民眾義不容辭地共同挑起這副重擔。師生們似乎松了口氣,又激情百倍地投入到了“圓百年之夢”的體育盛會上了。志愿者幾乎全由大學生們充當,他們起早貪黑夜以繼日地忙碌著,臉上洋溢著嚴格培訓出來的標準微笑。大街小巷校園內(nèi)外到處張貼懸掛著各種振奮人心的標語口號、宣傳畫和標識牌,學生們不停地穿梭在城市各處,嘴里時常叨咕著:“我參與,我奉獻,我快樂!”
伊百憑著多年的生活經(jīng)驗和閱歷,認為不論是百年災難還是百年期盼,最終都會有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前者是百年不遇的特大災害,它肯定會在“萬眾一心,眾志成城”和“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口號和行動中,譜寫成一曲戰(zhàn)天斗地氣壯山河的英雄主義凱歌。而后者是百年難求的民族盛事,它同樣會在“同一個世
界,同一個夢想”理念的感召下,打贏一場喜氣洋洋、歡樂祥和的人民戰(zhàn)爭,它的最終評價一定是花錢最少,效果最好的“高水平、有特色”的成功典范,并永載史冊?!吧鐣髁x制度的優(yōu)越性之一就是能夠集中力量辦大事?!边@是伊百在課堂上反復強調(diào)的觀點,而個別同學把這個優(yōu)越性說成了“有時它也能集中力量辦蠢事”。伊百讓他舉例說明,這位同學支支吾吾地說出了“反右擴大化”和“文化大革命”兩件事。伊百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一天,一個小男孩慌慌張張地跑回家,上氣不接下氣地向父親報告:“爸爸,不好了。我剛才看到幫咱家干活的那個叔叔領著我姐姐鉆到咱家的草垛里去了。我看見那個叔叔脫下了褲子,我姐姐也解開了裙子,你快去管管吧,要是去晚了,他們就會把草垛尿濕啦!”
他的父親一聽急了,操起一把斧頭沖出門去,邊跑邊吼道:“傻兒子,你說的都是事實,但結(jié)論是錯誤的!”
那位同學很聰明,一下子就理解了伊百老師所講故事的用意,他馬上表示,自己得出的結(jié)論是錯誤的。
伊百認為現(xiàn)在的年輕一代比自己更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和傾向,他覺得自己老了,有些課程越來越難講了。
老畢由于從事專業(yè)的關系,平時常給同學朋友們發(fā)短信笑話,最近這段時間他發(fā)得少了,但伊百還是收到了幾條。
一條是:活著真好,莫在意錢多錢少,汶川的地震,分不清你是乞丐還是富豪。
活著真好,莫比較權大權小,汶川的樓板,不認識你頭頂著幾尺官帽。
活著真好,莫為身外之物世態(tài)炎涼煩惱,汶川的廢墟,掩埋了多少豪情壯志、俗事紛擾……
還有一條是:想好好過個年吧,鬧雪災了;好好上個網(wǎng)吧,艷照門了,好好傳遞火炬吧,鬧藏獨了;發(fā)展農(nóng)村醫(yī)療吧,發(fā)手足口病了;買點股票吧,大小非減持了,坐火車吧,還出軌了;在家待著,還地震了!
伊百后來還收到了兩首詩,均是以逃難者的口吻寫的,第一首很催人淚下,孩子說:“我要從天堂里請假,回家去看看媽媽?!弊x了另一首詩,伊百像吃了只蒼蠅,胃里一陣劇烈翻騰。后來,他從網(wǎng)上得知,有成千上萬的人都因為讀了那首為做鬼而感到莫大幸福的狗屁詩產(chǎn)生了同樣不良的反應。
49
地震發(fā)生后的第四天,吳超然終于返回了省城。
地震那一瞬間,他正在趕往機場的高速公路上。飛機無法正常起降,他被迫滯留在候機廳里。
余震不斷,大地像打起了擺子似的不停地哆嗦。人們一時處在極度恐慌和焦慮、煩躁之中,不知下一分一秒會發(fā)生什么??謶质菢O具傳染性的負面情緒,驚慌失措的乘客像熱鍋里的螃蟹一樣躁動不安,他們彼此傳遞著各種駭人聽聞的消息。有人說天塌了,有人說地陷了,有人說山崩了,有人說海嘯了,還有人說,整個四川全部變成廢墟了,只剩下機場這塊平地了。
通訊中斷,手機無法撥出也無法接聽,機場上所有的乘客都對著失去功能的手提電話大吼大叫。吳超然比周圍的乘客要冷靜鎮(zhèn)定許多,他是經(jīng)歷過地震的人,他判斷交通和通訊不會中斷很久,他還把自己的判斷告訴了身邊驚恐萬狀的幾位當?shù)厝?,并幫助機場服務人員安撫了兩位歇斯底里的女士。
吳超然判斷的正確性很快得到了驗證。機場封閉了一天后又恢復了通航,一架架運輸救援士兵和救援物資的飛機頻繁起降,旅客們也開始有計劃地疏散。經(jīng)過四天耐心等待,吳超然終于登上了返程的飛機。
回到公司總部,吳超然立即召開了部分高管人員及相關部門負責人員參加的緊急會議,他簡短地講述了自己在震區(qū)的所見所聞,然后便要求各分公司領導回去發(fā)動全體員工踴躍捐款,支援災區(qū)抗震救災,他自己率先捐出了兩百萬元。此后的幾天,公司員工紛紛解囊,以示愛心。
伊萬聽說吳超然安然無恙地回到了省城,十分高興。他在電話里說要設宴為他接風壓驚。吳超然笑著說,其實沒那么驚險,我離震中還遠著呢!他還說,非常時期,咱就不大吃大喝了,飯局就免了,我晚上到你府上喝茶去。
吳超然當晚去了伊萬家里,給他拎了兩盒明前茶葉。
他們聊了一會兒地震的事情,吳超然便問起了書法作品展的反響如何。
伊萬說:“唉,這時候誰還有心思去關注這種不咸不淡的事情。開展就是閉展。白白浪費了你的一番辛苦。不過,開展儀式搞得很熱鬧,留下了幾張照片和幾盤錄像帶,還算是有收獲的?!?/p>
“還沒撤展吧?”吳超然問。
“正想撤呢,反正也沒人看,占著展廳還得讓你多破費!”伊萬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那點場租不算個事兒。我是說好不容易搞起來的作品展,不能就這么虎頭蛇尾地草草收場,我們得再掀起個高潮!”
“掀起高潮?別開玩笑了,抗震救災是眼下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別再整這些沒用的了,我看明天就把展品都摘下來吧?!币寥f沒興趣再展下去。
“明天不能撤,過兩天咱策劃一個賑災義賣活動,把你的大作現(xiàn)場公開拍賣,所得善款統(tǒng)統(tǒng)捐給災區(qū)用于重建垮塌的中小學校校舍。這不就掀起了新的高潮嗎?義賣活動就算是閉展儀式了,兩全其美的好事,你何樂而不為呢?”吳超然建議道。
“好啊,你老兄真有點創(chuàng)意。我看這是好事,就按你說的辦。咱們不是作秀,而是真心做實事。屆時也讓媒體宣傳宣傳,讓更多的人為災區(qū)獻愛心作貢獻嘛!”伊萬興奮地站起來,繞著藤椅來回走。
伊萬副主席的書法作品義賣活動舉辦得很成功,省內(nèi)各大媒體第二天都做了重點報道。為了活躍現(xiàn)場氣氛,吳超然帶頭舉牌競拍。他最后以二十萬元的高價,買去了伊萬寫的那兩個觸目驚心的大字——“震撼”,和題贈給自己的那幅“超然物外”。
隨著時間的推移,奧運會日益臨近。精心營造的喜慶歡樂的氣氛日漸濃烈,人們似乎一下子又從悲痛焦慮的情緒中干凈利落地掙脫了出來,換上了興沖沖的笑臉。
吳超然并不像別人那么興奮,他正為兒子高考的事情著急。
吳超然對兒子吳挺能否考上理想的大學心里一直沒底,他既不敢管,又不敢問,一回到家就悄悄地躲在書房里翻翻報紙看看書,恨不能屏住呼吸,生怕弄出聲響,影響了兒子的復習。
王小麗跟著凈賢尼姑瞎鬧騰了一些日子,逐漸消停了,不再神神道道地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干一些裝神弄鬼的事了。她其實是想要回已捐給凈賢大師的十萬塊錢,但英子撒起潑來比王小麗要厲害多了。結(jié)果不僅錢沒要到手,還讓凈賢大師罵了個體無完膚,并以佛祖的名義詛咒她來世變?yōu)橐恢怀粝x。
吳超然勸她以后別那么財迷心竅了,離那些不三不四的巫婆神漢騙子無賴遠點兒。王小麗還是不服氣,總覺得這大半輩子沒發(fā)揮出自己固有的聰明才智,是一支鮮花插到了牛糞上,把一顆閃亮耀眼的珍珠丟在了垃圾堆里。
吳超然不想讓老婆閑著沒事兒瞎折騰搗亂,試探著提出一個大膽的建議——領養(yǎng)一個地震災區(qū)的孤兒,兩歲以下的女孩最好。這下子惹惱了王小麗,她說那絕對不行。一個兒子就把她的青春奉獻了,再養(yǎng)一個別人的孩子,那她這輩子就沒活路了!她還疑神疑鬼地質(zhì)問丈夫,
是不是在外面生了個私生子,想趁機合法化!弄得吳超然哭笑不得,趕緊把話題打住。
第二天,王小麗自己跑到郵局,往紅十字會寄了八千元錢,然后拿著收據(jù)給吳超然看,說:“我不是沒有愛心的人,我寧可給災區(qū)捐錢,也不能把孤兒領回家里。”
吳超然后來跟于辰說,幸虧王小麗沒領養(yǎng)孩子,再好的孩子也會讓她帶壞的。
50
利用端午節(jié)放假的機會,伊百與仇福至和老畢抽時間坐在一起,碰了碰紀念三十年研討會的籌備情況。
仇福至說:“我建議把聚會的時間提前到奧運會期間,最好是八月上旬搞。那時候北京到處都管得很嚴,公車大部分都會被封掉,私家車也是分單雙號出行。很多北京人都希望到外地躲個清凈,咱們要請的那幾位頗有些影響的專家那時候肯定不會忙。北京除了奧運會,其他會議估計也不允許開了。所以,他們參加聚會的可能性很大?!?/p>
伊百問:“那會議籌備來得及嗎?”
老畢說:“那有什么復雜的?不就同學聚會外加一次研討嗎?會議的吃、住,會場的布置不都由吳老板一攬子安排了嗎,我看沒什么來不及的。提前到八月份開好,我可不想在北京待了。再說夏季的濱海城市綠樹蔥蘢,天海一色,空氣清新,溫度適宜,環(huán)境優(yōu)美,我們既可以換換腦,又可以洗洗肺?!?/p>
仇福至說:“對,你再喝點酒,還可以洗洗胃呢!會議通知我已擬了個草稿,你倆先看看?!?/p>
伊百瀏覽了一遍會議通知,說:“這題目挺大——改革開放三十年高級論壇,聽起來包羅萬象,層次還是‘高級的,倒也挺好。就怕開成宏大敘事、空洞乏味的官方紀念會。”
“不會的,咱們把具體討論的重點題目再細化一下。范圍可以廣一些,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教育都應有所涉及?!背鸶V两ㄗh道。
老畢插話說:“討論題目別搞得太沉重了。我手頭就有人民群眾提出的現(xiàn)成的問題?!彼呎f邊在手機的短信里尋找?!澳銈兛催@幾個問題怎么樣,不僅覆蓋了政治、經(jīng)濟、社會,還涉及到了兩岸統(tǒng)一和外交?!彼χ畹溃骸爱斀裰袊y以破解的八大難題是:一、黨和法律哪個最大?二、初級階段從哪到哪?三、貧富懸殊有無辦法?四、遏制腐敗良方是啥?五、中日友好是真是假?六、統(tǒng)一臺灣靠談靠打?七、中國航母何時出發(fā)?八、工薪階層怎樣才能有個新家?”
仇福至對伊百說:“你甭說,這些問題抓得還挺準嘛!”
伊百下意識地岔開了話題。他說:“開這種會是不是還要報批呢?這么一群人,在舉辦奧運會這個敏感時期,聚在一起,討論這么大的題目,別鬧成非法聚集。我這是個提醒,我雖不是黨員,但我是個守法公民,而且還自覺地以非黨員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
“沒問題!”老畢拍著胸脯說,“咱們邀請的都是正經(jīng)人,雙眼皮兒。凡是打眼一看相貌上不能體現(xiàn)社會主義特色的,一律拒絕參會。”
51
高考終于在吳超然經(jīng)受了三天煎熬之后結(jié)束了,他比兒子還緊張,三天沒好好地吃頓飯。他說,有些家長比他還邪乎,站在考場外一個勁兒地吃降壓藥。
吳挺考后的自我感覺良好,說是比預想的分數(shù)要高。吳超然問你原先預想的成績是多少。他答:零分。氣得吳超然哭笑不得。
吳挺想去歐洲旅游一趟。吳超然說沒問題,我和你媽陪你去。吳挺說,我寧肯待在家里。要去,我也是約幾個同學一塊兒去,跟你們沒關系。其實,他半年前就跟同學串聯(lián)好了,等高考一結(jié)束便去歐洲轉(zhuǎn)一轉(zhuǎn)。
吳超然跟王小麗說,不讓我們陪著更好。歐洲那地方乏味沉悶得很,一點兒都不好玩。除了幾個破酒吧,一到晚上商店、餐館都關門,有錢也不賺!哪像咱們中國,桑拿、按摩、洗頭、泡腳、卡拉OK,應有盡有,通宵營業(yè),那地方能把活人憋死。
吳挺從歐洲回來后卻說,淺薄之人無法欣賞和理解歐洲,那是擁有深刻的思想、豐富的內(nèi)心和高尚的靈魂之人的棲息之地。
高考的分數(shù)公布后,吳挺讓父母感受到了什么叫意外的驚喜。他不僅考上了重點線,而且還高出了40多分。
“行啊,兒子,真沒看出來,挺有出息的嘛!”吳超然高興得手舞足蹈。
“那還不都是你和我媽,還有黨教育的結(jié)果嗎!”吳挺奇腔怪調(diào)地說。
“那你是去北京還是去上海讀大學呢?”吳超然認為有必要跟兒子討論一下正經(jīng)事了。
“爸,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想去西北念書?!眳峭ζ届o地說。
“西北?什么西北!讀經(jīng)濟或工商專業(yè)還是在北京或沿海大城市的高校好!”吳超然覺得兒子在惡搞,說一些無厘頭的話。
“我不報那些專業(yè),我想學沙漠治理或者是環(huán)境保護專業(yè),西北有一所大學治沙專業(yè)實力很強!”吳挺認真的神態(tài)讓吳超然覺得很陌生。
“你不是在跟我開玩笑?”
“這像是開玩笑嗎?我是認真的,我要給沙漠穿上迷彩服。”吳挺自豪地仰起脖子。
“兒子,你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能吃得了那份苦?我不信!”
“爸,我也不信。但我得去試試。誰也不愿意去吃苦,那都是逼出來的。治沙的職業(yè)其實挺好的,有成就感,而且不會失業(yè)。關鍵是有您做后盾,實在干不了了,我就回來幫您打理公司。”吳挺看來像是認真思考過。
“那可不是像你在電腦游戲里搞綠化,得頂著狂風,冒著烈日在沙漠里邊干活?!眳浅贿€是覺得兒子太單純太異想天開了。
“干嗎非得頂著狂風烈日出去啊,我會在風和日麗的時候干活,遇到狂風暴雨的惡劣天氣我們會在屋里玩電腦的?!眳峭︽移ばδ樀卣f。
“你還是好好想想吧,別一時沖動選錯了專業(yè),那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兒。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我擔心你要是真選擇治沙工作,將來恐怕連媳婦都找不到?!?/p>
“爸,你以為治沙就是成天待在沙灘上栽樹吧?治沙也得靠科學技術,治沙也需要培養(yǎng)高級專業(yè)人才。我大部分時間還是會坐在窗明幾凈的工作室里。說不定,我對面就坐著個美眉呢,不吃不喝地整天盯著我,我可不能讓她輕易地得逞?!眱鹤訐u頭晃腦地陶醉著。
“哎,兒子,你告訴老爸,你今后會找一個什么樣的老婆?”吳超然從未跟兒子探討過如此越界的問題。
“什么樣的我說不好,但有一種類型的女人我肯定不找?!?/p>
“什么樣的?”吳超然好奇地問。
“我媽那樣的我肯定不找?!?/p>
吳超然沒想到兒子冒出了這么一句?!盀槭裁?”
“您可別誘供啊!我不會上圈套的?!眱鹤臃磻軝C智。
“還是你媽不好唄!”吳超然激將他。
“這可是您說的。‘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我們班主任常這么說,估計她媽肯定巨丑。我沒法選擇父母,但我將來有權選擇女友。我不會像您那么沒眼神兒?!眳峭φf得很起勁兒。
吳超然怔怔地看著兒子,半天沒緩過神兒來。
“老爸,您沒事吧?我是逗您玩的,您別發(fā)愣呀!瞧您,抗打擊能力也太差啦!老爸,其實我很佩服您。真的,一個人打拼天下,賺了那么多的錢,我們班有不少同學特崇拜您,一聽說我是您的兒子,都用那樣的眼神兒看著我,就像要綁架我似的。您是成功人士嘛,連
我們老師有時都拍我馬屁,我心里都清楚,就是假裝不知道罷了。”吳挺反過來安慰父親。
吳超然的眼眶發(fā)潮,怕聲音也跟著發(fā)抖,所以一直沒敢吭聲。他想起了伊百不久前說的話:“孩子也許比咱們懂得多,只是我們不了解而已?!彼蝗挥X得兒子長大了,已經(jīng)會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聽,用自己的腦子去想了!
52
大街小巷彌漫著火辣辣的愛國主義情緒和咄咄逼人的喜慶熱烈氣氛。市民們精疲力盡地期待了很久的一場前所未有的豪華節(jié)日賽事,終于緊張忙亂地拉開了帷幕。
街上到處都是穿著淡藍色T恤衫的志愿者們精力充沛的身影和燦爛一致的標準笑容。整個城市按計劃有秩序地沉浸在激情涌動的狂歡之中。
乘著奧運雄風,伊百等人籌劃的“共同走過三十年”校友論壇,在美麗的海濱城市如期舉行。在報到大廳里,一些多年不見的同學相互驚奇地辨認著,彼此置眼前的事實于不顧,毫無原則地恭維著對方的年輕和漂亮。
報到的當天晚上自由活動。同屆的同學們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年前,他們?nèi)宄扇旱鼐奂诙燃俅宓姆块g、大堂、涼亭、草坪、酒吧等處,嘻嘻哈哈地說著軼聞趣事,氣氛融洽溫馨。
邱長林、伊百、石援朝、仇福至、老畢等幾位會議的倡導者和籌備者與吳超然一起坐在小會議室里,最后梳理一遍明天論壇的議程。
邱長林說:“十分遺憾地報告各位,明天出席論壇開幕式的領導有了些變化。原來說好要到會講話的省委常委、宣傳部長因故不出席了。據(jù)說是另有重要會議,時間沖突不好協(xié)調(diào)。我側(cè)面了解了一下,真實的情況是他把與會代表的名單看了一遍,覺得有幾位學者近幾年太活躍了,屬于有爭議的敏感人物。所以,部長覺得自己不便于出席。他不來,市委的領導也就不陪同了。委托市社會科學聯(lián)合會主席到會表示祝賀?!?/p>
“神經(jīng)過敏!不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學術研討會嘛,哪至于那么神經(jīng)兮兮的?!背鸶V翈е榫w說。
“算了吧,我們的初衷也是同學聚會,一半是聯(lián)誼,一半是交流。大領導不來也好,我們開會的氣氛更寬松隨便一點?!鼻耖L林解釋說。
“沒法寬松!沒等開會,就好像要出事兒似的,把什么人都當賊防,太脆弱太可笑太可悲了,叫人匪夷所思?!背鸶V翚夂吆叩卣f。
“你就別再書生氣了。當官的自有當官的難處,咱們多理解吧!省委常委、宣傳部長、市委書記一出席,媒體就得報道。萬一會上有哪位學者說話不太顧忌,多一句少一句的,搞得他們也不好辦。我看我們還是自娛自樂,自言自語比較穩(wěn)妥?!?/p>
“那我們明天干脆默默無語地在會場上坐上兩個小時算了,那樣更穩(wěn)妥。誰也不必發(fā)言,學和尚打坐,閉目養(yǎng)神,然后散會?!币涟僬{(diào)侃說。
“伊萬副主席到會致辭,沒變化吧?”老畢問伊百。
“那得問問吳老板,是他聯(lián)系的?!币涟儆孟掳皖M沖著吳超然點了點。
“沒問題。今天下午我又跟他秘書確認了一次,他明早直接趕到會場?!眳浅换卮?。
“老伊,你這個當哥哥的面子還沒有外人大,你打個電話把他喊來不就得了?”老畢故意擠兌伊百。
“這叫公事公辦嘛。伊萬是官,我是平頭百姓,出面請他級別不夠。你要想拍馬屁,我倒可以幫你引見。”伊百回敬道。
53
論壇的開幕式由邱長林主持。他在介紹完出席會議的領導和嘉賓后,提議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歡迎政協(xié)副主席伊萬同志講話。
伊萬照本宣科地代表省政協(xié)向各位專家、學者、教授表示熱烈的歡迎,并向論壇的成功舉辦表示衷心的祝賀!他還向大家介紹了全省近年來高舉旗幟,科學發(fā)展,求真務實,開拓創(chuàng)新,在經(jīng)濟建設和構建和諧社會方面所取得的驕人成績。最后,他還借此機會,對于社會科學工作者提出了三點希望,中心意思是要統(tǒng)一思想,提高認識,注重理論與實踐的結(jié)合,堅持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最新成果,指導我們的學術研究。他還就“一條道路”、“一面旗幟”和“一個科學的理論體系”發(fā)表了自己與中央文件完全一致的看法。
講話在掌聲中結(jié)束。伊百下意識隨大溜地拍著巴掌,神情恍惚地看著伊萬,像是從不認識一樣。
開幕式緊湊簡潔,半個小時就結(jié)束了。接下來,有五位著名專家和一位企業(yè)家代表圍繞著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的一些重大問題發(fā)表了主題演講。每人限時二十分鐘并留有五分鐘的提問。
下午的圓桌會議氣氛非?;钴S,一共分為六組,每組十幾個人,大伙兒根據(jù)自己所從事的專業(yè)和感興趣的問題自由組合,隨意發(fā)言。
邱長林和仇福至分別參加了哲學組和法律組的討論。石援朝則去了經(jīng)濟組。老畢雖說是搞民間文學的,卻串了三個會場,他先在社會學組作了個簡短的發(fā)言,又鉆到討論三農(nóng)問題的會議室聽了一會兒,最后又跑到哲學組跟同學們嘻嘻哈哈地講了幾個段子。
由于分組交流的代表們當初上學時多屬同一個專業(yè)同一個班級,所以聚在一起就有說不完的話。除了彼此交換對一些熱點問題的看法外,都對三十年來社會生活的巨大變化和時光的轉(zhuǎn)瞬即逝而感慨萬千。
邱長林在發(fā)言中說:“三十年是個啥?表面上看是個時間段兒,再往深里想想,還是個時間段兒。時間像一根長長的線,長得看不到頭兒。往前望望不知哪是終點,往后瞅瞅,又不知哪是開頭。
“時間又像是一條流淌的河,停不下,也留不住。用石頭打它,用棍子抽它,它會濺起幾朵水花,便又不理不睬地忙著趕路,把你遠遠地拋在后邊。人們置身于時光之中,利用它,消磨它,打發(fā)它,這就叫過日子?!?/p>
“回頭想想這三十年,時代變了,社會變了,我們也變了。時代進步了,社會發(fā)展了,經(jīng)濟增長了,生活富裕了,我們也在過日子中一天天變老了,衰老的跡象不光是頭發(fā)白了,皺紋多了,牙齒掉了,步子慢了,而且喜歡不時地回頭張望,看看過去走過的腳印了。歷史的足跡就是無數(shù)個個人的腳印拼成的,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條道路。在這條堅硬的路上,你分不清哪個腳印是自己的?;貞洸⒉煌耆菓雅f,懷舊也不等于肯定過去。它是人類共有的‘惡習和‘通病?!?/p>
“是啊!”老畢插話說,“老邱說的對,以后逢年過節(jié)時,別忘了給孩子們講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時候天還是藍的,水還是綠的,莊稼是長在地里的;豬肉是可以放心吃的,耗子還是怕貓的,人還是有點精神的;法庭是講理的,結(jié)婚是先談戀愛的,理發(fā)店是只管理發(fā)的;藥是可以治病的,醫(yī)生是救死扶傷的;上學老師是不多收錢的,拍電影是不需要陪導演睡覺的;照相是要穿衣服的,孩子的爸爸是明確的;欠錢是要還的,賣狗肉是不能掛羊頭的……”
“老畢,你又來了——很久以前說話是不陰陽怪氣的?!鼻耖L林笑著打斷了他。
“這可不是我的原創(chuàng),這是民謠。民謠是參與人數(shù)最多的集體創(chuàng)作,它的署名權屬于人民大眾?!?/p>
老畢接著白話:“各位大牌專家都從前所未有的高度俯視了三十年的全景全貌,敘事宏大,闡發(fā)精辟。我是草根出身,總是匍匐在地面上。我更多關注的是來自于民間的聲音。民
謠是百姓的心曲,它表達民心、民意、民情,是百姓喜怒哀樂的真實寫照。民謠像拋向空中的一根根稻草,能準確地辨別風向;民謠是生活大潮中的一朵朵浪花,可以預示潮起潮落;民謠傳遞著訊息,流露著情結(jié),表達著愿望和訴求,是百姓參與歷史、發(fā)表意見的一種形式,它是對枯燥沉悶的歷史教科書的有力補充和生動詮釋。與那些聽起來震耳欲聾,看上去觸目驚心的官方口號相比,民謠更像是咬著耳朵說的俏皮話,它是一種娛樂,一種調(diào)侃,用嘲弄、譏諷、詼諧的韻語來舒緩壓力,傾泄不滿,擺脫困境。說到底,各位可不要輕視了民謠和笑話,它具有無法估量的解構作用和顛覆能量?,F(xiàn)在有多少博大精深的重要理論,都被詼諧幽默的民間笑話和段子給稀釋解構了!對不對?研究這一現(xiàn)象很有意義?!?/p>
大伙兒讓老畢的一番話給誘導到了另一個話題上了。每個人都爭先恐后地講了幾段自己覺得有趣的笑話或順口溜,會場上笑聲不斷。大家還按照時間的順序,評出了三十年來不同年代最有代表性的民謠,足有一百多條。一個口號、一段民謠、一支歌曲,就是一段往事、一段記憶、一段歷史,大家深有同感。
54
伊百沒有參加下午的小組圓桌會議,他跟伊萬一同回到了當初的葫蘆鎮(zhèn),如今的開發(fā)區(qū)。市里的一位副市長和秘書長全程陪同,吳超然和于辰也一起去了。
伊百記得小時候從鎮(zhèn)上到市里,坐公共汽車至少需兩個小時,感覺路程很遠。而此時從市里出發(fā)到葫蘆鎮(zhèn)僅用了二十分鐘。鄉(xiāng)村馬路早已變成雙向六車道的高速公路了。
區(qū)、鎮(zhèn)(街道)的領導們早早地等在坐落于鎮(zhèn)中心位置的星級酒店的廣場上,酒店大門口掛著“熱烈歡迎省政協(xié)伊萬副主席蒞臨指導”的紅色橫幅。
伊萬說:“我這回只是隨便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街容市貌,就不進酒店了,也不聽你們虛頭八腦的工作匯報了。聽了也沒用,現(xiàn)在說話不占地方了,有什么要請示匯報的,跟你們的這位市長說。用不著前呼后擁地陪同這么多人,讓鎮(zhèn)長帶路就行了?!?/p>
區(qū)、鎮(zhèn)的干部們說:“您這么大的領導好不容易順路回趟老家,無論如何也得給我們個表現(xiàn)的機會。酒店可以不進,但跟著您端茶倒水做服務總是應該的。您就別再讓我們沒面子啦!”
伊萬一聽,笑了幾聲,說:“那就一起轉(zhuǎn)轉(zhuǎn)吧。”
葫蘆鎮(zhèn)已經(jīng)完全地城市化了,找不到一點鄉(xiāng)村的痕跡。不僅過去的民房一間未留,就連原先的街道、橋梁也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更令伊百難以接受的是,兒時爬過的山、趟過的河也不知了去向。葫蘆鎮(zhèn)連名字都改成了開發(fā)區(qū)。對于新生的一代來說,葫蘆鎮(zhèn)壓根兒就沒存在過。
于辰好奇地問:“伊教授,您出生的那座房子在哪兒?”
伊百四處張望,一臉茫然地說:“這個問題正困惑著我呢,我也想問問?!?/p>
街道主任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家外資企業(yè),說:“大概就是那座工廠西門旁邊的公共廁所?!?/p>
伊百笑著說:“我倒無所謂。那里還誕生了一位省政協(xié)副主席呢!”
街道主任尷尬地說:“對不起,我搞錯了。聽說那個廁所馬上要拆掉,準備在那兒建一個花壇。”
于辰用十分尊敬的口吻跟伊萬說:“這個小地方還真是人杰地靈,竟然出了您這么大的領導,還有伊百教授這么有學問的人?!?/p>
“你為什么不直接夸吳超然,他可是個大企業(yè)家,是葫蘆鎮(zhèn)人的驕傲啊!”伊萬客氣地說。
“對了,我聽吳超然說你們這兒還出了位凈賢大師,原來是他們歪脖子村的?!庇诔絾?。
“噢,你是說英子啊!她也是個人物啊!最近被公安局拘起來了。她冒充尼姑四處行騙,非法斂財四百多萬元。唉,這個英子還真有兩下子,從小就不安分,折騰了大半輩子,臨了把自己折騰到監(jiān)獄里了。佛祖也幫不上忙嘍!”伊萬惋惜地嘆了口長氣。
“英子的本事大,說不定過幾天穿著警服從牢里出來冒充監(jiān)獄長呢!”吳超然殘忍地笑了笑。
“走吧!別提她了!你們陪我和伊百去看看我大哥伊十吧?!币寥f邊說邊上車。
伊百、伊萬兩位弟弟的突然出現(xiàn)并沒有引起伊十的多大驚訝。
“我就知道你們今天會來!”他嘿嘿地笑著。
“真的?你怎么知道的?”伊百不解地問。
“我昨晚夢見兩頭毛驢跟我要草吃,長得特像你們倆?!币潦纳駪B(tài)十分認真。
“凈胡扯!你的手恢復得怎么樣了?好使嗎?”伊萬拉起大哥的右手仔細地看了看。
“你不會看,你當獸醫(yī)的。”伊十把手抽了回去。
“伊萬,你看大哥的記性多好,他還記得你學的專業(yè)?!币涟俸芘d奮地說。
“北京醫(yī)院的大夫不好,凈吹牛。他說我手好了以后什么都能干。我問他能拉二胡嗎?他說沒問題,可我借了把二胡根本就不會拉!”伊十對于手術效果顯然不滿意。
“你平常還擲硬幣嗎?”伊百笑著問。
“不擲了,扔那玩意兒沒意思,左右手的運氣都差不多?!币潦f。
伊百、伊萬從伊十家出來,便各自分手了。伊萬說要趕回省里,沒有答應區(qū)領導的宴請。伊百見伊萬不愿意留下來吃飯,便同吳超然和于辰一道返回了開會的度假村。
晚上,參會的校友們一同去了酒店里的歌廳。
“唉,人生苦短!一晃就是三十年,同學們聚在一起是既興奮又傷感!再過三十年,不知這社會能變成啥樣?”老畢一屁股坐在包房的沙發(fā)上,一邊吐著煙圈兒,一邊發(fā)著感慨。
“社會變成啥樣還真不好說,但我們這撥人中肯定有變成鬼的?!鼻耖L林說。
“而且會有相當一部分變成鬼。再過三十年,全都八十大幾歲,哪會都那么長壽啊?”伊百補充道。
“什么人呀鬼呀的,咱們唱歌!你們說得再好,也沒有唱得好聽。我先帶個頭兒,拋磚引玉!來一首《最浪漫的事》。”
仇福至有模有樣地唱了起來。歌聲剛落,大伙兒一起鼓掌,并端起酒杯向他祝賀演出成功。
邱長林說:“這有什么可浪漫的,兩口子一塊兒慢慢變老也叫浪漫?我來段清唱,不用伴奏。讓你見識見識啥叫浪漫的事?!?/p>
他一連吼了三段秦腔。伊百捂著耳朵沖上去奪下了他的話筒,正色警告他:“你要是再唱,我就去報警!”
幾位大老爺們的熱情被邱長林、仇福至調(diào)動起來了,他們一邊喝著啤酒一邊高一聲低一聲地亂唱。
吳超然說:“把話筒給我,我和于辰共同為各位教授獻歌一首。我也與各位同屆,但讀的是大專。我這三十年走過了與你們不太一樣的道路,但路徑不同,目標是一致的,都是追求人生的幸福。我兒子今年已經(jīng)考上了大學,我也已年過半百。一句話,我們一同走過的這三十年是值得珍藏和回味的。未來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們無法預測,但我們相信并祝愿我們的明天一定會更好!來,我們高歌一曲——《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p>
(女)長鞭(哎)(那個)一甩(哎)
叭叭地響哎
哎咳依呀
趕起(那個)大車出了莊哎哎咳喲
(男)劈開(那個)重重霧哇
(女)那個重重霧哇
(男)闖過那道道梁,哎
(女)(那個)道道梁
(合)哎哎咳依呀,哎哎咳依呀
(女)要問大車哪里去哎
(男)沿著社會主義大道
(合)奔前方哎
(女)哎喲喂,哎喲喂
(男)哎喲喂,哎喲喂
(合)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
(合)哎咳喲
大家也扯著嗓子跟著唱上了,一聲高一聲低的,愣是把一首歌兒給糟蹋得不成調(diào)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