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啟文
秋天,從幸福里來,到生活的疼痛中去。許多幸福不約而同地聚集在秋天前后,又在秋天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幸福是一種感覺,上帝沒有給它定義,而是我們人為的界定。幸福像一枚罌粟果,在秋天,毒性愈積愈濃,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
面對秋天,多少人選擇了逃避,誰敢站在大地上安然接受季節(jié)所賜的跡象7一直以來,我關注秋天的幸福,關注秋天的疼痛,關注一個充滿喜怒哀樂的秋天。但是,我經常在秋天迷失,毫無心理準備,像半夜醒來,從一個夢里逃出又闖進另一個夢。事實上,秋天留給塵世的,往往是一個夢。
一個生命注定一生逃避不了秋天。譬如,無數飛鳥在秋日的天空飛翔,齊刷刷躍過茂密的草叢,大片大片的羽毛散落一地:我站在山野的坡地上,百感交集,不知不覺間,全身開始熱力四射,血液在肌肉下急流,難以計數的毛孔紛紛張開,如同大面積花朵在我身體上綻放。秋天總有些讓我永遠記住的事情。我不禁想起了鄉(xiāng)下的表哥,以及和表哥一樣無人問津的灣址鎮(zhèn)。
我曾無數次親眼目睹了在秋天蠢蠢欲動的灣址鎮(zhèn),小鎮(zhèn)上的事物既相互產生關聯,又彼此孤立。很久以前,太陽照在小鎮(zhèn)頭頂,靜謐而濃郁,到處是陳舊老式的樓房、電影院、餐館、供銷社、油綠的刺槐、笨拙的拖拉機。植物搖晃,露水蔓延?;认x潮水般的噬咬聲,觸目驚心,經常從莊稼縫里呈現出來。我敏感的眼睛、耳朵和思想,都開始向秋天靠近。當時,表哥多大?十六歲?抑或青春期?他已開始了少年時代的季節(jié),為青春期心神不寧。
表哥剃著光頭,皮膚白皙,比我大三歲。這個可愛的男孩,經常穿著赭黃色的棉布襯衣,熱衷于天空下的各種鄉(xiāng)村活動,其結實的身體仍遮掩不住內心里的一股子稚氣。平時,他喜歡雙手插兜,像滑稽的卓別林,像被音樂沉醉的貝多芬。在鄉(xiāng)村場景的渲染下,表哥,我,都迷戀草木的榮枯、莊稼的熟落,迷戀唐代杜甫的七言絕句以及流水落葉般的秋天。
表哥的家是鹵菜店,一棟上下兩層的低矮建筑,下面被充當為加工作坊,上面勉強可以住人。鹵菜店的玻璃,趨于僵化,折射出一米光線的美感,和無數的可能。風悄然來到玻璃內側,大量的食物在鹵汁中煮沸,頃刻間,四處彌漫著柴火蒸肉和植物油相混雜的氣味,芳香誘人。姨夫是店主,能吃苦,性格開朗,整日始終眉開眼笑,而姨母患有腦血栓,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因他們的勤勞打理,鹵菜店的生意蒸蒸日上,尤其是鹵鴨,味道非常鮮美,別具特色??傊?,鹵菜店讓表哥一家人感到了一絲喜悅,或一種豐收的幸福吧。
幸福,在秋天是多么的重要。作為秋天的一部分的幸福,雖然我不能準確地描述,但是總在意料之中,想必一定源于秋天給我的暗示。就像周末,我經常騎著自行車穿過秋天的屏障,顯得順理成章。同行的當然還有表哥。忽近忽遠的風繞開建筑物,在草尖上停留,蓄勢待發(fā),時刻吹拂著一輛灰色“雄獅”牌自行車以及車上的我。公路兩旁是齊膝的小麥花,豐腴,妖嬈,與我們擦肩而過,隨風撒落在身后的路上。為了提前完成任務,我們狠命地蹬著輪圈,加快速度。在這個顛簸不止的路途中,車上的表哥家的那些鹵鴨,將被送到鎮(zhèn)上的各個小餐館。當最終完成任務時。我們如釋重負,回過頭來,才意識到由于小麥花的渲染,一群黃鼠狼以矯健的步伐和姿勢,不斷在自行車后面追逐嬉戲,格外醒目。鄉(xiāng)村的秋天,記錄了我們的一次旅途,而我們將永遠記錄在心中。面對秋天的景色,表哥,我,都沉入其間,樂此不疲,幸福得像花朵一樣。
花朵是幸福人的所有,相當于擁有一筆脆弱的財富。
什么樣的花朵才能成為財富呢?這使我記起了秋日的一個早晨,我偶然在表哥家的庭院里發(fā)現了一種花,一種象征金錢財富的植物,盡管它顯得陌生,素不相識,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它:罌粟花。表哥聽見我的喊叫一愣,大吃一驚,連忙捂住我的嘴巴,說小聲一點。我明白他的意思。這些花朵和我一樣情不自禁,卑微,膽怯,在隱秘的雜草問,陷入了集體的沉默。其實,許多罌粟花的花瓣已凋落、枯萎,只剩下球形果實,果實中有白漿,毒性劇烈,不時從表皮的裂縫流淌出來。罌粟花的果實經過加工,成為海洛因毒品,而秸稈被曬干,磨成粉末,則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香料,表哥說。多么神奇的植物啊!這是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我相信:表哥家的鹵菜一定放入了這種來自罌粟的香料。當然,我不會泄露這些秘密,畢竟一個家庭的安寧幸福來之不易。
秋天充滿了幸福,幸福是秋天最溫暖的光,而苦難則是陰影部分。就在我快要忘記那個心照不宣的秘密時,突然被一連串的消息震驚——公安局接到群眾的舉報,將表哥家的罌粟果全部銷毀了,姨夫被抓至監(jiān)獄,判了兩年的有期徒刑??嚯y迅速籠罩著秋天下的鄉(xiāng)村家庭。緊接的一個事實使這種苦難加?。阂棠附浭懿蛔〈碳ぃX血栓突然發(fā)作,病倒而亡;同樣,表哥在半年之后,精神恍惚,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傻子。表哥還很年輕,只有十七歲,但苦難已過早地侵蝕他的大腦以及肢體各個部分,他越來越瘦,衣衫襤褸,一旦碰見人便傻癡地笑。他蜷縮在墻角的稻草堆里,表情渙散,不時用手搔著臟兮兮的腳丫,那么卑微,那么孤單。多年之后,我考上大學,漸漸地遠離了表哥,遠離了鄉(xiāng)村和鄉(xiāng)村的秋天。我一直拒絕對秋天的回望,因為存有巨大的心悸,或者說,表哥家所遭受苦難的陰影,我一直無法揮去。后來,又一個秋天,我在回鄉(xiāng)的路上,竟意外地遇見了表哥,我的親人。他一如往日,依然頭發(fā)蓬亂,嘴角流出發(fā)黃黏稠的涎水,自始至終都在傻笑著,而他空瘦的腹腔,說明他很久沒有吃東西了。
忽然間,感覺表哥像一枚青果,經歷了秋天,歸于枯黃。我噙著眼中的淚水,心痛欲絕,無法忍受角色的殘酷轉換,除了替他祈禱,只能默默懷有一種尊敬的虔誠。
這么多年來,我目擊了周圍越來越多的人,由于各種原因在秋天走向死亡,他們是我們未來的影子嗎?我的心一下子蒼涼起來。秋天,藏著一個人的生命秘密,但是秋天,又可能隨時出賣這些秘密。準確地說,許多人相繼選擇在秋天犧牲,為了幸福,心甘情愿。遺憾的是,在這個世界上,熱愛幸福、追求幸福的人,不一定能夠得到幸福擁有幸福。而我始終認為,在秋天,他們或者由于肉體和精神的矛盾碰撞,或者由于塵世的生離死別,或者由于價值觀與社會不可調和——他們迷失了幸福的方向,致使幸福在秋天草長鶯飛!
責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