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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語

      2009-03-18 06:36:02
      伊犁河 2009年6期
      關鍵詞:小潘大隊長天河

      王 往

      天剛亮,有霧,雞鳴聲在霧里碰碰撞撞。霧不大,薄薄的,輕輕的,東一塊西一塊掛在小樹上,披在豬圈、牛欄上。霧里有麥殼和艾葉的焦味,淡淡的。好多人家門口都堆著加了艾葉的麥殼,那是夜里薰蚊子用的,有的還在冒著煙,直直地升上去。霧里還有微微的臊微微的酸,那是牲畜的糞便和樹葉、青草混合著發(fā)酵的綠肥味。

      天河醒了。他聞到了一股血腥味。推開西廂房,床上的知青小汪還在睡,地鋪上的知青小仇也在睡,兩個人身上都叮著一兩只蚊子,肚子吸得圓溜溜的,他們也不知道。天河笑著說,嘿嘿嘿,叫你們睡,蚊子要把你們這些小資產(chǎn)階級的血吸干了。

      天河睡在堂屋,他把門板下了當床,很涼快。堂屋里已經(jīng)透出亮來了,看得出門前的絲瓜架子了。天河站在門檻邊,伸了個懶腰,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身上來了精神。這時,天河又聞著了一股腥味,比剛才更大了。他扭頭看了看東廂房,門關著。東廂房住著知青小潘,一個上海姑娘。小潘是有蚊帳的,怎么也有蚊子飛進去了?天河想肯定是美帝國主義放進去的蚊子,才那么厲害。

      天河這樣想著,就跨出門檻,站到絲瓜架前,握著拳頭,舉起來,喊了一聲,“打倒美帝國主義”。喊完了,一摸肚子,癟癟的,就去菜園里找吃的。那條短褲,汗?jié)n斑斑的,斜吊在胯骨上,他也不往上提。菜園很小,只有幾張桌子大,蔬菜倒不少,有韭菜,有茄子,有西紅柿,有黃瓜。瓜果都很小,天河找來找去,找著了一個拇指大的黃瓜,摘下來,“格崩格崩”嚼著。天河總是要找東西吃,能吃的都不放過,倒在牛屎塘里做肥料的豆餅子,拌在牛飼料里的棉花籽,他都吃。沒得吃了,天河呆呆地站了一陣,然后,像想起什么大事一樣,跑向小河邊。

      小河邊有蘆葦,有芋頭,有河瓢瓢,有野薔薇,有野草莓,有黃花菜,還有很多正在開花的小樹和小草。晨霧里,那些花濕漉漉的,很干凈。它們有的開在枝上,有的開在莖上。天河去掐那些花,喇叭花是黃的,尖鼓花是白的,木槿花是紅的,苕子花是紫的。天河掐了一大把,用一根狗尾巴草纏好。他要把這些花放到小潘的窗臺上。他每天早上都要給小潘掐一把花。

      小潘和小汪、小仇住天河家兩年多了。三個上海知青是那年春天來到趙莊大隊的,那時候,趙莊的角角落落里都開著花。他們來到趙莊,最高興的就是天河了。天河戴著柳條編的帽子,一頭綠葉,像一個鳥窩。他跟著他們,不敢太靠近,隔著幾步遠。這幾個人皮膚自,頭發(fā)亮,衣裳干凈又整齊,說著他不懂的話,讓他好奇。他們當中的一個姑娘,小潘,走路很好看,腿長長的,襪子上,正對著腳股拐那兒有一朵小小的花。她的胳膊也長,一會兒指著樹上的花,一會兒指著田里的花,笑著對那兩個人說話。后來,小潘也折了幾根柳條,編了一個柳條帽,然后,一轉身,拿著柳條帽,對著天河晃了晃。天河嘿嘿地笑了一聲,跑開了。三個知青都笑了,笑得很好玩兒。天河這下不怕他們了,又跟在了他們后頭,靠得很近。知青們到了大隊部,大隊長就和幾個干部商量著安排住處。天河站在門外,頭伸向門框里,兩眼直愣愣的。干部們商量了幾家,都沒有合適的。那時家家房子都小,孩子又多。天河說,住我家去呀,我媽煮飯給他們吃。天河這么一說,先有反應的是黃會計。黃會計說,大隊長,你還別說,就數(shù)天河家最適合呢。大隊長笑起來,讓這癡子提醒了呢,對,去和趙嬸說說,住她家吧。大隊干部到了天河家時,天河已經(jīng)跑在前頭到家了,催著趙嬸快快煮飯。

      天河家有三間房子,草頂瓦檐,挨著主屋還搭了一大間鍋屋。天河父親去逝了,一姐一妹也出嫁了,這樣住房就比人家寬敞多了。大隊干部和趙嬸說了,趙嬸說好的好的,不嫌我家臟不嫌我家亂就來吧,我收拾一下就是了。這當兒,黃會計把天河叫到一邊,說,天河,不要動不動就脫褲子,要是不老實,就把你綁起來去游街,聽到?jīng)]?天河說,我不脫,不脫。大隊長也對天河說,記著啦,再脫褲子就把你綁起來。

      天河是個花癡。22歲那年,他看上了相鄰大隊的姑娘眉娥,眉娥也喜歡,但是眉娥家里不同意,嫌他漂。漂,就是不本分、輕浮的意思。其實,天河不漂,就是愛打扮,愛熱鬧。他喜歡穿白襯衫,還把下擺扎在褲子里。他不愛穿布鞋和解放鞋,老是穿一雙藍球鞋,鞋帶子系成蝴蝶扣。他身上總是藏一面小鏡子,說照就照,臉上的汗疙瘩卻越照越多。另外,他還愛跟著宣傳隊到處跑,看電影時喜歡給小丫頭買葵花籽。眉娥后來嫁給本大隊民兵營長的弟弟了,天河就急成了癡子。剛開始的時候,樣子很怕人,有時走著就把褲子脫下來,擔在肩上,跟著姑娘、小媳婦追。后來被人綁起來,打過幾回,好了一些,但有時發(fā)了病,還是改不了。天河癡了以后,還有兩個毛病,一是愛喊口號,二是愛給自己封官,一會兒說自己是民兵營長,一會兒又說自己是革委會主任了。

      小潘他們?nèi)齻€知青住進他家后,天河就再沒脫過褲子了。趕牛車的光棍趙大俞一看見天河就出壞點子,趙大俞說,天河,小潘在那兒呢,你去她跟前把褲子脫下來。天河搖著頭,我不脫,我要是脫了,她會跑了的。趙大俞就從牛車上拿出東西,一個玉米棒子或者一個南瓜,對天河說,你去脫嘛,脫了就跑,脫了我就把這個給你。天河兩手抓住褲帶,往上提了提,我不脫,脫了她會跑的。

      天河對知青的一切都好奇。小汪有個相冊,他天天纏著要看,指著小汪的妹妹,說,這是眉娥,在上海工作;又指著小汪的女同學,叫小汪把她們介紹給他做媳婦。小仇有個筆記本,天河一得到手,就要在上面寫寫畫畫,說是給毛主席寫信,請毛主席老人家讓他去天安門站崗。小潘住在東廂房,她不讓天河進她的房間,走一步鎖一步。就是天河幫她掐了野花,她也是接過去就走進房間,不讓天河跟進去。小潘只讓翹嘴唇家的兒子谷小培進她房間。谷小培從不給小潘掐野花,她還是讓他進去,教他作業(yè),還教他唱歌。天河說,小潘,讓我進你房間看看嘛,小潘說不行,不要進我房間啊。她不讓天河進她房間,天河還是給她掐野花。晚上小潘放工回來,總會帶一把野花回來,天河也早就準備了一把野花,小潘一進家門,天河就給她。小潘把那些野花插進缺了口的陶盆里,插進刷干凈的醬油瓶里。每天早上,天河還要掐一把花,放在小潘的窗臺上。小潘起來時,天河就會問她,小潘,這些花好不好看?小潘說好看。天河就很得意,說,是我掐的。隊里的社員逗天河,天河,你怎么老是給小潘掐花?天河說,她喜歡花,她天天掐花回家。那她喜歡不喜歡你呀?天河嘿嘿笑起來,用花擋著臉,不回答。社員又問,那你喜歡她嗎?天河不笑了,點著頭,把花搖來搖去,說,喜歡,天天喜歡。你想不想她做你媳婦?社員又問。想,天天想。過了一段時間,再有社員問他為什么要給小潘掐花,天河就說她是我媳婦。有一回,人家又這樣逗天河時,剛好被小潘聽見了,小潘就豎起扁擔,要打他的樣子。小潘說,天河,你說誰是你媳婦?再瞎說,看我不打你!天河趕緊捂著頭,說,我不說了,我不

      說了,我媳婦是眉娥。周圍人都笑起來,小潘也忍不住笑了。不過,小潘的笑只是在嘴角上一閃,很快就冷了臉,掃了那些人一眼,扛起扁擔就走。那一回,天河掐了兩大把花,比平時多了許多,小潘剛到家門口,他就把花遞到小潘面前。小潘沒有馬上接,說,以后再不準瞎說了,再說我就打你,不要你的花了。天河說,我不瞎說了,我就掐花給你。小潘這才接過了花。天河笑著跑著去找趙嬸,見了趙嬸就說,媽,媽,小潘還要我的花呢!

      有早起的人家開始打水做飯了,水盆碰著缸口,“丁零丁零”,在霧里響著。還有人在磨鐮刀,“咝嘩,咝嘩”,也在霧里響著。天河聞著霧里也有血腥味了。他把花放在小潘的窗臺上,就聞到了從窗子里發(fā)出的血腥味,很濃很濃。小潘的房間里哪來那么多蚊子呢?會不會把她和血都吸了?天河就去了鍋屋,叫趙嬸起來。天河說,媽哎,我聞到血味了,你聞見沒有?趙嬸光著上身,胸前掛著又黑又瘦的乳房,她嘆了一口氣,兒啊,你的病什么時候好啊……天河著急了,媽,你出來,你聞聞。趙嬸出了鍋屋,嗅了一下子鼻子,說,是有血味,兒啊,你在哪聞到的?天河說,媽哎,到處有哩,霧里也有,小潘的房間里也有。

      趙嬸扶著墻,走到東廂房窗下,嗅了嗅,就慌了,她叫天河去她床頭把鑰匙拿來。

      天河拿來鑰匙,趙嬸已經(jīng)在拍東廂房的門了,小潘,小潘,開門,開門。里頭沒有動靜。趙嬸打開門,房里有了一絲光亮。小潘斜躺在床上,手上盡是血,黑的血。趙嬸把門開大了些,看到了地上的血也快到門邊了。

      趙嬸往后一退,倒在天河身上。趙嬸說,不得了啦……快去叫人啦……

      知青小潘死了,自殺的,用藍邊碗的碎片割開了手腕。聽說了這事情,最怕的是翹嘴唇。翹嘴唇叫甘鳳芝,兩片嘴唇又厚又黑,上唇翹得高,快擋住鼻孔眼了。小潘死了,翹嘴唇慌了一陣,趕忙押著兒子谷小培去了天河家。

      昨天夜里八九點鐘的樣子,翹嘴唇揣了一條布袋,去了莊后的槐樹林,槐樹林盡頭是玉米地,她想偷幾個玉米。哪想進了槐樹林,就聽見知青小潘的說話聲。不過沒聽清說些什么,翹嘴唇好奇,就彎著腰貼著樹干,慢慢摸到那有聲音的地方。到了跟前,聲音沒了,就見小潘和她的兒子摟在一起,小潘的手在兒子背上撫弄著。翹嘴唇大喊大叫起來。小潘和兒子就分開了,跑了。翹嘴唇追到天河家。翹嘴唇踢門,門不開,拍窗子,窗子不開。翹嘴唇就又拍腿又跺腳地罵開了。翹嘴唇罵人很厲害,什么臟話都罵得出口。一個大隊的人都被吵醒了,整個上半夜,村莊里都是腳步聲說話聲。那個晚上,天河的話比平時少多了,他問那些圍住翹嘴唇的人,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沒人理他。天河就爬到樹上,倚著樹杈唱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我是一個兵》。唱了一會兒,又對著樹下的人叫:“還不回去睡覺,毛主席說要抓革命促生產(chǎn),回去睡覺哦,明天上工哩?!碧旌拥脑捯齺硪魂囮嚨男β暋?/p>

      天河家門前早就圍了幾層人。天色更亮了些,但霧還沒散。門前的絲瓜花,一朵連一朵地開著。霧里晃著急急趕來的人影。天河站在他家墻角,見一個人就說,小潘死了,小潘死了,我和我媽發(fā)現(xiàn)的哩。

      翹嘴唇一手拿著柳條,一手推著兒子。兒子高高的,比翹嘴唇足足高出一頭,但是臉上還是嫩嫩的,才冒出軟軟的胡須。翹嘴唇推一下,兒子走一步,兒子停一下,翹嘴唇就推一下,再補上一柳條。人群往兩邊讓出一條縫。翹嘴唇押著兒子到了天河家門口,猛地對著兒子抽了一柳條,“叭”一聲響。翹嘴唇對兒子說,跪下!兒子就跪下了。

      堂屋里,大隊的干部們都來了。知青小汪和小仇掩著臉在哭。翹嘴唇擦了一下紅腫的眼泡,你們都在啊,在就好!

      翹嘴唇把柳條揚起來,對兒子說,小培,谷小培,你這個禍根,你給我說說,當著干部的面說清楚了,昨天晚上,小潘是不是叫你去槐樹林里了?

      谷小培低著頭,不出聲,肩膀在抖。

      翹嘴唇“啪”的一柳條抽在兒子背上,你說啊,是不是,她勾引你,叫你到槐樹林里了?

      谷小培往前一傾,又挺直了身子,低聲說,是的。

      翹嘴唇看了一眼干部,又問兒子,她是不是在你身上摸了?說呀,當著干部面說清楚!

      谷小培鼻子里發(fā)出哭聲,是的。

      翹嘴唇走到門檻邊,一腳踩在門檻上,對干部說,大隊長,黃會計,劉隊長,馬記工員,你們都聽見了,是她小潘勾引我兒子的。我兒子才16歲啊,她多大了,她29了啊,她禍害我家兒子。我兒子這么小的人,懂什么……翹嘴唇說到這兒,一下子坐到地上,哭起來,一邊拍著腿一邊說,她勾引我兒子,我就罵她幾句,她就尋短見了……我兒子名聲啦全讓她毀了。

      大隊長走出屋子,踢了翹嘴唇一腳,不要哭了,起來。翹嘴唇立刻就收了哭聲,嘴里嘟嚷著,大隊長啊,你要給我家小培證明啊。

      大隊長姓谷,和翹嘴唇是本家,按輩份,谷小培是他侄子。他點上香煙,輕輕搖著火柴棒,躲開周圍人的目光,看著菜園邊的一排柳樹。樹行間的霧還沒散,樹梢上濕濕的,冷不丁響起一聲蟬鳴,很尖,又很短促。大隊長把目光收回來,伸腳踢了一下谷小培的屁股,真是她勾引你的?

      谷小培還是低著頭,說,是的。

      幾回了?他又問。

      一回,就昨晚一回。

      怎么勾引你的?

      給我吃大白兔糖,給我吃馬頭餅干,給我講成語故事。

      噢——,大隊長拖著長長的聲音,點著頭。

      這時候,天河鉆到谷小培跟前,說。人家對你這么好,就摸你一下,你媽就罵人家呀,要是摸我,我媽就不會罵。

      大隊長朝天河一揮手,說,一邊去。天河就往后退了一下。

      大隊長朝幾個干部招招手,黃會計,劉隊長,你們?nèi)齻€人和我上公社去一下,馬上報告到革委會。大隊長又看著蹲在地上的小汪和小仇說,資產(chǎn)階級腐朽思想害入不淺啊,一下子就把人害死了。

      翹嘴唇叫兒子起來,推著兒子往人群中鉆。翹嘴唇說,兒子,大隊長給你洗了清白了,你是上當受騙的。

      太陽升起來了,薄霧很快就被收走了。村莊一下子明朗起來。樹間的蜘蛛網(wǎng)在微風里晃動著。到處是鳥叫聲。梧桐樹上的大喇叭里響起了《社員都是向陽花》,喜氣洋洋的曲子。有幾個起早去拾糞的人,遠遠地看到村路上的人比平時多了很多,就把握在手里的糞鏟插到了糞兜里,快步往回趕。

      天河從五隊跑到四隊,從四隊跑到三隊,見人就說,小潘死了,是我發(fā)現(xiàn)的。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個紅袖章戴著,手里還拿著一個語錄本。人家不理他,誰不知道這個事呢,他就揚起語錄本說,你們知道么,是美帝國主義派人暗殺的。天河去二隊時,碰上了光棍趙大俞。趙大俞正在門前刷牛毛上的泥塊。天河不想理他,趙大俞卻把他叫住了。趙大俞說,天河么,來坐坐嘛。天河說,我不坐,我有事呢。趙大俞自己先坐到牛車幫上,拍拍牛車幫說,天河。來坐坐,我不叫你做壞事,來嘛。天河看趙大俞臉上不像以前那樣怪笑,不像要叫他做壞事的樣子,就不怕了,就想把小

      潘死了事說給他。天河還沒說,趙大俞先開口了,天河,小潘死了。天河說,是美帝國主義派人暗殺的。趙大俞說,天河,你傷心么?天河說,等到公社讓我當上民兵營長了,我就把美帝國主義抓起來。趙大俞起身,又去刷牛毛,剛刷了一下,就停下了,伸出一只手,扶在牛角上,對著牛說,小潘死了。

      快到中午時,大隊干部從公社回來了。天河也趕快跑到大隊部去了。

      很快,大喇叭里就想起了大隊長的聲音。大隊長點了幾個人的名字,都是木匠,讓他們趕緊到大隊部去一趟。大隊長是叫他們給小潘打棺材的。

      幾個木匠趕到大隊部,我望你,你望我,都不點頭答應。

      天河把頭伸進門框里。直愣愣地看著他們。

      木匠二保說話了,大隊長,叫我們給傷風敗俗的人打棺材,這心里有疙瘩呀。

      其他木匠跟著點頭。木匠五銀就接過二保的話,大隊長,為這么個人犯不著浪費人工、木料……

      大隊長就把臉轉向黃會計,要不,連席子帶被子好歹卷走算了?公社是讓盡快處理掉的。

      黃會計說,這個……

      天河說話了,天河說,大隊長哎,就給小潘打一口棺材唄,我家有樹哩。

      大隊長看他一眼,揮揮手,天河,去旁邊玩去。

      天河說,你們不給小潘打棺材,我去找袁爺去,叫袁爺來打。

      袁爺是老木匠,七十多歲了,家離大隊部不遠。天河跑到了袁爺家時,袁爺正坐在榆樹下聽廣播,白胡子、白對襟褂,白拐杖。天河喘著粗氣說,袁爺,沒人給小潘打棺材哩,你去給他打,我家有樹。袁爺愣了一下,問天河,誰說不給打的?天河說,大隊說不打的,木匠也不肯。袁爺拄著拐杖站起來,說,我去大隊部看看。

      天已經(jīng)很熱了,頭頂?shù)奶柊谆ɑāT瑺數(shù)陌缀?、白對襟褂,白拐杖讓陽光給照模糊了。袁爺?shù)墓照瓤焖俚攸c著地,天河還在一旁催,袁爺,快些走快些走!

      袁爺?shù)搅舜箨牪浚瑢⒐照戎刂氐卦诘厣蠐v了一下。那幾個木匠就低了頭。其中有兩個是袁爺?shù)耐降埽^就更低了。

      袁爺說,那個知青的事我聽說了,一個人死了,要是隨便卷了,沒一口棺材,做木匠的還有臉嗎?

      大隊長和黃會計也把臉別到一邊。

      袁爺說,人要積德,我就不信連天河都想到的事你們想不到。小潘是死在外鄉(xiāng)的,誰能保證自己一定死在家里?

      袁爺這話有罵人的味道了。兩個徒弟先抬起頭。一個說,袁爺,我們?nèi)ゴ蚬撞模阆麣?。一個說,袁爺,這事包在我們身上了。

      大隊長給了袁爺一支煙,說,袁爺,你放心了,這事我們會處理好的。

      袁爺說,那就好,都回去拿家物(方言:工具)吧。說罷,轉身走進白花花的陽光里。

      大隊長對黃會計說,那你就去負責這件事吧,早點把棺材打好,爭取明天就下葬了。

      天河跳了起來,拍著手說,打棺材打棺材,小潘有棺材了。

      天河又在黃會計前頭到了家。

      黃會計到了天河家時,趙嬸正在河邊洗布頭,她把屋里的血擦了。

      黃會計讓天河把她叫來。

      天河就大聲喊,媽,媽——

      趙嬸上了碼頭,兩手在圍裙上抹著。

      黃會計叫了一聲嬸子,就抬頭看菜園邊的柳樹,邊看邊順著樹往前走。

      趙嬸走到黃會計跟前。黃會計說,趙嬸,想用你一棵樹。

      趙嬸說,用樹?

      黃會計說,大隊要給小潘打一口棺材。

      趙嬸說,行呢行呢,我沒意見。

      黃會計摸著眼前的大樹,趙嬸,這棵樹就算20個工分吧。

      趙嬸說,用不著,黃會計,這樹算我們娘倆送小潘的,小潘沒少給我東西,給過香胰子,給過布,給過白糖……

      天河說,是的是的。還給過我媽一面小鏡子呢。

      趙嬸也伸手摸那樹,手一放上去,眼淚就下來了。趙嬸問黃會計,小潘家里人都不來?

      黃會計說,不來,聽公社的人說,她父母在江西呢,右派,一個哥又在北大荒。

      黃會計說了這話,眼睛也濕了,嘆了口氣,吸溜著鼻子。

      中飯一過,幾個木匠就背著家物來了。斧子,鋸子,刨子,鑿子,錘子,一路閃閃亮亮的。木匠來了,天河又跑向袁爺家。袁爺睡在榆樹下的涼床上,讓天河吵醒了。天河說,袁爺,袁爺,木匠去打棺材了,給小潘打棺材了。袁爺笑笑,罵他,天問喲,你這癡子,這么大太陽你跑來做什么……天河嘿嘿地笑,我不熱,不熱,袁爺,我回家看他們打棺材了。袁爺沒再理他,翻了個身,接著睡。

      天河到家時,木匠們已經(jīng)忙開了,有的在調(diào)鋸弓,有的在磨斧子。天河就跑到樹間,摟著用來打棺材的大樹,說,你們看。多大!松開后,又去摟另一棵,說,這棵也大這棵也大!

      黃會計指著那棵大樹對木匠們說,你們先把樹放倒,我去供銷社買棺材釘子,晚上再給你們準備幾盞馬燈,大隊長說了,爭取明天上午下葬。

      晚上九點,棺材打好了。幾個木匠把馬燈捻到最大火頭,抬起棺蓋試試,嚴絲合縫。二保拍著棺蓋說,可惜了,要不是鮮木頭現(xiàn)打的就好了,這東西一縮水就裂了。五銀說,沒辦法,只好將就了。天河也摸著棺材,從這頭到那頭。一個木匠說,天河。我們馬上就走了,棺材放你這里,小潘又在屋里,你怕不怕?天河說,不怕。

      霧,早就升起來了,還是薄薄的。輕輕的。一地的刨花、木屑,發(fā)出淡淡的香味。馬燈撤走了,周圍顯出比往日晚上更深的黑暗。趙嬸點了兩盞油燈。叫上小汪和小仇,去了東廂房。天河也跟著去了。趙嬸在小潘枕邊和腳頭各放了一盞油燈。在當?shù)仫L俗里,這兩盞燈叫長壽燈,也就是上天堂的引路燈。趙嬸說,有了這燈,魂靈才不會迷路,下輩子才能過上好日子。小汪和小仇扶著趙嬸,呆呆地看著小小的火焰,看著躺著的小潘。天河看著陶盆里和瓶子里的花說,媽哎,我掐給小潘的花都枯了,我去給她換上好的花。

      小汪、小仇坐在棺材邊,天河也坐在棺材邊,三個人圍著一籃子野花,一枝一枝地理著,用狗尾巴草纏成一把把的花束。趙嬸對小汪、小仇說,孩子,應該用白花的。小汪說,阿姨,這我們懂,可這是天河采來的呀。小仇學著當?shù)胤窖哉f,大嬸,小潘就喜愛各種各樣的花。趙嬸說,你們城里來的孩子有文化,說話有道理,也好也好。天河拿起一枝白花說,媽,這不是自的么?有白的哩。

      他們勸趙嬸睡了。小汪對天河說,天河,等到我們回上海了,也要帶你去玩,好不好?

      天河說,那我去了,你們帶我去看花嗎?

      小仇說,要帶的,帶你去公園,那里有很多花的。

      天河說,小潘也說要帶我去的。

      小汪問他,真的?

      天河說,真的,有一回,我去掐花,她也在那里掐花,我看見她全著一枝花,淌眼淚,我就問她,小潘,你哭了,你哭什么。小潘也不告訴我。

      她哭什么?小汪問。

      她不說,就是哭。天河說。我就問,那上海有花嗎。她說有。我就曉得了,上海也有花。我說,我也想去上海看花。她說,好的,以后我回城了,帶你去看。

      小汪說,以后,我們會帶你去上海的。

      天河說,我不去,小潘不去了,我才不去呢。

      天又亮了。霧里還是以往的聲響,還

      是以往的氣味。黃會計早早派人去挖坑了??油谠诖迩f南邊的含沙河北坡上,朝陽,順水,河堤上的一條大路通向公社,是個不錯的地方。黃會計叫來趕牛車的趙大俞,負責拉棺材。黃會計對趙大俞說,本來想叫幾個人抬棺的,一叫呢,又要鬧著加工分,那幾個挖坑的人已經(jīng)加了一些工分,要是再加上幾個拾棺的工分,就太多了,怕有人說閑話,叫你一個人就只算一份工,你吃點苦吧。趙大俞說,黃會計你不要說了,我不要工分,一個工分也不要。黃會計拍拍他的肩膀,大俞,我頭回見你高姿態(tài)喲。

      棺蓋抬下來了,小汪、小仇、趙大俞、天河就去東廂房抬小潘。拾到棺材旁的時候,趙嬸摸了摸小潘的臉,說,閨女,走好啊。小潘入了棺,黃會計說蓋上吧,天河說等等喲,等一等。天河拎來一籃子野花,一束一束擺在小潘身邊。然后,又把小潘養(yǎng)花的泥盆也搬去,放到腳頭,又把養(yǎng)花的瓶子也拿來,放到枕邊,都插上了花。

      黃會計說,封棺吧。

      幾個人就抬上了棺蓋,輕輕蓋上了。木匠二保拿起錘子,把方肚尖頂?shù)墓撞尼斖略胰?。丁——當,丁——當,一聲聲,在霧里起伏著。

      這時候,天河忽然哭了,我媳婦呢,我媳婦不見了,啊啊啊……

      沒有人覺得天河的話不妥,都跟著天河掉下了淚水。

      這一陣子忙碌下來,霧已退去,陽光從樹梢透了出來,村莊一片明凈。

      趙大俞一抖牛繩,牛車的木輪“格吱吱”滾動了。小汪、小仇、趙嬸、天河跟在牛車后。經(jīng)過翹嘴唇家門前時,就見門關著,門口一只雞也不見。趙大俞說,這家才像死了人。

      牛車出了村莊,上了大路,趙大俞就哼起了小曲:

      姐在南園摘石榴

      哪一個討債鬼隔墻砸磚頭

      不偏不巧砸在奴家頭

      咿呀喂,不偏不巧砸在奴家頭……

      這小曲叫《摘石榴》,流傳在江準一帶,歌詞是帶著調(diào)情味的,調(diào)子卻是哀怨的。趙大俞的聲音很小,詞兒很含糊,只有那調(diào)子一波一折地走出來:

      要吃石榴你拿了兩個去

      要想談心你隨我上高樓

      何必隔墻砸我一磚頭喲

      呀兒喲呀兒喲

      依得依得呀兒喲

      何必隔墻砸我一磚頭喲……

      趙大俞一遍遍唱,小汪、小仇哭出了聲。趙嬸一個一個拍他們的肩,孩子不哭,不哭,人死了也是享福呢。其實,趙嬸也在哭,淚水汪在她又深又黑的皺紋里。天河走到趙大俞身邊,叫趙大俞把牛繩給他。趙大俞遲疑一下,點點頭,讓他接過去了??油谠诖迩f南邊的含沙河北坡上,朝陽,順水。

      一到含沙河邊,天河就去掐野花了。等小潘的墳圓了起來,天河也抱來了一大捧花。小潘的墳頭就五顏六色了。

      過了幾天,有人看見天河在小潘墳前哭,逗他,天河,哭誰呢?

      天河說,小潘。

      人家又逗他,小潘是你媳婦呀?

      天河說。不是的,她不肯。

      那你哭什么?

      我看見她就想哭。

      天河經(jīng)常去小潘墳上哭,每次去,都放上新掐的花。反正是癡子,人們當作笑話,看看算了。

      那一年春天,含沙河邊駛來一輛黑色的轎車。從車上下來一位老人,他眼前的墳墓上簇擁著野花,每一枝都很鮮艷。老人用一塊很大的的白綢,取走了墓中的骨骸。老人請村民將墓坑填平后,又安排司機去了縣城。司機從縣城返回后,老人的手里就多了一大束花。老人捧著花,慢慢地向村子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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