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寶娟(法國)
我把買的東西堆在輸送帶上。他摁鈕轉(zhuǎn)動輸送帶,把那堆東西傳送到他眼前,在開始敲打收銀機之前,突然抬頭對我燦然一笑,深深注視了我一眼。
他看我的眼光讓我覺得自己是個美女。他可能是我住到法國后,親眼看過的最漂亮的男人,長相是英國小生休葛蘭與“一級方程式”汽車大賽的法國籍賽車手尚阿列齊的綜合體,眼睛很藍,像瓦斯爐上的火焰。我一向?qū)ζ恋哪腥擞衅姡和ǔF恋哪腥瞬皇亲詰倏窬褪峭詰伲斍槿伺c當丈夫都不宜。我會欣賞有趣的臉、有個性的臉,或布滿風(fēng)霜的臉,但不會欣賞他那種如石膏像般比例正確、線條完美無瑕的臉。可是他款款的注視讓我原諒了他的長相,想來他不會是那種把女人摟入懷里,然后問她“今天我?guī)洸粠洝钡念愋汀?/p>
“告訴我,一切都好嗎?”他敲收銀機點算紙巾、洗發(fā)精、黑啤酒、衛(wèi)生棉、礦泉水的價格,一邊跟我搭訕,那口氣溫柔得像戴著絲手套拂過天鵝絨,與他那運動員的身胚很不相稱。他凝視我的時間也稍稍長了些,仿佛要催我入眠似的,我有些抵擋不住了,趕忙抓過他推給我的塑膠袋,把已結(jié)過賬的東西一一擺入袋子里。
提著鼓鼓囊囊?guī)字淮笏苣z袋走出那家叫“歐商”的小超級市場,我一路走一路想,美男子其實也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可厭,同時細細思量起自己一向不喜歡那類貨真價實的美男子的心理背景。我不喜歡美男子,因為我假設(shè)他們都是些眼高于頂?shù)目裢一铮懴驳膬x表讓他們輕易就獲得他人的好感與善意,可獲得全世界如許的善待,他們卻想當然耳,毫無感念之心。自然他們眼中只有美女,但是就連美女他們也不稀罕,因為美色他們自己就有,很有,所以這樣的人不是有納喜欲就是有斷袖癖,他們的心是包在核里的仁,摸不到貼不著。還有,我終于承認,我之所以不喜歡美男子,可能與我自己不是美女有關(guān),這是人的生存本能;我不是美女,不是生來配美男子的,如果還苦苦巴望著他們來追求我、愛我,豈不分明想叫自己在一棵樹上吊死?所以年輕時,好萊塢的男演員我就喜歡馬龍白蘭度那個一臉全世界每個人都欠他五百萬的三寸丁,喜歡三十歲不到就一副歐吉桑模樣的喬治史考特,喜歡早早就謝了頂?shù)寞側(cè)嗽豪锏牧阌嗳私芸四峥松罱€喜歡上那個長了只馬鈴薯塊莖鼻子的法國性格演員杰哈德巴狄厄;而我的一個在商專時代被公認為?;ǖ呐笥眩秃翢o心結(jié)地喜歡葛雷哥萊畢克、洛赫遜和一系列種馬型的OO七情報員,因為她配。前不久她來巴黎觀光,我們坐在香榭麗舍一個露天咖啡座鬧市里讀臉譜,她就專門注意帥哥型的男子,對他們表現(xiàn)出舔嘴咂舌的欣賞。我指出幾張吸引我的男性面孔給她看,她下了個結(jié)論:“你從來就喜歡那種人生敗將型的?!碧炷模摽诙龅脑?,竟射中紅心。
現(xiàn)在那個英俊得希臘神祇也似的收銀員修正了我對美男子的看法,漂亮的臉蛋終究無罪,有異裝癖的法國女作家喬治桑不是說了嗎:“丑陋引起偏見,美貌也一樣,人們對猥瑣的形貌懷有太多疑慮,對出色的外表亦然,總假定有了美貌就不會有美德?!笨磥砦业眯拚胺彩敲滥凶颖厝皇菬o心無肺的自戀狂”這個既無起碼的邏輯關(guān)系,又無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的偏見了。
接下來每回到“歐商”去,我都刻意到朱利安的柜臺去讓他替我結(jié)賬。我由他別在制服上的名牌知道他叫朱利安,是這家小超市的經(jīng)理。這么一個人,如果穿上緞質(zhì)西裝背心,配上馬褲與綁腿,牽一只阿富汗犬,就可以到古裝宮闈片里演一個頹廢的小貴族,而小超市收銀機后面那塊豆腐干大的地方,是個太小的舞臺,不夠他伸展手腳的。他溫柔的笑和凝視,是我給自己只有苦勞沒有功勞的凡庸主婦生涯的一點額外犒賞??烧l想到這個隱秘的樂趣很快就給剝奪了。
那回推著購物車走出“歐商”后,有個胖女人走來,拿胳膊肘兒把我一搡,是我們公寓的清潔婦安娜。她說她注意到那個英俊的收銀員對我特別殷勤,問我剛剛結(jié)賬時有沒有把單據(jù)留下來。我不知道她問這個干什么,不過還是打開皮包,把跟找回來的零錢揉成一團的那張紙頭抽出來交給她。她攤平那收條,細細讀了一遍,笑著交給我,說:“你買的這座小山也似的東西,總共才十九法郎而已?!薄安唬腋读怂陌俣喾ɡ伞蔽彝种械募堫^,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安娜對我點點頭,說:“那是一只專門刨墻根的大老鼠,他肯定從‘歐商刮走不少錢,想想看,他收了你四百多法郎,入賬的卻不到二十法郎——”
“他為什么要這么干?”說這話時我既不厭惡也不吃驚,情緒是在領(lǐng)悟出事情的真義后才產(chǎn)生的,我一下子沒懂得那件事的意義。
“我看你不像昨兒夜里才出生的嘛,怎么還這么天真!”安娜圈起拇指與食指,打了個表示錢的手勢,“為了這個。”
“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幾個月前,”她對我眨眨眼睛,“因為他對我施行美男計,老拿那對碧藍眼珠子瞧著我,我吶,我早知道自己不是美女,他可沒有理由那樣盯著我瞧?!?/p>
“你為什么不去他上級那兒告發(fā)他?”
安娜雙手一攤,“關(guān)我什么事!他偷的又不是我的錢,我干嘛自找麻煩。再說我也沒有證據(jù)。他發(fā)現(xiàn)我不吃他那一套后,結(jié)我的賬時就老老實實的,一點也不含糊?!?/p>
回家的路上,我有如深谷里的毒百合,渾身恨意和抑制不住的屈辱感。那家伙竟然對我施行美男計,而我竟然中計!自小我就不喜歡美男子,知道他們都是一些沒心沒肺的自戀狂、同性戀、手淫犯、小偷小摸的賊、暴民,為什么只要其中一個對我深情一笑,我就推翻了原先的想法?我一向認為偶爾被愚弄一下也是好的,雖然往往要為自己的智商之低下而痛心,卻證明了自己依然活著,而且有利用價值;但被男人愚弄則不包括在內(nèi),它大大傷害了我的女性自尊心,讓我久久不能從這件事中掙脫出來。這個王八蛋,我要報復(fù)。
一整天我都無心于家事,只是把自己深埋在沙發(fā)椅里,思索報復(fù)他的辦法。他有把柄在我手中,可我沒有證據(jù),除非下一回過完他的柜臺后,立即大叫大嚷,把全部東西都攤在地上,叫其他職員來一一比對每一個收據(jù)上的項目。但也許他竟能用巧智尋個法子,叫自己安全過關(guān)吧?再說他是整個組織中職權(quán)最大的人,一定有辦法把事情大化小、小化無的,我這么做,除了打草驚蛇,根本傷不到他。
我能拿這樁罪行做什么用途呢?
他這個人挺有心術(shù)的,大概不太好對付。想想看,他敲打收銀機時,一方面要在賬目上做手腳,以多報少,一方面要記住顧客買的每件東西的單價,等到全部過賬之后,還得把總價心算出來,不能有太大的差錯,否則顧客就會起疑;做這些事的同時,還得用那種黏答答油膩膩的眼光來分散像我這種既愚笨又好色的女顧客的注意力,真是一心多用啊!可他干得挺好,幾乎沒有破綻。這種人大概自小爬滾摸混,沒有事情他不能閃避得逞的。
我能拿這樁罪行做什么用途呢?
或者我可以勒索他。我打電話給他,但是不能讓他聽出我的聲音。我的聲音是有特征的,不同的朋友告訴我,它帶著童音,講法文時,童音又更重些,因為語速比正常的法語慢了許多,特征就更明顯了,再加上外國人的口音,他肯定一聽就知道是我。有一個辦法,我可以偽裝聲音,給它一個猙獰的帶著脅迫力的外貌。只要調(diào)整聲音播放的速度,就可以改變音質(zhì)了。如果以每秒二點四厘米的速度錄音,再以每秒一點二厘米的速度播放,就能制造出一種陰沉扭曲恨毒的音調(diào),聽的人根本無法想象這種聲音以原速播出時聽起來會如何,甚至猜不出說話者是男人還是女人,大人還是小孩。
“我知道你從‘歐商刮走不少錢,”這句話不僅實際,而且擊中要害。他先是不置可否地放聲大笑,像是沒聽懂那句話的內(nèi)容似的,可是我知道那是腎上腺素激增造成的緊張與反應(yīng)錯亂,所以繼續(xù)往下說:“我可以找你的上級,但那是最后一個選擇,因為那樣做對我沒有什么好處?!?/p>
勒索者正在線上,等著他的反應(yīng),他卻像扔了塊烙紅了的鐵板一樣扔了聽筒。
電話鈴聲很快又響了起來,他望著它,嘴巴就像離水的魚兒那樣不斷一張一合。
終于他還是拿起了聽筒,否則其他人就要奔進辦公室來搶接電話了?!拔乙暮芎唵?,很簡單,你從現(xiàn)在開始,每天多從收銀機上給我弄五百塊法郎,聽著,每天五百塊法郎。我知道這個對你不是太大的難題,多找?guī)讉€愚蠢的女人,對她們笑,問候她們——”他又扔了聽筒,茫然若失,一聲不響,就像個躲炮彈躲得精疲力竭的士兵。
我沒有在他的生活圈子里待過,對他這樣的人毫無了解,不知道怎樣的事才會叫他害怕,才會使他就范。丟工作會使他害怕嗎?被警察訊問呢?還有,讓整個社區(qū),甚至整個城市的人知道他每天在收銀機上做手腳,偷自己店里的現(xiàn)金,對他是不是一件難以忍受的恥辱呢?
在接到我的勒索電話后,也許他會辭掉工作,全身而退,讓我再也找不到他,他可以帶著這份小型超級市場經(jīng)理的資歷,在別處找到一個同樣的工作,他何必接受我的勒索呢?
但也說不定他到別處去無法找到同樣理想的工作,畢竟這不是個需要專技的差事,升上經(jīng)理,是因為他年深月久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再一級一級升上去的,到別處去,人們肯定不會平白給他一個經(jīng)理的位子坐。
所以他就范了。我要每天五百法郎,五張百元法郎大鈔。我這個人一向行殺伐決斷之風(fēng),我不許他討價還價。每天五百法郎,用白色信封裝好五張百元大鈔,等下班后拿到德布西路十五號,用我寄給他的鑰匙打開公寓大門,把信封壓在信箱頂部裝廣告?zhèn)鲉蔚哪强诩埾湎旅?,錢一放好就走人,一旦哪一天我沒收到五張百元大鈔,隔天我就找他上級去。這個罪行要求的保守費用,簡直殘酷無比,他被套住了,每天膽戰(zhàn)心驚地做手腳掙外快,結(jié)果還不就是狗叼了喂狼。狼——我?為何不?社會大叢林里弱肉強食,難得一回跑到食物鏈的上方去,為什么要放棄機會?
我照常到“歐商”去采買一家人的全部所需。我看到他一天天瘦了,蜜糖色的頭發(fā)該剪的時候也不剪,笑的時候牙齒仍然整齊潔白,可是笑容卻很恍惚,看我的眼風(fēng)一回比一回詭異,好像隨地小便怕被主人發(fā)現(xiàn)的老狗。我倒挺愜意,每天送上門來的五百元好用得很。我遵守一種不成文的江湖道義,取之于斯用之于斯,把這些錢盡量花在“歐商”里,只到別處去買他們不賣的東西。
那家伙是經(jīng)理,超市打烊后,通常最后一個走,現(xiàn)在又多了一樣工作,就是從每天辛辛苦苦污來的錢里另外結(jié)算出五百元來,裝到一個白色信封里,步行送到離“歐商”不到三百米的我們這棟公寓大樓,趁四下無人時擺到信箱頂部的紙箱下面。他的個頭太大,沒遮沒掩的,給人送財上門,卻像登門盜竊一樣偷偷摸摸,連走路都得提著腳跟。我則以逸待勞地站在五樓自家窗口監(jiān)看他的一舉一動,看他處處被動,事事被動,筆直往看得清清楚楚的一個陷阱走去。錢擺的地方很隱秘,沒有人會去動它,我呢,我就利用每天晚上飯后下樓倒垃圾之便,好整以暇地把它順手拿來裝入口袋。五百法郎值多少呢?五百法郎大約可以買一輛從中國進口的腳踏車,或者八九本精裝本小說,可以買一件羊毛與壓克力紗混紡的長大衣,可以參加旅行團從巴黎到倫敦做一趟兩天一夜的周末游,挺好用的,而且每天一次有人自動送上門來。
這不義之財怎么來得這么容易?看來犯罪也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么勞累與費神嘛。我不知道我這坐收漁利的過程會持續(xù)多久,不知道這過程之后又將如何結(jié)局。我在不同的推理小說中都看到同樣的說法,一個人質(zhì)疑報復(fù)一場陰謀最有效的辦法是逃脫,或把自己殺死,但是更好的辦法是把挾持者殺死。
他不想逃或者逃不掉。自然他是不想死的——看他長成那樣子,就知道他跑得快跳得高吃得香睡得熟玩得瘋,就知道他活得好,他之所以會動手腳暗地里另覓財源,也一定是因為他活得太入味了,需要更多的錢來讓自己加倍地活加速地活——自然他是不想死的,所以他就只有一條路走了。他只能選擇“更好的辦法”,把挾持者殺死。
而我就是那個挾持者呀!這個念頭像個信號,把我?guī)нM這思維的另一個方向去,我一下子從獵人的位置掉到獵物的位子去了。那個從來就不肯安分守己一本老實地謀生的男人,怎么會是只哆哆嗦嗦的任宰任割的羔羊呢?我仿佛看到自己站在街口等紅綠燈,綠燈一亮正舉步過街,卻見那部停在斑馬線前面的紅色雪鐵龍突然加足馬力向我沖上來,眼看馬上要撞上已走在街心的我了,說時遲那時怏,我最后三個大步跳上路肩,氣促心跳,手腳哆嗦,而且口干舌燥,不得不從沙發(fā)椅起身,到廚房去為自己倒杯冰水。我怎么那么遲鈍,沒想到他早已發(fā)現(xiàn)打匿名電話恐嚇他的人是我呢?我站在廚房地板中央,兩條腿軟綿綿的,他要謀殺我,是沒有人會相信的,一個莽撞的汽車駕駛?cè)瞬钜稽c撞上一個正橫穿馬路的行人,是城市生活中層出不窮的瑣碎細節(jié),怎么就扯上了謀殺案呢?
我又回到客廳,把自己埋入沙發(fā)椅里大口喘氣。他怎么知道恐嚇他的人是我呢?唉!我真是個低能兒,每張送上門來的鈔票都先做過記號,那狡猾的家伙不久前開始在百元大鈔上保羅·塞尚的眼窩下點了一顆桃花痣,每回顧客付他一張百元大鈔,他在把它攤平送入收銀機的現(xiàn)金夾層中時,總是多瞄了一眼。也難怪最后一回我過他的收銀機時,他會深深打量我的臉,像個資深警探那樣,想把我所有的特征都記在腦中,好去比對電腦檔案里現(xiàn)有的嫌疑犯的照片,看看是不是同一個人。
街頭上沒用車子活活把我壓成肉餅,他的恨意又積壓得更多了。你不可能知道一個人會干出什么事來,除非那個人的確去干了。他早就知道恐嚇者住在哪里,現(xiàn)在他又知道恐嚇者是誰了,也許他在伺機行動。對于他的報復(fù),我可以預(yù)測,但能預(yù)防嗎?已經(jīng)有一個多星期他不再送錢上門了,我也不敢再期望那筆非分之財,只希望我們至此兩訖,我不再威脅著要告發(fā)他,他也不去追究我曾經(jīng)對他做過的事??墒撬麜屏T干休嗎?我從來沒有想到要把一個法國男人列入令我害怕的事物中,可是經(jīng)過街頭虎口逃生那一節(jié)之后,他已竄升到我的恐怖排行榜之首,超過貧困、肥胖、癌癥、空難與濾過性病毒了。
那天晚餐過后,我洗了碗碟,抹了廚房地板,又把兩大袋垃圾扎好口,坐電梯準備送到地下室的垃圾間去。電梯剛在一樓停好,我推門走出來,就看到一個戴手套及黑色卷邊毛線帽、圍一條大約兩米長大圍巾、鼻梁上架著一副茶色眼鏡的男人堵在我面前。如果不把眼鏡摘下,一般人根本看不出這個人的尊容,但我仍然一眼認出了他,那個專刨墻根的收銀員朱利安。
他蠻橫地以手勢要我走向通往地下室的門,并動手推擠我,使我手中的那兩大袋垃圾掉落地板。我來不及思考,來不及反應(yīng),他已用他強壯高大的身軀逼我走下螺旋狀的階梯,速度之快,差一點使我摔倒。我們走到階梯最后兩階時,他伸手從后面把我往地下室一推,直逼我進入擺放著幾大口垃圾桶的臭烘烘的小單間里面。這時他用戴著手套的手,解下在脖根與下巴繞了幾圈的大圍巾,像老鷹抓小雞那樣把我抓過來。我意會到他要干什么,腦袋“嗡”了一聲,同時尖叫出聲,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腦門。可他沒讓我叫出第二聲,以迅雷之速把那條圍巾纏繞在我頸子上,大力將兩頭收緊、再收緊,要活活把我勒死。我抵死掙扎,可很快丟失了抗爭的力氣,意識到自己這下完蛋了——
——就在我昏死過去之前,聽到有人大力撞開垃圾間的門。朱利安慌忙松了手,把我往一口大垃圾桶后推,轉(zhuǎn)身面對那個闖入者。那是我們的公寓管理員,這個盡責(zé)的人每晚臨睡前都要巡視一遍整棟大樓的,方才我扔在一樓大門電梯口的那兩大袋垃圾使他起了疑心,接著我那聲尖叫立即把他引到地下室來,在步下螺旋狀階梯時,他直覺事態(tài)非比尋常,摸出了那把他永遠隨身攜帶的瑞士刀,彈出了閃著冷光的刀刃,沒想到朱利安竟發(fā)瘋似的撲上去,正好用左心房迎住了它的鋒棱。
平心而論,朱利安罪不及于死,他只不過太貪婪,并且在像我這樣安分老實的人面前做了錯誤的示范,讓我也一腦袋鉆進了錢眼罷了。我撫著心口從沙發(fā)椅上站起來,走到窗前,眺望不遠處“歐商”那棟米白花崗巖鑲赭紅色磚頭的漂亮建筑,心想人們?yōu)槭裁床荒苓^天然恬靜的日子,非得染指分外之物與分外之財不可呢?就說朱利安吧,一開始如果他沒在收銀機上動手腳圖謀非分之財,就不會有把柄落在我手中,我就不會打匿名電話恐嚇他,他就不必為了封住我的嘴而變本加厲地偷,卻又因為害怕事跡敗露而不敢放膽去偷,然后在這兩難夾擊之下被逼著鋌而走險,由普通的小偷小摸變成兇相畢露的殺人犯,最后連自己的命也賠上了。再說我吧,首先就不該見色忘我,隨后更不該見財起意,但最最不該的是勒索得逞之后食髓知味,欲罷不能,終于為自己惹來殺身之禍。幸虧我們大樓的管理員竟然由一個老太婆變成一個孔武有力的大男人,而且還莫名其妙地帶了一把瑞士刀在身上,否則現(xiàn)在我也不可能坐在這里寫下這個富于警世意味的小說了。
為了避免這一切的發(fā)生,頂好以后我上“歐商”去,都不打“朱利安”的眼皮子底下經(jīng)過,免得他對我施行美男計,免得我看穿了他的詭計之后老羞成怒。再說我向來就不喜歡美男子,他們都是些自戀狂、同性戀、手淫犯、小偷、暴民、殺人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