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鈺
與其母茹志娟一樣,王安憶亦善寫家務事和兒女情,而且她樂于為她小說中的故事和人物選擇上海這個城市作為背景。上海不是王安憶的故鄉(xiāng),卻是她從小就生活的城市,她對上海有著很深厚的感情。她的《小鮑莊》被列為尋根文學的代表作之一,但寫農村為背景的故事,其實離開了王安憶安身立命的溫床,筆觸再好,在她的作品中也顯得突?!撕笏僖矝]有寫過類似的作品。上海才是她筆觸中占最大分量的。
女性化還是男性化的上海?
王安憶筆下故事的主人公都是滬上穿堂弄巷的女兒,而且她對她們由衷的欣賞。不錯,是“她們”,在王安憶看來,女性才是上海這個城市的代言人。不管是《流逝》、《長恨歌》還是《我愛比爾》,王安憶都賦予她的女主角以美貌、能干、堅強和倔強等品質。比如《流逝》中的歐陽端麗,“文革”中,張家的財產被沒收,生活陷入困境,已為人母的端麗卻在逆境中迅速成長起來,由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奶奶蛻變?yōu)橐粋€精打細算、挑起一家生計的干練的女性。
然而,小說的敘述有時會超出作者預設的主題,甚至獲得完全截然相反的效果。雖然王安憶極力想說明上海是女性化的,但她的作品透露出的客觀事實卻是:上海的女性從來也沒有登上這個城市的主流地位,甚至連她們展示能耐的舞臺也是男權社會給予的。上海女性沉醉的是日常生活的小舞臺,但就算是這小舞臺,也是靠男性社會在背后支撐的。
《長恨歌》寫了一個女性與上海這個城市一生的恩怨糾纏,故事中,王琦瑤華麗地走過她的一生。表面上,女性似乎占據(jù)著主要地位,海上的繁華盡由這個女子演繹,歷史也與什么政治風云無關,上海的歷史只是“上海街頭婦女著裝從各色旗袍變成一式列寧裝”而已。外面世界的風云變幻相對于女性的安靜世界來說只是一種陪襯罷了,無關痛癢。上海有的似乎只是風花雪月的女性特征。
然而,故事的結局卻顛覆了上述的一切。王琦瑤久遠的魅力敵不過那一匣子金條的誘惑,她最終死于非命——男權社會隨時有可能掐斷女性世界的發(fā)展歷史。正如有的學者所說“女性擁有的寧靜一隅本身即是男權的分配。事實上,只有得到了男性欣賞的女性才可能避開外部世界的腥風血雨?!蓖蹒幯堇[的這一段繁華歷史,歸根結底是她擁有能夠得到男權社會認可的美貌以及因之贏得的一匣子金條,這個基本依靠仍然是男性給予的。女性的歷史只不過是男性主流歷史的副產品而已——女性以為她們的日常天地便是整個的歷史,而這只不過是因為她們喪失參與主流歷史的權利,只能將她們的智慧轉向那狹小的一隅而已。就如當年的新感覺派,雖然他們筆下盡是旖旎風情的摩登女性,但是他們都是以男性的視角寫作,很大程度上對這些女性抱著的是把玩的心態(tài),更不用提茅盾筆下屬于男性的金融政治角逐了:這仍然是個不折不扣的男性主導的城市。
其實就連王安憶自己內心里也承認上海是男性化的。如她的《上海的女性》一文,即便是贊美上海的女性,王安憶也仍然強調這個城市的女性都是有些男子氣的,男人也不完全把她們當女人,說上海話的女人總有著些俠士的意思。王安憶對女性的贊賞也是因為她們具備男性的某些品質。就像當年張愛玲蘇青對標準丈夫的一個共同要求是男人要比女人大很多歲,這樣女人可以永遠受呵護,王安憶營造的那個女性世界也是要男性來支撐和保護的:王琦瑤是這樣,聰明個性的阿三終究也是為了比爾,就算堅強干練的歐陽端麗,“文革”結束后也愿意繼續(xù)當少奶奶。這到底還是男性化的上海。
懷舊的上海:一晌繁華夢
在《長恨歌》的創(chuàng)作感想談中,王安憶說《長恨歌》并不是懷舊,主要的一個依據(jù)就是為懷舊提供資料的上個世紀40年代她對之并無感性的因素,更談不上有什么心理上的懷舊因素。事實上這個理由是有些牽強的。王安憶沒能趕上上海最輝煌的那段歲月。但生于斯長于斯,她畢竟得天獨厚。即使是緬懷40年代的一晌繁華,也一樣要讓世紀末的上海人自嘆自喜的。
王安憶從小生活的地方是上海最為繁華的路段之一淮海中路,當年的霞飛路。她也搬過幾次家,但大抵都是靜安寺之類的繁華之地,雖然這些繁華只是當年的流風遺緒,卻足夠讓她喜歡并欣賞。李歐梵曾說,上海的那些“摩登”作家還很沉醉于都市的聲光化電還不能做出超然的反思。當年的茅盾也表現(xiàn)出對機械的贊頌。雖然時代變了,但作為本土作家,王安憶對西方的現(xiàn)代化亦是羨慕的。她曾經(jīng)想學西方的生活方式。屢次出國回來,都曾下決心改變自己的生活,并且認真總結了以下兩點:一是天天洗澡,二是經(jīng)常穿裙子,二不要總穿長褲。雖然最后不得已作罷,也是條件和環(huán)境的局限。
因此可以說,雖然王安憶自己說不是懷舊,但對繁華和現(xiàn)代化欣賞和喜歡的她也難免會想象舊時的十里洋場,海上繁華。王曉明說得好,“就是王安憶吧,她的用力甚苦的長篇小說《長恨歌》里,不也有一些部分沒能避免那懷舊風的洇染,依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被人看成是那些老上海故事的巨型分冊嗎?”
雖然之后王安憶竭力與老上海拉開距離,寫遠離繁華的“華舍鎮(zhèn)”、“梅家橋”,但“華舍鎮(zhèn)”的背景已經(jīng)不是上海,而是浙江紹興,而對“梅家橋”生活熱烈的贊嘆中,卻又顯得底氣不足。在其新作《啟蒙時代》中,王安憶似乎又露出了一些懷舊的意味,陳思和把南昌的啟蒙歷程和浮士德聯(lián)系起來,在南昌精神歷程的第三階段中,他碰到了一群市民家庭的小女兒,而其中的嘉寶就是“啟蒙”版的王琦瑤。嘉寶的背后是他工商業(yè)主的爺爺,在描寫嘉寶的家時,雖然不露聲色,卻還是能看出王琦瑤對這個“文革”背景下還存有昔日十里洋場布爾喬亞風的家居擺設的欣賞。
不僅是王安憶,上海這整座城市的懷舊究竟是不能避免的了,就像《長恨歌》里王琦瑤的意識:“上海真是不可思議,它的輝煌教人一生難忘,什么都過去了,化泥化灰,化成爬墻虎,那輝煌的光卻在照耀。這照耀輻射廣大,穿透一切。從來沒有它,倒也無所謂,曾經(jīng)有過,便再也放不下了?!迸率堑莱隽怂猩虾H说男穆暟伞?/p>
世俗的上海
女性化的風花雪月也好,男性化的鋼筋鐵骨也好,懷舊也好,說到底,根源都在這城市最大的特征:世俗。王安憶說,她覺得上海最主要的居民就是小市民,上海是非常市民氣的,所謂市民氣就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愛好,對日常生活的愛好,對非常細微的日常生活的愛好。上海人聰明,會奉承,會趨炎附勢,會渾水摸魚,但不過火,簡而言之就是上海人世俗。
上海的世俗,根源還是在于歷史。四百年前的一個小小的荒涼的漁村,由于鴉片戰(zhàn)爭的一聲槍響,就有一群流浪漢來了,上海于是成為冒險家的樂園和一個幾近無賴的世界。在這種環(huán)境下形成的上海話也是世俗的,不登大雅之堂的。上海話專揀吳語中硬的來,歇后語都是粗鄙直露的。于是,上海的地方戲滬劇都是俗的,滑稽戲更是裸露的粗鄙。至于文學,上海與詩、詞、曲、賦,都無關的,相關的就是小說。因為小說相對而言帶有更大的世俗性。而上海的市民,注重實用,都是務實不務虛的。
王安憶擅長的家務事兒女情恰恰是能最貼切地描繪這個世俗的城市的。張愛玲小說的貴族氣到了王安憶那里便由市井風格取代。張愛玲也寫日常生活,那是源于她要在這虛無的世界中抓著一些東西,而王安憶卻是抱著欣賞的態(tài)度來寫上海人的世俗生活的,她在上海的弄堂里長大,在小市民堆里長大,她對上海的認識是帶有一些草根性的。她早期的小說《小院瑣記》完全是上海市民日?,嵤碌恼故?,歌舞團里的小小愛情爭奪,鄰里夫妻的爭吵打架,小夫妻的新婚生活,帶著些聽壁角的味道,完全是過日子的家長里短。《長恨歌》里一扇扇后門之間傳遞的流言,大伏天打開衣服箱子曬霉,一伙小姐妹勾肩搭背地從商店的櫥窗面前走過……表面上華麗的城市,都是些瑣碎世俗的生活細節(jié)組成,這才是上海的實質。便是意在精神啟蒙的《啟蒙時代》,給我們印象深刻的也是點點滴滴的俗世生活,比如說,南昌結識的那一群市民家庭的小女兒,在舒婭家里的聚會慪氣,小小的勾心斗角和一些蜚短流長,是地道的上海小市民生活。
上海是男性的世界,是政治和金融的角逐,中間還夾著風花雪月,兒女情長;上海也是懷舊的,昔時的“東方巴黎”擁有中國大地上任何一個城市都難與其堪比的繁華富麗。但是那只是表面上的,是上海特質的一小部分。盧梭說,房屋只構成鎮(zhèn)(town),市民才構成城(city)。上海真正的主人,上海的市民是在這個華麗的芯子里面,未必參與這種華麗。浮光掠影的那些東西都是泡沫,就是因為底下這么一種扎扎實實、非?,嵓毴粘5娜松趴赡苁顾麄兊纳钫趄v出這樣的奇光異色。2上海人都是務實的,通人情世故的,這城市不講究什么詩意。上海真正的繁華,恰恰在于世俗的市民和他們世俗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