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飛進春天里（小說）

張運濤

虎頭說，卷毛小田今晚黑來。伢兒們都圍過來，啥電影??？打仗不？虎頭說，我哪知道，大去挑電影機了還沒回來哩。小北想，糟了，卷毛小田他們的飯肯定又是派到虎頭家了。

回到家，小北坐在當院里自個兒生自個兒的氣。當院里的椿樹依著堂屋，這會兒正吐芽，不長眼的燕子把椿樹和小北家的堂屋當成了站點，屋里屋外嘰嘰喳喳地飛個不停。小北進了堂屋關上門，悠著長長的書包帶子驅趕燕子。娘開門進來，看見小北的書本飛得到處都是，罵小北：“這伢兒，咋了？你不是一直盼著燕子在咱家壘窩嗎？”小北氣呼呼地說：“壘多少年了？壘的窩呢？”

娘正忙著做飯，顧不上跟小北打嘴上官司。

小北貼上來，跟著問：“娘，咱隊演電影你曉得不？”

娘沒好氣地說：“我咋不曉得？隊長說了?！?/p>

小北更來氣，曉得了咋不讓卷毛小田到咱家吃飯？

卷毛小田是放電影的，伢兒們都叫他“演電影的”。卷毛小田一來王畈，大人小伢兒都高興。伢兒們都想讓他去自個兒家里吃飯，能老早知道幕檔搭在哪兒，演啥電影。運氣好的，還能從卷毛小田那兒弄到些剪掉的膠片，對著陽光能看到電影里的人影哩。

吃飯的時候，小北看到娘碗里的飯快沒了，趕緊接過來去續(xù)。娘偷著笑：“這伢兒，今兒個是咋了？一會兒好一會壞的?！?/p>

娘去涮碗，小北也跟到廚屋里。娘忙活自個兒的，小伢兒一會兒晴一會陰的，哪個去理會。小北耗不過娘，就問：“娘，你咋不讓卷毛小田來咱家吃飯？”

娘笑著說：“你這伢兒，卷毛小田去哪家吃飯得隊長派，能是誰想讓去就去了？”

小北說：“隊長咋老是把卷毛小田派到虎頭家啊？上次演《大浪淘沙》就是在虎頭家吃的飯，這次又是。你不能跟隊長說說啊？”

娘說：“小伢兒不曉得，人家來了吃啥？咱家又沒啥好的?！?/p>

小北說：“咱不是還有一缸咸雞蛋嗎？”

姐正好過來，接上話：“光讓人家吃咸雞蛋啊？”

小北嘟噥道：“要你管？又不關你啥事?！鳖D了頓又央娘：“你不會求求隊長?。俊?/p>

演電影不光是隊里的大事，更是學生伢兒的大事。學校曉得伢兒們心思已不在書本上，老早就放了學?；㈩^在大隊部前面的那個空場子上占了座位兒，不一會兒，場地里又來了兩個男勞力裁桿子搭幕檔。放電影機的是大隊那張笨重的桌子，舊是舊了點，結實著哩?；㈩^理所當然地占了電影機前面的位兒。哪個小伢兒都想坐那兒，卷毛小田咋演電影，電影什么時候燒了，電影還剩多長時間了，都看得清清楚楚。當然了，最讓人艷羨的還是對鏡頭時能讓自己的小手爪子映到幕檔上。

桿子栽好了，幕檔也掛上了，伢兒們還圍著卷毛小田，等著有啥活兒分給他們。領了任務的伢兒，明兒個到了學校就能聚攏一班的人，夜兒黑個演電影的喇叭就是我掛上去的。這次卷毛小田挑的是虎頭，小北想，要是在我家吃飯卷毛小田肯定挑我去掛。

虎頭趁機問：“今兒黑演啥??？”

所有的伢兒都屏聲靜氣，等著卷毛小田的回答。卷毛小田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伢兒們還是捕捉到了：“《野火春風斗古城》，《小字輩》?！?/p>

大人們走了，伢兒們都圍著虎頭。小北裝著隨便地給了虎頭兩個大前門煙盒：“我的大前門多，跟你換兩張淮河。”平時，人家拿十張淮河也換不到小北的兩張大前門?；㈩^說：“小北，我這前面還能再加一排，你的椅子擱這兒?！?/p>

南園的小姨和姨夫都來了，小北得搬6張椅子，占6個人的位兒。

太陽還高著哩，幕檔前就坐滿了伢兒。姐在外面喊：“小北，先回來吃飯?！毙”弊咧傲袅藗€心眼，在地上做了記號，怕別的伢兒挪了他的位兒。還沒走出去，又折回來，怕人家動了他的位兒，飯也不吃了，反正不覺得餓。

場地里到處都是喊叫聲，一呼一應，此起彼伏。卷毛小田終于來了，整個場子的人都立著腳朝這兒看。小北離得近，看得更清楚。卷毛小田頭發(fā)卷著，一坐下就從盒子里掏出一卷電影片子，放到電影機上。小北想，我長大了得當卷毛小田，卷毛小田多神氣啊。

《小字輩》不打仗，小北盼著快點演完，好演那個打仗的。第二個電影一開始，伢兒們看到熟悉的五角星向四周閃出的道道金光，都激動地喊：“打仗的！”小北兩眼眨也不眨地瞅著幕檔，等著開始打仗。可是，一直到幕檔上出現(xiàn)那個“完”字，都沒有打仗的場面。槍是拿出來了，都是短槍，根本就沒有激烈的戰(zhàn)斗場面。

改天晌午，燕子又在小北的當院里飛來飛去的。娘說，小北前兒個驚了燕子，她們這是搬家呢。小北不服氣，搬啥家？燕子根本就沒有在咱這兒安過家，有啥搬的？

小北鬧不明白，為啥燕子不在他家壘窩。小北專門到虎頭家看了看，虎頭的房子跟小北的一個樣，瓦接檐，連房檁都一樣多?？墒牵思一㈩^家的兩根房檁上都有燕子窩。小北家雖說沒有燕子窩，飛進飛出的燕子還是少不了的。小北從來不敢打擾他們，連吃飯都讓大和娘小聲，怕嚇著。兩只燕子在小北家忙活了好一陣兒，窩壘了一小半又走了。小北早把這個好消息跟虎頭他們諞了，燕子卻又走了，多丟面子。小北很著急，恨不得變成燕子，去問問他們咋了，咋不在他小北家壘窩。

小北喜歡去虎頭家串門，聽燕子們在頭頂上呢喃。小北覺著虎頭家啥都好，燕子們屙到堂屋地上的糞便都讓小北羨慕。小北跟虎頭領新課本回去，房檁上的燕子窩突然就空了，燕子不見了，燕子兒也不見了。小北問虎頭，虎頭說沒見了更好，省得它們吵吵嚷嚷的，還到處屙。小北以為是虎頭存著奸心，把燕子藏起來了，不想讓人家看。小北很生氣，燕子又不是你虎頭的，憑啥不讓我瞧？

小北回家跟娘告狀，姐插嘴說，燕子怕冷，一到秋天就飛走了。小北覺得有道理，自己不也穿上厚夾衣了？還是人家燕子好，會飛，天一冷就飛走了，暖和的時候再飛回來。再想想，不對啊，冬天里哪兒不冷呢？娘好像看出了小北的疑問，燕子是去找春天了，春天到了哪兒它們就飛到哪兒。小北明白了，怪不得歌里頭都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我問燕子為啥來，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

過罷年不久，燕子們就飛回來了，卷毛小田也來王畈了。王畈肯定是春天了，小北還記著娘的話。小北大挑著電影機回來時，天變得陰沉沉的。小北卻很激動，見小伢兒就諞，卷毛小田在我們家吃飯，今兒黑演《黑三角》跟《諸葛亮吊孝》。小北才上小學，還不曉得“黑三角”、“吊孝”是啥意思?；㈩^也不曉得，伢兒們都覺得這兩個電影有點神秘。虎頭說，天要下雨呢，演不演還難說。小北不喜歡虎頭說話的口氣，好像卷毛小田還是在他虎頭家吃飯。

說是說，伢兒們還是老早就去場地上占位兒。小北不用慌，電影機子前面就是他的位兒。小北唯一擔心的是下雨，要是下了雨，電影還真的像虎頭說的，演不成了。小北以前可不關心天氣，現(xiàn)在見到大人就問，聽廣播沒，有沒有雨。小北心里比任何時候都緊張，可不能下雨?。?/p>

小北讓虎頭看著位兒，自己在家里等卷毛小田他們。卷毛小田還是卷著頭發(fā)，被隊長、會計一起簇擁著來到小北家。大讓姐舀水洗手，小北把洗臉盆搶在手里，自己去廚屋水缸里打水。娘一會兒就端出來幾碗雞蛋包，一人一碗。大也有，可惜大的碗里只臥著一個雞蛋。小北問：“娘，你不是說姐夫來的時候才打雞蛋包嗎？”一屋人都笑，只有卷毛小田沒有笑。娘也笑：“這伢兒！今兒個不是來客了嘛?！苯隳兀绮氐嚼锓咳チ?。

卷毛小田他們先喝酒，慢騰騰地劃拳。終于等到上飯了，小北撒腿就朝外跑。縮著身子朝人群里擠時，還不忘說：“卷毛小田快吃了啦，電影一會兒就開始?！蹦且粫海”庇X得整個場院都靜下來了，在聽小北說話，等小北發(fā)布電影開始的消息。小北站到椅子上，四周都是黑壓壓的人頭，連墻上樹上稻草垛上都坐滿了人。小北覺得這場電影是自己家演的，臉上格外有光，看起來也格外認真?！吨T葛亮吊孝》是戲曲，小伢兒共同發(fā)出失望的聲音。小北也一樣，平時不愛聽戲，可今兒個聽得很仔細，電影是自己家演的啊，不認真看怪虧得慌。小北鬧不明白，電影里的人明明只是轉了個圈卻說走了幾十里；后面明明有追兵，還在那兒一招一式地唱。小北實在忍不住，站起來朝幕檔上喊了一句：“快跑，后面有人追！”旁邊的人一愣，都笑了。演到第二個片子時，風把幕檔刮得鼓鼓的，電影上人的手跟手里的槍就驟然伸長了，看著怪怪的。后來，風住了，天上卻飄起了小雨。隊長問卷毛小田，還能演嗎，不能演就算了。雨淅淅瀝瀝地，下得很小。小北說，咋不能演？從椅子下面抽出桐油布傘，罩住了電影機。卷毛小田手伸到傘外面試了試：“還行，演完吧。”

小北晚上喝的稀飯?zhí)?，尿憋得難受。碰巧幕檔閃了一下，沒影了，小北曉得是燒了。小北一開始就盼著燒片子，燒了片子小北好弄到膠片。剛才只顧看電影了，沒顧上想燒片子的事。小北還想趁著換片子的當口兒出去尿尿，怕卷毛小田把膠片給了別的伢兒，就忍了。卷毛小田接好片子，當真把掐掉的一大截膠片都給了小北。小北拿到膠片朝外看，里三層外三層的，出去一趟太不容易了。再說，正趕上破案的關鍵時刻，小北就更不想出去了。小北將身子縮到椅子下，掏出小雞雞尿起來。怕旁邊的人聽到響聲，拚命壓抑著。偏偏這泡尿又長，小北拿捏得夠嗆。

《黑三角》是公安局破案的，虎頭他們看一遍還嫌不夠，想跟著再看。幾個伢兒約好晚飯后一起去劉崗，姐也要去，說今兒黑演《滿意不滿意》跟《江姐》，夜兒黑個演的那兩個片子被另一個公社搶去演了。小北不信，一般都是重復頭天的電影，姐一個女娃子哪曉得。

去劉崗的路上小北一本正經地跟姐說，你別站在外邊，外邊有流氓，故意擠你，他們在人海里作浪。流氓不流氓小北哪曉得，小北是聽卷毛小田說的。卷毛小田還說，女娃子看電影別在外邊站著，得找個地方坐下。要不，就坐在幕檔背面，人少。

到了劉崗，小北他們遠遠看到幕檔高高地掛在那兒，黑暗中白得分明。小北他們也不累了，竟比賽著跑起來。小北他們找了棵大樹爬上去，各自撿個樹杈騎著。電影開始了，第一個果然是姐說的《滿意不滿意》。小北看到那男的在公園相親，女的來了，男的想看又不好意思看，把手里的報紙摳了個眼從縫里瞅。小北笑得差一點從樹上掉下來，虎頭在小北頭上喊：“小北，你姐坐在電影機邊上哩！”正好是換片子的空檔，小北借著燈光，見姐真的坐在電影機邊上。小北裝著早就曉得了，滿不在乎地說：“那是!卷毛小田跟我們家可熟了?！?/p>

其實小北自己都在納悶，姐咋能坐到那兒呢？小北猜想，姐坐的肯定是裝電影的箱子。電影機的旁邊早擠滿了人，根本放不下椅子。演《野火春風斗古城》那次，虎頭放著椅子不坐想坐那個箱子，卷毛小田沒讓。那個箱子寶貝著哩。

電影又開始了，是《江姐》。盡管有壞人好人，小北他們還是不愛看。江姐老是唱，不打槍能有啥好？

電影演完了，小北沒有跟虎頭他們一起走，他得等著姐。滿場子的人很快就散了，只剩下幾個收幕檔的，哪有姐的影子？小北只認識卷毛小田，這會兒卷毛小田也不見了。

小北沒有一個人走過夜路，經過墳地時大氣都不敢出，頭扭向一邊，閉了眼沖過去。終于到王畈了，姐不曉得從哪兒追上來。小北問：“姐，你咋坐到電影機那兒了？”

姐說：“姐在劉崗的同學給留了位兒?！?/p>

小北又問：“你咋恁早就曉得演啥電影了？”

姐說：“晌午我碰見那個同學了啊。小北，等會兒咱娘要問你就說咱倆是一起回來的，啊？”

小北點點頭，怕姐看不到，又說：“嗯，我曉得。”小北對姐越發(fā)佩服了，姐不光老早就曉得劉崗演啥電影，姐還坐在電影機箱子上看電影，姐能不厲害？

上課的時候，小北還在想，卷毛小田咋隔了這么長時間沒來王畈了。老師偏偏這個時候提問小北，用“期待”造句。小北收回神：“我們期待卷毛小田?！被㈩^他們都笑，老師也愣了愣，說好是好，可別的公社不知道卷毛小田是誰啊。小北曉得是造錯了，不好意思坐下，想將功贖罪，又編了個句子：“我們期待燕子?！崩蠋熣f，這句好!小北，你咋期待燕子?。啃”闭f，我娘說了，燕子來了春天就來了。

虎頭下了課說，小北，你光期待卷毛小田不中啊，你得回去問問你姐，今兒黑卷毛小田在哪演。小北覺得這個任務只有姐才能完成，臉上長了光，在虎頭他們面前也長了精神。放了學回去，氣喘吁吁地追著姐問：“姐，今兒黑卷毛小田在哪兒演?。俊?/p>

姐說：“小田在哪兒演，我咋曉得？”

小北不相信，又沒法回去跟虎頭他們交待，纏著姐繼續(xù)問。姐被纏得不耐煩了，才說：“在咱小姨那兒演，趕緊去吧。演《兩個小八路》跟《大刀記》。”

小北又飛奔著跑回去。小北并不急著把得來的消息一下子講完，只說電影是在秋灣?；㈩^說，秋灣？秋灣太遠了。小北一聽這話，怕他們不去，憋不住了：“是演《兩個小八路》跟《大刀記》，兩個都是打仗的，咋不去？”

虎頭他們相互笑了笑：“還是小北厲害。小北，你姐跟卷毛小田好吧？”

小北曉得虎頭是不懷好意，就罵虎頭：“你姐才跟卷毛小田好呢！”罵得急，連虎頭沒有姐都忘了。心里卻美滋滋的，好咋啦？姐要是跟卷毛小田好了，以后還不老看電影？你虎頭家有燕子是不假，燕子再好還能抵得上我姐？

晚上吃飯的時候，小北偷偷地問姐，真的跟卷毛小田好??？姐反問小北：“你愿意姐跟小田好嗎？”

小北裝著想了想，才說：“愿意！”

姐說：“是啊，都愿意，小田他大他娘咋不愿意呢？”

小北跟姐一起去秋灣。姐說，卷毛小田也住在秋灣。卷毛小田不是在鎮(zhèn)上住嗎？小北不明白，卷毛小田咋跟他們一樣住在鄉(xiāng)下。秋灣在劉崗南面，是公社最南頭的一個隊。

還沒到秋灣，小北他們就聽到發(fā)電機嗡嗡的聲音。小北說，糟了，電影開始了。好在加演片剛結束，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喊得此起彼伏。小北耳朵尖，聽到小姨喊“小北!楠楠!”也尖著嗓子回：“小姨!”小北想從人群里鉆到小姨占的位兒上，姐不愿去。小北說：“要不，你去坐電影機箱子，我去找咱小姨?！?/p>

姐幽幽地說：“去哪兒坐電影機箱子？這是在秋灣，他娘他大都在，他哪敢叫我坐那兒！”

小北坐到小姨占的座位上，說姐嫌太擠不愿進來，去背面看了。小姨一聽這話，站到椅子上又喊：“楠楠!楠楠!”說話間正片已經開始了，旁邊的人都不耐煩，小姨才住了聲。

電影很緊張，小八路可厲害啦，攪得敵人不得安生。換片子時，小北聽到有人在嗽叭里喊：“小田，小田，趕緊回來換片子！”小北才覺得這次換片子的時間比平時長了好多。等了好大一會兒，嗽叭里還在喊：“小田小田，快回來換片子！”

電影散場也沒見姐來找小姨。往常小姨他們隊演電影，小北跟楠楠看完電影就在小姨家住下了。小姨帶著小北到了電影機前，讓隊長幫忙喊一下楠楠。隊長清了清嗓子，對著話筒喊：“楠楠，快到電影機前來，你小姨叫你。小田小田，快回來收拾東西!要下雨了?！?/p>

天越來越涼了，虎頭家的燕子又飛走了。燕子走了沒多久，姐就結婚了，姐夫不是卷毛小田。小北第一次見姐夫就想，錯了，這哪像姐夫，他不是卷毛，不會放電影，說話大聲大氣的。小北覺得，姐夫就應該是卷毛，會放電影，還不愛說話。小北很傷心，姐夫咋會不是卷毛小田呢？卷毛小田可是吃過小北家的雞蛋包的。姐夫送姐回門的時候，小北還是沒有理姐夫，小北不喜歡這個姐夫。小北看得出來，娘也有遺憾。

王畈的房子幾乎都翻新了，虎頭家也是。不知道是房子變了燕子找不到家了還是咋的，虎頭家再也沒有燕子壘窩了?；㈩^并不急，甚至還有點慶幸：“燕子咋來壘窩啊，房子都封閉嚴實了。再說了，嘰嘰喳喳的，還屙得到處都是，煩死了?！?/p>

小北家蓋新房時姐夫帶了一班人來幫忙。小北跟大說，新房子別封閉得太嚴實，燕子要來壘窩。蓋房子時，姐夫聽了小北的話，故意在門頭上留了幾個木格子。

不久，燕子又飛回來了。燕子在王畈的上空盤旋了很久，終于落到了小北當院里的那棵老椿樹上。小北藏在暗處，看到燕子先是伸伸脖子，好像是在觀察地形。接著又甩了甩頭，好像是為掩飾自己被人發(fā)現(xiàn)了。小北屏住呼吸，燕子終于放心地飛進小北家。小北能看得出來，燕子有點無奈。小北并不責怪，小北盼這一天盼了幾年。燕子飛進小北家，說明小北家就是春天了。

第二天燕子老早就醒了，醒就醒唄，還嘰嘰喳喳的，跟雞打鳴似的。小北也睡不著了，干脆起來讀書。小北想讓大跟娘聽聽，到底是誰的聲音好聽。

燕子窩壘好了，燕子兒也出來了。小北沒事時就躲在一邊看燕子，燕子兒整天趴在燕子窩邊上，尖起嘴巴不停地晃。小北生怕它們掉下來摔死，就在燕子窩下面的堂屋地上鋪了厚厚的稻草。小北根本分不清哪是燕子的大哪是燕子的娘，燕子穿的衣服都是一色的，用娘的話說，黑呢綢的，料子好著呢。燕子屎落下來，大和娘也不嫌把新房子搞臟了，小北也不嫌。娘嘴里罵著燕子：“屙屎也不曉得撿個地兒，不知好歹的東西?！毙”敝?，其實娘的心里卻甜絲絲的。

小北出了門就能跟人家諞，我們家的燕子如何如何了。以前虎頭說“我們家的燕子”時，小北都會暗暗地撇撇嘴?？窗涯隳艿?，燕子會飛，你虎頭咋不會飛？現(xiàn)在輪到自己了，情況當然不一樣了。燕子會飛不假，當院里跑著的雞仔們不也有翅膀？還不是“我們家的雞”。從這個角度講，房檁上的燕子跟當院里的雞是一樣的，都是小北家的。

秋里，鎮(zhèn)上建了電影院，電影不下鄉(xiāng)了，改到電影院里演了。小北也考到鎮(zhèn)上的中學去了，每次從電影院門前經過時，還能看到卷毛小田。電影放映前，卷毛小田還兼驗票員。卷毛小田坐在用鋼管焊成的鐵架子上，一只腿高高地架在一次只能通過一個人的通道上。小北覺得，卷毛小田啥時候都是神氣的。姐有一次回娘家，跟小北說，小田的妹妹跟你一個班哩。小北不相信，回到班里一問，果然有一個叫田甜的女生。小北又激動了，好像跟他一班的是卷毛小田。小北他們那個年齡，正是男女生礙口的時候。小北不敢和田甜說話，只有偷偷地觀察她。觀察的結果很失望，田甜第一沒有卷毛，第二學習不好，哪像卷毛小田的親妹妹啊？

演《少林寺》的時候，小北沒有錢，急得在電影院門前亂轉，想趁亂混進去。卷毛小田分明就不認識小北，警惕地看著外面晃蕩的每一個人。等了好長時間，檢票口還是秩序井然，根本沒有可趁的機會。有票的人都進去了，外邊的人越來越少。卷毛小田向小北招了招手，跟另一個檢票的說小北是他表弟，小北才算進去。小北躲在里面，一連看了5遍《少林寺》，出來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是在少林寺門口呢。

后來，電影院也改了，改成了錄像廳。高音嗽叭每天都在喊：“今天上映彩色寬銀幕驚險武打愛情偵破故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