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宵孤客
蘭房寂寂,燭影搖曳,一美貌少女正端坐幃前,靜心修書。此少女名喚杜春娘,是湖南知縣杜其明的千金,她年值十八,正是芳心可可之時,上個月,她到普救寺上香,遭一班山賊擄劫,幸得一青年張才君舍身搭救,方可脫險。她見救命恩人張才君一表人才,俠義心腸,早已芳心暗許,而張才君亦對杜春娘一見傾情,如此幾番來往,兩人感情越見深厚。
正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杜春娘被父母看得嚴(yán),無法時時出門與張才君相會,牽掛之情與日俱增。今宵恰逢十五月圓,她見月圓人不聚,心中感慨,遂取來筆墨,要修書一封,一吐相思之苦。待月上枝頭之時,書信好歹寫成,她小心翼翼將其裝入紅箋,便交由侍女紅鵑帶給張才君,并讓她傳言,約張才君明日到百里亭一聚。
良久,紅鵑回到府中,杜春娘見她臉色沉郁,心中不禁咯噔一下,她追問之下,紅鵑方吞吞吐吐道:“小姐,張公子說他不……不會來了,你寫給他的信他也不收,我只……只好帶了回來……”
杜春娘聽后一怔,問道:“這是怎么回事?他說了什么?”紅鵑答道:“他說自己窮困潦倒,根本配不上小姐。還說以后不要再往來了……”
杜春娘一凜,癡癡道:“他真的這么說?難道他不明白我的心?我從來不會嫌貧愛富,我看重的是他本人,他這么說,不教人傷透心么?”
紅鵑見杜春娘痛苦之狀,道:“張公子根本就是始亂終棄、借故推搪,他這種人負(fù)心薄幸,不值得小姐為他牽腸掛肚,以致容顏憔悴……”
“不……不……”杜春娘打斷她話頭道,“他不是那種人,從那天他救我起,我就知道他重情重義,他今日讓你帶回如此絕情寡義的話,一定是有他的苦衷,我要親自去問他!”
她說完就朝外走,紅鵑一把拉住她道:“小姐,你還是忘了他吧!為這種人付出真心,不值得!”杜春娘說:“不,我不問清楚他,絕不死心?!彼麙昝摷t鵑之手出去,紅鵑一急道:“小姐,你要找他,也只能在怡紅院找到他了?!?/p>
杜春娘聽了深深一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時間竟有昏頭轉(zhuǎn)向之感。紅鵑道:“小姐,我剛才也是在找到他時,看到他跟一女子摟抱著,簡直是不堪入目……本不該向小姐你說這個,但我怕小姐會吃虧……他為人輕佻風(fēng)流,尋花問柳,他不配有真愛,不配與小姐來往!他以前對小姐的海誓山盟,壓根兒就是臭男人的把戲,負(fù)心人的花言巧語!”
杜春娘顫抖一下,剎時間目光黯然、容顏失色,憶及與張才君相處的短暫而快活的日子,此刻眼看化為云煙,心中痛楚、辛酸不言而喻,她如此淚眼婆娑、迷迷茫茫過了一夜,次日清晨,不待家人、侍從醒來,悄悄一人摸出家門,直往普救寺而去,準(zhǔn)備落發(fā)為尼,斷絕情欲之事,潛心向佛。
到了普救寺,她向住持道明來意,住持見她為情所傷,塵根未斷,不肯為她落發(fā)。杜春娘百般哀求,保證潛心佛事,不再招惹塵世俗事,住持雖有些心軟,但只許她暫時帶發(fā)修行,待日后她心平氣和,再無凡事羈絆,再替她削發(fā)為尼,拜入佛門,免得她徒作冤孽,玷污神佛,落入萬劫不復(fù)之境。
話分兩頭,且說張才君斷然拒絕與杜春娘來往,是情非得已、迫于無奈。原來,張才君自幼喪父喪母,與祖母和大姐相依為命,靠扎燈籠為生,日子過得清貧淡寡。那次他到普救寺捐贈燈油錢,恰好遇到杜春娘遭受山賊劫難,俠義相救,其實他對杜春娘早已愛意綿綿、癡心盡獻(xiàn)。無奈杜春娘父母嫌棄張才君出身低微、家徒四壁,雖曾對外許諾將女兒嫁給救她之人,但事過境遷,實在不愿將女兒嫁給一個寒酸之人,故過河拆橋,屢屢阻止張才君與杜春娘來往,并當(dāng)眾悔婚。張才君后又得大姐在側(cè)指點,知道貧賤夫妻百事哀,自己兩袖清風(fēng),無法養(yǎng)得起嬌生慣養(yǎng)的杜春娘,于是忍痛揮劍斷情,以免日后累人累己。他知道杜春娘對自己情深愛重,故將計就計、假戲真作,在紅鵑來送信之時,溜到怡紅院裝作與青樓女子鬼混,放蕩不羈,斷然要使杜春娘對自己死心。
然他終究是多情種子,情根深重,怎能說斷就斷?一連幾日下來,他飯茶不思、悶悶不樂,常常長吁短嘆,難以排遣!這日,他心力交瘁之際,又到酒館喝酒,無奈酒入愁腸愁更愁,杯杯清酒苦飲入肚,落得的只是嘆聲連連。這時,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老者走到他桌旁,俯身去嗅那酒壇散發(fā)的香氣,張才君笑笑問道:“老伯伯你喜歡飲酒?”
那老者點了點頭,呵呵笑道:“只能想不能飲,沒癮!”張才君忙道:“我張才君再落拓窘迫,還是能請老伯喝個痛快!”邊說邊拿了個新杯,斟了滿滿一杯遞給那老者,道:“老伯請飲!”
那老者接過后,毫不客氣一飲而盡,并咂咂嘴道:“酒味雖濃,但不是上等好酒!”張才君聽后苦笑一下道:“酒亦分優(yōu)劣,難怪人也有貴賤之分呀!”老者聽后眼珠一轉(zhuǎn),微笑道:“小伙,何以愁容滿面、感慨萬千呀?”
張才君抑郁難遣,于是將自己與杜春娘相愛,卻因門不當(dāng)戶不對,在她家父母阻撓之下畏首畏尾、裹足不前,最后含恨斷情之事細(xì)細(xì)講與老者聽。老者聽罷,知道他是為情所困,借酒澆愁,抿嘴笑道:“兄弟一表人才,何以作繭自縛、耿耿于懷呢?天涯處處有芳草,你怎能一葉障目呀?緣分淺薄之時,你強留不住,若是真愛降臨,你想推卻也推卻不掉呀!”
張才君苦笑一下,暗想:“你說得倒挺輕巧!人海茫茫,要遇到一自己真心喜歡的人,談何容易?”他苦悶之間,連連幾杯清酒入肚。那老者若無其事,毫不客氣地杯起酒干。待他有三分醉意之時,便起身說聲“謝謝小兄弟款待”,邊說邊跌跌撞撞朝門外走去。突然“啪”的一聲,一綠色物事從老者衣襟中落出,掉到地上。
張才君見老者頭重腳輕、搖搖晃晃之態(tài),忙過去幫他撿那物事,待他拾起一瞧,呆得兩眼發(fā)直,那東西晶瑩剔透、光彩熠熠,赫然便是一顆寶石。
他驚訝之間,將那寶石遞還老者,道:“老伯,這寶石價值不菲,看來你并非貧寒之人……”老者接過寶石,打了個嗝,半笑道:“非也,除此寶石之外,我身無分文,寶石乃是我一位恩公所贈,為記其恩義,我寧愿挨餓受凍,也不會將它變賣,你明白么?”他說完,踉踉蹌蹌走出客棧。
這天夜里,張才君心念杜春娘,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只好披上外衣,駐足窗前,對月苦思。這時,聽到“咚咚”的敲門聲響起,他開門一瞧,見來者是一年輕小伙,聽得他慌慌張張道:“公子,我家隔壁一位年邁老爺突發(fā)重病,他叫我來傳話,想請你去看一下!”張才君忙問:“那老爺叫什么名字?”小伙道:“他是我們鄉(xiāng)的窮秀才柯來義,他說你請他喝過酒,你認(rèn)識他的,他想見你一見,好像有話要跟你說,你隨我走一趟吧……”
張才君赫然想起白天客棧那老者,心想他窮困窘迫,無人
親近,他病重之際,想到的便是曾經(jīng)請他喝過酒的自己,念及于此,他心中實在不是滋味兒,他匆匆打點一下,便隨那年輕小伙出門。
直至一豪門大宅,那青年小伙收住腳步,對張才君道:“這就是柯老爺住所,公子請進(jìn)!”張才君知柯來義清貧拮據(jù),斷不會住此般豪華居所,正納悶間,卻聽到一聲蒼老而熟悉的聲音傳來:“張兄弟,怎么一場來到,也不到寒舍一坐?”
乍一看,不是那老者是誰?只見他精神矍鑠,哪像是病重之狀?張才君如墜云煙,問道:“柯老伯,你不是病得很厲害么?怎么……?”柯來義爽朗一笑:“老夫沒事,唐突之處,請張兄弟見諒,來,我們屋內(nèi)說話。”
到得里面,但見屋內(nèi)陳設(shè)豪奢,富麗堂皇,張才君驚得瞠目結(jié)舌。這時,柯來義命人從內(nèi)堂抬出一木箱子,打開一看,見得銀光耀眼,原來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幌渥影足y??聛砹x笑著對張才君道:“張兄弟,你我確實有緣,今日在客棧之上,你不嫌棄我衣著寒酸,請我喝酒,況聞知我病重之訊,又匆忙趕來,足見你心腸善良,胸襟廣博,老夫最為賞識你這種厚道之人,今日贈你少許白銀,權(quán)當(dāng)是你我相識之禮,望你不要見外!”
張才君聽罷,忙不迭道:“萬萬不可,柯前輩肯陪我飲酒,又肯聽我傾訴心事,我感激都來不及啦!無功不受祿,我絕對不能接受前輩這份重禮的!”
柯來義聽他語氣誠摯無比,無絲毫貪財之意,喜道:“好極!君子不為財帛所動!實不相瞞,老夫中年喪妻,膝下有兩個女兒,如今正值芳年,尚未婚嫁,實在是老夫的一大心結(jié),今見張兄弟為人磊落忠厚,故老夫想將女兒許配于你,未知張兄弟你意下如何?”
張才君聽后一驚,結(jié)結(jié)巴巴道:“這……這……”這時,里邊步出兩個少女,張才君定睛一看,不禁兩眼放彩,只見她們兩人容光照人、婀娜多姿,天生就是美人胚子。張才君瞧得出神,忽然被柯來義言語驚醒:“張兄弟,我兩個寶貝女兒均是花容月貌、國色天香,你瞧瞧哪個合你心意?若不嫌棄,她們姐妹二人共侍一夫人亦未嘗不可!”
張才君一時窘迫萬分,連連擺手,語無倫次道:“不成……不成……”柯來義一怔,拍拍張才君肩膀問道:“莫非你嫌棄她們倆?”張才君一急道:“不……不……令媛貌美如花,我怎么會嫌棄她們呢?只不過我心有所屬,我只愛杜春娘一人!”
柯來義哈哈笑道:“果然是癡情種子,但須知你與杜春娘緣分淺薄,是不可能走到一塊的,你何須對她念念不忘呢?我誠心將女兒嫁與你,你真忍心拂我情面、毀我心愿么?”
張才君一本正經(jīng)道:“前輩盛情,張某心領(lǐng)!但婚姻之事,不能勉強!我雖知與杜春娘難成結(jié)果,但我無時無刻不想念著她,不能自拔,我不愿用這種狀況去對別人用情,誤人一生,其實我已經(jīng)想過,今生我寧愿不娶……”
說到這里,張才君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歇斯底里的喊聲:“張大哥?!甭曇艉蒙煜?,張才君一顫,轉(zhuǎn)眼一瞧,身后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牽腸掛肚的杜春娘,他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將杜春娘摟在懷中,癡癡惘惘道:“春娘,當(dāng)真是你么?我沒做夢吧?”
杜春娘鼻子一酸,眼珠直往下掉:“張大哥,你好狠心,你心里只有一個我,為什么要騙我,離我而去,弄得我失魂落魄?”
張才君騰出右手,狠狠給了自己一記耳光,深深自責(zé)道:“是我犯渾!是我自作聰明!我該打!是的,你怎么會來到這里的?”杜春娘一抹淚珠,感慨著說:“是柯老伯帶我來的!”
這時,柯來義走過來,意味深長道:“張公子,有些事不是逃避就能逃避得了,正是欲斷還亂!你堂堂男兒,應(yīng)迎難而上、乘風(fēng)破浪才是。今天若不是我到普救寺參神,看到帶發(fā)修行的杜姑娘哭得死去活來,還不知你們這對苦命鴛鴦要自我折磨到何時方休呢!”
原來柯來義對神佛虔誠,三天兩頭便去普救寺上香,見到杜春娘終日以淚洗臉,問得緣由之后,頓生惻隱之心,后打聽到張才君忠厚耿直,并非負(fù)心薄情、浪蕩之人,為說服杜春娘,他心生一計,先讓她藏身自己府中,并裝病將張才君召來,用兩名艷色少女扮作自己的女兒,考驗張才君是否感情專一,正是真金不怕紅爐火,張才君對杜春娘忠貞如一,他人千般考驗,他亦不為所動!
張才君明白事情來由后驚異萬分,望著杜春娘,又愛又憐道:“你干嘛要那么傻,遁入空門,絕情絕欲呢?”杜春娘囁嚅著說:“你置我不理,忍心負(fù)情,我生無可戀,除入空門,還有何途?”
這時,柯來義一旁說:“你們兩人兩情相悅,雖有阻難,但終是有緣之人!”說到這里,他從懷中摸出一塊綠色物事,遞給張才君,道:“老夫無甚珍物,這顆綠寶石就送與你們,做個定情信物吧!”
張才君知道那綠寶石是柯來義的恩人贈物,自己萬不可受,故推搪道:“綠寶石是前輩恩人贈物,對你來說意義重大,我們是不會收的!”柯來義笑著說:“是呀,這綠寶石確實對我意義重大。我且問你,你父親是否叫張德明?”
張才君被提及亡父,好一陣傷痛后說:“柯前輩認(rèn)識先父?”柯來義嘆口氣道:“何止認(rèn)識?他正是老夫的大恩人,這顆綠寶石就是他送給我的?!睆埐啪牶笥质且惑@:“前輩此話當(dāng)真?”
柯來義點點頭說:“想當(dāng)年我落魄到極點,你父親慈悲為懷,送我這顆綠寶石,我將它兌成現(xiàn)錢,南下經(jīng)商,幾十年摸爬滾打,好歹有了今日的風(fēng)光。我記念你父親的恩德,故四下探尋,終于買回了當(dāng)初典當(dāng)出去的那顆綠寶石,并隨身攜帶著!不料此間衣錦還鄉(xiāng),張大哥已不在人世!歲月變遷,令人無奈呀!”說到這里,他聲音變得嘶?。骸斑@綠寶石張兄弟拿著,算是物歸原主吧!此外老夫有個想法,張兄弟才華了得、光彩難掩,只因奔于生計,碌碌未有所成!今后可發(fā)憤攻書,考取一官半職,便可風(fēng)風(fēng)光光迎娶姑娘過門,終身廝守啦!至于你家中事務(wù),盡可放下心來,我會派人悉心打點照料,權(quán)當(dāng)是報答你父親的恩德吧!”
張才君、杜春娘聽罷,喜得熱淚盈眶,雙雙挽手跪倒在地,齊聲道:“前輩在上,受后生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