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座山的向往

黃建國

在我鄉(xiāng)下老家，天氣晴朗的日子很多，所以，不論什么季節(jié)，你站在村外。向北能看到北陵，朝南可以看見南山。

北陵就是乾陵，這我小時候就知道。因為相距只有十多里地，村里有人閑逛到陵上，親眼看見了石碑上刻的“乾陵”兩個字。只是它在正北方向，我們習慣上一直叫它北陵。

我那時并不知道南山就是秦嶺，它在百里之外，只能遠遠看見一個藍幽幽的巨大的山體。對于它，我只知道由于柴火短缺，我的父輩曾進南山砍過燒柴。他們躲過檢查，偷偷摸摸地鉆進南山，六七天后便能拉回一架子車干枯的樹枝，如果運氣好，還能弄幾條手腕粗的木椽。有了這些硬柴火，冬天的飯就能做熟，土炕也能燒熱些了。他們進一趟南山，就像下過一回地獄一樣，每個人的手上臉上都有劃破的傷痕，有時候還發(fā)腫變形，樣子挺嚇人。但他們畢竟安全地回來了，此后一段時間里，他們會不顧疼痛也不顧形象，津津有味地講述山里的冒險經(jīng)歷和傳奇故事，讓人很著迷。女人們不能進山，表現(xiàn)出很羨慕的樣子。一個老年婦女自言自語說，山里一定很好看，很熱鬧吧?她一輩子連小溝岔、小丘陵都沒見過。

但我終究知道了南山就是秦嶺。那年冬天，村里的張互助進南山砍柴期間，他婆娘提前生下了兒子，張互助就給這個兒子起名叫秦嶺。他對人說，你們孤陋寡聞，南山是有名有姓的，叫秦嶺。好家伙，太大了，你根本辨不清方向。張互助不停地搖著頭說。太大了。太大了。太大了太大了太大了。你們想想，我兒子為什么不叫南山而叫秦嶺?南山太難聽，哪有秦嶺那么又好聽又洋氣的啊?張秦嶺長大后居然被招工到秦嶺的一個林場當工人，也真是有緣分呢。他有時休假回來，在村街上會說些秦嶺里的事情。我們眼睜睜看著張秦嶺，就好像真的鉆進了秦嶺一樣。

對乾陵和秦嶺，我們那里的人是懷有敬畏之心和感激之情的。春夏季節(jié)，從西北方向浦過來的一堆堆可能挾帶著冰雹的綠黑色惡云，在乾陵那兒就飄散了，變得七零八落的，乾陵以南即使下一點“冷子”，也只有豌豆那么大，稀稀拉拉，而且持續(xù)的時間也不會太長。我們認為，這都歸于姑婆武則天溫暖的懷抱能逢兇化吉。我們村子北邊梁山上的乾陵，使我們種莊稼有了保障，年年五谷豐登。而秦嶺呢，關(guān)中的秋天，也會下霖雨，但因為有南山，把更多更大的雨水擋住了，才使我們居住的泥瓦房不至于倒塌。我們覺得，南山里一定有神靈，我們得到了神靈的護佑。我祖母曾和幾個老太婆一起，在院子里設(shè)案燒香，朝南叩頭謝恩。

在我心中，秦嶺很神秘，神秘的秦嶺令我向往。我經(jīng)常站到野外眺望秦嶺，雖然只能看見它東西綿延連著天邊的輪廓，但遠遠地看一看也挺好。看見秦嶺，讓人感到心里踏實。

不過，人可以做夢，人在夢中是能夠凌空飛行的。有一次，我就飛到了秦嶺。我不知道山到底有多大，翻過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穿過一片樹林又一片樹林，霧氣又濃又稠，難辨東西，不久便迷失其中，掉下了山崖。后來喊醒了，我仍然躺在水庫工地的一孔窯洞里，手中握著一本地理書，正看到“秦嶺是中國南北地理的分界線”，第八十五頁。那陣子，國家剛恢復高考，因為中學時沒學過地理一類的教科書，說是復習，其實要從頭學起。當然這也有個好處，就是一開始接觸便有了一個十分認真的態(tài)度。那些日子里，在乾縣楊家河水庫工地的窯洞里，在晨光中的溝坡上，地球上的七大洲和四大洋、北回歸線和好望角，中國的省區(qū)劃分、山川河流，尤其是秦嶺，它們以抽象的概念印在了我的頭腦里。

隔著極其遙遠的年代，我們已看不到秦嶺與海洋與燕山與喜馬拉雅山的關(guān)系，也看不到它逐漸隆升的過程，數(shù)億年歷史的距離塵封了那些山河易位、改天換地的時刻。當?shù)貧み\動趨于平靜之后，秦嶺以現(xiàn)在的面貌橫貫于中國大地腹部，它是一條地理意義非常重要且獨一無二的山脈。秦嶺是亞熱帶與暖溫帶的分界線，是濕潤地區(qū)與半濕潤地區(qū)的分界線，是河流冬季結(jié)冰與不結(jié)冰的分界線，是莊稼一年兩熟與兩年三熟的分界線，是亞熱帶常綠闊葉林與溫帶落葉闊葉林的分界線。更為重要的是，它是黃河水系與長江水系的分界線。秦嶺北部的渭河，是黃河最大的支流；南部的漢江，是長江最大的支流，兩水夾一山，但水從山上來，實際上是秦嶺孕育了這兩條意義非凡的河流。

秦嶺的存在，一山分南北，南北兩重天。

多年之后，我終于有機會過秦嶺、看秦嶺了。我一次去漢中、一次去安康經(jīng)過秦嶺，我們在山頂上停下車，找到黃河水系的界碑，叉開雙腿，作無知無畏的英雄狀，一腳踩黃河，一腳踩長江，覺得自己像個了不起的人物。后來，我相繼去過終南山、翠華山，去過西湯峪、太白山、麥積山，去過東湯峪、華山、邙山，去過王維的輞川別墅和老子著《道德經(jīng)》的樓觀臺，我看到了秦嶺南北坡不同的自然景觀，了解到了秦嶺山區(qū)植物區(qū)系成分和動物種屬成分所具有的過渡性、混雜性與多樣性，體會到了秦嶺的包容、博大和獨特的意味。但我依然認為，秦嶺說到底是一座樸素的山，盡管有險峻的華山和常年積雪的太白山，還有各不相同的七十二道峪嶺，但它們只是表征著秦嶺的豐富性，并不表現(xiàn)出一種張牙舞爪的姿態(tài)。你看，秦嶺就那么安靜地橫臥著，不濃妝艷抹，不搔首弄姿，只默默地堅定地擋風遮雨，像一尊令人無比敬仰的超度苦難的佛。尼采說，奇異的風景屬于那些小畫家，平淡真實的風景屬于大畫家。秦嶺無疑是大自然的大手筆。

然而，秦嶺那么大，誰能知道多少呢。一個人窮其一生，你能知道地球上多少事情呢?這個問題縮小來說也能成立：即使是一個優(yōu)秀的地質(zhì)學專家或氣候?qū)W專家或動物植物學專家或農(nóng)業(yè)專家，你能知道秦嶺多少事情呢?再縮小來說，比如秦嶺南坡的寧陜和北坡的柞水，你又能知道這兩個地方發(fā)生過多少故事呢?在我看來，秦嶺山中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也許我們一輩子也難以完成對它的解讀。我曾經(jīng)向張秦嶺問過一個問題：秦嶺山里到底有沒有老虎?張秦嶺早已當上了林場的中層領(lǐng)導，但他對此很茫然，沒有馬上回答我。他看了我半天，然后像他父親張互助當年那樣不停地搖著頭說，太大了太大了，秦嶺太大了。秦嶺里的事，誰能說得清呢。

面對一座山、一條河，人幾乎沒有資格指手畫腳。那些登上珠穆朗瑪峰就宣稱征服了珠穆朗瑪峰的人，那些漂流了一次長江便宣布征服了長江的人，那些喝令三山五岳讓道的人，那些揚言要征服大自然的人，他們所說的全是譫妄之言。人在感到自身虛弱的時候就會求助于山河。事實上，山與河的確能給人傳導巨大的力量。假如你去看黃河壺口瀑布，直覺會告訴你：壺口瀑布是黃河的性高潮。那激動的咆哮，歡樂的呻吟，澎湃的宣泄，酣暢淋漓的飛騰，會喚起你原始的沖動，讓你血液沸騰、氣壯如牛。假如你站在秦嶺腳下或進入山中，你首先覺得自己十分渺小，你扭頭四顧，惶然不知所措，會更加感到自己的渺小，甚至消失不見。這時候，自覺的“渺小”突然會生成“大”，你覺得心靈的空間在擴大，變得富有張力，能夠容納高山和大海，容納沙漠和綠洲，于是乎，你可能就是一個高大的、偉岸的人了。

契訶夫認為，對海最好的描寫是：海很大。

我現(xiàn)在要借用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的話來說秦嶺：秦嶺很大。

是的，秦嶺很大。秦嶺就在那兒，在黃土高原的南端。雖然西安不像我鄉(xiāng)下老家有那么多晴朗的日子，但透過居住的樓房窗戶，隱隱約約，我經(jīng)常能看見它。看見它，我就感到安穩(wěn)和踏實。我相信，許多人和我一樣，不管他是去過了北京、上海，還是去過了紐約、巴黎，抑或去過了東京：悉尼，回到陜西，只要看到了秦嶺，他就放心了，踏實了。秦嶺是一座讓我們的生命和生活都感到踏實的父親山。逢到雨后天晴的好日子，我就不由自主地走到陽臺上去，深懷崇敬，遠遠眺望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