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孩子

盧江良

我的兒子在長大呢。他長一頭黑色的發(fā)，發(fā)梢有些卷曲；鼻尖微微上翹，露出一副淘氣樣：嘴巴圓而小巧，矜持地抿著，他叫什么名字好呢?就叫“黃玉寶”吧，李雅花孤坐在空寂的房間里時，總是這樣虛構(gòu)著她的“兒子”，而且隨著虛構(gòu)次數(shù)的增多，“兒子”的形象越來越清晰，像照片般顯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

李雅花二十七八，長相平平，性格有些孤癖。她來這座城市十年了，但除了跟幾任男友外，幾乎不跟其他人來往，最后一任男友離她而去后，使她失卻了重新戀愛的勇氣，她整個心靈都封閉了起來，每天除了做著虛無的想象，就是不時回憶童年的那場劫難。

那年夏天，一個炎熱的夜晚，他們一家正在睡覺，房屋陡然搖晃起來。她還沉浸在睡夢里，父親把她搖醒抱在懷里。這時屋外呼聲四起：“地震了，地震了!”她還沒意識到怎么回事，她家的屋開始坍塌，她感到整個世界翻轉(zhuǎn)了過來。

異地的一個表姐，孤兒院里的同伴，也是她惟一的親人，了解了她的近況之后，擔心她胡思亂想出病來，打電話勸她不要老呆在住處，經(jīng)常到外面去散散心。李雅花吸納了她的建議，每天下班之后，就習慣于去逛一逛街。

這天，她在逛一家商場時，發(fā)現(xiàn)了那個小孩——他長一頭黑色的發(fā)，發(fā)梢有些卷曲：鼻尖微微上翹，露出一副淘氣樣；嘴巴圓而小巧，矜持地抿著。她的心猛然撞了一下。他是我的兒子五寶，他一定是我的兒子玉寶!她自言自語著，幾乎是沖著過去，一把把他摟在了懷里。

李雅花把黃玉寶抱回家后，沒有輕易地透露風聲。在她傳統(tǒng)的觀念里，未婚而生育了一個孩子，是一件頗不光彩的事情，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在她背后指指點點。但有一個人除外，他就是黃艾平。因為她覺得黃艾平，就是黃玉寶的父親。

“艾平，我找到我們的兒子玉寶了?！崩钛呕ㄖ苯亓水?shù)卣f。

黃艾平聽了，接電話的那只手，不由得抖了一抖。

李雅花補充說：“我是逛商場時找到的。”

“不可能!”黃艾平肯定地說。

李雅花笑了：“不信你可以來看看?！?/p>

“不用看?！秉S艾平說，“我跟你沒生過兒子?！?/p>

“但我們有過?！崩钛呕ㄌ嵝训馈?/p>

黃艾平承認：“是有過，但流產(chǎn)了?！彼浀?，正因為那次流產(chǎn)，使她喪失了生育能力。

李雅花堅決地說：“他一直在長大，現(xiàn)在三歲了。”

黃艾平被弄糊涂了，半信半疑地來到李雅花的住處。李雅花熱情地接待了他，但沒有直接抱出兒子，只是用一種商量的口吻問：“我們有了兒子，你還會不會離開我?”

“應該不會?！秉S艾平想了想說。李雅花是地震中幸免于難的孤兒，雖然孤癖、怪異和暴躁得讓人不可理喻，但這一切不足以讓他跟她分手，而他最終離開了她，是迫于父母的壓力，他們反對他跟一個不會生育的女人結(jié)合。

李雅花就臉上漾起了甜蜜的微笑

黃艾平催促道：“兒子呢?”

李雅花醒悟過來，轉(zhuǎn)身走進臥室，抱著黃玉寶走出來。可當她把黃玉寶呈現(xiàn)在黃艾平面前時，黃艾平不禁愣了一下：“你開什么玩笑?”

“我開玩笑?”李雅花一臉迷惑。

黃艾平目睹了李雅花的表情，似乎一下意識到了什么，一種惶恐在心頭攀緣，他顧不得再說什么，急匆匆地奪門而走。此后。無論李雅花如何邀約，他一律避而不見了。

黃艾平的無情無義，給李雅花帶來了一絲傷痛，但當她面對黃玉寶的時候，那絲傷痛就消逝殆盡了，替而代之的是一種欣慰，沒有了艾平怕什么，我還有兒子玉寶呢。李雅花這樣安慰著自己，不再去糾纏黃艾平，一心撲在了黃玉寶身上。

這以后的日子，李雅花除了上班，幾乎一刻不離黃玉寶。她總愛在沒事的時候，打量她的黃玉寶——他長一頭黑色的發(fā)，發(fā)梢有些卷曲：鼻尖微微上翹，露出一副淘氣樣：嘴巴圓而小巧，矜持地抿著?？粗目蓯勰?，她的內(nèi)心充滿了幸福。

然而，有一天，她偶然在晚報上讀到了一篇報道，是關于患白血病的兒童的。她只看了報道的前半部分，突然覺察到黃玉寶似乎有著類似的病癥，腦袋就“轟”地炸開了，童年的那場地震再次重現(xiàn)：

她家的房屋全被震塌了，等地震平息下來之后，他們發(fā)現(xiàn)被困在了廢墟里，他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亡，弓著背馱著一根棟梁，她就躺在父親的懷抱里。母親把她抱起來，指著死去的父親，痛心疾首地說：“你要記住你的父親，他是最好的!”是的，如果不是父親，她將被壓成肉餅。

李雅花的心就縮緊了，像被一只手攫住一般。她再也沒有心思讀下去，扔下了那張晚報，抱上她的兒子黃玉寶，第一次抱著出門，一路奔跑著，來到附近一家醫(yī)院。

排隊，掛號，再排隊。輪到給她的黃玉寶診斷時，她輕輕掀起蓋著的被單。醫(yī)生看到了她的黃玉寶，由衷吸了一口冷氣，他驚駭?shù)爻蛑钛呕?，一下子愣在了那里?/p>

李雅花見狀，盯視著醫(yī)生，急切地問：“醫(yī)生，我的兒子得了什么病?”

醫(yī)生回過神來，見李雅花是認真的，越加恐慌起來，說話結(jié)巴了：“我診，診斷不，不出你孩，孩子的病?！?/p>

李雅花的眼神開始慌亂，她驀地騰出一只手來，拽住了醫(yī)生的白大褂，哀求起來：“醫(yī)生，您再仔細診斷一下，再仔細診斷一下，您一定要幫我診斷出來，我只有這么一個兒子，我失去了生育……”

醫(yī)生哪有心思聽得進去，只顧一個勁地縮著身子，企圖擺脫李雅花的拉拽，嘴里卻不斷支吾著：“我診，診斷不，不出你孩，孩子的病。我診，診斷不，不出你孩，孩子的病……”

李雅花再也無計可施，滿臉無奈地站起了身，背著眾人怪異的目光，步出了那家醫(yī)院。玉寶一定到了血癌晚期，醫(yī)生不忍將真相告訴自己，怕自己承受不了那份打擊，所以推說他診斷不了。李雅花如此斷定著，腳步變得越來越沉重。

李雅花頹喪地回到家，端詳著自己的黃玉寶——他長一頭黑色的發(fā)，發(fā)梢有些卷曲：鼻尖微微上翹，露出一副淘氣樣：嘴巴圓而小巧，矜持地抿著。我的兒子多可愛，多可愛!他是世界上最可愛的!李雅花喃喃自語著，心里針刺一樣疼痛，她把他摟緊在懷里，低聲抽泣起來。

這時，一陣風從窗外吹來，把茶幾上的那份晚報，吹得“沙沙”作響。李雅花止住哭，尋找聲音的源頭，看到了那份晚報，她記起還沒讀完那篇報道。那個兒童后來怎么樣了?這是她此刻最關心的。

那篇報道最后寫道，那個兒童終于沒有夭折，因為找到了合適的骨髓，并成功地進行了移植，現(xiàn)在成長得很健康。這給了李雅花一線希望，捏著她心的手逐漸放開，但隨即又篡緊了——骨髓移植至少需要30萬元!

這對李雅花而言，簡直是個天文數(shù)字!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李雅花正一籌莫展時，突然想到了黃艾平。他是黃玉寶的父親，現(xiàn)在黃玉寶患重病

了，他得承擔一定的責任吧。

“你想干嘛?”黃艾平問，語氣很冷。

李雅花不說話，突然痛哭起來，哭聲很悲切。

黃艾平嚇了一跳，關切地問：“你怎么了?”

“我們的寶寶病了。”李雅花哽咽著說，“是白血病?！?/p>

黃艾平苦笑了一下，本想立刻掛斷電話，但終于沒有那樣。他想她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自己負有一定的責任，況且他們曾經(jīng)相愛過，還同居過整整四年。

李雅花接著說：“想治愈這種病，要進行骨髓移植。”

黃艾平?jīng)]搭腔，只是聽著。

“那需要一大筆錢?！崩钛呕欁岳^續(xù)。

黃艾平還是不做聲。

李雅花有些耐不住了，問：“艾平，你在聽嗎?”

“我在聽?！秉S艾平答。

李雅花就說：“你是他的父親，你得承擔責任。”

“你要我怎么承擔?”黃艾平反問。

李雅花明確地指出：“你可以拒絕跟我們生活在一起?？赡愕没ㄥX一起治療我們的玉寶?！?/p>

黃艾平暗忖：這女人是在詐錢呢!二話不說，就掛斷了電話。

之后，任李雅花怎么打，黃艾平都不接聽了。

李雅花在黃艾平那里碰了壁，就轉(zhuǎn)向了表姐這邊。但她在向表姐借錢的時候，只字不提兒子的事情，因為她不想讓她知道秘密。表姐問她借錢派什么用?李雅花撒謊說是炒股。表姐就一口回絕了，說自己剛買了新房呢。

李雅花這下沒轍了，再也找不到能求助的人。但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黃玉寶，像一朵鮮花一樣慢慢地枯萎。她是他的最親愛的母親!她要竭盡全力挽救他的生命。

之后的幾天里，她千方百計想著辦法。終于，有個法子像盞燈，在她腦海點亮了。她驚喜不已，眼前又閃現(xiàn)出地震的情景：

他們被困在廢墟里，已經(jīng)整整兩天了，救援人員還沒有到來，她被摟在母親懷里，已餓得奄奄一息，整天處于昏迷狀態(tài)。就在她將失去知覺的時候，母親突然把她搖醒，用一只破碗給她灌喝的，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記得它腥腥的、咸咸的。

李雅花使勁地搖搖頭，從記憶里掙脫出來，面對著眼前的電腦，奮筆疾書寫下了一個帖子：

救救我的兒子

我的兒子黃玉寶，現(xiàn)年四歲，有一頭黑色的發(fā)，發(fā)梢有些卷曲，鼻尖微微上翹，嘴巴圓而小巧，總矜持地抿著，他很淘氣又很可愛，是我心頭的肉肉，上個月不幸患了白血病，現(xiàn)在病情非常嚴重，只有進行骨髓移植，才能挽救他的生命。

因為玉寶是未婚而育，他的親生父親，一個絕情的男人，不僅拋棄了我們母子，還不愿承擔任何責任。我月工資不到1500元，僅能維持低水平生活，加上我是地震的孤兒，除了惟一的親人表姐，在這個世界上舉目無親，根本無處籌集高昂的醫(yī)藥費。

目前，我的兒子還呆在家里，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隨時都有死亡的可能。目睹著兒子的病體，聯(lián)想今后的醫(yī)療費用，我憂心如焚，痛苦不堪，日不思食，夜不能眠，欲哭無淚，欲喊無聲。出于無奈，只得求助社會，乞哀告憐，呼吁天下所有好心人，為我兒子治病伸出援助之手，挽救我兒子幼小的生命。

兒子的母親李雅花跪謝

捐助帳號：農(nóng)行622848021020UVWSXYZ

李雅花把帖子在各大論壇散發(fā)之后，很快被一些好心的斑竹置頂推薦，一時間成了眾多論壇的最強帖。她的遭遇博得了無數(shù)網(wǎng)友的同情，他們一面譴責黃艾平的冷酷無情，一面紛紛伸出了援助之手。

正當李雅花的帳戶里，四面八方的捐贈款，像暖流般急速匯聚時，有兩位民警找上了門來。他們接到了報警，說她有詐騙嫌疑。

報警的是李雅花單位的出納。她看到了那個求助的帖子，正準備捐贈自己的愛心，意外發(fā)現(xiàn)發(fā)帖人叫李雅花!開始她以為跟同單位的只是同姓同名，后核對了每月要打工資進去的帳號，竟然跟帖子上公布的完全一致，便確定是同一個李雅花。而李雅花何嘗有過兒子呀!

李雅花打開門，見到了兩位民警，蒙了一下。

胖民警問，你叫李雅花?李雅花點了下頭。瘦民警就說，我們有事找你。

李雅花把他們讓進門，正要沏茶。胖民警阻止了她，說：“我們想看一下你的兒子?！?/p>

胖民警說的時候，瘦民警沒吭聲，環(huán)顧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她住處有兩間屋：一間是客廳，就是他們在的那間：還有一間關著門，估計是臥室。

李雅花看了一眼胖民警說：“我的兒子病著呢，正躺在臥室里?！闭f著側(cè)過臉，看了一眼關著的那扇門。

瘦民警插嘴道：“能不能抱出來讓我們看看?！?/p>

“不能?！崩钛呕〝嗳痪芙^，“他病得很重。”

胖民警臉上掠過了一絲笑：“那我們怎么樣才能看到?”

李雅花說：“我?guī)銈冞M臥室去?！?/p>

兩位民警一前一后，跟著李雅花進了臥室。臥室里很暗，但隱約可見里面并排放著兩張床：一張大床，一張童床。那張童床，適用于嬰兒，床四周圍著護欄。

李雅花拉開一角窗簾，透進去了一些光線，臥室里頓時亮堂不少，這時，兩位民警看到童床里，確實躺著一個嬰兒，只是全身覆蓋著被單，只能看到身體的輪廓。

瘦民警根據(jù)輪廓的長度，暗暗估算了一下，覺得跟帖子里寫的相符，確實在四歲左右。便用眼角示意了一下胖民警，意思是我們還是離開吧。但胖民警沒理會瘦民警，堅持著說：“能不能讓我們看看寶寶?”

李雅花莞爾一笑，算是應了胖民警的要求，朝著童床走近去。她輕輕掀起了被單，黃玉寶就暴露出來——他長一頭黑色的發(fā)，發(fā)梢有些卷曲：鼻尖微微上翹，露出一副淘氣樣；嘴巴圓而小巧，矜持地抿著。

塑料娃娃!兩位民警不約而同地嚇了一跳!

李雅花沒留意他們的表情，用一種迷戀的目光凝視黃玉寶，很多年前的一個電視鏡頭，便在黃玉寶臉上跳躍到了第四天上午，救援隊員終于來了，將她們從廢墟里挖出，她的母親已經(jīng)死了，她不是被壓死的，是因為流血過多，她的血流經(jīng)那只破碗，灌入了李雅花的小嘴。

李雅花伸出手，開始輕撫黃玉寶的臉。她一邊撫摸，一邊深情地呼喚：“玉寶，我的好寶寶，媽媽已籌了不少錢，很快就帶你去看病。不管有多困難，媽媽都會盡力，讓你健康成長。媽媽要像外公外婆一樣，成為這個世上最好的媽媽!”

兩位民警沒說話，目光相互碰了碰，一前一后走出了臥室。瘦民警問胖民警：“這算不算詐騙?”

“應該不算吧?！迸置窬了剂似?，判斷道。

瘦民警征求胖民警的意見：“那現(xiàn)在怎么辦?”

“走吧?！迸置窬麛嗟負]了下手。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