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平安
可惜的是一念之差,阿甲終未能修成正果
阿甲和阿乙是同一科班的師兄弟,阿甲學(xué)武丑,阿乙學(xué)須生。
出師那天,在謝師宴上,師父對二位高徒正言道:“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記住了!”
自此,二人在臺上認(rèn)認(rèn)真真做戲,在臺下清清白白做人。未幾,梨園行里,都已是小有名氣的角。
運動說來就來。哥倆作為“閻王店”的小鬼,文藝黑線的干將,雙雙關(guān)進了“牛棚”。交待、認(rèn)罪、批斗、游街,成了每日功課。
這天,造反派勒令二人,連夜糊好高帽,準(zhǔn)備接受革命群眾批判。
翌日清晨,二人被紅衛(wèi)兵揪上舞臺,一左一右站定。阿乙高帽,為標(biāo)準(zhǔn)制式,即《聊齋》里黑白無常所戴。長短粗細(xì),皆中規(guī)中矩。再看阿甲頭上,卻只有矮矮一頂。眾人齊喝:“不許阿甲陽奉陰違!”“不許阿甲負(fù)隅頑抗!”阿甲摘帽,一拉一拽,竟變作兩米來長。念道:“我罪大惡極,罪有應(yīng)得,罪行累累,罪該萬死,罪上加罪,罪惡滔天。帽子矮了不行,高了不便,特意做成伸縮式,要高則高,要矮則矮。”一板一眼,字正腔圓。怯怯噓笑聲里,眾人振臂高呼:“打倒阿甲!打倒阿甲!”好個阿甲,應(yīng)著口號,一時鷂子翻身,一時鯉魚打挺,待呼聲落地,阿甲一個翻跌,從半空倒地,做“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狀。眾人忍俊不住,笑成一片。主持人忙呼紅衛(wèi)兵將他押起,揪至前臺中央,架起“噴氣式”,讓他低頭認(rèn)罪,接受批判。阿甲弓腰,頭頂觸地。雙手反剪,一場批斗下來,竟面不改色。底下便竊竊贊嘆:“好功夫!好身手!”亦有人應(yīng)和:“要不咋說是‘反動權(quán)威呢?!?/p>
回到牛棚,阿乙面如死灰,長吁短嘆;阿甲則用清水洗臉,若剛剛卸裝,笑問阿乙:“師弟,你看我今天演得如何?”阿乙愕然。
有天阿乙說:“斯文掃地,生不如死。”
阿甲答:“師弟差矣。莫非忘了師訓(xùn):人生如戲——也難怪,你演慣了忠臣義士?!?/p>
十年就這么過去了。
阿甲阿乙重又粉墨登場。阿乙荒疏多年,漸露窘態(tài)。便憑借往日名氣,一心謀求團長職位從政。上上下下卻偏偏看好阿甲,阿甲付之一笑:“我本散淡之人,只會做戲,哪會做官?!眻赞o不就。
再往后來,劇團漸不景氣。阿乙遂審時度勢,下海經(jīng)商。不幾年,意也鳥槍換炮,“先富起來”了。阿乙請來阿甲,展示豪宅香車,力勸阿甲與時俱進,兄弟攜手,共創(chuàng)輝煌。阿甲依舊付之一笑:“富貴身外物,于我如浮云。還是演戲快活?!卑⒁议L嘆:“師兄果真修煉到真人境界了嗎?直令我凡夫俗子汗顏啊?!?/p>
可惜的是一念之差,阿甲終未能修成正果。
阿甲邂逅一絕色女子,一見鐘情,幾魂不守舍。這夜出演《盜甲》,說的是為賺人上山破連環(huán)馬,梁山好漢鼓上蚤時遷憑非凡身手,盜得高懸梁上的雁翎砌就圈金甲的故事,乃武丑行的重頭戲。舞臺中央,高架層層,巍巍如七寶樓臺。阿甲使出渾身解數(shù),勾、翻、拉、吊,終攀頂端。盜得衣甲,令觀眾懸心屏息。正當(dāng)阿甲倒掛金鉤,抱甲欲下時,忽然瞥見那女子端坐前排,嫣然一笑,眼波流轉(zhuǎn),便生千嬌百媚,萬種風(fēng)情,勾魂攝魄。阿甲略一分神,只叫一聲苦也,立時從高空墜下,場內(nèi)大嘩。
阿甲咽氣時,女子不在身邊,只有師弟阿乙守護。阿乙垂淚道:“可憐師兄,一世如閑云野鶴,到了還是為一個情字所累。”阿甲口舌囁嚅,似有所言,阿乙急忙湊過,阿甲已含笑而亡。
阿甲說的是:戲如人生。
(選自《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