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于
祖父帶我去看塔
說起祖父,其實是外祖父,我媽媽的爸爸。只是,我從小叫慣了祖父,老改不過來,外祖父就成了祖父。街坊鄰居常點著我的腦門,這樣笑話我:“外孫是條狗,吃了尾巴摔起走?!?/p>
我那時還小,在鄉(xiāng)下挨著外祖母外祖父長大,家中常有文朋好友前來吟詩作畫,共運丹青。有時祖父一時高興,拿出一疊我近日的習(xí)作,叫大家指點一二,客人對我臨習(xí)的顏字,總有料想中的嘉獎。時逢我有了意外之作,祖父必去翻裱一新,軸卷上下一展,掛在本縣最好的裱鋪中。祖父曾有“吾孫學(xué)書三載有余,須當自勉”之類的草書,題在上面。
一般我是從描紅開始下手,再勾出中鋒運筆的姿態(tài),再閉上眼睛,默記一番,爾后再取一張毛邊紙,背帖而書。不用說,旁邊早放著兩只玻璃紙包裝的水果糖。洗凈筆后,一身輕活,獨自在院子里溜達,幾乎很少出門。
祖父的家,是一座大宅,后來搬進幾家人,彼此相安無事。院中多種蘭草和野三七,四季均有花兒斗艷,天井邊放著一個很大的石壇子,外雕飛鳥魚蟲,十分傳神。壇內(nèi),養(yǎng)著一只老龜,據(jù)說活了百來年了,但我一直沒有見到過,每每走近,只聽一聲怪響,幾個氣泡冒起來,水紋漫過,讓人感到寒氣襲人。有時,爬上樓梯,看見閣樓擺滿了各種什物,還平放著幾口大箱子的線裝書,我總要挑上幾本,胡亂翻起來,久久地停留在那些插頁上:老者背駝,小生青衣,且寥寥幾筆白描,鉤得活靈活現(xiàn)。那些書名大都不識,古時的人物又很少聽人講過。那時候,樓上的亮瓦有三葉,筆直地照亮翻動的灰塵,我在閣樓上總是堵得慌。
到了夜晚,圖中的人物片斷舞蹈起來——英武的壯士,含情的女伶,裝點著新奇的夢。不過,我常聽到祖父背后對祖母說:“那個小東西,到樓上,盡翻些不該看的書?!弊婺钢皇切α艘恍?。有一天,她把我引到順河街的街尾子上,那里有個小人書灘。那禿頭老板,人很和氣,當我看書看得肚子咕咕直叫時,老板就不給我看了,并叫我認一認柜子上的鐘——確實該回家了。吃罷飯,祖父就到那家書攤?cè)ダ恍┡f話,順便把零錢給那老板,一分錢看一本。
但我還是經(jīng)常偷偷摸摸地上樓,打開一扇雕花的木窗,窗角放著一盤瓦花,生命力極為旺盛,葉厚莖粗,設(shè)色粉綠。遠遠地望出去,一座白塔立在城外的山上,象一幅小城風情畫似的剪貼在窗頭。我總想去那座白塔看看,總想著祖父帶我去看塔。
一次,一個遠房表哥來家玩,給我講起了這座白塔的事。據(jù)說,很早以前,有一個浪子回到故鄉(xiāng),母親已經(jīng)去世,他就將一筆款子拿出來,修一座白塔,紀念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但一時拿不定主意,本縣和鄰縣的其他親友都來說情,希望白塔建在自己的縣境內(nèi)。于是,就決定比武來定。兩縣各派一名高手,結(jié)果本縣人險勝,便建塔于城南。
后來,我回到父母身邊繼續(xù)念書。臨走時,祖父畫了張山水,中坐一塔,下布城頭瓦檐,形同閣樓所見。
而今,祖父八十有六,活得尚好。
水枯溉瀾溪
這是一場七十年不遇的枯水,大枯有大吉。在上游的左岸,沿河下來,先是倒春寒,再是凍桐花。桐花年年相似,只是今年開繁的桐花要借助于春寒。
“冬凍樹木,春凍人肉”。
一坐孤塔,一串古巷,一個倒閉的工廠,一位娓娓道來又不合適宜的說書人,這就是溉瀾溪。它在梁沱和寸灘之間,與鬧鬼的人頭山相鄰。對眺的大佛寺,隱身著壯麗的摩巖造像,幾百年來,一直用來鎮(zhèn)魔。
說書人韋姓,直到水枯得要斷流了,才想起有一條水底的官道,三米寬,用大青石鑲嵌而成,他有好幾十沒有看到了。水有它的水路,這條官道卻因為遺忘而只好隨波逐流。水載道,只是道不負水。當我們還沒有用眼眸撈上這條并水而行的驛道,河沙又將它安然掩葬。哪怕我們沖到河心,這條承載文書和商旅的道路,也不會冒然現(xiàn)身。兩旁護路的石魚會擺弄著枯淡的石眼,一邊“魚兆(照)豐年”,一邊敵視著狡詐的捕魚人和不誠信的網(wǎng)窩。
“禁魚——禁魚”。
但是,溉瀾溪早己不是鰱魚的故鄉(xiāng)。而孵魚的石陣還健在,一隊隊演練著長蛇陣兵法,逆水而行,共有四條,幾百來米長。溉瀾人稱她為一外梁、二外梁、三外梁、四外梁。初來乍到的人冷不丁喊成:“一萬年、二萬年……”。當被糾正后,無限懷念自己剛剛被劫殺的錯覺。
這是一座遠離地方志的江村,在古代是巴渝的第一驛站,來渝的文書,在此棄舟登岸,名為頭塘;至五里店為二塘,在觀音橋為三塘,之后還有五塘、六塘。曾經(jīng)是巴縣桅桿如雨的第一堂口,而今荒草叢生,默然而居;守護著大河,無助,平和,又暗自蓄勢。正如韋姓說書人,溉瀾溪名人,而今鉆進一坐小飯館,就著小酒,以糟老頭子自居。
相傳,有四條大魚在塔子山下苦修,某日不慎露了“真身”,一漁人甩下破網(wǎng),回去吆喲了一大幫人手,可惜晚了,這些不幸的大魚已經(jīng)憤而成洲。而今長石兀現(xiàn),大河無限哀挽,沿河低述著即將停航的消息。
——是誰在投鞭斷流?
然而,受夾的流水卻反襯著文峰塔的野逸和瘦硬。一位署名青遠居士的人在文峰塔塔基上“速揚文字”,字跡荒疏,詞牌紊亂。但是,文字之中滲出了一些江村的傷懷。當初建塔收工之時,巴縣縣令請人擔來銀子,想大為犒賞一番。見到造塔之人,欣然問曰:
“此塔哪一面重?”
“哪一面都不重(中)!”
也怪造塔之人所答不明究里,縣官一氣之下,擔起銀子抬腿就走。許多年來,四鄉(xiāng)盡是落第書生。
與溉瀾溪文峰塔相去60里的,是南山文峰塔,在大河的上游和下游,無數(shù)個60里在奔走,無數(shù)個文峰塔在放眼。而塔是不會輕易被摧毀的,倒下的是它身后一座名聲遠播的膠鞋廠。倔強的古鎮(zhèn),并不因為這座工廠的輝煌而悠然,卻是因為這座工廠的荒棄而忍受陣痛。而大河依舊沉著、固執(zhí),在外梁沖刷出一道一道槽口,遠遠看去,與文峰塔上遍插的刺桐垂直相交。沒有人來重拾山河的時候,一條老街在神情上是永遠不朽的。
時下正值三月十八,歷書云:“天醫(yī)五合,交易?!备葹懴诳畤@之余,坐望著遠方的桃花水和鰱魚……
百年空巷
這些空巷只適宜于躑躅。
穿堂過屋的時候,卻要憑著殘留的記憶潛行,像個還鄉(xiāng)浪子。這些百年老巷,早已分解給了另一座充滿尾氣和騷動的大城。雖然它的存在已與空巷無關(guān)。
我祖父曾穿過小巷去山洞避難,那時的天空布滿了炸彈,城頭掛著三只紅燈籠。人們在地下窒息,一座裸城無處藏身。那時,它是空的。
我父親也曾穿過小巷,在兩派革命的彈雨中夾行,他對人說:“別來惹我,我只是一個路人。”那時,它還是空的。
而今,我穿過被蟲鏤空老巷,街坊鄰居早已四下?lián)窬?,同時拆遷了他們的情誼、惆悵和鎦金的鹽號。這時,我丟失了入城的鑰匙,它還是空的。
去年暮冬,祖父在他百年生日臨近的一天溘然而去。彌留之際,急迫地對家人說:“給我拿筆來,我還要寫一幅中堂?!币粋€老派書法家,憑著他在隸書中滋生的靜氣,在這座城市從容客居。從五里店到西來寺,從桂花園到棗子嵐椏,從玉清寺到較場口,從兩路口到七星崗。小時候,我想念回鄉(xiāng)的祖父,就去他常說的居住過的模糊不清的舊居,猜測祖父在哪間屋子揮毫、品茗、與舊友談天。
嚴格說來,這座城市并不適合盤踞,山巒剛險,湍流阻隔,霧氣迷漫,暑氣深長。但先民們的曠達和堅韌,也許這就夠了。只有蒙霧天,才給這座山水城市帶來了無盡的聯(lián)想。許多人廢棄了這座城市,禁錮在鋼筋水泥的叢林之中,像個變節(jié)者。只是霧依然給了我們向前推進的力量,它有隱者風貌,就像東街豆腐坊的菌毛。
九月駐扎在迷霧之外,隆冬會來拆房子。因為霧,這座城市才像空城,才有迷蒙的造型和不可復(fù)制的美。偶爾,霧也使我們慵懶、乏力,輾轉(zhuǎn)反側(cè)之中百思不得其解。
霧為封渡的城市尋找老宅的壓痕,暑氣中的派生物和肉刺分散了我的注視。它趨于整塊,避于瑣碎,并為吊腳樓設(shè)下后路。但是,霧季越來越短,老房子越來越少。
“蒙霧天我細細思量,是誰在花叢中藏著一件冷兵器。”
然而,這是一座竹城,一座石頭城,一座懸空的城,一座有上半城和下半城的城,一座有冷酒館和望江茶樓的城,一座有漁火和江上夜歌的城,一座有水陸城門的城,一座火鍋熏制出來的城,但也是一座傷筋動骨的城。
但這些小巷還不適宜用來講述,它生活在人們的遺忘當中,雖然有著日夜不停的喧嘩,但它空洞的假面背后,主要依賴于漫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