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珂
一、序言
文學翻譯中,譯者不僅要在內(nèi)容層面上與原文建立對等,也要反映原文中通過語體等形式特征體現(xiàn)的修辭、美學功能。根據(jù)結構主義文學理論,每一篇敘事都由兩部分組成:故事和話語,即敘事的內(nèi)容和敘事表達、傳達內(nèi)容的方式?,F(xiàn)代小說更關注小說敘事的形式技巧,而形式技巧的一個很重要方面便是敘事視角的靈活運用。視角在敘事學中指事件被見證、報道和判斷的立足點。小說敘述者主要使用一種視角敘述的同時,往往會對視角進行多樣化的調(diào)節(jié),如暫時使用人物視角、運用攝像式的旁觀視角等以配合小說主題并取得一定的敘事效果。小說譯者應區(qū)分故事的敘述聲音和敘事視角,辨析視角的轉(zhuǎn)換調(diào)節(jié),并予以準確傳達。本文試結合康拉德小說《吉姆爺》(Lord Jim)討論小說翻譯中的敘述視角問題。
《吉姆爺》(1900)可稱是英國文學中一部突出的現(xiàn)代主義作品。小說打破了按時間順序交代故事來龍去脈的傳統(tǒng)小說敘事,“采用前后穿插多次往復的敘述方式”。[1]敘述視角方面也體現(xiàn)了新的嘗試。整個小說可分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一至四章)為全知敘述,在決定吉姆人生命運的關鍵時刻,全面展示吉姆的思想、情感、動機與性格,使讀者直接看到主兒公的內(nèi)心深處。第二部分(五至三十章)運用有限敘述視角,以馬洛作為好奇者探測疑云的方式展開。讀者看到一個旁觀者的客觀印象和判斷,而未真正深入吉姆本人的精神世界。第三部分(三十六至四十五章)通過給馬洛的信轉(zhuǎn)述了吉姆最終選擇的過程。
二、全知敘述視角
《吉姆爺》以倒敘開篇,采用全知視角,全知敘述者用自己的眼光敘事和觀察故事世界及人物內(nèi)心。如小說第一段:He was an inch,perhaps two,under six feet, powerfully built……His voice was deep,loud,and his manner displayed a kind of dogged self-assertion which had nothing aggressive in it.It seemed a necessity,and it was directed apparently as much at himself as at anybody else.He was spotlessly neat,appareled in immaculate white from shoes to hat. [2]
浦譯:他差一兩英寸就到了六英尺,身量兒十分魁梧……他的聲音深沉、洪亮,舉止中表現(xiàn)出一種我行我素的固執(zhí),但沒有一點咄咄逼人的張狂。這種態(tài)度好像是必不可少的,顯而易見,對人對己都得這樣。他真是整潔得纖塵不染,從鞋子到帽子上上下下一身雪白。[3]
熊譯:他差個一兩寸不到六英尺,體格健壯……他的聲音低沉、響亮,他那樣子表現(xiàn)出一種頑固的自負,但并不咄咄逼人。他好像不得不如此,而且他顯然對自己同對別人都是那樣。他整潔得一塵不染,從頭到腳,穿得一身雪白。[4]
從敘述學的角度,“全知敘述者在一個超然于人物和事件之外的全局的角度敘說”。[5]他全知全能,視野幾乎沒有任何限制。原文以第三人稱描述吉姆的概況,隱含了全知敘述者的存在,并通過“a kind of dogged self-assertion”,“nothing aggressive”,“in immaculate white”流露了敘述者對吉姆較客觀的評價。兩譯文也以“一種我行我素的固執(zhí)”、“一種頑固的自負”、“并不咄咄逼人”等較忠實地再現(xiàn)了原文,未添加譯者的主觀評判色彩。同時,原文除第三句,其它句子的主位都是“he”或“his voice”。功能語言學中,“主位既是句子的第一個成分,也是敘述者組織信息的出發(fā)點”。[6]在主位一一述位結構中,主位通常是最突出的成分,說明談話的題目。主位組織也是語篇發(fā)展最重要的因素,特別是在某些情況下,語篇中一系列相關的所指往往用作主位,并被前景化和突出。因此,原文第一段便暗示了聚焦對象“he”,但未提及其姓名。中文語篇較少用代詞,但兩譯文都未按中文行文習慣,而以“他”多次充當句子主位,這某種程度上符合原文全知敘述的特點。對“It seemed a necessity……”一句的處理上,兩譯文有差異。浦譯使用“這種態(tài)度”為主位對應“It”,與原文一致,并補充說明前一句的“his manner”;后半句“and it was directed……anybody else”本是較客觀的現(xiàn)象描述,浦譯“顯而易見,對人對己都得這樣”則變?yōu)閿⑹稣叩闹饔^評判,因而與原文不符。熊譯仍以“他”為句子主位,保持了譯文句子主位一致,構成放射型主位推進模式,但有悖于原文;后半句“而且他顯然對自己同對別人都是那樣”則達到了對原文的忠實傳譯。
全知敘述者“可以毫無限制地深入任何人物的內(nèi)心,對其思想感情、細微的意識都可提供信息,還可以同時了解在不同的地點發(fā)生的幾件事情”,[7]從而使讀者對人物有一個更好的把握。如:Afterwards,when his keen perception of the Intolerable drove him away for good from seaports and white men,even into the virgin forest,the Malays of the jungle village, [8]
蒲譯:后來,他痛切地感受到了一種無法忍受的力量,這種感受便把他永遠逐出了海港和白人圈子,甚至趕進了原始森林,與莽林村落的馬來人為伍。[9]
熊譯:后來,他對不堪忍受的重負那敏銳的感知力驅(qū)使著他永遠離開了海港和白種人,甚至把他趕到了原始森林里。[10]
這里,敘述者進一步顯示其全知全能的便利述說吉姆的過去。蒲譯將“keen perception”處理為“痛切地感受到了”,傳達了人物的心理情感變化;熊譯處理為“那敏銳的感知力”則傾向于對人物固有特點或能力的揭示。由此反映了兩譯文雖對全知視角敘事進行了一定的傳譯,但對語言的隱含意義有不同的揭示。再者,蒲譯采用了“逐出”一詞,添加了“與莽林村落的馬來人為伍”,使譯文具有較濃厚的貶斥色彩,而這是原文全知敘述未曾體現(xiàn)的。
三、人物敘述視角
《吉姆爺》第四章引入馬洛這個人物,很多事件便通過他的視覺、聽覺和心理進行觀察和感知。從第五章到第三十五章,敘述以馬洛的口吻進行,意味著由全知敘述視角轉(zhuǎn)為人物有限視角。通過馬洛與吉姆的接觸以及馬洛與他人的交談,作者從不同層面向讀者展現(xiàn)了完整的吉姆,揭示了吉姆的本性。這就需要譯者細心辨察注意敘述視角的變化,才能準確傳達人物感知事物的角度、方式和過程。如:The examination of the only man able and willing to face it was beating futilely round the well-known fact,and the play of questions upon it was as instructive as the tapping with a hammer on an iron box,were the object to find out what's inside….…You can't expect the constituted authorities to inquire into the state of a man's soul--or is it only of his liver? [11]
蒲譯:對唯一的一個能夠而且愿意正視這個問題的人的訊問總是在眾所周知的事實上兜圈子,毫無用處,針對它進行的那種詰問游戲的作用等于用錘子敲打一只鐵箱,目的是想發(fā)現(xiàn)里面裝的是什么……你不能指望任命的官方人士去查問一個人的靈魂的情況——否則那不完全成了他的肝氣情況了嗎?[12]
熊譯:對唯一能夠而且愿意到場的那個人的審問,老是無聊地圍著那個眾所周知的事實兜圈子,翻來覆去的提問就像是要知道一只鐵箱里邊裝著什么,卻老拿錘子敲它的外邊一樣……你不能指望這樣組成的權威去探查一個人的靈魂所處的狀態(tài)——或者說僅僅是他的肝臟的狀態(tài)![13]
作者安排馬洛為第一人稱敘述者述說他出席法庭對吉姆的審問,并從馬洛的角度評價這種審問毫無意義,對社會道德標準提出質(zhì)疑,從而為揭示吉姆的善良本性作了鋪墊?!癴utilely”顯然是敘述者對審問行為的總體評價,蒲譯以“毫無用處”單獨譯出,改變了原句形式,但敘述者對審問的批判得以強調(diào),并與后文“詰問游戲”相呼應。熊譯將此處理成副詞“無聊地”,保留了原文形式,但與原文意思欠符合;而且熊譯也能體現(xiàn)“the play of questions”對法庭審問的諷刺批判意味。此外,兩譯文對“or is it only of his liver?”的處理完全不同。從語篇銜接與連貫的角度分析,事件的經(jīng)歷者和講述者馬洛由批判審問行為轉(zhuǎn)向了指責審問法官的無能。蒲譯的“否則那不完全成了他的肝氣情況了嗎?”略顯突兀,似脫離了上下文語意。熊譯的“或者說僅僅是他的肝臟的狀態(tài)!”把這種法官的探查能力從較深層的靈魂降至更膚淺的“肝臟”,突出了對他們的藐視。再如:The red of his fair, sunburnt complexion deepened suddenly under the down of his cheeks……His ears became intensely crimson and even the clear blue of his eyes was darkened many shades by the rush of blood to his head. His lips pouted a little trembling as though he had been on the point of bursting into tears.[14]
蒲譯:他那白皙的久經(jīng)日曬的面部的紅色突然在面頰的絨毛下面加深了……他的耳朵變得緋紅,甚至他那雙明澈的藍眼睛由于血沖到腦袋上而深沉了許多。他的嘴唇有點撅,哆嗦著,仿佛他就要大哭一場似的。[15]
熊譯:他那被太陽曬脫了皮的白皙面孔的紅潤在顴骨的絨毛下突然加深了……他的耳朵更紅得厲害,就連他那晴朗的藍眼睛也因為涌上頭部的血液而暗淡了許多。他的嘴唇微微撅起抖著,好像眼淚就要流出來了。[16]
這段描寫仍采取馬洛的視角,敘述了馬洛同吉姆的首次正面接觸。第一人稱敘事有助于縮短人物世界與敘述者和讀者世界的距離。通過馬洛的視線讀者仿佛也在近距離注視著吉姆。熊譯取“紅潤”對應原文的“The red”欠妥,不符合被太陽曬脫了皮的面孔的膚色。再者,“the clear blue of his eyes was darkened”在熊譯中是“暗淡了”,與原文中人物的視覺印象不一致。選段傳達的重點不僅是吉姆給人的感性印象,還透視了他當時的復雜情感狀態(tài)。如“as though he had been on the point of bursting into tears”熊譯轉(zhuǎn)換的“好像眼淚就要流出來了”基本合乎原意,但無法表達吉姆當時內(nèi)心的強烈情感。蒲譯“仿佛他就要大哭一場似的”更好地傳譯了對吉姆內(nèi)心的洞察。作為人物敘述者,馬洛的視野是有限的,他可以描述所見所聞,但對其他人物的內(nèi)心,只能從他們的眼神言行等進行揣測,用諸如“仿佛”、“看來”的話語。但熊譯增添“他狂熱地希望用這種方式能為自己做某種辯白”,違背了人物視角的有限敘述。因此,在人物視角敘述模式下,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常常是通過語言形式或語篇特征暗示的,通過人物眼光所作的人物、場景等描寫實為人物心理的外化。小說是語言的藝術,所以譯者應當把握折射人物心理的語言、語篇特征,并準確地予以傳遞。
作者通過借用故事中人物馬洛的視角以第一人稱敘述,使人物的經(jīng)歷、思想和感受被前景化,使讀者逐漸進入人物的世界,直接感受人物的認知和情感。同時,任何一部作品都某種程度上滲透著作者的思想感情,因此敘述視角的巧妙安排有助于實現(xiàn)閱讀中作者、敘述者、其它角色與讀者的交流對話。這其中也偶爾出現(xiàn)全知敘述者的聲音,第八章:Marlow paused to put new life into his expiring cheroot,seemed to forget all about the story,and abruptly began again……He paused again to wait for an encouraging remark,perhaps,but nobody spoke; only the host,as if reluctantly performing a duty,murmured……[17]
蒲譯:馬洛停下來給他那奄奄一息的方頭雪茄注入了生機,似乎吧故事完全丟在腦后,然后又猝不及防地開始了……他又停下來,也許要等著聽一句鼓勵話;可是沒人吱聲;只是主人好像是勉強盡盡責任,喃喃地說……[18]
熊譯:馬羅停了停,又吸了吸他那快要滅了的方形雪茄煙,讓它重新燃起來,他似乎完全忘了這故事了,卻又突然重新開了腔……他又停了停,也許是等待一聲鼓勵的話吧,但誰也沒開口;只有主人,仿佛很不情愿地履行著一種職責似的,喃喃地說……[19]
作者改第一人稱為第三人稱,使讀者從馬洛回憶中的過去的世界暫時轉(zhuǎn)向他回憶時的外部客觀的背景,將他講述時的狀態(tài)與聽眾的反應形成對比,折射了吉姆在那個人性冷漠、麻木,深不可測的世界中經(jīng)受的種種壓抑煎熬,進一步激起讀者對吉姆的同情。這種敘述視角的轉(zhuǎn)換蘊涵深刻,譯者理應最大限度地忠實傳譯。形式上,兩譯文都傳譯了原文的全知視角敘述,體現(xiàn)了視角的轉(zhuǎn)換。內(nèi)容上,選段第一句“Marlow paused to put new life into his expiring cheroot”可視為隱喻,暗示當時聽眾無動于衷、對吉姆的事興趣減退的狀態(tài),另一方面,也可能表現(xiàn)了馬洛講述時的投入,他完全陷于回憶中而近乎忘了手中的煙。蒲譯取“馬洛停下來給他那奄奄一息的方頭雪茄注入了生機”,采用了直譯法,基本對應于原句的形式和雙重隱喻效果。熊譯取“馬羅停了停,又吸了吸他那快要滅了的方形雪茄煙”,此意譯僅描述了吸煙動作,對隱喻的傳譯則有所欠缺。這就要求小說譯者在翻譯時特別留意并再現(xiàn)人物視角敘述語篇中的視角變更現(xiàn)象。因為這種語言特點不僅透射人物的感覺、心理和行為等特點,也隱含著作者對于敘述文本中的人物、事件和場景的評價。
四、結語
敘述視角模式影響小說作為敘述語篇的形式特點并體現(xiàn)一定的作者意圖。把握了小說的敘述視角,讀者才能更好地理解人物、敘述事件和敘述情景等語篇構成因素間的關系,更好地領會作者的意圖和作品的主題。就本文探討的問題而言,小說譯者應盡力分析原文語篇的形式特征,尤其是把握原文的敘述視角模式,根據(jù)敘述視角的特點把握語篇意義并予以傳遞,使譯文符合原文敘述視角的敘述特點及視角變更體現(xiàn)的意圖性,準確反映人物的感知范圍、心理狀況和意識形態(tài),從而在語義、語用和語篇各層次上全面再現(xiàn)原文。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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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珂,女,安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