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雯
“如同你,我們走向陰影指示的地域;如同你,我們沒有歸宿。”
——雨果《暴風雨》
我也曾受過一點兒教育,但這基本上沒有在我腦子里留下多少痕跡。初中畢業(yè)后,我一直混跡在社會上,結(jié)交了不少朋友,他們總是新舊交雜的一幫。十七歲的時候,我在一個游戲廳里和人斗毆,打壞了一個人的胳膊。此后,我父母幾乎不再和我說話,我在家里進進出出、吃飯、睡覺,好像一個看不見的人。
后來,我找到了一份工作。你也可以叫它工作,也可以叫它壞勾當。我成了一個假煙販子,但卻是整個販煙鏈條中最末端的一截。我的工作是攜帶大量的假煙,住在某個指定的城市,在某個指定的旅館里,等候別人來取貨。我不需要去見任何人,也不需要聯(lián)絡客人,我只是在指定的地方等待。時間總不能太確定,他們可能會告訴我在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之間,那我就在房間里等著。這工作一點兒也不重要,油水也不多,但危險。因為人贓俱獲、無可逃脫的不是那個背后的操縱者,而是攜帶贓物的小角色。人家選我來做這樣一個角色,可能就因為我年輕莽撞。
除了等待的時間呆在房間里,其他時間我也不怎么外出。我所到過的城市在我看來都是一樣的,一樣骯臟、嘈雜。雖然我不是個讀書人,但我喜歡安靜。這種習慣是在被當成隱身人的那幾年里養(yǎng)成的。如果我外出,我常去的地方是書攤,但我不買書,只買雜志,我在每一個旅館房間里翻看各類雜志,從生活常識、各類文摘、居家設計,直到攝影入門,我全都一頁一頁地仔細看。我通常拉上窗簾、打開燈,因此我只能靠看手表來確定清晨、黃昏和具體的鐘點。即使在翻看雜志的時候,我的心也處在一種渾然的戒備狀態(tài),這并不是說我害怕,而是因為我非常明白,我所等到的人不是買主就是警察。有時候,我突然接到電話,就卷起行李馬上離開。我居然沒有一次落入警察的手里。
旅館并不是個讓人喜歡呆的地方,從來沒有一個旅館房間的空氣是干燥、清新的,那兒總是腐爛潮濕,讓人聯(lián)想到床墊下的臭蟲??扇绻懔晳T了呆在那兒(即便你是被迫習慣的),你反而哪兒都不想去了,就好像人變成了青蛙,只喜歡呆在黑暗的井底一樣。對于我來說,燈光比陽光更熟悉,外面灰蒙蒙的空氣也沒有多少吸引力,我就像干蹲在井底的青蛙,不再計較反復輪換的時間。
每一個經(jīng)常出門在外的人都知道,旅館總是會設法給你準備些女人。但我對那些娘們不怎么敢碰,我曾經(jīng)見到過被那種病折磨的男人,我知道那有多惡心、多屈辱。我寧愿得任何一種病,也不愿意得那種病。因為這種自控力,有時我競以為自己是個清潔的人,而多半時候,我清醒地知道那不過是因為膽怯。當我渴望女人的時候,我就任由自己想象一個女人。就像作畫一樣,我勾勒出她的身體、頭發(fā)的長短,但永遠弄不清細節(jié)。我就任由這個模糊的女人代替那些活生生地從我眼前走過的女人。出于某種需要,我有時竟然也能像小說家一樣編起故事來,好像我已經(jīng)愛上了她,并且和她在很多奇異的情景下睡覺。
那件事發(fā)生的時候,我在c城已經(jīng)住了將近兩個星期。不少人從我這里拿貨,我的提包內(nèi)層確實塞了不少骯臟的、有的已經(jīng)被揉爛的紙票子。有時候,我會推測一下這里面有多少會真正到我的腰包,但這種推算通常是粗淺的。我不善于計算,也并不特別在意。
有一次,我去樓下打熱水。一個站在柜臺后的女人和我說起話來。她說話時顯得很親熱。我注意到她正在剝開一個鮮艷的橙子,我注意到她那雙白白的、有些短粗的手。她非要把剝好的橙子送給我,我只好接受了。等我到了樓上,我手里拿著橙子,看了一會兒。在燈光里,被那雙白手均勻破開的橙子皮就像一朵黃色的花。后來,我得知那個年輕女人就是老板娘。此后我們一旦碰面,她就會和我說一會兒話,親熱地叫我“小兄弟”。一天晚上,我已經(jīng)睡下了,突然聽見有人輕輕敲門。我披上衣服打開門??匆娝驹谀抢铩K┑谜R齊,手上端了一盤葡萄,眼珠就像葡萄一樣烏烏發(fā)亮。
我不喜歡欠別人的情,但是對于橙子和葡萄的人情,我也想不出一個法子去償還。但我發(fā)現(xiàn),我的房間不再是空空蕩蕩的地方,我的時間也不再是循環(huán)往復、停滯在等待中的了,那個女人就像個蟲子一樣,鉆進這些空白的地方,慢慢填滿它,又突然間無影無蹤。在很多半睡半醒的時候,我看到的競常常是那雙手和一盤葡萄。待到很久以后,我試圖回憶起她的模樣時,我也只看到一個頭發(fā)卷曲、體態(tài)豐滿得簡直有些胖的年輕女人的形象。
在沒有被要求等待的時間里,我不再想呆在旅館里,因為我剛才已經(jīng)說了,房間里有蟲子,我的安靜被攪亂了,時間難熬起來。我把那個小城市的大街都走遍了,總共也就是三條。我并不喜歡逛商店,但我連小雜貨店也都一一看了一遍。一天,我回到旅館的時候,看見她站在柜臺后面。我本來想不再搭訕,準備直接上樓,但就在我走上樓梯的時候,她對我說她要借幾本雜志來看。我知道,我不在的時候,她已經(jīng)去過我的房間。
就在那天下午,一個高胖、臃腫的男人在樓下的大廳里打了她一頓。打罵聲很大,沒有外出的房客們幾乎都沖下去看,連街上的行人也圍在玻璃門外觀看??纯椭胁环δ腥耍珱]有人出面阻止。我也站在樓梯上看了一會兒,從胖子的叫罵聲中,我得知他是她丈夫,還得知他打她是因為懷疑她另有一個男人。她像肉球一樣在地上滾動,哭泣嚎叫。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一點兒也沒有引起我的憐憫。
隔一天,同樣的事情又在夜里發(fā)生了。我有些惱火,想下樓去揍那個沒有脖子的駝背男人一頓,并不是為了她,而是因為他的形象和聲音都齷齪猥瑣,讓我感到惡心。但我沒有下去,因為喧鬧過一會兒就停止了。我猜想男人已經(jīng)回家了,我坐起來看了一會兒無聊的衛(wèi)生保健雜志,就睡覺了。夜里,我聽見低沉的敲門聲,一共三次,但我沒有開門。我當時渾渾噩噩,感覺有點兒像做夢。第二天早上,我才清清楚楚地覺得那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我一上午沒有出門,下午有人來拿貨。然后我出去了,在街上買了一些當?shù)氐某允?,決定過兩天就回去。
當我回旅館的時候,她叫住了我,聊到我住在這兒的時間,我告訴她我后天就走。她怔了一下,然后說了些挽留我的話,那些虛假客套的話,我根本聽不進去。她說她中午燉了些湯,要給我送去一碗,我沒有說什么,連道謝的話也沒有說就上樓了。我躺在床上,那該死的房間里面除了床幾乎沒有可以呆的地方。接著,她來了。她沒有敲門,拿鑰匙自己開門進來。她把一碗湯放在我的床頭柜上,并且在床邊坐下來。我知道她的意思,而且我也知道那件事該怎么做。我把她按倒在床上,她似乎想喊叫,我用手緊緊捂住她的嘴。那件事兒很快就完了,我喝了她的湯,她端著空碗走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好像開始想她了,在我想象中的那個模糊的女人好像有了一點兒實際的滋味,不再是一團抓不住的影子了。也可能,我這些天都在想的就是她,還有那雙我總是會看到的手。
我剛才就像被強光刺了一樣頭暈目眩,什么也沒有看清,但那勁頭過去之后我才知道究竟是個什么滋味。
我又躺了一會兒,沒法睡著。我走下樓去找她,發(fā)現(xiàn)一個年輕的、扎著一條馬尾辮的女孩兒站在柜臺后面。我問她老板娘去哪里了,她說剛剛回家了。我心里一陣無名怒火。我上樓洗澡洗頭,把臉刮得干干凈凈,然后換上一套干凈衣褲,逛到外面去。我慢慢平息了怒火,心想不能和她糾纏,況且我馬上就走了。如果我真的能像我想的這樣做,那件事就不會發(fā)生。
我不記得那一天的具體日期了,我只記得那天是星期四。我走出旅館,先去一個臺球室自己和自己打了兩局。然后,我在一個街邊飯店吃飯、看電視,獨自喝了三瓶啤酒。我看看表,還不到九點鐘,我就想走得遠一點,自己安靜地呆一會兒。我知道一個地方,于是我在食品店買了一瓶三兩裝的白酒和一包咸花生,順著東西向的大街走到西邊盡頭。那地方有一個荒廢的倉庫場院,我就坐在一堵墻的下面,面對著遠處一片野地。我試圖想起過去的某些東西,或者想象一些關(guān)于以后生活的事情,但我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什么可想,那就是一些亂七八糟的影子、說話聲、地點。
我慢慢喝著酒,周圍沒有一個人打擾我。我覺得頭有點兒暈,這可能是因為啤酒和白酒在我的胃里翻攪成了一團。那天夜里月亮倒是出奇的圓,顏色發(fā)黃,像是熟透的杏子。我看見月亮像臉一樣藏在一棵樹冠的后面,過了一會兒,它已經(jīng)爬到了樹頂。風一陣一陣地吹過來,又順著圍墻的根角兒溜走。那個女人的影子、手,又在我意識里飄來飄去,一時沉寂一時旋轉(zhuǎn),令人厭倦。我瞇起眼睛去瞅遠處的荒草、樹林和小路,隨后,我倚在墻上睡著了。等我醒來,月亮已經(jīng)爬得很高,遠遠離開了樹頂。我發(fā)現(xiàn)我一醒來就在想她,我用力把空酒瓶扔到遠處,把外褂解開纏在腰上,往回走去。
旅館的廳里只開了一盞燈,在昏暗的光線里,我看見那個扎辮子的女孩兒趴在柜臺上半睜著眼睛。我們誰也懶得給誰說一個字。等我進了我的房間,我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竟然坐在我的床上翻看雜志,她穿著一件睡衣,看我進來就對我笑了一下。
后來,她把我領(lǐng)到頂樓的一個房間里,那是她住的地方。那里面靠墻立著一個鐵桿子,上面掛滿了女人的衣服,床上鋪著帶繡花的床罩,充滿女人的脂粉氣味兒。我在一個面朝窗戶的玻璃圓桌旁坐下,窗戶外面是緊挨著的、另一座樓房的烏黑的墻壁。她從冰箱里拿出四罐啤酒,還端出一盤鴨頭和咸肉,讓我和她一起喝酒。她又說又笑,但我不記得她說了什么。我只覺得她的眼睛盯著我,她似乎努力讓我高興,而我看到她那樣子確實很高興。我拉她坐到我的旁邊,緊挨著我。又喝完兩罐啤酒以后,我昏昏欲睡。她說她要伺候我,所以當我躺在床上的時候,她把我的鞋子、衣服脫掉,過了一會兒,她貼著我睡下了。我撫摸著她的皮膚,這是以前任何時候都沒有過的高興。我又撫摸她的披散在枕頭上的頭發(fā),心里充滿甜蜜的激動,但醉意使我渾身松散,仿佛它在拚命把我往后推,我睡著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一陣喧嘩聲把我吵醒了。那是一堆雜亂無章、重疊在一起的聲音,我在睡夢中隱隱約約聽著:拍打聲,門被踢開的聲音,玻璃摔碎的聲音,說話聲。突然,我的身子重重摔了一下,頭撞在冰涼的東西上。我睜開眼睛,還不知身在何處。接著,我聽見叫罵嘶喊,看見兩個影子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的胳膊被狠狠踢了一下。我大概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那個高大得有些駝背的男人正向我撲過來,我揚手抓住他的領(lǐng)口,他壓在我的身上。我奮力掙脫起來,我們在地上扭打滾動。我什么也看不清,因為燈光慘淡,拳頭揮來揮去。我著實挨了幾家伙,但我也狠狠地打過去幾家伙。我根本不知道打在哪里了,但我們都施展不開,只能拚命地往夠得著的地方甩拳頭。然后,我好像摸到了一個尖利的東西,我的手被扎了一下。我抓住一個冷冰冰的東西,像一截棍子,我來不及多想,只能緊緊握住它、用力。突然間,壓在我下面的人發(fā)出一聲尖厲的嚎叫,接著,他不再掙扎了。我清楚地聽見他的呻吟,微弱而痛苦,他的臉在光里像揉成一團的破布。我感到他的身體奇怪地抖動起來,我急忙從他身上跳下來,看到血像一股溪水一樣在地板上流開了。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我身上染了大片的血跡,我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割破了,也在淌血。
那垂死人的呻吟聲使我受不了,我只好揮起拳頭,朝他頭上猛地亂打過去,好讓他趕快停止這種痛苦。后來我想,有時候一個人會把刀子扎進別人的肉體里,并不是因為他比別人勇敢、兇狠,僅僅是因為他愚蠢、莽撞所致。而敢于在垂死的人身上再補上一刀,那反而是因為對于掙扎和痛苦的恐懼。
等一切聲響平靜下來,我發(fā)現(xiàn)光著身子的女人站在桌子旁邊,她面容平靜蒼白,好像看呆了。我真想狠狠揍她一頓,但在我還沒有這樣干之前,她冷靜地告訴我我已經(jīng)殺死了她的丈夫。我知道這是可能的:我殺了人,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人。但那女人說她愛我,不想讓我坐一輩子牢,她要放我走,讓我趕快逃跑,她說跑的時間久了,興許還能活下來。我有些猶豫,但從她的口氣來看,她比我更冷靜、聰明,她應該是對的。她叫我朝她臉上打幾下子,這樣她就可以說自己被打暈了,耽誤了報警的時間。我不忍心下手,我似乎已經(jīng)相信她愛我,而我也已經(jīng)愛上她。她兇狠地罵我,我才打了她兩拳。她的顴骨和下巴那邊腫起來,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的她的樣子。我哭著親吻了她被我打疼的地方,這就是我們的告別。
我用濕毛巾把身上的血擦于凈,把剩下的煙全部倒在地上,帶著我的衣服逃走了。那天夜里,我沒有敢去搭汽車。我沿著一條公路的邊沿走一會兒跑一會兒,來到另一個城市邊上,才搭上一輛破中巴,到一個我連名字也沒有聽說過的地方。好多天,我一直在車上,我總是搭來往在小城鎮(zhèn)之間的汽車,往我認為偏遠的地方去。在我惶惶不可終日的那段時間里,我竟然還會想她,雖然不知道該憎恨還是感激她。那件事對我來說就像一場混亂不堪的噩夢,它好像不是真的,卻比真實發(fā)生過的還令我恐懼。
我不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呆下來,時間一久人們就開始認識你、熟悉你的生活,還想知道你的過去。我尤其受不了被人注視,那樣我會覺得他正在回憶某張報紙上通緝犯的照片,試圖辨認出我。這種注視會喚起我的惡意,使我覺得我就快撐不住了,要再犯下什么壞事兒。惡就像一堆淤泥,它會粘住你的腳,讓你越陷越深。很多次,我拚命按捺住心里愚蠢的惡念,逃出那種視線。就這樣,我東奔西走,忍饑挨餓地逃了將近兩年。
有一天,我沒有趕上一輛夜班車,被車站里的人趕了出來。我無處可去,躺在車站外面潮濕的泥地上。我累極了,想睡一會兒覺,但實在太冷了,不可能睡著。我看見滿月升起來,懸掛在一棵大樹的上面,就和那件事發(fā)生的那天夜里一個模樣。一個疑慮念頭猛然閃過。我想到,那天夜里我好像是無意中碰到了刀子,而混亂中刀子也割傷了我的手。我努力回憶,可我也不能確定,因為那夜我喝得醉醺醺的,在昏睡中被拳頭打醒,只看到一團團的影子。那把刀到底是怎么到我的手上的,我怎么會握住冰冷的、棍子一樣的刀柄,我全都記不起來。但確定無疑的是,刀柄最后握在我的手里,我身上沾滿了血,也是我用拳頭結(jié)束了他垂死的生命??晌乙郧熬谷粡臎]有懷疑過殺人的就是我,而且我逃走了,這無疑等于確定了罪名。
我?guī)е@種疑惑繼續(xù)逃竄。它對我來說始終是一個想要回憶起來、卻根本不可能回憶起來的噩夢。我越是希望理清細節(jié),就越會發(fā)現(xiàn)自己墜入無邊的、沉重的迷霧。我像是被一團團影子、虛幻不清的嘈雜、來往奔突的畫面給纏住了,到了快要發(fā)瘋的地步。后來,我強迫自己不要再去頭痛欲裂地回想。無論是被嫁禍,還是咎由自取,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
那年快要過年的時候,我坐在一輛長途汽車上。汽車經(jīng)過一個收費站時,突然跳上來三個警察。我覺得他們瞅住我,一直朝我走過來。我一把拉開車窗,走在最前面的一個警察快到我身邊時,我猛然沖上去,搶了他別在腰上的槍。我用槍指著他,他嚇呆了,我的手也在發(fā)抖。后面那兩個人不動了,我聽見他們吼叫起來。我從拉開的窗戶上跳下去,發(fā)現(xiàn)路邊的警車旁還站著兩個警察,正在抽煙。我拿槍朝他們晃了晃,拖著摔痛的腿滾進路邊的溝里,拚命爬上去,朝野地里跑。我跑著,聽見后面?zhèn)鱽淼臉屄暫秃敖新暋N抑牢揖鸵缥蚁胂蟮哪菢?,犯更大的錯,我手里拿著槍,隨時會殺更多的人??蛇@些人,我也根本不認識。后來,我跑得筋疲力盡了,決定就此結(jié)束這場無聊的表演。我把手槍朝他們?nèi)舆^去,舉起雙手,在凍得僵硬的地上跪下來。
后來,我才知道那些上車的警察根本就不是來抓我。他們要找的是一個搶劫犯,而那人也不在我乘坐的車上。我想,碰上我算是他們的福氣吧,雖然虛驚了一場。是我自己要跑的,也是我讓他們抓住我的。我本想對我所見到過的審訊者講述一下自己的那個疑惑,但我發(fā)現(xiàn)不行,因為要定我的罪根本不需要別的證據(jù),我逃走了,這就是最好的證據(jù)。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在最后的判決時也沒有說一句不滿的話。我并不是害怕皮肉之苦,而是覺得世上的很多事確實無法證實。
我將在監(jiān)獄里度過我的余生。如今,我已經(jīng)在這兒度過了五六個年頭。有時我想念我的父母,想到他們死的時候我也不會在他們身邊,這會是我一輩子最遺憾的事。讓他們不解的可能是,當我似乎洗心革面、不再打架鬧事的時候,卻突然間又變成了逃犯、殺人犯。至于那個女人,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我,而我也努力不再記得她。
這些年來,我始終不能確定究竟殺死那高個子男人的是我還是別人。我奉勸自己:一個注定沒有答案的謎語毫無價值。可那疑惑不讓我解脫,它成了每天的思考習慣。
有一天,我終于想到,其實我已經(jīng)死了,我在那天夜里就死了。那個女人殺死了兩個男人?;蛟S從她在我面前用雙手剝開橙子,眼睛盯住我的那一刻起,我就跳進了她布下的局,成了一枚棋子。我毫無察覺地在死亡來臨之際扮演她的情人,殺死(或許只是被假裝成殺死)她的丈夫,從而解救了她和她真正的情人。而我逃亡在外,沒有期限,成了被她扔出去的死棋。在我自己的人生里,我也已經(jīng)死了。
但我也知道,對于她,對于潛伏在心靈深處的情欲、惡念甚至某些純真的渴求,我可以盡情猜測,卻永遠也無法確定。
(選自《收獲》200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