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建懷
檢驗一位“大師”的時間要多長?去問問上海的官員們,他們懂得精確的計算;“大師”如何定義?去看看余秋雨先生的博客,他有著精巧的回答。戊子年教師節(jié)這天,“余秋雨大師工作室”的金字招牌在上海戲劇學院高高掛起。余先生在授牌儀式上說:“聽到成立工作室這個消息后我曾作過幾次努力,希望刪去‘大師這兩個字,但沒有成功。這是教委的一種架構性的設計,要改動有一定的難度。后來我想,比“大”字等級更高的是‘老字,一個人先成‘大人才能成為‘老人,那么,既然我已經(jīng)做了大半輩子的‘老師,那就后退一步叫叫‘大師也可以吧。”
怎樣的“架構性的設計”?“改動”有什么“難度”?“大師”沒說,旁人當然不能妄加揣測,看來這是“大師”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違拗不過的,只好半推半就地默許吧。不過,婦孺皆知的是,大凡想當皇帝的人,表面都會有一套說辭,要做出一番樣子來推卻,但又要使人相信委實推卻不掉,自己的接受實在是萬般無奈之舉。其實,弱智都懂得余先生的內(nèi)心,對“大師”桂冠何止癢癢,簡直是“喉嚨里伸出手來”。用這種看似幽默實則狡黠、看似順理成章實則偷梁換柱的方法曲解常識而達到目的的方式,也著實是一門“大師”級學問。
據(jù)說,上海市授余先生“大師”牌匾,是因為他是一個“集‘深入研究、親自考察、廣泛傳播于一身的完整型文化學者”。不過,我真不知道哪位從事專業(yè)研究的人不需要“深入研究、親自考察、廣泛傳播”,這種定義下,以中國之博大,“大師”恐怕不以百萬計也得以十萬計。上海市此舉,無非是借名人效應、發(fā)揮政府推動作用、打造地方品牌的一種戰(zhàn)略舉措,“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在市場化商業(yè)化的今天,早已司空見慣。而真正讓我們驚異的,倒是余先生接受“大師”封號的坦然,以及支撐這種坦然的方式。
我一直在琢磨,余先生到底是什么大師呢?文學大師?我們當然得承認他的“苦旅”以及因此而作的文學和文化上的努力,但倘若據(jù)此就以“文學大師”或“文化大師”自居,顯然是不夠的,更遑論他因不嚴謹而導致在學識甚至常識上的錯誤百出;戲劇大師?他十多年前確實干過這一行當,但早就不干了,更沒聽說過創(chuàng)作過什么影響深遠的作品。余先生給人的印象,他好像什么都懂,只是屢屢因基本常識為人所詬病。他好像什么都干,哪里最火哪里就有他的助推。給余先生授“大師”牌匾,酷似茅臺酒瓶里盛裝白開水沿街叫賣“國酒”,頗有點黑色幽默。
正如某人在余先生博客里的留言:“現(xiàn)在的大師早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意義了,現(xiàn)在的大師稱謂,一般是指江湖術士?!贝_實,當“大師”桂冠如流水線生產(chǎn)、訂單式批發(fā)時,這個時代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可能誕生大師的時代。與其稱余先生為“大師”,我寧愿叫他戴著“文化”帽子的客串“明星”。明星成大師的人不是沒有,卓別林就是。但客串“明星”成為文學大師或文化大師的卻空前絕后。一來客串者就是做秀的說客,說得多了,難免為撐門面而敷衍、杜撰,甚至自己都不知所云,最后“只好裝到底”,于人于己都不輕松;二來身為說客者,如同媒婆的嘴巴,是有薪酬的,但吃人家嘴軟,嘴巴便只好隨了主人的意思轉(zhuǎn),難免出現(xiàn)開罪客人的事;三來只知道說,沒時間鉆研學問,吃老本的學問無異于程咬金的三板斧,難免使觀眾和讀者“審美疲勞”。
對于別人送的“帽子”,各人有各人的原則,當然不能強求同一。只是從態(tài)度上來看,到底還是能覺察出一些學問真假與人格高下。魯迅先生生前曾被民眾冠以“中國新文化運動的旗手”、“思想界先驅(qū)者”、“思想界的權威”,但先生對于名頭,卻始終像他的文字一樣:冷淡、冷靜、冷峻。對此,他寫過《所謂“思想界先驅(qū)者”魯迅啟事》《革“首領”》《我和“語絲”的始終》等文,說自己不是“‘思想界先驅(qū)者,此等名號,乃他人暗中所加,本人事前并不知情,事后亦未嘗高興,倘見者因此受愚,概與本人無涉。”先生始終以改造國民思想、喚起同胞覺醒、振興中華民族為已任,對榮譽和名利淡然處之,并將善意的褒揚和惡意的嘲諷,統(tǒng)統(tǒng)稱為“紙糊的假冠”,甚至生出蔑視來。
“大師”之號不是封贈就能得到的。真正的大師對于此類封贈也只會避之不及。當善良的人們把錢鐘書先生譽為“文化昆侖”時,他大呼:“昆侖山快把我壓死了!”當大家送給季羨林先生“國學大師”稱號時,他說:“我在這里昭告天下:請從我頭頂上把‘國學大師的桂冠摘下來?!比藗冎跃囱鏊麄?,不但因為們的學識,更因為他們的品格。木牌上的字易風化,銅牌上的字易腐蝕,而真正的金字招牌,只有掛在人心之上,才會貨真價實,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