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
一
很多年前,我讀到雷蒙德,卡佛的短篇《這么多水,離家這么近》(So MuchWater so Close to Home),內(nèi)心震驚,又無以言表,就此開始搜集卡佛作品。我在廣州買到一本小小薄薄的《你在圣,弗蘭西斯科做什么?》(于曉丹譯,花城出版社,1992年),又從朋友那里借來臺灣版《浮世男女》(張定綺譯,時報文化出版企業(yè)有限公司,1994年)長期不還,還從北京找回一本“英語注釋讀物”《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說集》(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2年)。那真是值得追憶的閱讀年代。沒想到的是,那差不多已經(jīng)是激情閱讀年代的尾梢了,十多年之后,我好像是得了文學閱讀疲乏癥,面對唾手可得的大量作品,卻長久提不起興致。就在這個疲乏癥持續(xù)蔓延的時候,卡佛的《大教堂》(肖鐵譯,譯林出版社,2009年)出現(xiàn)在眼前,就像預感到的那樣,我再一次被卡佛的小說所吸引和打動。
中文版《大教堂》的前言出自村上春樹的手筆,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也許是借用了日文版的前言,但不必管它。我感興趣的是村上也是從我上面提到的那個短篇(又譯《腳下流淌的深河》《水泊離家那么近》等)談起,他說1983年“偶然從一本選集里讀到,便認定為杰作,深受感動,不能自己,一口氣將它譯了出來,……第二年我去華盛頓州奧林匹亞半島,登門拜訪卡佛,和他面對面交流。那時候我根本沒想到過。自己會親手把他的作品無一遺漏地全都翻譯出來”。
二
卡佛曾說:“所有我的小說都與我自己的生活有關(guān)?!倍约旱纳?,怎么表述呢,用溫和的說法是?!拔易约哼^的生活不合我的身”。
《大教堂》里有一篇極短的《約瑟夫的房子》,說的是一個戒了酒的老男人魏斯,租下一套房子,打電話請求分開的妻子一起來?。骸鞍5履?,從這兒的前窗,你就能看見海,能聞見空氣里的咸味?!庇谑?,那年夏天,這一對經(jīng)歷了很多事的夫妻消磨他們安靜的日子。有一天房主約瑟夫來說,他女兒要來住這處房子。魏斯走進屋,把帽子和手套扔在地毯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一把大椅子上。“瑟夫的椅子,我突然想到。而且也是瑟夫的地毯?!?/p>
魏斯說:“到現(xiàn)在為止,這是我們幸福的房子?!彼麄兊膬号即罅?,有各自的生活。魏斯說他希望他能重新做一次父親,而且這次能做得好一些。“我說,他們愛你。不,他們不愛。魏斯說?!?/p>
“魏斯站起來,拉下了窗簾,就這樣,一下子,海就沒了。我進屋去做晚飯。冰柜里還有些魚。別的就沒什么了。我想,那就是結(jié)束了吧。”
卡佛的小說寫的大多是這樣的人,“中低下產(chǎn)階級”,“后來變成已經(jīng)不再是‘中低下級,而成了美國生活里最絕望也最龐大的下層土壤。這些人無法完成他們經(jīng)濟與道德上的義務(wù)和職責。就在他們中間,我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卡佛1939年出生在俄勒岡西北部的小城克拉特斯卡尼,父親是個鋸木工人兼酒鬼,母親做飯館招待和零售推銷員??ǚ鸶咧挟厴I(yè)就到鋸木廠工作,19歲結(jié)婚,20歲就有了一個四口之家,卻居無定所。之后的二十多年里,卡佛帶著全家從一個城市輾轉(zhuǎn)到另一個城市,做過一個又一個臨時工:加油工,清潔工,看門人,替人摘郁金香,在醫(yī)院當守夜人兼擦地板,如此等等?!皬奈疫€是個十幾歲的孩子開始,我就無時無刻不擔心自己身下的椅子隨時會被人移走。一年又一年,我愛人和我整日奔波,努力保住自己頭上的屋頂。”
卡佛一生只寫短篇小說和詩歌,還有一些散文,是因為不得不寫那些能夠“一坐下來就寫,快速地寫,并能寫完的短東西”。
令人驚異的是,這樣極端不安定的狀態(tài)并沒有使他放棄寫作,他從60年代初開始發(fā)表作品,但長期以來寫作對他的生活沒有帶來一點點改善。他沒有停止寫作,同時也沒有停止酗酒。他的小說里總是有酗酒的人,他常常寫到酗酒,寫到酗酒給生活帶來的一團糟,寫到試圖從酗酒中掙扎出來的努力。1974年他不得不因為嚴重的酗酒問題辭掉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1976年又不得不把幾年前好不容易買來的第一棟房子賣掉,以付清因酗酒造成的住院費。
讀過卡佛的小說,就會同意肖鐵在譯后記中的描述:“在卡佛的大部分作品中,貧困和絕望不是回憶中的過去時,而是小說人物以及卡佛自己的生活現(xiàn)狀?!笨ǚ鹗恰皩懯≌叩氖≌?,寫酒鬼的酒鬼……失敗不是故事的開始,也不是故事的結(jié)束,而是他們故事的全部。生活的變質(zhì)和走投無路后的無望,不是人物性格命運的轉(zhuǎn)折點,不是通向某種解脫或升華的中轉(zhuǎn)站,而是人物的常態(tài)??ǚ鸩皇窃诮^望中尋找希望的作家,而是一個鮮有的能夠以悠長的凝視直面無望的失敗者”。
卡佛自己并不覺得寫這樣的人物有什么特別或反傳統(tǒng)之處,多少是為自己辯護,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寫這樣的人物倒是文學的一個傳統(tǒng)。“一百年前,契訶夫就開始寫這類被生活淹沒了的人了。短篇小說作家一直是這樣做的?!?/p>
三
1977年卡佛戒酒,生活也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到1980年,他甚至有了穩(wěn)定的大學教職,1981年出版《當我們談?wù)搻矍榈臅r候,我們到底在談?wù)撌裁础罚@是他第三本小說集,后來被尊奉為極簡主義文學的典范。1983年他獲得美國文學藝術(shù)院頒發(fā)的“施特勞斯津貼”,就此不必為生計發(fā)愁,辭職成為職業(yè)作家。
《大教堂》里面的十二篇小說寫于1982年到1983年間,卡佛自己也感覺到:“在這期間,我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變了很多,顯然生活中的變化帶動了我寫作的變化?!洞蠼烫谩分械男≌f,與我過去的小說相比,都更加豐滿一些,文字變得更慷慨,可能也更積極了一些?!?/p>
這樣的變化當然是發(fā)生了,但要說這個變化對小說基本面貌有多少改變,無論如何還不能夸大。以《約瑟夫的房子》為例,這一對分開來的夫妻在短暫的相聚期間,是平靜和安閑的,魏斯甚至說出了“這是我們幸福的房子”這樣的語言,而這樣的平靜、安閑和“幸福”之感,在卡佛以前的小說里很難找到;但沒有改變的是,生活仍然會把他們驅(qū)趕進泥潭里去。
在不夸大變化的前提下,卻應(yīng)該珍惜這些“積極”的變化。像《好事一小件》和《大教堂》,篇幅明顯長了一些,里面的人物之間,出現(xiàn)了卡佛以前小說里缺乏的交流、和解,甚至是理解和溫暖。盡管這短暫的理解和溫暖不足以改變生活上的麻煩和精神上的困境,但畢竟出現(xiàn)了這樣明亮一點的東西,
1988年卡佛五十歲去世,安穩(wěn)寫作的日子只享受了五年。他的遺稿中有一篇《柴火》,倒確實“更積極了一些”。梅耶在戒酒所里待了28天,這期間,他妻子跟另一個酒鬼跑了。梅耶拿了點東西,住進出租的房間里,給他的妻子寫一封很長的信,“沒準是他這輩子寫的最重要的一封信”,他希望有一
天她會原諒他。房主有一卡車的木頭要鋸成柴火。梅耶要求來干這活。“你知道怎么用電鋸嗎?會用斧頭和錘子嗎?你可以教我,梅耶說。我學得很快。對他來說,鋸那些木頭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他鋸的時候感到了一種節(jié)奏;就跟著節(jié)奏鋸,晚上他在筆記本里寫道:今天晚上我的襯衫袖子里有鋸末,是一種香甜的氣味。木頭鋸完的那天,梅耶打算走了。晚上他打開窗,看著窗外的月光和白雪覆蓋的山巔,他看著黑暗中那堆鋸末,車庫門洞里那些碼好的木頭,他聽了一會兒河水的聲音,房主曾經(jīng)告訴他,那是全國流速最快的一條河,他讓窗戶敞著,就能聽到河水沖出山谷流進大海的聲音。
四
極簡主義文學說得通俗點,就是給文學“做減法”。譯后記對卡佛的“做減法”有個簡潔有力的描述:“就像生活把卡佛小說中的人物毫不吝惜地剝了個精光一樣,卡佛把自己的文字削到瘦骨嶙峋?!比缤S多作家反感貼在他們身上的標簽一樣,卡佛也不喜歡極簡主義這個牌子。當初是不得不選擇那些坐下來一次就能寫完,最多兩次寫完的短東西,哪里會想到后來成了被追捧和模仿的風格。
但卡佛小說的“瘦骨嶙峋”確實帶來了特殊的藝術(shù)效果??ǚ鹪敢獍阉约旱姆绞胶秃C魍穆纷勇?lián)系在一起,他這樣認為:“是什么創(chuàng)造出一篇小說中的張力?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具體的語句連接在一起的方式,這組成了小說里的可見部分。但同樣重要的是那些被省略的部分,那些被暗示的部分,那些事物平靜光滑的表面下的風景。我把不必要的運動剔除出去,我希望寫那種‘能見度低的小說?!?/p>
《大教堂》的譯者特意從卡佛的隨筆和訪談錄中挑選了一些自述性文字,附在小說集后面,以便于讀者對卡佛文學的理解。本文所引卡佛的話,也都出自那里,卡佛說話常常像他的小說一樣樸實而又銳利,最后抄兩段,你看看是否會像不少作家那些聰明、機智、漂亮的語言那樣讓你讀來無動于衷,過后就忘了:
無論是在詩歌還是在小說里,用普通但準確的語言,去寫普通的事物,并賦予這些普通的事物——管它是椅子、窗簾、叉子,還是一塊石頭,或女人的耳環(huán)——以廣闊而驚人的力量,這是可以做到的。寫一句表面上看起來無傷大雅的寒暄,并隨之傳遞給讀者冷徹骨髓的寒意,這是可以做到的。
文學能否改變?nèi)藗兊纳睢倚〉臅r候,閱讀曾讓我知道我自己過的生活不合我的身……我想,文學能讓我們意識到自己的匱乏,還有生活中那些已經(jīng)削弱我們并正在讓我們氣喘吁吁的東西。文學能夠讓我們明白,像一個人一樣活著并非易事。
2009年1月2日
責任編校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