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還是天才？

蒯樂昊

一個畫家和他的精神病人世界

2006年10月10日，畫家郭海平拖著一只黑色拉桿箱住進了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院。院長帶著他穿過醫(yī)院的走廊時，有人悄悄指著郭海平問：“是新來的吧？”半夜里，住在頂樓的郭海平被樓下傳來的凄厲慘叫驚醒。

“那是個女人的聲音，音調(diào)高亢，毫無來由，叫人毛骨悚然！”這個40多歲、平時經(jīng)常大笑著展示缺牙巴的大男人突然無法入睡了，出于恐懼，他挨個打開精神病院四樓的全部電燈，開了整整一夜。

這是郭海平正式住入精神病院的第一天，巧的是，這天正是世界精神衛(wèi)生日。這不是刻意安排的結果，他早就向醫(yī)院提出了入院請求，但是醫(yī)院一直不同意，前后拖了10個月，他的計劃才得以實施。

在郭海平的入院行李中，除了電腦和必備的衣物，其余就是大量的繪畫用品：彩色鉛筆、油畫棒、水粉顏料……他希望對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院的病人進行為期三個月的“藝術療法”，收集精神病患者的藝術作品，并進而觀察他們的精神世界。

在醫(yī)院里，郭海平自己也繼續(xù)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他在未干的黑底色上，用白顏色反復打“×”。他給南京的一位藝術家朋友成勇打電話，期期艾艾地試圖描述自己入院期間畫的這批作品，但始終感到辭不達意，最后，他說，“如果一定要用文字解釋的話，就是‘壓抑和‘否定?！?/p>

成勇聽后馬上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說：“看來你也瘋了?！?/p>

他到底要干什么？

南京祖堂山醫(yī)院坐落在南京著名的南郊風景區(qū)內(nèi)， “南朝四百八十寺”，著名的“弘覺寺”就在祖堂山，與今天的精神病院一墻之隔。南朝最后兩個皇帝死后就埋葬在此?；实哿昴埂⑺聫R與精神病院，三者均與出世和靈魂有關，被神秘地安排在一起。1952年，弘覺寺的僧人被悉數(shù)遣送回家，寺廟就成了收容精神病人的場所。

渴望甩掉理性的人很多，真正成為瘋子的人很少；醉酒的人很多，發(fā)瘋的人很少。郭海平不善飲酒，唯一能喝的是黑啤，酒量一小杯，但對于自己想做的事情，他有股子瘋勁。

“一開始，我們都并不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怎么干，醫(yī)院對這樣的做法完全沒有把握，也從來沒有過先例。”祖堂山精神病院的王玉主任說。工作之余，王玉是一名藝術愛好者，她與郭海平在一次名為“?。何覀冞@個時代的藝術”的藝術展上結識，并保持了多年友誼，郭海平能入院進行這次破天荒的嘗試，王玉功不可沒。

醫(yī)院把住院部的四樓全部撥給郭海平使用，有幾間很大的活動室，每天下午，由醫(yī)生帶著病人過來畫畫，有些人只是看看就走了，另一些愿意留下來。郭海平只提供用具，鼓勵他們隨心所欲地畫任何自己想畫的東西。

“精神疾病與藝術創(chuàng)作之間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一直吸引著我，在‘瘋狂和‘天才之間的確存在著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瘋子與天才只有一線之隔，像凡?高、蒙克、貝多芬、莫扎特、康德、尼采、伍爾夫……在我的經(jīng)驗中似乎只有那些極富智慧、對事物極為敏感的人，只有那些不甘平庸、喜歡在自己精神世界里沉醉和暢游的人，才最容易與現(xiàn)實發(fā)生沖突，并在心理上留下障礙，久而久之，他們的心理上便形成了某種錯亂的病態(tài)表現(xiàn)?！?/p>

郭海平說，他周圍的許多藝術家，也跟他一樣，晨昏顛倒，晝伏夜出，想入非非，對商業(yè)世界和社會交際表現(xiàn)出各種情狀的不適應，“也許，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我們這些搞藝術的，腦子也都有點問題?！?/p>

郭海平收集了許多繪畫名作，做成幻燈片放給病人們欣賞，一名女病人看著看著突然號啕大哭，表現(xiàn)出無比的痛苦，并開始捶打自己。郭海平嚇壞了，為了不再刺激病人，他馬上停止了播映，但是內(nèi)心深處，他疑心這位女病人對繪畫里所表達的情感，也許感受得比其他人都更為強烈。

畫“怒吼”的張玉寶

入院后第三天，一位叫張玉寶的病人表現(xiàn)出的驚人天賦引起了郭海平的注意。該病人入院前在南京南湖賣小餛飩為生，初中文化，生平從未受過任何繪畫訓練。

張玉寶，32歲，因“漸起憑空聞語，疑人害己一月余，并持刀自衛(wèi)”于2005年3月入院至今，入院診斷：精神分裂癥——偏執(zhí)型。服用抗精神病藥氯丙嗪?！跤襻t(yī)生的治療筆記

郭海平說，在他接觸到的病人中，張玉寶是藝術直覺和認知能力最好的一個。他用紅、黃兩種強烈的對比色畫了一個圓柱，上面張開大嘴，畫面強烈而刺激?！爸庇X中，整個畫面像一個勃起的陽具，但上面紅顏色的眼睛，又表明這是一個人的身體。張玉寶用手指著那幅畫說，這是‘怒吼?！惫Ｆ酱蟾幸馔狻?/p>

“很多人都熟悉蒙克的《吶喊》，蒙克也是被確診為患有精神分裂癥的藝術家，蒙克的《吶喊》充滿緊張、掙扎和壓抑的氣息，相比之下，張玉寶的《怒吼》單純又充滿激情，同時具有明顯的抽象意味?！?/p>

在張玉寶筆下，只要涉及到人的形象，一定都是畸形、殘缺和痛苦的，他會畫一個被鐵絲纏繞住的小孩，或者釘滿鐵釘?shù)娜祟^。相比之下，他畫的動物、蔬菜卻顯得生動活潑、栩栩如生。他似乎非常關心人的精神世界，許多畫作的正中都是一枚孤立無援的腦袋。他為自己的繪畫取名：一個被繁點包圍的腦袋叫《掙扎》、而另一個生出無數(shù)裂變曲線的腦袋叫《分裂》……從精神分析理論的角度看，這也許都屬于弗洛伊德所說的人的無意識。

張玉寶的眼神與其他病人分外不同，精神病人服藥以后眼神多少會有些渙散或呆滯，但張玉寶的眼睛骨碌碌，很狡黠，他常半低著頭，可是眼睛瞟著，暗中觀察別人。他會說冷笑話，善于在語言里埋伏機關打趣別人，別人笑成一團，他不笑。不發(fā)病時，看不出他有任何異常。

醫(yī)院附近有一條狗，他停下來看看，“嘿，雜種狗！”——聽起來好像是在罵狗，其實也是一句客觀評價，該狗確實不是純種。然后饒有興趣地再看幾眼，接下來說的話有點暴力，“嗯，從狗嘴這里剝，可以剝出一張整皮子來?！彼矚g跟其他病友開葷玩笑：“王軍，你老婆好久不來看你了，肯定是跟別人跑了，你想老婆嗎？我?guī)湍阍谒牟^(qū)（女病人區(qū)）找一個?！眲e人反過來笑話他，“你自己想老婆了吧？”張玉寶很平靜地說，“想有個鬼用，說不定她都改嫁了?！?/p>

張玉寶是孤兒，蜜月沒過完就進了精神病院，不久他老婆也瘋了，一度入院，出院后不知去向，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別的精神病人有親友探視，帶煙給他們抽。只有他和王軍沒有，醫(yī)院每天發(fā)10支香煙給他們，病人必須憑前一天抽剩的煙頭去換第二天的香煙配給。醫(yī)院每人每天的伙食標準是8元，香煙錢包括在其中，因此，發(fā)給他們的是最廉價的“大豐收”、“秦淮”，兩塊錢一包。即便如此，這10支煙也是他們漫長一天里最期盼的享受了。

張玉寶畫過一幅《困獸》，一只鮮紅色的野獸在深藍色的鐵籠子里咧齒長哮，他說，這畫的是“沒有煙抽的感覺”。在沒老婆以及沒煙這幾件事上，他跟王軍境遇相似，他笑話王軍，其實也是嘲諷自己。

湖南衛(wèi)視記者知道郭海平的事情以后，跟到醫(yī)院來采訪。記者請張玉寶當場作畫，張略一思索，隨手畫了四面正插的三角旗、四面倒插的三角旗，八面旗幟犬牙交錯。記者不明其意，請他解釋。張玉寶只說兩個字“旗幟”。記者大概低估了精神病患者的智商，用對兒童說話的循循善誘口吻，問張玉寶：“旗幟怎么會有倒著的呢？”張玉寶說：“你沒看見過倒著的旗幟嗎？我告訴你，有，在我的心里。”

機械崇拜者王軍

王軍，49歲，農(nóng)民，2006年5月入院，服氯氮平治療，患者服藥后在病房內(nèi)表現(xiàn)安靜，配合醫(yī)護人員，有禮貌，非常有愛心，經(jīng)常照顧年老體弱的病友。——王玉的治療筆記

王軍是一個典型的“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他告訴郭海平，自己有兩個兒子，供養(yǎng)他們讀書已經(jīng)非常吃力，想著將來他沒錢給他們蓋房子，沒房子他們就娶不上媳婦，他就無比苦惱。村里周圍的能人都發(fā)了財，蓋起了小樓房，只有他沒用，除了種地和賣苦力什么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