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憶平
卡夫卡有一篇著名的作品《致父親》,這樣描繪自己的父親:“你坐在你的靠背椅里主宰世界。你什么都罵,到頭來除你之外,就沒有一個好人了。在我看來,你具有一切暴君所具有的那種神秘莫測的特征?!闭媸且徽Z中的,入木三分。
在日本參觀那些大大小小的神社的時候,總會看到一些紅色的牌坊立在神社門口,有人告訴我,這是專門為烏鴉準備的。烏鴉在中國是兇鳥,是不吉祥的代表,但在日本,烏鴉是神鳥,是懂得感恩的好鳥兒。關于烏鴉的傳說是:烏鴉媽媽含辛茹苦養(yǎng)育了兩只小烏鴉,讓自己的孩子翅膀硬了,但烏鴉媽媽老了,病了,不能外出覓食了。這兩只小烏鴉從此守護著自己的母親,不斷叼來食物喂養(yǎng)烏鴉媽媽,這就是那個著名的“烏鴉反哺”的故事。
如今,我這個“80后”的爸爸已經(jīng)變成了五十多歲的老男人,曾經(jīng)的年少輕狂激情澎湃已經(jīng)轉(zhuǎn)為從容淡定,曾經(jīng)的胸中宏圖江山無限也不再入夢,即使心有不甘卻無奈華發(fā)催生,無可挽回的衰老已經(jīng)開始。
到如今,終于明白了人生的日子大多是在蹉跎和平淡中度過的:只因為有了后代,有了自己的兒女,有風華正茂的生命接力,有家族譜系的山高水長,突然感悟到孩子才是人生最大的收獲,最寶貴的財富。在人類生命的鏈條上,后起的生命總要繼續(xù)發(fā)展,不斷進化,于是便有了改變和超越。期待和注視自己生命另一部分的輝煌,收獲養(yǎng)育報恩的回報,似乎了成了老男人帶有悲情色彩的普遍心理。
自從我的眼睛花了以后,花鏡隨著年齡的增長也不斷提升度數(shù),100度,150度,200度……而這些花鏡,都是女兒從法國給我?guī)Щ貋淼?。小巧時尚的,是外出應酬時用的,大方樸素的,是晚上讀書時用的:先戴著100度的,后來換成了150度,而200度的已經(jīng)在抽屜里等著更新?lián)Q代了。
女兒用自己的細心,總想讓我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每年服裝換季,總有一件最適合的款式掛到我的衣柜,T恤衫,襯衫,而且非常合體,讓老爸的肚腩顯得不那么難堪。
在法國酒店小住的時候,一種硬皮的法式面包讓我贊不絕口,以至于回國后還念念不忘。女兒得知后,竟然特意買了那種面包粉,回國后為我親自燒烤。每當我的生日,必將有一份驚喜等著我,好看的錢包,領帶,皮鞋,一瓶正宗的法國香水,還有小心感冒,少抽煙,少喝酒,心平氣和,多活動,早睡覺等等的叮嚀囑咐,讓我感受到了來自女兒的親情愛意,我感到了莫大的滿足和幸福。
不可否認,伴隨著女兒回報親情的喜悅,還有父親角色的失落和遺憾,父權文化作為歷史的存在,已經(jīng)積淀成一種巨大的統(tǒng)治力量,它的精神內(nèi)核就是因為自身強勢地位派生出來的支配欲和威嚴感,不服從或者不尊重,都會帶來不快或懲罰性報復的出手。專制其實就是控制,就是壟斷,就是打擊摧殘你的不服從或者另一種觀點和己見,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演化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絕對服從,愚忠,不抗上,畏懼權力的時候,家庭中的父親,也因?qū)V苽鹘y(tǒng)文化的浸染演變成暴君式的人物。
即使到了現(xiàn)在,任何一個做了父親的人,似乎依然特別在意自己的意志意圖是否在子女身上得到了服從和體現(xiàn)。比如我就對女兒沒有按照我的意愿當兵,學習經(jīng)濟專業(yè)、在國外發(fā)展或者到駐外機構(gòu)謀職感到不舒服,不痛快。至于父女之間的對話,我總是端著長者,過來者的架子,居高臨下,出言不遜,不容反駁。
有一次在和女兒談到國外尊重個性,多元社會中的自由度這個命題時,女兒根據(jù)自己的觀察表達了不同的看法,當我實在沒有理由說服女兒服從我的觀點時,我就用了“放屁”這個詞兒,顯示了我無理卻又強悍得有理的惡劣。
這就是家長制,不管真理的存在,不分時間的演化,不看多元的現(xiàn)實,因為我是父親,因為我生養(yǎng)了你。這么說吧,國君和父親統(tǒng)治的地位不同,但兩者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老子天下第一或者唯我獨尊。不為別的,就為這個,所以只有我無限說話的權力,而且我說的就是對的,你必須聆聽,服從,感恩。
為什么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對感恩這個命題厭煩?為什么你對子女叨叨自己的坎坷和不易子女卻毫不領情?甚至,當你試圖繼續(xù)撫摸那個已經(jīng)長大了的孩子的頭頂時,繼續(xù)喋喋不休地教育他要如何如何時,子女表現(xiàn)出的反感加重的僅僅是你作父親的自尊受到的傷害么?
奧地利文學家卡夫卡有一篇著名的作品《致父親》。作家在寫給父親的這封長信中,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審父”意識,以至于人們評論說這是“令人最痛苦和最捉摸不透的文獻”。
信中,卡夫卡這樣描繪自己的父親:“你坐在你的靠背椅里主宰世界,你什么都罵,到頭來除你之外,就沒有一個好人了。在我看來,你具有一切暴君所具有的那種神秘莫測的特征。他們的權力基礎是他們這個人,而不是他們的思想?!闭媸且徽Z中的,入木三分。
回想我對女兒的教育,很多時候不也因為是“父親”這個人,而非父親這個人的“思想”力量的感召么。中國的封建王朝能夠延續(xù)幾千年,原因之一,就是歷代封建君主都能把“君臣”關系轉(zhuǎn)化為“父子”關系,讓臣子把自己當成“大家長”,并用這種模式塑造出更多的“小家長”,繼而刻出了兩種臉譜:對下如狼,對上如羊,不是暴君,就是奴才。
父輩文化骨髓里的東西就是專制專斷,難怪魯迅要寫作《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一文了,如果每一代人總是屈從畏懼父輩身上傳統(tǒng)勢力的強大,服從于這樣的威權而讓人格的力量一再弱化,孩子什么時候才能獲得自由的空間呢,難道也要等他們當了“父親”之后么?
誠然,感恩是人的重要品德。然而,父親作為施恩者,除了付出自己賦予受恩者生命或者養(yǎng)育之恩的善舉,還應當尊重受恩者的個性和選擇,容忍他的缺點和一時的迷失。其實,要想獲得真正的感恩,施恩者也要在不斷克服自己的人性弱點,并在不斷的人生修煉過程中感悟施恩者和受恩者的關系。都是人,而且都是平等的人,雙方應當在人世間尋求與他人的契合,在求諸他人之時首先求諸自身:我是否做到了?以此感化,引導,影響對方,如果施恩和受恩的環(huán)境總是不公平的,或者施恩者總想取代受恩者的理念,感恩就不會是內(nèi)心油然而生的回報,而異化成了一種必須履行的法律責任義務,甚至,有些家庭還要鬧到法庭上強制執(zhí)行。
正是有了這樣的反思,我現(xiàn)在也開始問我自己:我到底是一個合格的父親還是一個不合格的父親?世界上當然沒有完美的父親,正如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一樣。我既然為人父一回,就不能不認真地面對這個既形而上,又形而下的概念和角色,思考到我既是“子之父”,又是“人之父”的雙重命題,感悟到哪些是本能的舉動,哪些又應該理性地選擇,進而上升到這樣的認識父親和孩子,都是“人類中的人”,“獨立的人”。
女兒的新家裝修完畢之后,特意給我打來電話,讓我去看看她的家。那天,我換上了新裝,按照地址敲開了女兒家的門,嚯,140多平方米的房間寬敞明亮,歐式的家具,田野風光的油畫,無論是客廳還是書房,臥室,無不透露出高貴高雅又休閑放松的調(diào)性。
女兒畢竟在法國留學六年啊,從裝修的整體風格來看,既有路易十四時期英雄氣概的巴洛克風格,也有路易十五時期婀娜柔美的洛可可風格,還兼具路易十六時期簡明的新古典風格,法國宮廷和鄉(xiāng)野的氣息四處洋溢,何等了得啊。這當然歸功于女兒的審美修養(yǎng),也歸功于女婿留學英國的眼光和家族的實力。說實話,我有些激動,既為自己的女兒驕傲,也為我自己驕傲,還有點嫉妒。嫉妒什么,我也說不清楚。
最要緊的一點是,我管住了自己的嘴,我沒有對女兒女婿說:這一切來之不易啊,要好好珍惜啊,你們的爹媽不容易啊,不能過上小日子就忘了孝順了,要常回家看看啊。
客廳里掛著小夫妻二人的婚紗合影,沒有我和她媽媽的照片,這讓我多少有些失落。但轉(zhuǎn)念一想這是人家的家啊,掛誰的照片是人家的自由,我憑什么要把父親的形象也就是那個父權的陰影,帶到一個嶄新的天地里來呢,
除了贊美,還是贊美。臨別,我對夫妻二人重重說了這么一句:祝你們幸福!
編輯孫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