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嘴傻二哥

焦慶福

傻二哥姓沙，從小死了爹，沙二娘一個人把他和姐姐拉扯成人。沙二娘最疼這個寶貝兒子，每當(dāng)兒子出去玩回來晚了，沙二娘總要喊上街頭，“俺的二呀——沙二呀——”伙伴們便私下里取笑他，當(dāng)與他玩得不耐煩時，便學(xué)著沙二娘的腔調(diào)，“沙二呀——傻二”。后來，他便撇下了一個“傻二哥”的綽號。

沙塘村的池塘很多，起初大都閑置著，人們誰也沒想著用它做什么。傻二哥初中畢業(yè)后，主動承包了村頭的幾個池塘，村主任數(shù)著傻二哥的承包費(fèi)，喜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傻二哥從南方買來了甲魚苗，侍弄起甲魚來。村里人看到養(yǎng)甲魚有利可圖，也跟著養(yǎng)了起來。傻二哥越干越大發(fā)了，成了村里的首富。唯一遺憾的是，他找對象太挑剔，眼看二十八歲了，還沒找上對象。沙二娘著了急，為給兒子說親托了不少人。

俗話說，有心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年集這天，村主任的老婆沙嬸去趕郭爾集，湊巧碰見了傻二哥。沙嬸指著在布攤上選布的兩個姑娘說，“左邊那穿紅衣服的是這村王老五的閨女，給你說說怎么樣？”傻二哥連連點(diǎn)頭，臉上竟然飄滿了紅云的。

該當(dāng)沙嬸長臉，這個媒竟然做得順順當(dāng)當(dāng)。兩家很快就商量起定親的事，日子也選好了，就在二月初二。待到日子臨近了，卻發(fā)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傻二哥對他的婚事反悔了。這都是因?yàn)楹糜阎拥囊痪湓?，二柱子說，“你那媳婦是王老五家的二妮，這妮子左腮長有一顆淺麻子，小時候鼻涕常流到嘴唇上，丑著呢！”傻二哥一聽急了，細(xì)細(xì)地打聽了才知道，那穿紅衣服的女孩是三妮，沙嬸卻錯點(diǎn)了鴛鴦譜。傻二哥氣紅了臉，在街上邊走邊說，“我看中的是三妮，怎么變成了二妮？”

這話不知如何傳到了王老五的耳朵里，王老五氣得暴跳如雷，二妮也氣得直掉眼淚，非要退掉這門親事不可。沙二娘抓起笤帚，朝傻二哥背上就打，“你這臭嘴，也快三十的人了，什么時候叫我抱上孫子？”

沙二娘托沙嬸又去了二妮家。王老五的氣倒是消下來了，可是那二妮依然氣惱。傻二哥也終日不敢著家，好長時間都吃住在柱子家。正巧，傻二哥承包的池塘到了期，于是他交給了村里。到了二月初三這天，他偷偷回了家，卷了自己的行李，到上海打工去了。

傻二哥開始時做小工，掙的錢也不多?？墒撬芮擅睿鞣N活兒一學(xué)就會，人又有力氣，不久就能帶徒弟了。他所在建筑隊(duì)的老板叫黑子，人長得黑矮。黑子對傻二哥很好，傻二哥是唯一一個能從黑子那里支出工錢的人。他每個月留下自己的花銷，其余的便按時給沙二娘寄去。

打工的日子是很充實(shí)的，傻二哥本來也不是個肯有心事的人?？墒遣恢獮槭裁此鋈慌伦约洪e起來，一閑起來他就會想起與二妮那檔子事，一想起那檔子事就感覺心煩。沙二娘眼淚汪汪的樣子，讓他的心里酸酸的。他肯定，這樁婚事一準(zhǔn)成不了，二妮那丫頭還不早已氣瘋了！二妮也挺可憐的，她的淺麻子和鼻涕并沒有得罪誰，自己何苦那樣說人家，還不怪自己這臭嘴？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城里的妹子又俊又洋氣，可哪一個能看得起咱土氣的農(nóng)村人。如果學(xué)著別的打工仔，能在工地上找一個打工妹回去，也是不錯的。可是，這個工地上只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徐嫂，她兒子都已上大學(xué)了。

剛?cè)肭锏臅r候，黑子又招來一名打工女子，在廚房里給徐嫂幫廚。這女孩叫翠翠，說話的聲音很好聽，聽口音也是傻二哥老家那一帶的人。翠翠很愿意與傻二哥說話，但問到她的家鄉(xiāng)時，又總不言語。這讓傻二哥感覺好生奇怪。翠翠做的飯很好吃，常偷偷給傻二哥做了可口的飯菜。他有時想，如果二妮就是翠翠該多好，自己也不至于說出那樣的臭話，也不至于一個人在外面打工而羞于回家。

他的心事從來不瞞翠翠。他把那件事說給了翠翠聽，還發(fā)誓把自己的嘴巴把嚴(yán)。翠翠笑出了眼淚，卻發(fā)狠道，“傻二哥，你還有這么個充滿詩意的名字。你見過二妮臉上的淺麻？你見過人家嘴唇上流鼻涕？十足的臭嘴，活該一輩子打光棍！”

傻二哥當(dāng)真像變了個人，那張臭嘴不再亂說話，再加上他人很勤快，工友們也都很喜歡他。這天，工地上沒活，他開了建筑隊(duì)的三輪車陪翠翠去買菜。來到一個街口，發(fā)現(xiàn)前面圍了一堆人。傻二哥停下車，發(fā)現(xiàn)一個老大爺躺在了血泊中，兩眼絕望地望著眾人，嘴唇翕動著，“水——水——”圍觀的人們不停地嘆息，嘆息中帶著憐憫。

傻二哥拿過自己剛買的一瓶礦泉水，“誰有手機(jī)，快打120，救人要緊”。圍觀者面面相覷。

“圍在這里能救人？不是你娘老子吧？”傻二哥氣得脖子都紅了。一個小姑娘掙脫了爸爸的手，“叔叔，我去打公用電話!”小姑娘飛快地跑向電話亭，她爸爸遲疑了一下，也跟著跑了過去……

“好人呀，這就是雷鋒。”人群中有人感嘆。傻二哥把自己的三輪車停在了商店門口，跟著救護(hù)車去了醫(yī)院……

老人的子女們聞訊而來，纏住了傻二哥，“天底下哪有這種好人？學(xué)雷鋒呀，這社會誰信？人就是他撞的，就讓他拿錢。”傻二哥氣得脖子又變得通紅，嘴唇翕動著卻說不出話來……

徐嫂為此沒少數(shù)落了他，“你傻呀，為什么那么多人，無人去救，還不是顧忌這點(diǎn)！你那臭嘴不是挺有能耐嗎？怎么不說了？”

這件事讓他心里挺煩，雖然最后警察找到肇事者，給他洗清了冤屈。而翠翠的另一番話讓他有了更多的心事。翠翠告訴他，她想回家，不再外出打工了，這幾天黑子常去廚房，看人的眼色都不對勁。傻二哥一下子擔(dān)起心來。黑子初來上海時，為人還厚道，可是后來有錢了，便撇下鄉(xiāng)下的兒女，在上海買了別墅，還包養(yǎng)了一個小姑娘。如今，黑子竟然對翠翠起了壞心！

徐嫂回老家忙秋去了，廚房里沒人不行，因此翠翠沒有立刻就走。有一天早上，傻二哥不小心被一塊磚頭砸了腳，便從工地上回來了。當(dāng)他在工棚里剛躺下時，猛然聽到翠翠的尖叫聲。他從床上下來，一瘸一拐跑向廚房。廚房門已被從里面銷上。他鼓足了力氣，用右肩使勁撞去，門開了。白菜、蘿卜撒了一地，一個男人正扯爛了翠翠的上衣，惡狠狠地把翠翠壓在地上。他怒不可遏地沖過去，抓起那人的衣領(lǐng)，照臉就是兩拳，然后又朝下身踹去。過了好一會，那人才慢慢爬起。此人正是黑子，他用手拭去嘴角的血，狠狠地瞪了傻二哥兩眼，便離去了。

翠翠哭著撲到傻二哥的懷里……

翠翠決定走了，永遠(yuǎn)地離開這兒。傻二哥把她送到車站，大聲問，“你回去后，我們怎么聯(lián)系，你家在哪兒？”翠翠流著淚沒有言語，然后上了火車。徐嫂卻笑得神秘，也沒有言語。望著遠(yuǎn)去的列車，傻二哥暗暗地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翠翠，今生非翠翠不娶。

翠翠被欺負(fù)的事傳開了，工友們都擔(dān)心黑子的報(bào)復(fù)。他們告訴傻二哥，畢竟離家?guī)浊Ю铮脻h不吃眼前虧呀。

傻二哥打算到年底結(jié)了工錢就回家，再也不出來打工了。傻二哥掛牽翠翠呀，每當(dāng)翠翠顫抖的雙肩閃現(xiàn)在他腦海里，他總是狠狠地說，“奶奶的黑子，當(dāng)初若不是我的腳受了傷，我一定踹死他。”

一個飄雪的下午，傻二哥吃過飯回到宿舍，見幾個彪形大漢坐在工棚里，他感覺事情不妙，轉(zhuǎn)身就跑，卻被幾個人圍在了中間……

他躺在醫(yī)院里時，接到了沙二娘的電話。沙二娘說：“王老五想通了，王家二妮也同意了，等你回家來就把親事定下來?！鄙刀缧睦飦y糟糟的，翠翠的身影總是浮現(xiàn)在眼前。等到他的身體好轉(zhuǎn)時，他立刻買了回家的車票。

傻二哥回到家時，正趕上改選村主任。柱子多次鼓動他競選村主任。傻二哥心里掛牽翠翠，哪里有這個心情。沙二娘也不同意，“沙嬸正忙著給你說媳婦，咱咋能拆人家沙主任的臺？再說，就你那臭嘴，哪是當(dāng)官的料？”

選村主任的事，傻二哥還真沒放在心上。他每天思考著如何尋找翠翠，沒事時便去柱子家。這天，柱子媳婦炒了幾個菜，又從里屋拿來一瓶好酒。傻二哥心情煩悶，便隨意地喝了幾杯。柱子和他媳婦一個勁地夾菜、勸酒。傻二哥漸漸喝高了，話也多了起來。

柱子說，“你小子養(yǎng)魚有本事，干嘛一定出去打工？把你致富的本事抖落抖落，讓咱大伙跟你一塊致富，大家也會念叨你的好呀。”

柱子媳婦也在一旁幫腔，“那沙主任可真不是東西，他利用村主任之便，攤派魚飼料，又壓低成品魚的價格，真坑苦了村里人。要我看，你當(dāng)村主任比他合適！”

傻二哥喝著酒，一個勁地?cái)[頭。

柱子說，“傻二哥當(dāng)然有自己的考慮，其實(shí)人家沙主任也有自己的優(yōu)點(diǎn)，在村里威信高，上次選村主任選票就高?！?/p>

傻二哥一摔酒杯，“球威信，上次選村主任其實(shí)他是拉了選票，我娘還給他幫了忙，幫著他給村民送牛奶。他還許諾我娘，給我說媳婦，奶奶的，他給村里辦啥事啦？沙嬸的本事更大，竟把三妮說成了二妮！”

忽然，他的手機(jī)響了，是翠翠的手機(jī)號，她的聲音還是那么好聽。翠翠告訴他，她打電話問了徐嫂，黑子因人命案被捕了，估計(jì)這次再也逃不掉了。當(dāng)他正想問翠翠的地址時，翠翠又掛上了電話。

傻二哥嘆了一口氣，又端起酒杯……

幾天后，街上便傳出了一個順口溜：

沙家塘，黃大海，

當(dāng)著主任不結(jié)繭。

為選村官拉選票，

家家戶戶送牛奶。

家里蓋上小高樓，

村里負(fù)下冤枉債。

放著二哥你不選，

只為牛奶該不該？

聽到這個順口溜時，傻二哥就已知道是柱子搞的鬼，非要把他拉上競選村主任的戰(zhàn)車。不過，他的心在翠翠那里，哪里又稀罕什么村主任呢？

這個順口溜不知怎么也到了沙二娘的耳里，“沙嬸正為定親的事跑腿，咱可不準(zhǔn)跟人家爭村主任，人家還答應(yīng)把最好的幾個池塘包給你呢！”

“定啥親，不就是那個流鼻涕的郭爾集王家二妮，誰稀罕呢？”

沙二娘板起了臉，“你——”

這時忽然傳來敲門聲。傻二哥打開門，驚呆了，“翠翠，你怎么——”

“我就是那個流鼻涕、有淺麻的郭爾集王家二妮，大名叫王翠翠！”

傻二哥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你看我這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