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顏色詞“青”的色彩流變

王 杰

摘要：顏色詞是語言中用來描寫事物各種色彩的詞，是語言中詞匯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研究顏色詞，我們可以了解到其所具有的豐富的文化歷史，以及其中所蘊(yùn)含著的深厚的漢民族文化心理和感情色彩。漢語顏色詞“青”之詞義是語言模糊性的典型代表，但就“青”論青，恐怕很難徹底解決，往往只能停留在假設(shè)上。如果能對漢語中顏色詞匯的產(chǎn)生和演變作一系統(tǒng)研究，問題可能會比較清楚些。通過對顏色詞“青“的研究來闡述漢語符號系統(tǒng)對客觀世界的袁記功能，進(jìn)而可以從一個側(cè)面對漢語顏色詞進(jìn)行更深入的研究，

關(guān)鍵詞：青色；起源；演變：模糊性

《辭?！?1979年版)釋“青”為：①春季植物葉子的顏色?！豆旁娛攀住罚骸扒嗲嗪优喜?。”②黑色?！渡袝び碡暋罚骸柏释燎嗬??！笨追f達(dá)引王肅注：“青，黑色?！彼^“春季植物葉子的顏色”，想必應(yīng)指綠色一類。為何一個“青”字，既指黑，又指綠，況且還是兩種比較基本、差異很大的顏色呢?其中是否尚有他指?數(shù)義有否先后?其間關(guān)系又怎樣?本文試圖就這些問題作一膚淺的探討。

一、題引

“青”，會意字。從生，從丹。金文字形上面是個“生”字：下面是“丹”字，丹是井字之變。本義是藍(lán)色。在更早的金文中，“青”大都不作顏色解。然而“厥土青黎”中的“青”《辭?！芬玫摹渡袝び碡暋?，成書時問較早而注為“黑色”，讓人費(fèi)解。所以，《尚書·禹貢》中“青”的用法，是很值得重視的。《尚書正義，禹貢》“厥土青黎”條下的注疏：

孔安國：“色青黑而沃壤?！?/p>

孔穎這：“孔以黎為黑，故云色青黑?！?/p>

王肅：“青，黑色；黎，小疏也。”

可以看出，孔安國和王肅的注解有差異?？装矅?西漢)早王肅(三國)好幾百年，且是傳書的第一人，他并沒有說“青”具體為何顏色。

再看《禹貢》篇本身，其述及的古代土壤分為九等。名稱中用到顏色詞五種：白(白壤、白墳)、黑(黑墳)、赤(赤植壤)、青(青黎)、黃(黃壤)，正合古之所謂“五色”。這一點(diǎn)孔穎達(dá)在同篇“厥貢惟土五色”疏中也提到，有“東方青，北方黑……”云云。

根據(jù)上述理由，我認(rèn)為“厥土青黎”中的“青”字因王肅注而確定為黑色似乎欠妥。

二、上古時期漢語的“青”

古代經(jīng)籍中“青”等于“黑”的確證。似乎絕無僅有，相反，“青”“黑”各為五色之一，并列對舉使用的例證。卻俯拾皆是。如《周禮·冬官·考工記·畫績》：

畫繢之事雜五色：東方謂之青，南方謂之赤，西方謂之白，北方謂之黑，天謂之玄，地謂之黃。

很明白，“青”與“黑”截然不同。倒是其中“黑”與“玄”難分，唐賈公彥有疏日：“玄黑雖是其一。言天止得為玄天，不得言黑天，若據(jù)北方而言，玄黑俱得稱之?！?/p>

再選引幾條“青”“黑”對舉并用的例證：

五粟之物或赤或青或白或黑或黃?！豆茏印さ貑T》

有三青鳥，赤首黑目?！度＝?jīng)·大荒西經(jīng)》

自華以南，氣下黑上青……恒山之北，下青上黑?！妒酚洝ぬ旃佟?/p>

此外，《禮記》有“青陽”對“玄常”、“青旗”對“玄旗”、“青衣”對“玄衣”，凡七例；《墨子》用“青”凡五處，四處與“黑”對舉使用。其他“青”“黑”或“青”“玄”對舉的有：《呂氏春秋》十二例，《春秋繁露》二例，《漢書》十三例，《后漢書》六例，《論衡》二例。根據(jù)上述統(tǒng)計，大致可以確定上古“青”并不表示黑色。

古有所謂五色——青、赤、自、黑、黃，今也有所謂三原色——紅、黃、藍(lán)。黑白且不論，余下的能否建立起一一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呢?紅——赤，黃——黃，當(dāng)然沒有問題。那么，藍(lán)呢?我認(rèn)為，正好虛位以待：青。

“藍(lán)”字初義并不指顏色，而是植物蓼藍(lán)，故《說文》日：“藍(lán)，染青草也。從草監(jiān)聲?！贝蟾乓驗榭梢詮闹刑釤捜玖系迩?，遂轉(zhuǎn)用以指“青”色，這也可算作一條重要的逆推例證。

我們還可以從先秦兩漢古籍中找些佐證：

終朝采藍(lán)，不盈一囅。鄭玄箋：藍(lán)，染草也。孔穎達(dá)疏：藍(lán)可以染青?！对姟ば⊙拧~藻·采綠》

青，取之于藍(lán)而青于藍(lán)。《茍子·勸學(xué)》

可見，“青”作為原色而言，基本指藍(lán)色；綠是間色，也可包括在“青”色之內(nèi)，

請看古文獻(xiàn)“青”用作綠色(春季植物葉子的顏色)或與綠有關(guān)的例證：

青謂之蔥。《爾雅·釋官》

綠竹青青?！对娊?jīng)·國風(fēng)·衛(wèi)·淇奧》

青青之麥?！肚f子·雜篇·桑楚》

這兒，“青青”指茂盛貌，但與綠色也不無關(guān)系，近似今之形容莊稼“綠油油”之類。

“青”與“黃”對舉的有：

青黃雜糅，文章爛兮。《楚辭·九章·橘頌》

青黃而文之。《莊子·外篇·天地》

目不見青黃日盲?！墩摵狻e通》

可見，上古時期的青和綠色關(guān)聯(lián)也較密切。

三、中近古時期漢語的“青”

自魏晉南北朝起，典籍詩文中用“青”指黑色的例證漸多。

上文所引王肅注“青，黑色”，明確以青代黑。該例證有兩方面的意義：“青”在當(dāng)時已肯定有代黑色的用法了；“青”指黑的用法并不普遍，即在人們心目中青并不完全等于黑(程度上和范圍上)，所以有注的必要。下面再舉幾條晉以后的例證：

晉人阮籍有以“青眼”“白眼”區(qū)別待人之典(《晉書·阮籍傳》)?！鞍籽邸敝秆郯住！扒嘌邸本蜐h民族而言，當(dāng)指眼黑。(漢族人眼珠即使非純黑，也當(dāng)屬黑一類。)

《晉書》雖為唐修，這典故卻估計不至于是唐人杜撰的(梁昭明太子也有“阮籍變青灰”句)。幾經(jīng)流傳，更說明“青”指“黑”的用法已較普遍。

但指藍(lán)或綠的用法仍很普遍：

柳青桃復(fù)紅。晉，謝尚《大道曲》

青，東方色，四時春為青陽。梁·顧野王《玉篇》

山出丸色次玉石，一曰青，二曰赤，三曰黃，四曰白，五曰黑，六曰綠，七曰紫，八曰紅，九曰紺?！段郝浴の魅謧鳌?/p>

金者五色，黃金、白銀、赤銅、青鉛、黑鐵。《漢書·食貨志》(唐顏師古注)

銅器入土千年純青如鋪翠。宋·趙希鵠《洞天清錄》

元、明、清的情況總體上也如是：

青亞姑(上等深青色)、你藍(lán)(中等深青色)、屋撲你藍(lán)(下等如水樣帶石渾青色)。元·陶宗儀《輟耕錄》

四、現(xiàn)代漢語中的“青”

現(xiàn)代漢語“青”基本上仍有藍(lán)、綠、黑三義。例如：

藍(lán)色：藏青、蟹青、青灰色(均是布料顏色)；

綠色：青草、青苔、竹葉青(蛇名，蛇呈綠色)；

黑色：青布、青布褂、青布鞋(據(jù)說福建、山東、河北、江西、東北等地說“青色”就是指“黑色”)。

我們也可以從一些現(xiàn)代小說英譯本中找些比較例證：

青衫黑裙。葉圣陶《倪煥之》

英譯本為：blue(藍(lán))blouse and black skirt，

青袍。葉圣陶《倪煥之》

blue(藍(lán))gown，

蒼空和青山、綠野之間……吳強(qiáng)《紅日》

……between the blue of the sky and the green(綠)of hilland fields，

紅布、灰布、青布和格子布。周立波《暴風(fēng)驟雨》

Red,grey,black(黑)and checkered，

從以上例證中，也可以看出“青”與黑、藍(lán)、綠以及蒼等的錯綜復(fù)雜關(guān)系。但不管怎么說，不管是古是今，“青”字都能用來指藍(lán)色，《辭?！丰屛闹胁涣性摿x項，恐是不妥的。

還需要指出的是，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單獨(dú)把“青”作為一個詞來表示顏色的用法已不多見，常見的是在合成詞中與別的顏色詞索配用或在實物名詞中充當(dāng)顏色詞素，如“青翠”、“青綠”、“青蓮”、“青紫”、“青苗”、“青蛙”、“青菜”、“青天”、“青衣”、“青魚”等等(現(xiàn)代漢語中不作顏色詞素解的“青年”、“青春”等不計在內(nèi))。另外，就是在幾種顏色詞對舉并列結(jié)構(gòu)中使用，如“綠水青山”、“青山綠野”等，其中的“青”與“綠”實是異詞同義，只是修辭上對仗、平仄或避免重復(fù)的需要，或僅是一種沿用而已。

五、結(jié)語

通觀漢語中的顏色詞，象“青”這樣兼指兩類乃至兩類以上差異較大之顏色的基本詞實為特殊現(xiàn)象。使用古漢語的人最初顏色的分辨概括程度如何，這兒暫不探討，只能就“青”所含的藍(lán)、綠、黑三個義項的相互關(guān)系及其流變原因作初步解析。

青，上古作為五色之一，最初代表的是一個區(qū)域

→黃→綠→藍(lán)(青)→黑→

即從綠(包括綠，實心點(diǎn))到黑(不包括黑，空心點(diǎn))的區(qū)域，顏色漸深。

這是廣義上的“青”，所以也可以指綠色。

另外，狹義上的“青”又只表示一個點(diǎn)，即今之藍(lán)色(暫標(biāo)為青1)?！扒唷敝?綠，猶如赤之有赤絳，是概念上的種屬關(guān)系。所以。我們說“青”在上古主要指藍(lán)，兼表綠色，這并不矛盾。

那么，“青”又怎么會有黑色的意思的呢?實際上“青”作為一個區(qū)間。與黑搭界，但并不包括黑。但值得注意的是，青與黑之間并不象青與黃之間，有“綠”為其分水嶺。理論上，青1可以逐漸加深為：青1，青2，青3……

→●青1→●青2→●青3→……黑→

雖不等于黑，但已相差無幾了?！痘茨献印匪^“染者先青而后黑”大約就是這個意思。

這時，如果有個什么媒介，這一步之差是極易跨過的。這媒介，當(dāng)是“蒼”、“玄”、“黛”之類顏色詞。

“蒼”。古代和“青”互用的例證很多。比如，《漢書·天文志》“蒼比參右肩”，《漢志》相應(yīng)之處則作“右肩青比參”。還常有用“蒼天”代“青天”的。“蒼”也常作淺黑色解，如古之稱奴為“蒼頭”，就是黑色義。

“蒼”的范圍大約是：

青→●蒼←黑

“玄”本屬黑色無疑，常替“黑”與“青”對舉，如前文所述。但《辭?！氛f它“也指高空的深青色”。就“青天”“蒼天”“玄天”而言，都常用作“天空”之代稱，并不著重于色彩明暗的差別?！镑臁币踩绱?，本當(dāng)屬黑，然也常常與“青”互用或配用?？赡芫?/p>

因為諸如此類的通用之例，“青”才借用以指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