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衛(wèi)東
之所以說是“再思考”,因為以前有過這方面的思考。2004、2005年,我先后在《教育時報》《江蘇教育研究》發(fā)表《關于“課改課”的六大“勘誤”》《小學語文教學:怎樣的“綜合”才有價值》兩篇文章。前文我所指的第一個“誤”即“弱化‘科別,無限綜合”:“學科界限不應是實線和直線,而應是虛線和曲線;學科學習應對超越學科框架的綜合性學習予以支持和保護。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任意弱化‘科別即學科間的差異,無限模糊學科界限?!駝t,還有什么必要進行學科學習?”后文我提出,小學語文教學進行學科綜合理應秉持幾個原則,如必要性原則、背景性原則、控制性原則、“中距”性原則、回歸性原則,分別談及其他學科內容的“引進”要考慮有無必要;要使之成為課文或某些知識點教學的背景:要在用時等方面有所控制:要讓它與學科知識本身保持適當?shù)木嚯x;最終還要回歸到語文思維、語言感悟等的教學之中……
對于新課程實施中各種問題的分析,我們不必定于一尊。但對上述的學科教學中其他學科內容如何“介入”的問題,我們理應達成一定的共識,否則就很可能出現(xiàn)諸如面面俱到、面面俱不到或者看似熱熱鬧鬧、實則低效無為等現(xiàn)象。當然,形成“共識”是一回事,在實際課堂中,使這些“共識”得以落實又是另一回事。今天,我們還是常??吹桨涯硞€學科上成“四不像”的情形。由此看來,幾年之前已經(jīng)為我和其他同仁所關注與論述的一些問題至今雖舊猶新,還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
也很巧,前幾天我聽了一堂初二語文課,上的是鄒韜奮《我的母親》一文,是第二課時。執(zhí)教者是一位40歲左右的教師,學校骨干,全國優(yōu)秀班主任??陀^地說,這堂課上得還可以。但我感覺,它也暴露出一些值得商榷的問題。如,請全體學生家長來聽課;在課的后半段。讓學生起立,閉目仰面,手捫心口,數(shù)次齊誦:“爸爸媽媽,你們辛苦了,我愛你們!”還安排了一個“拓展延伸”環(huán)節(jié),要求學生回家后,與家長共同完成“親情互動作業(yè)”,其中包括了解父母親平時的辛勞情況,為他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等等。
也許有人會認為,這些是整堂課中最出彩、最能彰顯人文精神的地方,應為此喝彩。持此觀點的可能不少,只要上網(wǎng)搜索關于這篇課文的教學設計,就會看到許許多多諸如此類的教學環(huán)節(jié),譬如,有的以韓紅的《天亮了》引入,有的以《媽媽的吻》結尾,更有的在整堂課中以滿文軍的《懂你》為“背景音樂”……執(zhí)教者不惜花大氣力渲染“母愛”旋律,凸顯“母愛”主題,他們或許會想,只要讓學生能進入或沉浸于這一旋律或主題之中,能喚醒或加深他們對父母血濃于水的親情、報答養(yǎng)育之恩的真情,課堂教學再怎么著都是成功的。
何止于這些,把“親情語文”上成情感教育課,把有倫理或道德意蘊的課文上成“做人課”,把有關自然現(xiàn)象、人類發(fā)明等內容的說明文上成“科學課”……如此的事實不一而足,借用一部著作的標題,我把它們比作是語文學科自身“湮滅的輝煌”!
在這樣的“境脈”下看這堂課,我們自然會感到它是“有所自”(有來由)的,同時似乎也能觸摸到教者有所猶疑的教學心態(tài):一方面他牢牢地抓住母愛主題,積極調動相關因素。甚至還動用了一些當下語文課中屢見不鮮的“煽情法”;另一方面,又并未很長時間把文本拋到一邊,另起爐灶,而是在大部分時間里分析、把玩文本“選取典型事例”、“注重細節(jié)描寫”等幾個特點。可見,比起那些教學理解有所失準、教學經(jīng)驗不免膚淺的教師來說,他確實比較成熟。
但我依然對他的一些“非語文”的做法不敢茍同。除了因為他把學生家長請來、布置“親情互動作業(yè)”,等等;也因為他把三個教學目標之一鎖定為“情感目標:讓學生聯(lián)系自己的生活體驗,體會母愛的真誠無私,培養(yǎng)他們對父母的感恩之情”。而對這一“目標”不贊同,又不僅因為如此表述不妥當——這不是教學目標的正確表達方式;更是因為(從“目標”的內容看,)它其實已然成為一種德育課目標,或者說是班會課目標。為這樣的目標所驅使,教師有意無意中就會扮演“德育教師”或“班主任”的角色。
學校要實現(xiàn)全員育德,那么語文教師扮演“德育教師”的角色又有什么錯呢?依我看,這里至少有兩個問題:其一,要觀照教育行為所發(fā)生的情境,通俗地講,“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在非德育的學科教學情境中。教師不應越俎代庖去做狹義的德育方面的事;其二,學科中的“德育”是不宜直來直去、“赤膊上陣”地實施的,更不能丟開語文教育的任務去“另搞一套”,滲透、浸潤、熏陶、體悟、習染、“派生”等等才是它的正途。要不然,我們的任一學科課堂庶幾都可以生硬地直白地來一番“布道”,因為,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說,某一學科里面絕不存在任何德育的因素。
由此觀之,這位老師今天是在語文教學的情境中,這種情境決定著他的學科教師而非德育教師或班主任的角色(身份),他要(引導、帶領學生)達成的是語文教學的目標,他要為這一目標下的相應的教學任務所驅動,要勝任這些任務的擔當。如果上述判斷或論述是正確的,那么,諸如請家長參與、做“親情互動作業(yè)”之類的教學環(huán)節(jié)就不妥當、不合切。理應加以反思與調整。
情境改變,角色存異,目標有別,任務不同。這些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按理說,我們也不應苛求這位老師和他的課,或者說,不必要求他在開展和完成了一些班務活動之后“搖身一變”,以“純粹語文教師”的形象“呈現(xiàn)”在課堂里——人在情境中“呈現(xiàn)”,他所“攜帶”的常常不是個體性情的某個“截面”,而是它的整體。但從最優(yōu)化教學的邏輯起點出發(fā),還是應該給他一點建議的。
我認為,最好的建議莫過于于漪老師所說的,“我追求教學目標的單一、明確,重點突出,不拖泥帶水。以目標為主宰,對教學內容進行取舍和詳略的處理,舍得割愛”。語文課就是要追求“語文的目標”——這是所有語文課共有的、本體的、也是最重要的“單一的、明確的目標”?!扒楦心繕恕笨梢杂心酥翍撚?。但必須納入“語文目標”的框架之內,是“語文中的情感(目標)”。還是就《我的母親》一文的教學來說吧,“培養(yǎng)學生對父母的感恩之情”就不在前述的目標框架之內,而“引導學生在語言的咀嚼、細節(jié)的品味等的過程中,感受母愛的無私、偉大,進而促成他們對親情的認同、理解、感悟”,如此表述則較為得體。當然,怎樣表述還是其次的,關鍵是,這樣一來,原有的某些教學環(huán)節(jié)就會實現(xiàn)“轉向”——轉向于對文本本身更深入的沉潛、更精到的解讀,而事實上,這篇作品為師生“預留”著很大的沉潛與解讀的空間。如此“轉向”想必也會使得學生的情感“潛滋暗長”。不斷走向豐富,走向更高境界。
而這樣的轉向又正是對語文學科特質,對語文教學本身的回歸!
某學科的本體目標(個性目標)與各學科共通的目標(共性目標)的厘定和廓清確實不容易做到一清二白,這是一個難點,也是魅力之所在。要在難點中尋獲魅力,我以為,至關重要的一點是,要有堅定不移的、“任爾東西南北風”的學科意識。
對語文教學而言,就是著名小學語文特級教師王崧舟先生所極力倡導的“語文意識”?!罢Z文意識,就是關注文本‘怎么寫、‘為什么這樣寫的意識。也就是說,對語言要多一份敏感,多一點警覺,還要多一點自覺的審視和叩問。”“這是其他學科教師不教的,語文教師不去做,還指望誰去做?”“摳詞,這是語文教師的事”……字里行間,可以讀到一位優(yōu)秀的語文教育工作者強烈的憂患意識、警惕意識,特別是“守土有責”的擔當意識。為此,我們必須“確認”自己所在的學科情境,明晰自己的專業(yè)角色,咬定自己的行為目標,擔負自己的分內任務。
五年前,我在那篇《關于“課改課”的六大“勘誤”》一文中真誠地寫了以下一段文字,現(xiàn)在,我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
誠如葉圣陶先生所說:“教育的最后目標都在種種境界的綜合,就是說使分立的課程能產生的影響糾集在一塊兒,構成了有機體系的境界,讓學生的身心都沉浸其中?!毕鄬τ凇敖逃淖詈竽繕恕薄,F(xiàn)時的學科教學還只是一條路徑,但這條路徑必須是清晰的、相對獨立的,即不管最終怎樣“綜合”,它都要體現(xiàn)學科的鮮明特征。如語文科要致力于學生語文素養(yǎng)的形成和發(fā)展。使他們獲得現(xiàn)代社會所必需的語文實踐能力。這是一個基本原則和先決條件,也是優(yōu)課與劣課的一道“分水嶺”。葉老所謂的“糾集”,依我的理解,必須建立在較為堅實的分科教學基礎之上;而在學生那里,它是一個無形的、不自覺的和漫長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