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玉看玉

楊英光

頭晚聽說第二天要去右玉看玉，我還真有點半信半疑，因為我就是雁北人，早些年我也去過幾次右玉縣，可從沒聽說過右玉有玉，現(xiàn)在怎么就跑出玉來了？朋友說，別猶豫了，有沒有去了就知道了。

從大同出發(fā)，一路映入眼簾的不是車水馬龍，煙塵飛揚，天空灰暗，就是灰黃，除了灰黃，還是灰黃。一片單調的煩人的灰黃顏色，涂抹著高天闊地，也染得我的眼光一片灰黃。中途路過左云縣，再拐上一條爬坡路，右玉縣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因為我知道，左云與右玉的分界線就是黃和綠，鬧和靜。左云有樹，多在路邊；右玉有樹，滿山遍野。左云有草，星星點點；右玉有草，一望無際。左云煤多，好不熱鬧；右玉煤少，干凈里還有點清靜。午前抵達右玉或許是天意，也是無意中的最佳選擇：空曠高遠的藍天下，山上、坡上、溝里、灘上、河邊，到處都披著綠，綠的上面點綴著白、黃、黑，白的是羊，黃和黑是牛，偶爾還夾著幾條狗。它們并不知道我們要來，牛依然悠閑地啃著草，羊與伙伴打鬧著，和母親親昵著，狗與野兔追逐著。溫柔的陽光早已將右玉虛化成一幅高調攝影照。更奇怪的是，大片的綠細分成了淡綠、油綠、墨綠、翠綠、鵝黃綠、鸚鵡綠……這些濃淡老嫩不同、深淺明暗不一的綠，再加上高低錯落、明暗對比，構成了一幅罕見的、層次感特別分明的高原風情油畫。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一種顏色驚呆、震撼，第一次被一種風景感動。這那里是雁門關外、塞北高原，我簡直懷疑自己到了北歐唯美自然風情的阿爾卑斯。朋友問我，好看嗎？我說，不僅好看，是太美了！朋友告訴我：看綠，特別是極目遠眺那郁郁蔥蔥的綠可以治療近視眼，甚至還能預防視疲癥，陶冶性情，延緩感情的衰老。他還有根有據(jù)地說，綠色代表和平，代表信仰，代表希望，生命之樹常綠嘛！望著那充滿陽光、飽含希望的綠，我早已忘了來右玉看玉。

吃過中午飯之后，朋友帶我們去南山公園。南山公園坐落在右玉的東南面，我提議步走上去，朋友說，下午還要去好幾個地方，我們還是坐車去吧。驅車登山，穿過一片又一片樹林，盡管車開得很慢很慢，但還是驚跑了野兔，嚇走了松鼠，打擾了一對談戀愛的狍子。我問朋友，這些狍子是人工養(yǎng)的還是野生的？朋友說，都是野生的，這幾年，由于縣里加強了管理，禁止守獵，野生動物越來越多。咱們這是開著車，如果步行，它們才不怕你呢。當我們站在山頂?shù)臎鐾ど?，極目遠眺，藍天、白云、青山、綠水都向我招手，我不由得想起了王羲之的《蘭亭序集》，我有點情不自禁，突然大聲地背誦起來：“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庇矣竦脑剖遣粍賸尚叩纳倥米∥胰绱舜舐暤母锌?？她想躲閃，卻一不小心跌進了山的懷抱，把山谷跌成一片氤氳。山笑了，把笑臉迎向朗朗晴空，迎向我們，我一抬頭，便承接住山的明朗和活潑，窺見了云的飄逸和灑脫。于是，我忍不住把笑臉迎向山，迎向藍天，迎向大自然的和煦溫馨。

從山上下來，朋友領我們走進了剛剛建成的右玉植樹造林紀念館。聽著講解員的講解，看著沒掛上多久的照片，瞅著有了年代的種樹植草的工具，我便突生超驗之感。我似乎聽到了明代詩人王越云游至此的吟詠：“雁門關外野人家，不養(yǎng)蠶桑不種麻。百里并無梨棗樹，三春哪得桃杏花。六月雨過山頭雪，狂風遍地起黃沙。說與江南人不信，早穿皮襖午穿紗?！蔽曳路鹂匆娏藙偨夥诺挠矣?，“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白日點油燈，黑夜土堵門。十年九禿頭，洪水遍地流，風起黃沙飛，十年九不收。”我第一次認真耐心地聽完了一個簡單完整而又非常感人的故事。簡單是因為故事起源于種樹，主題是種樹，情節(jié)是種樹。完整是因為不是一個時期，也不是時有時無、斷斷續(xù)續(xù)，這個故事從開篇到今天已延續(xù)了將近６０年，半個多世紀，不管路多遠、多難走，但素有忠勇的右玉人前行的腳步始終沒有停下。感人的原因也很簡單，一個貧窮縣，人口不到１０萬，開始種樹的時候，也不知道多會兒才能乘涼，甚至明知道自己看不到結果，也義無返顧，镢頭加窩頭，覺悟加義務，苦干加實干，耐住了清貧，守住了寂寞，終于把一個不毛之地變成了綠樹成蔭、鳥語花香、空氣清新的塞上綠洲。故事里的主人翁幾乎受到了所有參觀者的崇敬與敬佩，甚至是敬仰，為什么呢？是因為故事的主人翁不是一個人、一群人，它是建國以來１８任縣委書記和１７任縣長，一屆接一屆，一茬接一茬，始終不察言觀色，不左右逢源，不偷奸取巧，不理會嘲笑，不哭窮求告，不相信“政績工程”，只相信“愚公移山”，只尊重客觀規(guī)律，只為了信仰，只盯住“綠化”不放。

這是一個簡單的高度，但大多數(shù)人做不到。

這是一種境界，一種對國家的忠誠，對社會的老實，對人民的大愛。

這是中國共產(chǎn)黨基層領導的成熟。

這更是一種文化、一種氛圍，一旦形成了這種文化、氛圍，不成熟的人在這里就沒有了表演的舞臺。這種文化、氛圍，或許還能把不成熟的人變得成熟。

右玉人正是靠這個高度、這種境界、這份忠誠、這份老實、這份大愛、這種成熟、這種文化氛圍，不僅使右玉擺脫了貧窮，而且把右玉變成了“綠”的海洋。

緊接著，我們參觀了水庫和一個養(yǎng)殖場。在回來的路上，我們從一個剛建成的新農村中間穿過，所謂新農村，最顯眼的依然是綠，新修的街道上綠樹成蔭，兩旁住房前鳥語花香，三三倆倆的婦女坐在花池邊，邊擇菜邊嘮家常。老人們在柳蔭下有的下棋，有的和孩子們嬉戲著，剛剛從野外歸來的牛兒、羊兒高興地叫著、跑著，尋找自己的家門。他們的生活看起來簡單，卻很富足。他們同時享受著陽光與綠蔭，廉價而又優(yōu)雅，熱烈而又和諧。看來富裕并非熱烈、和諧、幸福的唯一動因。

我們原想看完右玉就回大同，可不知為什么，在向縣城返回的路上，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說，今晚不回了，就住在右玉吧。誰知，跑了好幾個酒店，回答都是客滿。正當我們發(fā)愁時，一個騎摩托車的年輕人走過來說他帶我們去一個地方，我們跟著他出了縣城不遠，來到了一個園林式的別墅區(qū)，一問，一座能住七八個人的別墅，一晚只收１０００元。我的朋友要付騎摩托人帶路費，卻沒想到，年輕人笑著擺了擺手走了。在這里，晚飯全都吃的是當?shù)丶兲烊惶厣?，最出名的是“鹽煎羊肉”、“右玉羊雜”、“莜面栲栳栳”、“豆面抿圪蚪”、“燒土豆”、“烤玉米”，這些食之難忘，思之垂涎的飯菜把我們一個個撐成了圓肚。夜晚，我們漫步在干凈靚麗的街道上、廣場上，看不到車如水、人如織，感覺到的是舒暢和安寧。其實，何止在夜晚、縣城里，只要是任何一個時間，在右玉任何一個地方，你只要收住匆匆的腳步，給你的就是樸實、善良、豪爽、浪漫和舒適，是詩意的棲居，是心靈的回歸。

第二天，我們在回大同的路上，朋友問我，在右玉看到玉了沒有，我說看到了。其實，我早就明白了朋友帶我到右玉看玉的真正含義。

右玉人依靠“道”的智慧，“德”的力量，在創(chuàng)造綠的同時，還建造了一座供奉國家民族精神血脈的圣殿——右玉的意義遠不止是一個“綠”字，而是承載了中華文明綿延千秋的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