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守仁
北京站鐘樓,分針神經(jīng)質(zhì)地一跳,迸發(fā)給我一個美妙的時刻:5點10分。
30分鐘后,我便可以推開那扇米黃色的屋門,這正是玉蓉比丈夫和孩子提前回到家的時刻,屋里只有玉蓉一個人,順理成章,比計算好的還要解得風情。
開門的玉蓉見到從天而降的我,眼眸會晶晶一亮,粲然一笑的。如同出站前地道口的那排霓虹燈:“歡迎您到北京來”。
決不能再猶豫,再文質(zhì)彬彬了,我要展開雙臂,一言不發(fā)地摟緊她,抱緊她,用力愛護她。我要肆無忌憚,要暴發(fā),像她信里點醒我的,把積攢在胸中火山一樣的熱情噴瀉出來,把她整個兒燒熔在巖漿里。
我熟絡(luò)地穿越著站前廣場。
北京對于我不再是一堆高大的建筑,一堆宮廷歷史和看不見的政治糾葛……它具體化了,有了體溫,有了豐盈,有了呼吸,有了幽幽的暗香。我的嘴唇,悄悄咂動一下,北京已經(jīng)可以品得到了。
也不再有初次進城的惶惑、茫然,我裹了滾燙滾熱的胸膛,躊躇滿志地直奔9路公交站。
有幾百路汽車電車的大都市,眼前我只認識9路,它就像我家的車或者她家的車一樣親切。
但它沒什么感覺,沒感覺到我的到來,它還在未知名處游蕩。無論如何張望,都遲遲不肯露面。我百無聊賴,隨手在衣袋里摸索著,紙頁的手感讓我忍不住又掏出它來,再看一遍。
“玉蓉這幾天犯了懶病,什么信都懶得寫。她要我代為致意,希望你搞的項目早日成功……”
這信也有點溫度,底下,一盤火燒烤著,紙變形著,變色著,但沒有燒著,沒有燒起來。
本來是寫給玉蓉的信,我企盼著的是那種火山熔巖一樣的回信,還有她娟秀的筆跡,但收到的卻是她丈夫鐘一樂回的信,字是公文式的,語言是歐化的句子,并且閃爍其詞。針對我同玉蓉的微妙關(guān)系發(fā)了些議論,卻是摸棱兩可的,可以這樣看,也可以那樣讀,橫豎都行得通。然而我不敢橫行,我?guī)砹?,想向玉蓉問個明白。我與玉蓉擁吻之后,我就得問清,發(fā)生了什么事,鐘一樂怎么那樣說話?心里有了底也好應(yīng)對自如。
9路公交終于搖晃著來了,車里不知塞了多少人,把它壓得東倒西歪。人們等不及靠站,就一窩蜂涌過去,個個都急呀,似乎都有一個美妙的時刻在等待。我反倒被拋棄在后邊。我怎么能被拋棄呢?我可是風風火火從千里之外趕來的。我緊走幾步,也跑入潮流中。這時車門開了,淡忘的都市氣息臺風一般席卷了我。我身不由己,只能把一切交給別人安排。我知道,他們一定得把我擠上車。
終于,車又搖晃開了。人欲橫流的站前廣場,筆直地指向高處寬闊空間的鐘樓,都在晃動中被推開去。
鐘樓又眨了一下眼,逗弄我:還記得上次離京時的心跳嗎?比我的心跳還快,那叫怦然心動。
我已經(jīng)落座了,心還沒帶著,整個人,像在替誰坐車。剛上車人們的騷動、車廂里的擁塞、喧鬧,都像隔了一層,似乎是另外一個世界。我的心呢?帶來沒有?帶了來的,也是一種陰霾天色,既不晴朗也無風雨。
北京,就在這樣的氛圍中輕輕動起來,先從昏暗中亮起的霓虹燈管,變成了字體,光明的字體,然后搖身一變,巍峨的鐘樓從月臺頂上徐徐轉(zhuǎn)出,拋向空中,指針、數(shù)碼、漢字,結(jié)構(gòu)出一個神秘的坐標,它不經(jīng)意地眨了一下眼,——對,就像剛才眨動的那么一下,驀地提醒了我,我的腹腔空空落落,被摘掉了哪件內(nèi)臟?自從玉蓉鉆進我的懷抱,我們已經(jīng)融為一體,夜里縱身一躍后,就留在那兒,再沒有起來。我走了,這種別離無異于做一次剝離手術(shù)。
這種疼痛一定類似剖腹產(chǎn)。我是個男人,卻霎時體會到了剖腹產(chǎn)的那種生生撕裂。不打麻藥的手術(shù),不用器械的手術(shù),就是這樣的撕裂。
鐘樓從9路公交車的后窗口消失了。同樣的消失,如同從列車窗口消失一樣無情,緩緩地卻是不可動搖地分離。
行進,總是邊走邊以自己的速度在重復(fù)拋卻記憶。記憶總不能沒有重量,總在劃出拋物線。公交車的窗口像電視屏幕,不停地出現(xiàn)新的畫面:建國飯店,立交橋,大北窯……蕩起的塵頭緊緊追隨著,很薄的霧,都市的霧,一團吃一團。
公交車雖然只在都市同一路線上循環(huán)往返,但也是塵垢滿面,一身倦怠,與那些穿山越嶺的特快直快列車同樣的行途迢迢。
我和玉蓉的情感也有許多驛站,我們的交往也經(jīng)歷過長途跋涉。目前,是公交車的一站,還是北京站的終點站?情感是天氣,千變?nèi)f化,或者一會兒是臨時終點,一會兒只是招呼站。
公交車駱駝一般,不停地往身上負載。這是標準的上下班時間,車越來越多,站與站之間的時間越拉越長。近六點了,公交車不吭不哈地任人上得夠滿,然后,很有涵養(yǎng)地順應(yīng)著馬路上首尾不斷的車流緩緩行進,就像踱步。我與玉蓉一定是黃土高原這座城市里最早相隨了踱步的男女,可我們是隨意的,散漫的,心里不急的。而它則是不得快的,被夾死的。沒有空隙沒有頭尾的車流像一條流水線,傳送著許多的車輛,緩緩行進,等待著卓別林式的人物在每輛車的屁股上擰一下。
各種各樣的汽車全部被剝奪了意志,何況車里頭的乘客呢?
我沒有了意志,只能捱著。臨出站的興奮,被擁擠的人頭與混濁的體味消解著,我看著前后許多牌號不明的公交車,想著,不定那個窗口就會露出鐘一樂白凈的臉。我們將前后腳同時上樓。看起來,生活自有規(guī)律在,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我渴求的見面方式,美妙的設(shè)想,原來只是下雨天激發(fā)的水蘑菇,沒漂多遠,就“啪啪”碎了。
碎了的蘑菇是一地的尷尬。那些碎片,帶了幻影落地,過程顯著無奈。
幾年前在小縣城也曾有過這樣的水蘑菇,這樣的破碎。
我往她的單身宿舍走時,也曾心跳過,也曾喜悅過。
——玉蓉,玉蓉!
路過后窗口,我先喊了一聲,敲了敲窗子。
盡管拉著窗簾,但我熱絡(luò)的頭腦還是從薄薄的窗簾看透了融融暖色。事后,我才意識到,隨著那一聲敲窗,那窗簾似乎有一個恍然靜下來的過程。風突然停了,比起風,要不容易覺察。
屋里沒有動靜,或者準確地說,是屋里沒有了動靜。本來也該是我能想到些什么的,但我太被設(shè)計的游戲迷惑了。自信地站在窗外等著,沒有走開。
良久,一角窗簾才被撩起,露出她紅潤的臉色。白白的玉蓉,平常少有那樣的紅,我竟以為是午睡的結(jié)果,被那霞色美麗了一下,我眼前一亮。多久,我才想到,她是為了掩飾什么,才倏忽一笑的,可當時,我只看見那種帶了霞色的笑,很迷人。
——打羽毛球去!
我竟不知為什么被她感染了幾分羞怯,急急解釋著此行的目的。說出目的,也就有了支撐在窗外的腳,有了打擾她的理由。這是我們打破單調(diào)日子的方法。
——想打羽毛球?她說。聲音高高的,迷人的紅潤一起飛得高高的。這樣說話,等于沒說。但她說話,就是一種親近。
——還有誰?
兩句問法,都是前所未曾有過的。她怎么啦?不想去,還是有什么原因?
——沒有誰。
沒有誰,就是我。奧德修斯神話中的“沒有誰”,就是我的名字。明明聽出她問得古怪,卻還不肯罷休,還不死心,照著從前的路子,要往前來。
玉蓉又古怪地問了一句:帶了幾副拍子?
我無意識地被她煥發(fā)的生命氣息吸引著,沒往歪門邪道上去想。當然,門,開著,沒歪;道,我曲里拐彎地走來,也繞了一個圈子。
可我終于看到了,屋里多了一個人,床頭上坐著一個小伙子。
白凈而頎長,比山西人高挑些,一望而知是北京知青。
那是我第一次見玉蓉的男朋友,雖然我早知道他叫鐘一樂。
“騰”一下我的臉紅了。一定是紅了,我的表情不自然,有些困窘,仿佛方才我有過什么親昵行為。事后,我才回想到,玉蓉的發(fā)絲,有幾分飄逸;還有她的胸,也胖了?;蛘呤谴掖掖┝思莸那镆??我們兩人才會躲閃目光?
我沒有再提羽毛球。怪不得她七問八問的,這陣勢確實沒法打,不合規(guī)則,無論幾副球拍。
這是我與一樂的第一次接觸。
上次我與一樂說到這事,鐘一樂卻說:三個人也未必不能打,只不過當時沒往那個思路上轉(zhuǎn)。
玉蓉的介紹滯后了。她給我們互相作了介紹后,拿出鐘一樂帶來的酒心巧克力招待我。當時,山西沒有這種糖,只能是他從北京帶來的。
我拿在手里的是茅臺酒造型,咬開來,一股濃香的曲酒味。鐘一樂說,什么瓶樣子,就裝什么酒。我沒喝過茅臺,權(quán)當開一滴葷。我齜著嘴唇玩味它。巧克力是舶來品,卻包裝了地道的國貨,它們都是重口味的,會是誰影響誰呢?或許某一刻能交融?交融后,也不是純茅臺,也不是純巧克力,是玉蓉。
畢竟是重口味,多少年了,我還無意識地伸出手來聞聞,好像還有巧克力味似的。無非是剛剛抓了信紙,抓了他寫的話。
真怪,接到一樂的信后,我便聞到了巧克力味。
或者他信中的暗示,讓我聞到了。怪怪的,又甜潤潤的,這么一種氣味,能彌漫在空氣中。
每個人都是作為世界的希望來到這世上的,不應(yīng)該怯懦地在謊言和虛偽中了卻一生……
這種英語式的句子,在暗示什么?我猜測得對么?
呵——,終于熬到了站。我從活人罐頭盒里跳出來,長出了一口氣。
站牌沒錯,是呼家樓,可我把它看成是宅院前的名牌。鐘家樓,或者司馬樓,反正是個體的。
正沖著站牌的便是玉蓉與一樂的家。
都市小區(qū)的住宅樓長相相似,猶如平遙火柴,全都一個樣。需要靠記樓號,單元號,層次,房間號。幾個阿位伯數(shù)字反復(fù)排列一番,能記住的人一定有非凡的數(shù)字感。
都市人,正被數(shù)字化。郵政編碼,電話區(qū)號,電話號碼,儲蓄密碼……在如此眾多的數(shù)字組合中生存能不混淆,能不過敏,能不拼命懷疑自己,那得用多少冷酷?
不止是酷,還得冷。
幸虧有個私家姓氏的公交站牌做標志。
瞄著如時光逝去的車流,瞄著瞄著,就瞄到一個間隙,我立刻橫穿馬路。我還遠遠地瞄了他們家那間臨街的窗口,與所有上班族的窗口一樣,此時冷清清的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一幅藍色調(diào)的窗簾斜披在一邊,此外,什么也看不清了。
她的窗簾總是那么一種冷冷的調(diào)子。不過,當年那幅更單薄些。
那些年,我去找玉蓉,也常常是先遠遠瞄一眼她宿舍的窗簾,判斷一下她在不在屋里。那一眼,也是讓我預(yù)熱的一眼。
我邊走,邊朝樓上瞄,突然,自己像北京站鐘樓的分針,神經(jīng)質(zhì)地一動,玉蓉?玉蓉就在前邊人行道上走著,一副下班族回家的神色,腳步匆匆。
心這么一蹦,就亂了熟悉的頻率。不過,步點自有節(jié)奏,隨著那么一蹦,加速了,加速了,當所有的想象與現(xiàn)實相碰撞時,現(xiàn)實是最強有力的。
一定是腳步太過強調(diào)了,樓前兩個帶孩子說閑話的老太太,停下嘴里的家長理短,把目光抻長了注視我。嘴邊那剩下的半截子話還無故地耷拉著。
我沒在乎,并不掩飾自己的追趕。這么遙遠的區(qū)域,這么松散的小區(qū),誰認識誰呵?我都顧不上多看她們,我能想到,只要認不出我與她們家有關(guān)系,她們的興趣就會消散,那半截子話就會吸溜回嘴里。
玉蓉還是靳羽西式的發(fā)型,還是我認識的那件米色風衣,短發(fā)隨了匆匆的步態(tài)一簸一揚,不再是縣城的節(jié)律,而是大都市職業(yè)女性的作派,帶了一股風。
我越追越近,但沒有喊她。我要追上去,給她一個驚喜。何況,我這時喊她,她也未必會答應(yīng),因為離她們家太近,尤其是同一樓道的鄰居。她不想讓鄰居太注意我的存在。有次,她的女兒山山在陽臺上同小朋友們大聲炫耀:我們今天要同志安叔叔一塊兒去北海劃船。
山山,別說——,玉蓉待要制止,又覺得沒詞,自己解頤一笑,臉紅了。那一笑是那么復(fù)雜,永遠留在了我記憶中。她不愿把我暴露給鄰居,我也為她的處境著想,盡量放穩(wěn)腳步,提速而不倉皇。柔和的臉龐曲線已經(jīng)近了,她的臉龐是兩種臉型的結(jié)合,側(cè)面韻致流暢。我最后跨上幾步,卻失望地泄了勁。幸虧我沒喊出聲,她只是一個與玉蓉相像的女人。
是玉蓉長出了北京女人相,還是無獨有偶,北京在這片小區(qū)多安插了一個這樣的職業(yè)女性?
哦,都市有點神質(zhì)經(jīng)。
在前門大街風流云逝的地方,她像在小縣城一樣出現(xiàn)過,突然得讓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次,在她家門前,卻又冒出一個我已經(jīng)相信了是她的女人,變化莫測。
或者,我是見面的心情太急切了,幻化成了別的形象。
越過了剎那間的掃興,也越過了那個莫不相干的女人,我繼續(xù)提起速度往前趕。北京太神奇了,什么都可能發(fā)生,也許命運之神還會留給我最后一點寶貴的時間。有一點時間就夠了,夠我把那俄羅斯女人般的豐韻攬進懷,夠我把我們說過的情話變成狠狠的擁抱,夠我將一年的思念化作一個喘不上氣的長吻,像中山、北海、地壇等公園暗處那些情侶們的如饑似渴。我們不說什么,有這么一個熱熱的擁吻就夠了。
他們樓道的走廊里,落架的自行車已經(jīng)不少,下班的人陸續(xù)回歸,證實著時間的緊迫,——時間,就在毫厘之間。我一步不停,直上三樓。站在三樓的平臺,心臟幾乎都來不及停下,仍在繼續(xù)往高處去,鼓動著奇跡發(fā)生。
不必看表,一切都可能發(fā)生。
敲過門,擰動把柄,一推。
聞聲迎出來的是她的丈夫鐘一樂。
那年那個中午,我冒冒失失地從玉蓉的后窗前繞到前邊推開門,進屋的一剎那,見到屋里多出一個男人時,也曾感到進退維艱,仿佛所有接近玉蓉的企圖都被她男朋友窺探進眼里了。應(yīng)該還有另外一種氣氛,一種氣息,一種氣味,從她的眼光,從她的臉色,從她的胸前,從奇奇怪怪的地方發(fā)出。我也呼吸到了,只是它們被壓抑著,把更多的窗口讓給了我的自我暴露式緊張。
“誰呀?”
此時,我已經(jīng)沒有了那種窘態(tài),我將莫名的遺憾偷偷吞掉,就如同當年順手放了羽毛球拍一樣。
一樂看清是我,“哦——,請進。”一邊笑吟吟地朝居室說,“玉蓉,你看看,誰來了?”
玉蓉一定體會到了話里不無玩笑的成分,就像他接觸我的霎間印象。但一樂的語調(diào),笑容,都自然,趨向親切,不勉強,更不猥褻。你完全可以心平氣靜地把任何多余的解釋驅(qū)除凈盡。這笑,就像剛剛吃過巧克力。
玉蓉摟著女兒,眼光應(yīng)景似的一閃。她的眼睛本來黑白分明,這樣,更顯得黑是黑,白是白的。她朝我點頭,也如這目光,不親切,也不優(yōu)雅,而是認真。類似一個超標準的標點符號,印刷體。
“你來了!”你字像出自窗臺上擱的那本《世界之窗》,這雜志文章開端的第一個字,莫名其妙地要大一號,又笨又黑。
這個你字,也是開篇第一個字。
形勢起了變化?我迅速地重溫鐘一樂的信,還是飄著深郁的巧克力味。信是一樂寫的,可她不可能不看。論表論里,我都是她的朋友,親密的朋友。她卻完全把我推給了一樂,推到一樂的朋友位置上,任他倒茶寒暄,她和女兒談著少年宮的兒童畫。
“叔叔您好!”
他們的寶貝女兒山山又見長了。她咧嘴一笑,滿臉天真。山山特別戀母,以致玉蓉在我這邊的那天半夜,她睡夢不醒地喊了一嗓子,喊得兩個屋子都狼狽不堪。
山山出自內(nèi)心的笑,是我最感到無礙的氣氛。我靠過去,詢問她的少年宮,夸她那稚氣可人的彩筆畫。
仿佛是昨天的事,——玉蓉剖腹生產(chǎn)。聽說如今流行剖腹產(chǎn),為了線條為了機能,那會兒可不一樣,無異于一次大手術(shù)。我不敢想象破裂的玉蓉是什么樣,只能去看一樂。
他神情格外莊重:這一生再也不能讓玉蓉受這種罪啦!
一樂沒有渲染手術(shù)過程,我從此名詞一顧也想象得出無影燈下的場面。那次,我與玉蓉一起看電影,加演《針刺麻醉》。手術(shù)刀在孕婦腹部一比劃,我?guī)缀跻獓I吐,我低了頭,不敢看大銀幕,卻抓住了玉蓉的手,使勁抓。那是一次下意識的表達。玉蓉的手胖胖的,我越用力,那掌心越胖,好像抓到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別的什么。我意識紊亂,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
玉蓉的手喜歡我用力,它沒有疼,沒有退縮。她黑油油的眼珠被長睫毛苫了去。
你想什么呢?
柳蔭下,她第一次吻了我,雖然只是個最短的標點:頓號。
山山與第一個頓號,有著復(fù)雜的聯(lián)系。
他們一定沒有這么多的回憶,現(xiàn)實中的生活已經(jīng)迅速回歸到日常軌跡。
一樂繼續(xù)幽默,邊吃飯,邊講一個德國人吃藥前使勁搖晃自己的故事。
山山是最忠實的領(lǐng)會者,“咯咯”笑著:“爸,醫(yī)生讓他搖藥瓶,他干嗎搖自己呀?”
“德國人向來以認真著稱?!币粯纷旖蔷砹诵σ猓蕾p著自己的效果。
玉蓉卻沒什么表情,哪怕為了女兒開心,她也該喜形于色一下呀?
當年聊天時,她也曾是手舞足蹈的,哪至于今天這樣深沉?
我來替一樂湊趣?!暗聡舜_實一絲不茍,我們局的鄭工從德國回來講,他們剝一顆熟雞蛋,開口多大,都要計算準確。地上掉一個扣子,他們要先把地板劃分幾格,一個格一個格地尋找?!?/p>
從七點開始,他們家進入電視世界,伊拉克里根伊朗門以色列阿富汗……結(jié)束在中國人巴望塵頭的巴黎時裝大賽上。
他們家還是十二吋黑白電視,中山裝似的禁不住有了愧色。局里有人為追趕彩電,給黑白電視屏幕貼一張三色透明紙,上藍下黃中間紅,當天空、人物、大地各就其位時,它們就變化出彩電的奇效。
可這種自欺欺人,也不宜在此推廣呀。
一樂點了支煙,目光轉(zhuǎn)向我:“這次到北京主要干什么?”我竟然一下子窘住了,是呵,我一路上想的都是到北京干什么,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目光深邃了一下,同我的警覺相撞了。我隱隱覺得這話有些刺我。我總覺得一樂極有可能覺察到了什么。
“帶了什么任務(wù)?”
他故意緩和一下,讓我不至于緊張。
我也就走了大路。
“我到《煤炭科技》編輯部修改一篇論文?!?/p>
連鬼都知道,出公差要住在旅館,跑別人家來干什么?
“哦,對了,就是那篇《采空區(qū)壓力變化規(guī)律》,玉蓉曾經(jīng)幫我整理過的。這是之五。”
那次,向一樂打聽玉蓉生孩子的情況,他先拿出這迭論稿客氣地解釋,說玉蓉身體不好,沒能整理完。
我早已臉紅,為自己竟被當成催索論稿而來。但也不便直說是惦著玉蓉,便急不擇言地說:論文沒事,沒什么用了,我放棄了這個題目。
實在是荒唐的謊言。
玉蓉曾非常關(guān)心我的論文。她那句話,“事業(yè)上的成功是人生最大的快樂”,使我引為知己。她在妊娠期間休了病假,還主動替我整理論稿。她身體內(nèi)懷了兩個自己的喜悅,一個是孩子,一個是論稿。我只能用論稿來說話。
可是今日她置若罔聞,一點也不屑分享我成功的喜悅,甚至連邊都不碰一下。
一樂“哦”一聲,也不再提及?!澳惆l(fā)表多少篇論文啦……七篇?在全局算不錯的成績吧?”
“唯一的。上這種級別的論文,別人還沒有?!?/p>
“我們單位也如此,普通現(xiàn)象。老三屆現(xiàn)在都是中堅力量,可是,上無資歷,下無學歷,也只有干活的份兒……”
一樂也如此,他憑著在香港暫住期間的英語底子,學成了英文翻譯,不過,能調(diào)回北京真做翻譯,還是有他父親的蔭涼可乘。
一樂的滔滔宏論支撐著屋里的空氣,一直維持到電視劇《新星》開播,在山西味的旋律中,現(xiàn)出太谷白塔。
白塔,竟被我移置北海。玉蓉寄我的相片,張張都能聯(lián)想到這個標志。
她撥開柳條,抑制不住的一臉欣悅,那種美,真是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
她的美,超過了屏幕上的林紅。
李向南自然別有眼光。
我從列車、汽車、商店等處已經(jīng)獲悉這個冷面男子此刻正在首都的千家萬戶為民請命。他幾乎是另一套新聞聯(lián)播。
玉蓉全身心地注視著李向南,或者顯像管背后還有什么吸引著她?她只讓我看那側(cè)面輪廓,平靜的側(cè)面上,變化著明暗。
電視上的冷男人,吸引著林紅、顧小莉,以及別的女性。林紅是過去,小莉是現(xiàn)在,也許,還有……我忍不住冒出一句:“周里京總不缺少愛,總有兩個以上的女性爭著愛?!度松防锸乔烧?、黃玉萍……”
話既出口,又覺得有點影射之嫌。
果然,靜場。
又是一樂出來補救,“生活本身比電視劇要豐富多彩得多?!?/p>
劇中人物定格,該給我們點談話時間了。
誰知形勢急轉(zhuǎn)直下。
“一樂,山山明天要上學,早點睡吧。”玉蓉關(guān)了電視。
熒光屏上現(xiàn)出兩團蒲公英似的黃絨毛球,它們都不甘心。它們裹了灼亮的一點核心,細看,還有幾星光點,錯落著向深處延伸。
像午夜街頭,北京的午夜街頭,冷寂的街頭。
一樂轉(zhuǎn)向我:“你也累了吧,買到臥鋪沒有?”
又是一樂。
“還臥鋪呢?連硬座都是中途等上的?,F(xiàn)在的火車,像工人下井坐礦車那么擠?!?/p>
其實,坐礦車有那么擠嗎?說這些,是想喚起玉蓉的回憶,她好像丟掉了什么記憶塊,不全是我熟悉的那個玉蓉了。
她不聽什么也不看什么,徑直去鋪床。
我從沙發(fā)上站起,熒光屏的燈影隨著消失。它原來旨在安慰我么?
一樂將給我準備的被子搬到小屋。
玉蓉完全袖手旁觀。
最后,她還是來了。她一個人過來的,我等著說說體己話。她一直沉默著,也是在等待機會。
我的心“騰騰騰”又開始登高,重溫著上樓前的幻想,哪怕只是片刻。
可是,我此時勇氣全無,我等待著一道目光。
她卻只低頭收拾山山的衣物。
她呼吸到了我空氣的灼熱,匆匆一笑:“你站了半路,太累了。早點睡吧,晚安!”
不等解釋,就轉(zhuǎn)身而去。我懊惱死了,你呀,什么話不好說,偏偏說了沒鋪位?人家,這不是心疼你么?
我躺在床上,面對窗簾,看著那些“藍精靈”忙碌,通紅的篝火,條型長椅,尖頂小木屋。
我不困,睡不著,再安謐也不行。這間小屋總不給我睡意。
閉燈,并不意味著閉眼。只在那邊屋里有這種意味,燈一關(guān),熒光屏上那兩只毛絨絨的大眼就閉上了,連同它所有的記憶一起消失。
我不數(shù)羊,也不逆向呼吸,我從不強迫自己睡覺,何況在這間小屋我沒有嚴峻的睡覺任務(wù)。我的經(jīng)驗證實,睡覺時間長短與次日的情緒未必成正比。
我寧肯順其自然,自然還是不瞌睡,晚安不是睡覺。晚安,也語態(tài)匆匆,或者不無調(diào)侃?用方言腔調(diào)道晚安總是難到自然。去年她說類似的詞語時,透出的那幾絲調(diào)皮情態(tài)能融化所有的不協(xié)調(diào)。
只是今晚,她說得心不在蔫。
事業(yè)的成功是人生最大的快樂!
事業(yè)的失敗是人生最大的痛苦。
她的語調(diào)說這句話時,特別和諧。
快樂……痛苦……她迷蒙著眼,只用睫毛說著什么,是快樂還是痛苦?屋里缺了氧似的,她急促地呼氣,急促地吸氣,她手腳并用地放大了呼吸的過程,快樂與痛苦混為一談,無論是什么,那種不知所措,不知所為,不知所以然,只是沉醉,沉淪,沉迷,不知是沉還是浮的狀態(tài),感染人,感動人。
不說快感,痛感,麻醉感,那是醫(yī)生術(shù)語,就依你。也不說事業(yè),這類沉甸甸的話題也過去十年歷史,是在我們,我與你,合奏《北京頌歌》的琴聲中進行的。提琴,與二胡怎么合奏?竟然也成了。你是跟了鐘一樂學的提琴,卻只與我合奏。我們倆是中西合伙,類似鋼琴伴唱京劇。
玉蓉慵懶地攤在枕頭上,眸子里全是水,汪在那兒,浸著散漫的笑。
一直到第二天,在北海拍照,你的臉面上都籠罩著光彩。
是什么使一個女人顯影,漾出她的全部美,是天使還是魔鬼?
這是什么?不管她的成分吧,反正能點睛似的,讓一切都著了色,都掛了彩。
其實,玉蓉說話很普通,她不講普通話,卻說著普通的話。從不追求什么幽默、機智、廣博、新穎,但這些普通的話,卻能對我形成一個磁場,全煤科技大會期間我接她的電話,耳機都熱乎乎的。
——你有表妹在北京?我怎么不知道?
她的電話打到我的宿舍,同住的人告訴她我去表妹那兒了。想不到,她第一句話就問這個,看來,她對這個去向很敏感。我說我的表妹,是考到北京來上學的。
——哦,原來這樣,我說咋以前沒聽你說起過。
她不由地松了一口氣。女人的敏感,像一根針,我感到了它的存在,也刺激了我,讓我的心不再麻痹。
這樣,她挽留我時,我便不能執(zhí)意要走了。
——春天是北京最好的季節(jié)。
——你玩兩天再走嘛,我們家也有住處。
春天,真是活潑可愛。不只是柳絮輕輕飛揚,滿天滿地地飛揚,人的眼里,心里都溫柔著;而且,玉蓉真誠的話里,也飄浮著溫柔的春意。
我就是乘著柳絮似的溫柔住進這間小屋的。
那是第一次。
小屋臨街,即使閉著燈,路燈也會映照進來,屋里冷靜得看得見一切,與上次幾乎沒變化。只是我躺著的心境,上次是興奮,這次卻是迷茫。只是墻上,多了幅裝飾性很強的噴色畫:大地的胸脯上斜刺進一株雄赳赳的椰子樹,箭羽似的樹冠尚在微微搖晃,冷漠的沙灘被濺出一片盎然青翠。與前方醉藍的海水遙相呼應(yīng),這一定是愛神厄洛斯用生命之箭射穿不毛之地,創(chuàng)造了豐潤的美,旺盛的美。
畫面生機生意自蓬勃,不必等待沙灘上沖來一批比基尼美女。
比基尼似的,鮮紅的胸罩,蓬勃的紅,朝氣涌動。她沒有躺在白浪嬉戲的沙灘,她躺在這只木板床上。
——你喜歡我么?
柔柔的聲,柔柔的手指,柔柔的眼光,柔柔的笑意,柔柔的紅鼓動著。
窗外,汽車駛過,來來去去,始末動靜都清楚著。小屋隨著它的引擎一起震顫,——地震了,地動了。小屋,樓房整個,被汽車拖著動。
窗簾透出來的燈光回旋著,悠悠地轉(zhuǎn)。
小屋成了汽車。
玉蓉來時輕悄悄地,一點沒有驚擾什么,好像是從空中飄飄而下,楊花柳絮一樣,自自然然隨風悠來,回味時,卻覺得她急匆匆,也像是趕乘車。
今天肯定完了。由于我不合時宜的那句話?不,她也就那么一說,無非是句借口。我進門以來,她一直表露冷淡。莫非去年,不,只能是今年,他們發(fā)生了什么不愉快的爭執(zhí),關(guān)于我,或者是與我有關(guān)?
一樂的信,放在枕前,一點沒有變味,還是巧克力味,天知道!
玉蓉情緒不在,變化因何而起?莫非真是一樂說的,懶病犯了?
汽車引擎聲自遠處響起,提醒著,窗外便是那白天快要擁擠破的馬路。只有這么深的夜,像剛才熒光屏透視的深沉夜中,聽到的,才不是那種混沌的喧囂,而是一輛輛汽車聲。它們駛過去,留下都市疲倦的記憶。
燈光迷蒙,夢的邊緣。
“嘀嗒,嘀嗒,嘀嘀嗒嗒……”馬蹄聲清晰地落實在路面上,鮮明、脆亮、清新。我的神志被敲醒了,扒窗口看個究竟,何方來的古老的小夜曲,這么別致地綴在都市窗口?
去年我在小屋的第一夜,它就曾為我獨奏。
“嘀嗒,嘀嗒,嘀嘀嗒嗒……”會議的繁文縟節(jié),消費城市的甚囂塵上,盡讓馬蹄聲敲散。我支離破碎地踩著它的點兒,在夢鄉(xiāng)浮沉?;蛴幕蛎髦?,玉蓉飄飄而來,像飛天里的仙子,只是沒有那長長的衣袂。她一臉朦朧的笑容,或者,是朦朧中出沒著她的笑容,也就片刻,黑白鮮明的眼光穿透了朦朧。
是玉蓉,真的,真是玉蓉,她穿了件淺藍色短睡衣,溫情地笑,笑出一線曙光。
這么快天就亮了?她已經(jīng)起床了?
我似信非信,自己太過沉重,沉重得無力判斷。也沒等廓清,伸出手去,偏就抓到她的手,那只胖乎乎的手,豐滿的手心手背,綿綿軟軟的,玲瓏的幾個指甲……沒變,是她的,與當初一個樣。我珍惜地撫摩著,那個頓號,還標點么?
流來的是笑容,親親切切,能看到,更能感到,是更分明,還是更朦朧?!胛伊嗣矗?/p>
連牙齒都沾滿了笑,親親的笑。
——我剛睡著,簡直不敢相信。
是的,第一句說的是這樣的話,一點不差。我怎么啦?連話都說不清。我要表達的,比話的意思深、復(fù)雜,我要說的是,我不但想,而且想得失眠,幸福太大了,來得太突然了,讓我不敢相信。但我沒有全說出來,含糊其詞,聲音還是訥訥的。更奇怪的是,我原樣躺著,心境還那么輕柔,暈暈眩眩地在云端滑翔。為什么不跳起來?沒有一骨碌直起身,摟她,抱她,親她,你怎么樣迎接自己企盼的幸福?
意識呢?冬眠了?春天還不醒?
不,是怯懦。你多年來蟄伏的怯懦爬出來了。從你的鼻孔眼睛嘴里鉆出來。你要借夢境、冬眠什么的來掩飾,就像給自己戴了一張硬邦邦的面具,把自己的心動藏在那假里面。
如今,你摘了面具,可那親親的笑呢?滿面的春風呢?還有那赤裸裸的情話,那熱騰騰的呼吸,把屋子帶動起來的呼吸呢?
她懶了,冬眠了?
或者是迷彩服穿得過久了,要偽裝給誰看?一樂?穿得太久了,睡著了。穿著迷彩服睡著了。
幾百公尺深的地層下,我能看得穿,巖石會怎么走,煤層往哪里去,采空區(qū)什么時候斷裂,小窯積水,地面滲水,從硬如石頭,到柔如積水,從黑煤到白巖,我心里都有個數(shù),有個底,沒有慌惑。但捉摸女人的心理卻一籌莫展。迷幻的世界,非理性的地界,或者,我是非理性的,探測它時沒有科學的態(tài)度。只憑了一束光來照路前行,那束光是自己的主觀色彩,不是上帝之光。上帝說要有光,是它發(fā)出的。
我嘆息了一聲。
我曾有一聲嘆息,順應(yīng)著強烈的呼吸。
她聽到了,連我都沒有覺察地嘆出來的那一聲,她聽到了,她露出了驚異。沉浸在喜悅中的她睜開了眼,目光嵌滿了興奮和快樂,也鑲了不解。
是呵,為什么?我也回答不了。
是從哪里來的?海里?
那一浪海濤涌著白沫翻上來,卷上來,帶著咸腥的海味柔柔地翻騰著,吁喘著,留下濕漉漉的潮痕又嘩嘩退下去。就在潮頭退落的霎間,它發(fā)出了嘆息,那是從海洋深處帶出來的,無法深究的嘆息,或者只是那么一聲響,并不是嘆息的意思。嘆息是人發(fā)出的,浪濤不會嘆息。
玉蓉在水中一閃,像美人魚似的自如……這不是她學游泳的照片,是抽象畫。
馬蹄聲又叩響了,擊破墻頭泛濫開來的噴色畫。
馬車夫一定攏著袖筒,懷抱長鞭在車上打盹。
到《煤炭科技》送了稿,拿到了《波蘭工業(yè)展覽》的一份邀請券。波蘭的煤炭技術(shù)先進,我國煤炭科技界的權(quán)威在波鍍金的不少,鐘一樂的父親曾做過駐波外交官,他家至今還藏有一幅鍍銀的壓模華沙盛景。
等候開往北京展覽館的車,腦海里卻總在浮現(xiàn)華沙美人魚,她遨游在碧波中,不受絲毫拘謹,盡情沉浸在海水的流動感中。時而,她又把頭發(fā)色兒一黑,幻化成黑眼珠的玉蓉。她進京了,從小縣城進了京都,使許多人艷羨不己??伤娴娜玺~得水了么?便是有水,她也不是美人魚,沒有魚尾呀。
玻璃板下玉蓉那張游泳的彩照,她骨子里的畏怯和勉強也同笑模樣一起留下了。要下海,是不能怯懦的,也顧不上笑模笑樣。還有那個救生圈,這是一套情緒系統(tǒng),一種生活模樣,并不是真下海,靠救生圈學不會耍水。
不過,人海也是海,看這城里人山人海的擁擠。
每輛公交車靠站,都像潛水艇出水,嘩嘩地淋落著海水。人海里的水。
這時,不知哪輛車上下來的那個女人,驀地沖進我的視野,發(fā)型、輪廓、身姿,胳膊甩動的款式,還有衣服,都同玉蓉無二。在北京街頭我已經(jīng)幾次領(lǐng)略過了相似的錯認,可我還是不由自主地追過去,全不管曾經(jīng)的誤會。萬一這次是真的呢?
這次,是真的。她朝我轉(zhuǎn)過緋紅的面頰來,稍稍迂緩了一下腳步,“快要遲到了……”她吁喘著說,“你去哪兒?”不等聽到我的回答,已匆匆奔一輛正靠站的公交車去了,口里飄出的半句話猶在空中,像連環(huán)畫冊上的人物對話,被一個氣泡裹挾了飛著。那樣地急促,中年女性失去控制的跑法,全失了美感,只讓人憐憫。
她再顧不上回頭,擠進上車的人群里,最后好不容易跨上踏板。車開了,她被拖走了,車門反復(fù)幾次,才把她卡進去,但面頰上那團嬌喘的紅云卻未能收進去。隨著長長的車身一顫一顫,像起伏的浪濤上漂了只柑桔。
這時,又是一聲嘆息連接過來。這一聲,我聽清了,明白它為了什么。我心里的那扇門,一直關(guān)不上。
車來了,車又來了,是101,我改變了去展覽館的主意,上了101無軌。車內(nèi)沙丁魚罐頭似的,都站直了,都不能轉(zhuǎn)身。我設(shè)想著自己是玉蓉,更加不能容忍,這樣的環(huán)境難道能習慣么?除非真像裝入罐頭的魚,停止了血液的新陳代謝,停止了呼吸,而她的呼吸聲是那么長那么通透那么有韻律。
是的,沙丁魚能裝罐頭,美人魚怎么能呢?美人魚只能在水里,搖著尾巴,翹著尾巴,水淋淋著。
“北京的時間是以分計算的,我每天有八九十分鐘在趕車坐車,連氣都喘不勻?!?/p>
到哪里喘氣去?八九十分鐘,那鐘樓要動近百下呢,生命的十六分之一,就這樣局促這樣匆匆這樣壓迫這樣窒息這樣無暇自顧,毫無樂趣和價值?此刻,在沙丁魚群中,在公交車輪的艱難輾轉(zhuǎn)滾動中,我才看清這個分數(shù)的可怖。難以接受的分數(shù)。
101走北海。上101,就意味著,我要到北海,似乎是重溫舊夢。
永安橋邊,碩大的荷葉起起伏伏,層層疊疊,簇擁著一朵朵撲閃閃的花,它們開得認真,開得一絲不茍。有些花是浪漫如夢的,它們卻這樣真實,這樣飽滿。
當那兩瓣鮮紅從我手心脫落時,它也是真實的,閃現(xiàn)的也是真切的。
它是記錄還是寫神?荷花,最傳神寫意的,就是飽滿。花瓣、花苞及至蓮蓬,無不鼓鼓脹脹,生命的活力總像要沖決著。
彈性,鼓動著的彈性,柔軟而豐腴的彈性,從我的胸懷飽滿起來的那一刻起,連心房都撐得滿滿足足,一如那蓮蓬子的精氣神。時間,便陷入沉默中。
——你是不是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天?
她不是問,而是判斷,嬌嗔地給你一個吻。
窒息的沉默被戳透了一個洞。
我也用嘴唇來彌補,嘴唇與嘴唇接咂著,那個洞便通了,蠕動著。卻還是洞,還是柔柔地蠕動著的洞,穿透著的洞。
那句話,裹了嬌羞的一笑,躲躲閃閃的目光中,有愛意有勇氣有興奮,還有些莫名其妙的成分。
那次北海,一整天懷中飽滿地鼓脹著,空不下來,脹得心隱隱地痛。那種痛卻又是隱隱欲動的幸福感。
那是把兩個身體互相承認互相結(jié)合起來的記憶,整個世界被壓迫進懷里了。
那天,蓮蓬在大而豐厚的葉子間簌簌響,它在呼吸著,一股股急切地噴吐出綠色的紅色的黑色的氣息。
——喜歡荷花嗎?
鐘一樂隨口一問。
——蓮蓬挺有意思。
——怎么?
——它像鼻子。
走了一段,他又說:我對她(它)太熟悉了。
聽不出,是她還是它,更看不出。代詞是指北海,還是玉蓉?他的目光所及,卻分明是北海。
真的,那次,他的目光里,北海幾乎沒有引出他的多少興趣。
他排隊等著買船票時,一副例行公事的模樣。有足夠的耐心,一副典型的北京市民相。
我照像的時候,從取景框里看過他,對北海真的是熟到不屑于顧,所以,舉止常常高瞻遠矚??墒钱斔直劢徊娴乇г谛厍?,作隨意狀態(tài)的時候,眼角便無意間流露出一絲倦意,倦意中沾染著憂郁。
那次排了長隊,卻沒能等到船。玉蓉先是在信里講,繼而又非常堅決地邀請我參加他們家庭的劃船活動,但終于未能如愿上船。
今天我只是路過,租船卻順利,小船顯得分外寬敞。
槳葉扭動著金屬聲,木槳觸擊著湖面。北海難怪叫海,藍得既豐富又清爽,遠不是某些公園湖能達到的境地。
玉蓉怎么沒說海多么宜人,卻單說小船?北海新近推出一種小船,可以踏著玩,不會劃船也可以玩。
去年北海,是為了信中所說的船么?不一定。五一節(jié)出游,那是列入了計劃的。她與許多市民一樣,每個節(jié)假日都有預(yù)期的安排,這才導(dǎo)致大家一窩蜂地往同一地點去擁擠。
不過,北海劃船是連環(huán)行動。
小船劃進瓊?cè)A島的綠蔭倒影里,我壓住雙槳,伸手下水,欣藍藍的一股便順胳膊傳上來。
小船在水里打旋,擺脫不了什么離心力?
樹蔭深處,一件藍運動衫和一件梅紅毛巾衫貪婪地在一起擠壓著,激情奔放的靈魂再也藏匿不住。
然后,他們松綁、閃開,梅紅色女人朝小徑方向招手,接著,出現(xiàn)了一只雪糕,一個男孩。
“船上這位大哥,把我們送到對岸成么?”
先是藍衫,那女士也甜甜一笑:“走累了,借個光,可以近許多路。”
她很亮,皮膚亮、眼光亮、話音亮、笑聲亮。
那男子大奔兒,大眼,也聰慧。他要了一支槳,與我共同劃。
孩子也大眼骨碌的,“媽媽,林子和塔為什么會動?動畫片?”
“是因為我們的船動……”
“——感覺?!边@么一說,小不點兒把全船人都逗樂了。
“你們孩子胎教很好?!?/p>
女人頷首一笑:“是我的孩子。”
“對不起!”我聽懂了。
“沒關(guān)系,他就是太瘦了,他不缺營養(yǎng),這種人就是埋在巧克力里,也胖不了。”
“我爸也瘦,也胖不了?!毙∧泻⒒仡^接了這么一句,簡直成精了。那倆大人眼神一交流,也為孩子興奮。
船兒正從“瓊島春蔭”碑前搖過,橫生倒長的枝條,擁擁擠擠的葉片,積滿了潮乎乎的綠意。
“大哥上島看過了,感覺如何?”
藍衫同我扯到感覺上,眼光卻同女人一個會心的短路。女人爽朗地笑了。
上次,與玉蓉、一樂他們在島上照像,那感覺至今沒有弄得清。
“在瓊島,呼吸沉甸甸的,像幅水墨畫?!?/p>
“是吧?如果作一首小夜曲,也是柴可夫斯基的那種。”
“潮濕濕的,像礦井下的水氣。老柴的父親和我同行,他的基因中準有這樣的遺傳基因?!?/p>
“還有被壓抑的愛情,如他和伯爵夫人。”
亮女人一點不怕引起我的注意。
這兩個知道了我的身份是礦井技術(shù)員,我也猜到了他們都是知青。
又是知青。這就是照像時一樂的主題。他的眼光一閃,拿出來的新鮮主意。
“來,咱們兩個下鄉(xiāng)知青,玉蓉一個回鄉(xiāng)知青,合影一次,落實一下知識分子政策?!?/p>
我們走到了一起,但有些手腳無措,一樂把相機交給了女兒:“山山,想不想當一次攝影師?就這么一摁——”
怎么站?我讓一樂站中間,他卻站到了玉蓉外邊:“女士優(yōu)先,來?!?/p>
那張像片,柳絮滿地亂飛。
我又看到了那條小徑,我奮力扳了兩下槳,看到了,就是這兒,纏繞了樹根的小徑。我在這兒,與玉蓉有個說話空間,終于問出一個想問又沒機會問的話。
——一樂知道了?昨夜。
玉蓉飛快地瞥我一眼,沒有,我回去時,他早呼呼睡著了,一點也沒覺。
——那他怎么戲謔我們似的,含沙射影,隱隱約約總有個影子?
——你太敏感,他就是那么個人,愛開玩笑。
玉蓉竟然學著一樂的神情,昂首注視前方。她已經(jīng)停頓了語氣,卻又說下去:
——你還記得那次吧?我明明送他上了車站,回來后他卻在屋里。
也是差點又鬧個尷尬。一樂走了,玉蓉陪我去看籃球賽,然后散步,似有似無的細雨絲中,我們聊著,不慌不忙地走著,送她回宿舍,一開門,一樂卻正若無其事地坐在屋里看書。
他沒鑰匙,卻可翻窗戶進來。
他是愛玩兒,逗趣。可是,焉知不是有意的,要探個究竟嗎?因為他已經(jīng)有過三個人打羽毛球的經(jīng)歷。
船上的那對男女,侃侃談著家事國事情事,夾雜著隱語或特定語,孩子再聰明也不會聽懂。
我當然懂,我是假裝不留意,其實,我早從那女人的臉上看到了玉蓉的暈色。
她的背后已經(jīng)是兒童樂園。
“謝謝你,和你的船?!?/p>
女人又嫵媚一笑。
“不必客氣,你們要坐下去,我還載著你們游北海呢?!?/p>
女人臉上閃出一道光彩:“那為什么,不怕累么?”
如果是一樂,會這樣說:您太美了,我樂于服務(wù)。我卻是這樣恭維:想不到我們這一行也有這么有趣的人,和你們在一起玩不乏味。
他們也是搞煤的,只不過是設(shè)計。
“今天到北海劃船了,可惜不是星期天,不能帶山山去。那次,讓我們狠狠地白等了一場?!?/p>
玉蓉淡淡應(yīng)一聲,便說起晚餐的菜。仿佛我講北海同別人講一樣,或者,我講的是美國的北海,與我們的記憶差之千里。
“哦,想不到你今天有了雅興,玩得愉快么?”一樂攏嘴笑笑,一種禮儀式的笑?!氨焙5暮苫ㄔ趺礃樱苦?,還有那些蓮蓬,你說它們像鼻子,有什么變化沒有?”
莫非一樂當時就理解了我對蓮蓬的感覺?
我想起來了,他說過,他對她太熟悉了。當然他聽到過她全身運動的呼吸。他這是又在隱隱地點擊什么?
我又想起了瓊島上無緒的柳絮,不停地湮埋我。
餐桌上有兩道水果沙拉。
一樂講起中國廚師去西班牙參加烹飪大賽,受到王后接見,被稱為烹飪外交。如數(shù)家珍。我聽得出,他似乎在替玉蓉打圓場。
“等等,我來調(diào)一種雞尾酒?!?/p>
一樂靈感來了,酒瓶、酒杯、勺子,叮叮當當,還有一根攪酒的羽毛。
“這是一位法蘭西詩人提供的配方,你帶來的竹葉青正好調(diào)色?!?/p>
晶瑩的高腳杯里開始著色。琥珀色的溫情中,游移著一葉青綠。燈光落進來,是京都午夜的幻影,我把午夜喝下,舉在眼前,——玉蓉也在里邊,她黑白明朗的眼睛極似對比鮮明的黑白電視,此刻,卻模糊變形了,盡管帶了彩色。
“玉蓉,這一杯是你的?!?/p>
“我不想喝。”
“喝點。這幾天太累了,調(diào)劑一下神經(jīng),設(shè)法解除疲勞感……”
——我只喝過一次酒。上學被卡了,天下著大雨,幫我哭。我獨自喝了半瓶白酒,不知怎么樣了,再睜開眼,還在下雨,可是已經(jīng)過了一天。
那個晚上,我想象不出醉生夢死的玉蓉是何等沮喪,何等落魄,何樣姿態(tài)?,F(xiàn)在,舉著杯子,從雞尾酒望過去,她面頰、嘴唇泛著紅潤,頸子白晰如羊脂玉。
“怎么樣,感覺如何?”一樂笑吟吟地問。他的話題當然是酒。
“有點發(fā)暈,它似乎想帶給人點兒甜,似乎,要領(lǐng)著人去過節(jié)?!?/p>
我的注意力在酒杯的那邊。
“它名為《藍色的夢》,是哈佛配酒系一位華裔學生的作品?!?/p>
華裔,就是那種被稱為香蕉的,皮兒是黃的,心兒已經(jīng)全是白種文化。或者我們的山山將來也可以有這種類比?玉蓉還達不到。
“他鐘情萊茵河畔一位藍眼睛姑娘,可那姑娘已和別人同居,他無法控制自己,每周末都去寓所送一束鮮花,花兒上插一首情詩。姑娘終于接受了他,他吻著那像萊茵河水似的眼睛,陶醉了,黎明時分乘興跑回學校,調(diào)制出這種情緒的雞尾酒,并命名為《藍色的夢》。果然,獨具特色,流傳開來,并成為保留的配方……”
鐘一樂似乎要調(diào)劑氛圍。我瞥一下玉蓉,她眼里沒有流露任何夢,無論藍色,還是紅色、黑色。而我存有藍色的夢,因為我夜里看著藍精靈入睡。
“媽媽,這個星期天你還能帶我去香山么?我們有計劃的?!?/p>
這是北京市民生活的一個側(cè)面,他們許多家庭的話題已經(jīng)從北海轉(zhuǎn)移到香山。開香山的“333”,盡管比山山還多一個“3”,只怕這罐頭也會裝得更緊。
我去自己住的小屋整理雜物,一眼發(fā)現(xiàn)床上橫躺著玉蓉的風衣,米色的,很眼熟,很親切。
小屋敞亮了。
她在形象地暗示我,她要來。我說過我對這件米色風衣的印象。
她依偎在我懷里,忘情地舔著我的胸,又瞟我一眼,——你還是這樣,沒什么變化??晌?,老了……
老,這樣衰微的字眼怎么能用在朝氣滋潤著的玉蓉身上呢?——不,你更顯年輕。不是恭維,真的,去年在前門見第一面時,我都驚呆了。
——我沒穿什么呀,就是這件風衣。
——不是衣服,風衣很雅致。我說的是你的臉,鮮艷極了。
急切中,竟然忘了說眼前的玉蓉,忘了說臂彎里的嬌柔。那會兒,洋溢著的是第二個青春,醉人的嬌艷。
——你當時在想什么?
她的眼睛發(fā)餳。那會兒,我怎么不借題發(fā)揮,推波助瀾,把她稱之為火山口子噴出來的呢?那才是她恰恰要的,她是遞給我一個開蓋兒的話題。我卻太實在了,在蓋兒外面言說。
——我也不及多想,猛地發(fā)現(xiàn)一樂同你一起去,很覺意外。
噢,玉蓉莞爾一笑,他要到新星買衣服,我說我要去接你,正好就一路走。
是她主動邀丈夫同行的。既然連那么一點自由活動都不留給自己,怎么能……?
我得問問,她這樣大模大樣就來這邊了,那他呢?
玉蓉的目光散漫在笑容里,蕩漾著情動,蕩漾著嬌媚,笑容把外界隔絕開來。聲音遙遠地說,——這兒只有我,只有你,這陣他們誰都別提,好么?
那嘴唇紅潤著,泛著一層晶晶的飽滿。
摩挲著這件淺黃色的風衣,我小孩子似的興奮。風衣的質(zhì)地、樣式、色調(diào),竟同她的氣質(zhì)全吻合,它貼近我,竟也帶來某種滿足。
再次去那邊屋里,玉蓉沒在。雖然覺得少見多怪,可不便追問。
一樂將電視嗓音稍加控制,邊為我倒茶,邊自我解釋:“借電視節(jié)目消磨時間,無所事事。”他坐回沙發(fā),繼續(xù)感嘆,“唉,每天在這只沙發(fā)上坐著,已經(jīng)坐出了我的印,手就這么一擱,扶手也被摸出痕跡了。有時候,我真盼著出點什么事,第二天能不在舊的軌跡上生活了。”
他啪啪啦啦轉(zhuǎn)換電視頻道的動作,也是這種煩躁。這臺老電視機的承受力,也夠個強的。
電視在密集的廣告群中插播連續(xù)劇。
一樂的煩躁是因為電視節(jié)目,還是因為玉蓉百無聊賴?或者相反,玉蓉的無精打采是出于一樂的煩躁?
我們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
“看了《新星》的續(xù)集《夜與晝》沒有?挺精彩。李向南、林紅都回到北京了,集中展現(xiàn)圈子里的生活?!?/p>
“哦,我這個同學對京都上層生活很熟悉?!?/p>
“你讀來會更親切。熟悉的圈子,說不定會看見熟悉的影子。你怎么樣,有沒有重返那個圈子?”
鐘一樂搖搖頭,頻率極快卻無損于目光的深沉。
“插隊那陣子,每年回北京探親,總要找地方聚聚,老莫、全聚德、仿膳,解解饞,順便聯(lián)絡(luò)一下感情,大家都調(diào)回北京后,反倒懶得見面了。當然基礎(chǔ)還在,只要稍微運動一下,就能進去?!?/p>
恢復(fù)聯(lián)合國席位?
他同上層社會藕斷絲連,有時是一種不屑,有時是一種炫耀。圈子里的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年輪不可泯滅,盡管他的家道五七年衰落后就一蹶未振。
“可我不愿意運動,玉蓉在這兒沒有根……”
她是遙遠高原飄來的一粒草籽,水泥地面扎不下根,只能被汽車卷著沙沙跑。她穿著米黃色風衣沙沙沙競走,追著公交車,追著人行道上的人潮,追著過街天橋。她從步態(tài)心境等方面,已經(jīng)與北京市民非常相似了。
“玉蓉和這個圈子格格不入,而她又將永遠是我的妻子,我作為她的丈夫無權(quán)給她帶來不愉快。就我本人來說,我對這個圈子也有種莫名其妙的厭惡感,——不,不不,是疲倦感,興趣不大。”
酒吧音樂,黑暗中流動著點點螢光。
“其次,我對自己也缺乏足夠的自信。祁燕銘你知道的,你見過,對……”
一身鮮紅,連頭飾、手套都是紅的。大聲大氣,大身大胸,動作很占地方,是經(jīng)典的那個階層的女孩子。父親恢復(fù)職位后,她帶著從本地找的丈夫重返首都?!叮颐靼诅娨粯匪噶?,他的自信擔憂所指了。因為我在黃土高原也隱約聽說了一點:祁燕銘離婚了。
“是的,離了。他同圈子里的一些人比時尚,自然土氣,變也變不及,變不通更難受。而祁燕銘重返自己打小就熟悉的圈子生活,必然會重新選擇?!?/p>
“她太有個性了,個性四溢。”
“婚姻,性愛,只有自己的體味真切,任何評論都不能為其負責?!?/p>
鐘一樂聰明,或者開明,使用中性語氣來講述這件事。
“我也怕管不住自己,感情一旦決口非常危險,如果重復(fù)祁燕銘的悲劇,——姑且稱為悲劇,那樣,我就太對不住玉蓉了。她在北京就依仗我一個人?!?/p>
玉蓉怎么還不回來呢,他也不做解釋?
“這該說是你防止了玉蓉的痛苦,還是她防止了你的墮落?”
我?guī)е鴳蛑o的語氣說。
“也談不上墮落,只能說是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p>
我的墮落之說,是戲稱。我自己都知道的:
“你呀,對兩種生活選擇都不滿意,想創(chuàng)造一門邊緣學科?”
床上的山山咂嘴了,睡得很無邪。
她睡著比白天還要天真,真是個寧馨兒,混合型寧馨兒。出口京腔京韻,卻聽得懂山西方言,愛吃水果沙拉,果醬面包,卻也能吃得“和和飯拖葉子”。
鐘一樂也瞥了孩子一眼,長長地“咳”了一聲,雖然不無夸張,但起始是無意識的,自然的,他仿佛在極力排除濁氣。
“我現(xiàn)在沒別的想法,只想把妻子打扮得漂漂亮亮,讓女兒各方面別受委屈,日子過得愉愉快快,正正常常。所以,下班回來買菜、做飯,看看電視,哪兒也不去,也沒什么人來。你也看到了,星期天,帶全家出去玩,別的市民玩什么,我們也玩什么,過一種通行的市民生活?!?/p>
玉蓉回來了,一對眸子像剛剛出水,面頰泛著紅潮,胸脯起伏著。
我真想說,你此刻這樣嬌媚動人,最該留一張倩影。
可我沒有表現(xiàn)騎士風度,甚至為我從她身上聽到的節(jié)奏強烈的吁喘,我不情愿地掩飾著自己的視線。我不愿鐘一樂討厭,因為他并非色盲。
她打開手袋,取出一件衣物抖開來,是一件黑色的連衣裙,問我們:“漂亮吧?”
“這是誰的?”
“給女兒買的呀,你看這款式多有味?!?/p>
“哦,是挺好的?!币粯芳毧匆幌拢终f,“這兒還有一朵胸花?!?/p>
胸前綴著一朵超凡絕塵的蓮花,含苞欲放,純白色的。
“很高貴吧?我們山山那么白的膚色,穿這樣的裙子非常超脫。為了這件裙子,明天,我們也得上香山去?!?/p>
可不,明天是周日,孩子一直惦記著活動。
一樂眼睛飛一個樂子。
“看來,你的懶病好了。好啊,明天,我們一起去!”一樂叫著我的名字說,“反正你明天也沒事?!?/p>
只要她懶病好了,天就放晴了。
可遺憾的是,我明天不能去,明天我必須趕出稿子來。
“明天,你真的不能同我們一起去玩兒呀?太遺憾了。”
一樂最后還陪我到這邊小屋坐了一會兒。他穿著拖鞋走路的樣子有點像日本人。
他指著那幅穿透了高聳胸部的噴色畫問我:“這幅畫怎么樣?作者很有名氣,是瑞典畫家,叫阿爾伯特,這是他的近作?!?/p>
“原作呀?”我想找找簽名。
“阿爾伯特送我的時候,要簽名,我沒讓簽。我說,我明白,有你的簽名自然身價倍增,但那樣我也就無權(quán)接受它了。我們有規(guī)定。”
一樂掏出一個類似裝鉛筆心的盒子,是香煙。
“你嘗嘗這個,美國溫斯頓,一位美國客人送的。據(jù)說,是一美元一盒?!?/p>
一盒五支,我先取出“二十美分”點上。
一樂深吸了一口煙,徐徐吐著,噴吐出一句話:“你很喜歡玉蓉?”
我猝不及防地咳嗽,可以認為是美國溫斯頓勁兒大。
“剛才我都看出來了,其實這沒什么不好承認的?!赌崃_河慘案》大偵探波格說的那句話還記得不?在結(jié)尾,他語重心長地說,女人,都希望被人愛?!?/p>
我當然能理解,可并不是到這兒就為止了呀。
“前些時候,我去看望一起插隊的秀兒,她長得很漂亮,現(xiàn)在是演員,我說,我們一起插隊到現(xiàn)在,多年的交情,可我始終沒見過你美麗的胴體。她丈夫也在跟前,聽后一笑,走開了。”
鐘一樂一定是在模仿當時的那一笑,有味而不過分。
“秀兒說,這有什么,你不是沒說過么?她伸手去拉連衣裙背后的拉鏈兒。我忙說,別,開句玩笑。她就拉開抽屜,取出一沓子照片來,你不看立體的,看平面的也行。那照片全是她的裸照,有黑白的,彩色的,各種姿勢。我看了,只有美,沒有太多的別的想法。她丈夫的說法是,我的妻子被人愛,說明她很美呀。”
溫斯頓的煙味類型不同,感覺就強,但,我再沒有咳嗽。
“玉蓉這些日子心緒不好,一直非常不好,你也看到了。主要因為工作。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半時間在工作,工作環(huán)境也不如意,周圍全是一些沒文化的老太太。這些天心情更加惡化,只有星期天略好一些?!?/p>
“哦,是這樣,我還以為——”
“我和玉蓉一起生活了十年?!彼难劢怯滞铣鲆唤z倦容,這或許是中年人的多發(fā)病。
“我對她太熟悉了,包括她的呼吸?!?/p>
我的臉前撲上一股熱浪,不知是誰噴出來的。
“玉蓉以前曾和我多次說起過你,所以,我對你還了解。瑞典這位畫家與我聊天時,曾問起玉蓉的情況,我甚至都說到過你?!?/p>
“說我?”
“我說,你是一位采煤工程師,也喜歡美術(shù)。他說,哦,有機會我們可以見面么?當然,我說?!?/p>
“鐘一樂,”玉蓉隔墻呼喚,“太晚了,有話明天聊吧,”
一樂答應(yīng)著,又從容地談了兩三句。
“會好起來的,玉蓉,今天就有好轉(zhuǎn)?!鰝€好夢!”
做個好夢?我寄希望于他的幽默和雞尾酒。
好多日子,總是緊張地下井,取數(shù)據(jù)、測驗、論證,時間總不夠分配。這下,時間突然掉鏈子了,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
我先是洗,激烈認真地洗,把胸膛搓得發(fā)紫。
回屋時,屋門隨手一關(guān),碰到洗衣機的排水管,門便停止在途中,力氣剛好。從門縫可以看到屋里的燈光,可以聯(lián)想到我的眼簾、心扉都沒有閉合。不必怕打擾我。
繼續(xù)像影子一樣飄進她來。
——你從多會兒起喜歡我的?真的,你想過我沒有……
夢一樣的情景。夢、情互相滲透、交融;玉蓉、玉成;如愿、如意、如果了,就像小窯積水被穿了眼,夢幻就透水了,一發(fā)不可收拾。小窯積水中積攢了的氣體隨之泄漏。
肺腑深處翻上一股氣,徐徐放出,悠長悠長。
——你為什么嘆氣?
她從另一個世界收回目光,身體好像落地了,有了重量。她審視我一眼??刹?,我竟在嘆氣!我也是剛從空中落下來,竟在嘆氣,莫名其妙。我說:我也不知道。
至現(xiàn)在,我仍無法回答自己,那么美好的時候,為何會長嘆一聲呢?
或許心扉也同這間小屋的門一樣,沒有關(guān)嚴。
窗外,汽車聲又變得單調(diào),無法忍受。
我的心猿意馬攏收不住,演開馬戲。
過道里傳來腳步聲,玉蓉的足音,我的呼吸散開,腦袋略略抬離了枕頭,眼角的余光掃著屋門。屋門格外沉著、冷靜,化為北京站的大鐘,凝定了,只偶爾神經(jīng)質(zhì)一下。
她過門不入,去了衛(wèi)生間。
——媽媽!
半夜里小山山的喊聲曾經(jīng)那么響徹,把夜都給驚脫了。一霎間,我覺得她把全世界人的覺都給驚了,或者干脆就是一樂借了山山的嘴巴在喊。我不知所措地瞥了一眼臂彎里的玉蓉,溫柔之鄉(xiāng)的夢境一下子閃退,露出了大亮的天光。
——哎。
她隨即應(yīng)了一聲,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要自如得多,要因地制宜得多。
她是在賭呵?
她臉上的癡迷也醒了,舒緩地扯開來,半解嘲半解釋地朝我笑笑,吻了一個作別,抽身下床。她沒有直接回到另一邊,而是先到衛(wèi)生間很響地拉了沖水器。
暗示之后,她回歸本位。
我的心還慌慌地擺個不停,猶如一座鐘表裸露出內(nèi)囊。
前邊后邊都揭去了,鐘擺的尖兒閃動得那么急,那么抖。
我好像第一次認真地覺出,其實,這兩間屋子中間只隔了一層墻。
這個玉蓉……
故伎重演,又弄響了衛(wèi)生間的水聲,可這次一定有了要沖涮的。我腦子里的熒屏,發(fā)生了故障,閃爍著一片迷離,只把眼睛盯著門邊的那支膠皮管,它仍在忠實地體現(xiàn)著彈性。
玉蓉,一定沒看這管兒,這次的水聲專為回答我。腳步聲難以置信地離去了。
不露痕跡地擋著門的排水管,善良的彈性失去了意義。
這個女人也許不是玉蓉,而是我曾在樓下錯認了的那個?
她一直往北海走去。
藍藍的夢,海水如夢似情,藍得可親可愛。踏著波光,踏著漣漪,一直追著。不是她一個人,而是兩個人,女士穿著紅毛巾衫,耀眼地挽了情侶。
“等等,我們一道?!?/p>
藍運動衫的眼光向她示意,“難為這個人還記得我們?!?/p>
亮女人明朗一笑:“不,應(yīng)當說記住了我。不信,你問哪?”
“吱嗚吱嗚,”我隨著木床被拽長,發(fā)出高頻率的震顫。地動呢,地震,她像春醒的大地,我似乎還有點清醒,是汽車聲。不,你沒覺地面晃動?她的眼光自由而散漫,你看,地面裂開那么寬,把什么爭強好勝、緊張,文憑、關(guān)系,所有的不稱心、煩心,都掉了,掉進去了,統(tǒng)統(tǒng)地掉進去了,地縫又合上了。
我落枕了。
一輛汽車舉著引擎駛過,我躺在它長長的顫音上。
又落進寂靜中,又漏出馬蹄聲,“嘀當,嘀嘀當當……”馬路脆了,薄了。
列車暈頭暈?zāi)X地一轉(zhuǎn),又將北京鐘樓旋轉(zhuǎn)出來,又旋轉(zhuǎn)出去。我又聽不到了車廂里的煩雜,也看不到車廂里的的蕓蕓眾生相?;颐擅傻奶鞖?,潮乎乎的,比那柴可夫斯基的曲子濕重了許多。窗外,一道道水柱,斜著淌落,織成一層層網(wǎng)。一根指頭在玻璃上劃來劃去,一層層劃著。我畫出的都是玉蓉兩個字。
我的心里疼痛,滿滿的疼痛,卻劃不斷那雨霧的網(wǎng)絡(luò)。
他們一家子到香山春游走后,我還是決定要提前離京了。于是,往桌子上留了個條子,然后到編輯部去修改稿件,然后再去買車票,然后就坐上了這趟返程車。它還是進京的那趟列車吧?只不過車頭調(diào)了個個兒。
我在車上躺下來,從包里摸出一本書來看,竟是《封 開封》。我在小屋睡不著,找出褥子下的書,又沒心事看,結(jié)果放在了外面,被隨手裝進我的包里。
里邊有一片紙,寫著文字,筆跡是鐘一樂的?!@是什么?日記,還是隨手記的?
“天快亮的時候,玉蓉推醒我說,我到那邊小屋去了。我正睡意蒙朧的,沒把她的話當真,我說了句:你別逗了。說完,又去睡。她伏在我耳邊說,真的,我過去了,沒逗你。我睜開眼,見玉蓉的態(tài)度認認真真,不像開玩笑,便做了個鬼臉說,你可真勇敢?!?/p>
因為有熟悉的環(huán)境,我盯住了新聞鏡頭:呼家樓大街還那樣鬧中取靜,你帶著的家鄉(xiāng)表情未變,腳步匆匆地追趕著大都市的節(jié)奏,汽車刺耳的剎車聲中,那件米黃色風衣兜著風嘩啦啦響著,你突然就消失了,畫面上驚現(xiàn)出一片劃痕。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訣別?
我的論文發(fā)表后,我想給玉蓉他們寄上一份,因為這曾是玉蓉替我抄過的稿子。過去的歲月即使稚氣也彌足珍貴,我甚至以為這幾頁紙能讓她從都市的緊張生活和并不如意的瑣碎中尋找到一刻閑情。
可是,回答我的卻是一份遲到的噩耗。
他們?nèi)以庥隽塑嚨湣?/p>
兩個重傷,玉蓉卻沒有搶救脫險。
“送媽媽走的那天,山山穿了媽媽給買的那件綴有白胸花的黑色連衣裙,我不知道前一天玉蓉為什么偏偏選了這樣一件裙子?莫非冥冥之中有什么預(yù)感?后來,那件連衣裙留下了洗不掉的汽油味,濃濃的,我把它燒了?!?/p>
一個飽滿的生命,一個豐盈的身體,說消失就消失了,甚至連影視劇中常見的那種慢鏡頭動作都沒有機會留下。那種灰蒙蒙的調(diào)子中有一種永遠難以消除的緊張,讓人透不過氣來。那一霎間,時間不知被抻長了多少,還是被緊縮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