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的哲學(xué)

村上春樹

“我不是人，是一架純粹的機器，所以什么也無須感覺，惟有向前奔跑?！?/p>

我這樣告誡自己，幾乎一心一意地想著這幾句話，堅持了下來。倘若我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也許就會在途中因為苦痛而崩潰?！白约骸边@一存在的確在這里，與之相伴，“自我”這一意識也在。然而我努力將它們看做“便宜的形式”。這是一種奇妙的思考方式?一種奇妙的感覺，因為這是擁有意識的人試圖去否定意識。我不得不將自己驅(qū)趕進(jìn)無機的場所里去，即便只是一小步。我本能地悟出，惟有如此，才是存活下去的惟一出路。

就這樣，我堅持又堅持，總算跑了下來。當(dāng)我跑到75公里處，感覺似乎有什么東西倏地脫落了。除了“脫落”一詞，我想不出還有什么好的表達(dá)。簡直就像穿透了石壁一般，身體一下子鉆了過去，來到了另一面。究竟是幾時穿過去的，我回想不出具體的時間?；剡^神來，我已經(jīng)移到了對面，便稀里糊涂地接納了這一現(xiàn)實：“啊哈，這就算鉆過來了?！睂ζ淅碚?經(jīng)過?情理都莫名其妙，只知道自己“鉆過來了”。

此后什么都不必考慮了。說得更準(zhǔn)確一點，不必努力去“什么都不考慮”了，只需隨波逐流即可。順其自然，聽之任之，便有某種力量推動我前行。

這樣“脫落”之后，我超越了許多人。在通過75公里的關(guān)卡(如果不能在8小時45分之內(nèi)通過這里，就喪失資格)前后，許多人與我相反，速度猛地下降，或是放棄跑步改為步行了。從這里至終點，我大約超越了百多號人。而被別人從背后趕超上來，僅有一兩次。我逐一計算超越的跑者人數(shù)，乃是因為無所事事。自己處于這深刻的疲勞中，將這疲勞全盤容納，還能扎扎實實地繼續(xù)奔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這更高的愿望了。

我陷入了類似自動駕駛的狀態(tài)。這么繼續(xù)跑下去，只怕過了100公里我還能跑。聽上去頗有些怪異：跑到最后時，不僅是肉體的苦痛，甚至連自己到底是誰?此刻在干什么之類，都已從腦海中消失殆盡。這理當(dāng)是十分可笑的心情，可是我連這份可笑都無法感受到了。在這里，跑步幾乎達(dá)到了形而上學(xué)的領(lǐng)域。仿佛先有了行為，然后附帶性地才有了我的存在。我跑，故我在。

跑全程馬拉松時，到了最后關(guān)頭，腦子里充溢的全是一個念頭：趕快跑過終點，趕快結(jié)束!此外什么都無法考慮。此時此刻，我卻不曾想過這一點。我覺得，所謂結(jié)束，不過是暫時告一段落，并無太大的意義。就同活著一樣，并非因為有了結(jié)束，過程才具有意義。而是為了便宜地凸顯過程這玩意兒的意義，抑或轉(zhuǎn)彎抹角地比喻其局限性才在某一個地點姑且設(shè)置一個結(jié)束。相當(dāng)?shù)卣軐W(xué)。不過當(dāng)時我一點也沒覺得這很哲學(xué)。這不是通過語言，而是通過身體感受到的，不妨說是整體性地感受到的。跑進(jìn)了最后的漫長的半島狀原生花園跑道，這種心情變得尤其強烈。跑法近似進(jìn)入冥想狀態(tài)。身處其中，我擁抱著異常靜謐的幸福感。

我是我，又不是我。這是一種異常沉穩(wěn)而寂靜的心情。意識之類并非多么重要的東西。固然，我是一個小說家，在工作上，意識這東西自是十分重要。沒有它，主體性的故事便無緣誕生。盡管如此，我還是禁不住感到：意識之類并非大不了的玩意兒。

盡管如此，當(dāng)我跑過常呂町的終點線時，還是從心底感到了高興。沖過長跑比賽的終點線時，每一次我都高興，這一次還是覺得心頭涌過一陣熱浪。右手緊握成拳，舉向空中。時刻是下午4時42分。起跑后已過去了11小時42分鐘。

(劉萍摘自《錢江晚報》2009年4月12日 圖/王瑩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