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下轉語

陳四益

大凡專制制度，都要造成個人迷信，否則難以維系。始皇帝建立了大一統(tǒng)的專制政制，本想二世三世以至萬世傳下去，但終于二世而亡，原因之一，就在他沒有來得及造成對個人的迷信，這從劉邦、項羽見了始皇帝都想取而代之便可窺見端倪。要是心存迷信，哪敢有此想頭!

劉邦學乖了，一登基就忙著制禮作樂，使一幫一起打天下的哥們兒懂得了尊卑有序，乖乖地山呼萬歲，再不敢窺伺神器。制禮作樂，就是從制度上造成對君主的迷信。孔夫子的政治思想，經(jīng)此改造，成了維系專制政制的不二法門。

專制政制自有其便捷之處，一個人說了算。所以修長城、建宮殿、挖運河，特大工程可以咄嗟立辦，無須論證；要殺人、要整人，誰也不敢反對，即令掉了腦袋，還要“謝主隆恩”。然專制政制的麻煩之處，也在于一個人說了算。主意打錯，災難無窮。臣下處事的最高標準是惟上之命是從。不懂事的犯顏直諫，枉送了性命；乖角兒們唯唯諾諾，好官我自為之。所以，這樣的政制總是乖角兒的天下，一日無君則惶惶不可終日。君王的話語，或為便于操控臣下，或因君王弱智，常常頗費揣摩。但只要有話傳下來，就可以猜，可以釋，可以推演、逢迎，可以借機排軋，政事便顯得繁忙。一旦沒了“圣旨”，專制政制就難于運轉?？上ヒ獠⒎钦媸恰疤煲狻?，靠圣意維系的國家機器，也終于并不能傳諸萬世。

永厚先生作《佛祖涅槃圖》，題曰：“我佛今日不下轉語”。“轉語”，禪宗機鋒應對語也，據(jù)說其中奧妙無窮，頗似君主們那些稀奇古怪的“圣意”。只不知“我佛”不下轉語之際，和尚們是否也會有“一日無君”的模樣。

插圖／馮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