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豐山

黃水成

從華豐村下鄉(xiāng)回來已有一段時間了,而耳邊常響起當(dāng)?shù)氐哪鞘酌裰{: “華豐山、華豐山,抬頭鼻子碰云端,華豐山、華豐山,走了半天原地轉(zhuǎn)。”

華豐山,這個我多年一直叫上不名來的一座山,其實就是和自己家鄉(xiāng)背靠背的一座山。山的北面叫華豐村,我們習(xí)慣于把這個地方叫著:華眉橋或洪巖崠,而華眉橋和洪巖崠都是華豐村的兩個自然村,以至我不知它的真名,我是下鄉(xiāng)采訪后才知道的。

這里高山連綿,平均海拔840多米,常年云霧繚繞,距鎮(zhèn)政府所在地30余公里,人口不足500人。從縣城到雙峰得顛簸50多公里的塵土飛揚的公路,從雙峰到華豐還得顛簸18公里的機耕路。就要到華豐村時,車子穿行在兩旁被樹蔭遮蔽半山腰上,被露水打濕的路面剛剛好夠一輛車子的寬度,路邊一排排密不透風(fēng)的剛成年的大樹,把這條機耕路遮蔽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車子仿佛像一只負重的駱駝,穿行在這密林之中。當(dāng)?shù)氐南驅(qū)Ц嬖V我們,前方有叉道,通往華眉橋的正在擴寬道路,同行的另一位馬上截住他的話題說:其實這路一通,這山很快就光了!我聽了心底一顫,心底一直在重復(fù)他的那句話:路一通,山就光了!

我們到華豐村的洪巖崠,村部就設(shè)在這里。只見四面的高山把這個小村落圍成一個大鐵桶,20多戶人家就座落在這山谷之底。記得小時候到東瓜峽砍柴時,從那個山坳口可以看見洪巖崠的裊裊炊煙,在這千山萬壑中真有一種“白云深處有人家”的感覺,那時總想象著這里炊煙之下的人家定是人間最美的仙境。我站在村口向四周打量,村莊背靠青山,依山而建又錯落有致,村前淌過一條清清的小溪流,村頭幾棵柿子樹,火紅的柿子沉甸甸的壓彎了枝頭,仿佛在向你招手:

來,嘗一個吧!

就在山腳下,有四五間連成一排的平房,房前有一桿國旗在迎風(fēng)飄揚,我走到旗桿下,有個身穿淺褐色的婦女半依在門口,她背照朝陽背對著我,手里拿著一本書在教一群孩子讀課文,這就是華豐村小。見有人來,從另一間教室走出一個上身穿綠色迷彩服,下身穿一條褪色藍軍褲,已謝頂?shù)闹心隄h子,他紅彤彤的臉上,一臉風(fēng)霜正如村頭樹上的紅柿子,露出山里莊稼漢那種憨憨的笑容。他大步向我走來,問:你找誰?在我們簡短的交談中,我知道眼前的這個漢子就是扎根山區(qū)38載,被喻為“深山里的一棵不老松”, “全國優(yōu)秀教師”的葉誠佳老師。我又想起電視播過的那條有關(guān)他的新聞:

“華豐小學(xué)就座落在華豐村,這里只有3個教師,葉誠佳老師是學(xué)校唯一的在編公辦教師。他從1969年他在家鄉(xiāng)華眉橋村任教師開始,先后輾轉(zhuǎn)任教于蘆溪、霞寨、長樂各山區(qū)學(xué)校,一教就是38年。”

一個老教師以自己的滿腔熱情,澆灌著大山里一批批“幼苗”,使他們茁壯成長,使這個山溝溝先后走出12個的大學(xué)生,21個中專生,這在人口不足500人的村莊里,這是多么的難得的事呀……

我們到教室門口轉(zhuǎn)一圈,葉老師介紹說,這兩間教室坐的三十幾個孩子,就是這所村小一到六年級的學(xué)生,生源少又缺老師,所以一所小學(xué)只分成高低兩個年段。他領(lǐng)著我到另一間他的辦公兼宿舍的地方,先端上一杯茶,轉(zhuǎn)身出去,不一會就摘回半盆的紅柿子回來:

“特別甜,你嘗一個?！?/p>

他看我在打量那盆紅柿子,就把一個熟透的紅柿子掰開遞到我手中,解釋說:這比城里賣的更甜,城里賣的是青柿子捂熟的,這是掛在樹上在秋霜中自然熟透的。

葉老師還告訴我,他是華眉橋那自然村人。說到華眉橋這是令我多么熟悉的一個村莊名字。就在我和教室里坐的那幫孩子一般大的時候,一天,老師突然領(lǐng)進來一位女同學(xué),一個很漂亮令所有同學(xué)都會被她的清麗之美所驚訝的女同學(xué),而且老師就臨時安排她和我同桌,在那個羞澀的年代,我們雖然只同桌了一個上午,但卻被同伴們笑談了半年。在中學(xué)的某一天,班上的同學(xué)們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座位空了,這么清麗的一個女同學(xué)沒來上學(xué)了,她在所有同學(xué)們的視線里消失了。

很多年后正月初的某一天,天陰冷,我心血來潮的約上幾個同伴要去爬山,突然就有翻過那座從未涉足的大山念頭,想到洪巖崠去看看。誰知那條九曲十八盤的山路是直通華眉橋村,然后才能到達洪巖崠。在畫眉橋村路過一戶人家時,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廳堂里啃鴨頭,從大門往里張望,只見她則著半個身影坐在餐桌前,我只看清她半邊臉龐,那一副專心致志的樣子,我在心里說道,“丫頭啃鴨頭,有趣!”我看清了,她就是和我有半天同桌之緣的老同學(xué)無疑了,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她是這里人,一個從小就和我生長在同一座大山深處的孩子,只不過我們是生活在大山背靠背的兩個山谷底,她在山之北,我在山之南;一座山的距離讓我們無由會面,這距離比繞地球走一圈還要久遠,這種久遠有時是生生世世的無緣會面。有那么一瞬間的沖動想走上前去,討盞茶來潤潤嗓子或討杯酒來暖暖身子,最終還是猶豫了,這么多年了,她還認識我嗎?會認這從未說過一句話的老同學(xué)嗎?這舉動不會被山里人覺得唐突嗎?……我足足打量了幾秒鐘轉(zhuǎn)身離去。

我趕緊向葉老師打聽那女同學(xué)的下落,沒想到正是他的堂妹,葉老師說,當(dāng)年要不是缺老師,又找不到人來代課,他是不忍心叫她回來的。唉!說著葉老師長嘆一聲:“都是我,把一個一只腳已邁出大山的好孩子又拉回來了,也怪她太傻,我只是跟她隨便說說,她卻那么堅決的回來。”我明白葉老師的意思,憑記憶,我相信只要她繼續(xù)留下來安心學(xué)習(xí),她是有希望考上一所好學(xué)校,假如是這樣的話,她的一生就要改寫了,而人生有多少假如呢?她最終留在大山深處,留在山村學(xué)校當(dāng)一名代課老師,留在深山里生兒育女,和葉老師一樣把根深深地扎進這片土里。

離開學(xué)校,葉老師的那一聲長嘆還在我的腦海里回響,那不是一個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走出大山的懷抱,爬到山峰上望見大海那種感慨,這聲長嘆里有著太多的人生無奈的辛酸。我又到村莊四周轉(zhuǎn)了一圈,家家戶戶門前都在曬稻谷,金黃色的稻谷在他們的筢子下翻騰著,看不出是喜悅還是勞作之后疲倦的神色,就是一幅與世無爭的樣子,這些都是留守在家中的中老年人,從他們的臉上我讀出一種大山的沉默和沉默之后的滿足?；叵胄r候村里人常要到這里來挑選一些上等的的木料,并把它運回家中加工成房梁、木板或棺材。聽大人們講,這里當(dāng)時都是原始森林,一說起這里的森林來,感覺那是這里人世世代代都吃不完的財富,令人羨慕得不得了。這個村莊里的人,一說起這里的森林,那一臉自豪的神情,仿佛讓人覺得他們是從世外桃源里走出來的人一樣,光這一片山就可終身無憂了。如今,放眼望去,四面青山再也找不到當(dāng)年滿山都是抱不攏的參天大樹,偶有一二棵大樹立在山腰上,反而覺得它很扎眼,那一定是歪歪扭扭的最終沒被人家選作上等木料的不成才的樹類小丑,才讓它斧鋸之下幸免于難。這村里的多數(shù)人家,正是靠當(dāng)年的那一片片森林,賣出個好價錢,拿著這些錢到天南海北去闖蕩江湖,多數(shù)人是做面包生意,大多也都像面包一樣發(fā)起來了,他們都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新房,有了城里的戶口,甚至有了城里的老婆孩子,過上滋潤的小日子;有的再也沒回來,就是回來了,也是個匆匆的過客,看一眼過不慣城里日子的、留守在家中的老人,給他們留下一筆生活費就安心的去奔赴另一個生活的戰(zhàn)場。這里的深山綠水只留在他們殘存的夢境里。

我在仔細打量這些留在村里的另外兩個群體,留守老人和留守兒童。只留下老人的家庭,多數(shù)是兒女已在城里生根落戶的人家;有老人又有孩子的家庭,那是只在城里當(dāng)農(nóng)民工的兒女,無力背著家庭在城里扎根的人家。聽村干部說,還有一種是讓他們最頭疼的人家,家里沒老人,一家?guī)卓谌碎L年在外謀生,他們往往幾年不回鄉(xiāng),挨到過年一回鄉(xiāng)就是捎回一攤的孩子回來,成了計生困難戶,他們的心底是必需生下一二個兒子才會作數(shù)的。在他們的眼里,女兒好比這是山上的一朵山花,再鮮艷也終究是插在別人家的頭上;兒子才是扎根的一棵樹,即使是一棵不成才的歪脖子樹,那也是顯眼的一處景致。計生困難問題是村干部操心的事,讓葉成佳老師牽掛的是,這些人的孩子怎么辦,只要生下來他就有受教育的權(quán)利,于是,他又轉(zhuǎn)戰(zhàn)南北,一個暑假就從廣東、廣西、浙江、山東等各地方接回11個孩子,他就成了這11個孩子的“臨時爸爸”,管吃管住還得管他們上學(xué)識字。

“種上一片桐,怎吃也不窮;種上一片棕,怎吃也不空?！边@是兒時聽到的一句祖訓(xùn),想想在那農(nóng)耕求溫飽的年代真是這道理,桐樹每年都會開花結(jié)果,結(jié)出桐子來榨桐油就是生活的來源,種棕櫚也一樣能從它身上剝下片片蓑衣來換錢。這純樸的華豐村人,祖祖輩輩不就靠這片山在生息繁衍嗎。試想他們的祖上來到這里時,他們只要搭間房子,在村前屋后墾荒,種上一片地,就能在這深山里燃上生生不息的人間煙火,就能躲過太平與亂世。日子過得不濟時,扛上一棵樹,走上幾十里的山路,就能換些生活的必需回來,就能把生活延續(xù)下去;或等山外人到村里來求木時,生活就有新著落了。那時通往外鄉(xiāng)的就只有一條羊腸小道,在這方圓幾十里的深山里,就只生活那么幾戶人家,這山上的每一棵樹、樹上的每一顆果子都是這幾戶人家的家產(chǎn)。一戶人家每年砍伐幾棵大樹就能安身立命的過日子,這幾棵大樹對于群山之中的生態(tài)來說是微不足道的。當(dāng)山里人強烈的要打通山外的世界通道時,一條機耕路就使這幾十里的原始森林,傾刻間就被伐光了。經(jīng)過十幾年休養(yǎng),這片肥沃的土地又長出漫山蔥郁的片片森林,這讓山里人又看到了希望,又想把路重新再拓寬一些,讓我又想起那句話:這路一通,這山又要光了。

就要離開華豐村時,葉老師還摘了一袋紅柿子想送給我們。葉老師就站在村口,連同村頭那幾棵熟透的火紅火紅的柿子,在風(fēng)中一齊用力地朝我們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