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珍
一
人回來了,心還在蘆子關!
這被當?shù)厝朔Q為蘆關梁的千年雄關啊!
高速公路鋪設在山巒的頂部,過安塞鐮刀灣后,與蘆關梁幾成“丁”字型直角。停車在邊道,橫過高速公路,爬上對面的山,最高處,便是屹立了幾千年的蘆子關。
天,藍得讓人眼睛發(fā)酸;云,淡淡地掃過天穹,白得讓人心生柔軟。11月塞北的這個冬日,陽光很明媚地普照著蒼山大地,樹木脫盡了雍貴的華表,一只只瘦手伸向天空,卻絕不向上蒼祈求什么;被農人掠去了果實的莊稼秸稈松軟地堆臥在同樣松軟的土地里,像一位剛下了產(chǎn)床的母親在倦庸而甜美地昏睡。我在蒼黑的枯草間前行,忽地就驚起一群同樣蒼灰的野鴿。蘆關梁啊,此時此刻,是否只有它們才是你鐵肩上鮮活的生命?
我的雙腳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城墻,在泛白而堅硬的夯筑物上由低到高、由高到低一遍遍走過;我的雙目掠過枯亂的荒草,掠過敗落、低矮、跨脫的城墻,掠過遍布城墻內外的一塊塊碎瓦。
我想用雙腳去踩踏這千年雄關的一道機關,讓它從久遠的沉睡中猛地醒轉;我想用目光掠去歲月遍布在它肌體上的厚厚的風塵,還一個虎威威、陽剛剛的蘆子關。
遠處,城墻斷斷續(xù)續(xù);更遠處,烽火臺遙遙呼應……
這一刻,我還想抱一捆結實的柴禾,投放到已熄滅了千百年的烽火臺里,讓濃濃黑煙喚起千百年前將士們響徹邊關要塞的狂野的吶喊……
可是,只有清冷的空氣,清冷的微風,寂靜無聲掠翅遁飛的野鴿,遠處閃著一線亮光的細瘦的河水,半掩半埋在荒草叢中的瓦礫……
這個寂然的正午,誰能從沉睡中醒將過來,回答我滿心的疑問?
二
在廣袤的中國大西北,幾千年的歷史舞臺上戰(zhàn)事頻仍,兵連禍結,北控河套、西潘靈武的蘆子關,自秦漢以來就一直是兵家必爭之地?!爸芩q傳檄,蘆關未撤烽”,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唐宋元明清,一朝天子一朝臣,代代新人換舊人,只有這巍巍蘆子關雄居北地,冷漠地注視著它腳下歲月的更迭。
飛將軍李廣來了,一匹飛馬馳騁蘆關內外,驅逐匈奴,浩氣長存;
李佑來了,在蘆子關一帶連造五城,使之成為抵御外敵的重鎮(zhèn);
李繼周來了,“以阿都關、塞門、蘆關等砦最居邊要,遂規(guī)修筑砦城”,使蘆子關更加聞名天下;
范仲淹來了,鎮(zhèn)守延州的他,在這里大破西夏入侵者……
歲月的深處又走來了一位雖然潦倒卻光耀史冊的人物——
“蘆關居要塞,北連沙漠邊。陰山橫其背,積雪岡巒顛。騎驢尋梅者,推敲訪名賢。鴻爪留印跡,坐寒月夜氈?!备吒叩某菈ο拢男÷飞?,這位“騎驢尋梅者”,就是在中國歷史的長河里閃爍著現(xiàn)實主義光芒的詩人杜甫。
公元755年,“安史之亂”暴發(fā),曾經(jīng)繁華無限的長安城,像一朵被無情大雨蹂躪的牡丹花,破敗于污泥里,泣血于冷風中。公元756年5月,詩人杜甫攜妻帶子,顛沛流離,避兵逃難北上鄜州(今富縣)羌村,并在這里寫下了著名的《羌村三首》。避居羌村期間,村甫得知唐玄宗已逃出長安奔往西蜀,太子李享7月即位于靈武后,立即決定北上靈武。途中,他來到了風光壯麗的邊境古塞蘆子關,并寫下了著名的詩篇《塞蘆子》:“延州秦北戶,關防猶可倚。焉得一萬人,疾驅塞蘆子。歧有薛大夫,旁制山賊起。近聞昆戎徒,為退二百里。蘆關扼兩寇,深意實在此。誰能叫帝閽,胡行速如鬼。”遭受離亂之苦的杜甫,一路風塵仆仆、風餐露宿,他的窘迫境況是不用想象也能知道的。一介書生,身無分文,騎一頭瘦驢,長途穿行在戰(zhàn)事頻發(fā)的路途中,除了他懷惴著的愛國夢想,還有什么能有如此大的驅動力?
我尋著李廣將軍的戰(zhàn)馬“嗒嗒”的蹄聲而來,尋著詩圣杜甫詩篇里不散的魂魄而來,千百年的風塵,掩蓋了蘆子關,祥和或者撕殺,鼓角錚聲,鮮血英魂,一切的一切。陽光亮亮地照著,風兒輕輕地吹著,一切事物都處在一片靜謐中,只有那蒼黑的跨而不塌、死而不倒的邊塞城墻,高高地站立著,以武士的姿勢。
三
我用腳步度量完蘆子關骨質堅硬的城墻,然后去度量在它的掩體環(huán)抱下的一個村莊。
先是一家一戶的院子,門扉緊鎖,一頭毛驢靜靜地張望著走過它身邊的我們。山下那條閃著靈光的河流牽引著我的目光和腳步,迅速地沿著村莊小道下降。
所有的門都上了鎖,偌大的村莊里沒有一個人。我想象不出這冬日農閑的正午,這個如今被叫做王莊的村莊里,人們都去了哪里。
一大群公雞可著嗓門高唱,遠處呼應著狗的吠聲,一戶人家的豬圈里臥著一頭肥肥的豬,一戶人家閑置的土窯里,露出一頭拴在槽上的毛驢;通往河邊的小道上,遍地黑色的羊糞蛋兒。
雞鳴狗吠羊聲咩咩,這是我在王莊見到的全部的事物。
我的思緒依然旋轉在千前以前。
據(jù)史書記載,千年余前,鎮(zhèn)守古塞的將士有上千人,不算生息在這方土地上的普通農人,光這一千人的浩浩大軍,就能鋪開蘆子關這一帶的繁華景致。遠方山下的延河,是他們的生命之源,近處地里的糧食,是他們的生命之本。如今,延河照樣汩汩地流淌,而那些身穿戰(zhàn)袍的將士們,他們的魂魄都歸了哪里?
轉過一個山彎,幾座廢棄的荒院,雜草沒漆,門窗洞張,幾個遺棄在荒窯里的黑瓷瓦罐,忠實地守護著這昔日的家園。我想象不出這里曾經(jīng)住過怎樣的人家,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他們何年何月從蘆子關的臂彎里消失,他們飄泊的足跡又走向了哪里?
延河無語,靜悄悄地從蘆子關的腳下流過。河柳茂密的河灣里,留下我們幾個尋訪者嶄新的腳印……
四
回歸的途中,我撿拾了蘆子關的幾片碎瓦。我想,即使它們再沉睡上千年萬年,依然是蘆子關脊梁上曾經(jīng)閃過光的鱗片。
回眸凝望,遼闊的山巒正慈母一樣伸展,蘆子關蒼黑的城墻,正是山巒母親走失千余年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