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鬧

（蒙古族）張毅靜

不怕遠(yuǎn)、不怕冷、不怕荒僻的話，就隨我離開這些所謂的城市，往內(nèi)蒙古腹地一塊叫做“巴彥淖爾盟”的地方領(lǐng)略領(lǐng)略去吧?！鞍蛷┠谞枴边@個蒙古語的名稱翻譯過來就是“大湖泊”的意思。

我們那里的人家都沒有什么宗教信仰，但對一切附于農(nóng)業(yè)社會的節(jié)慶與敬忌都遵守奉行十分虔誠。正月里過新年，從臘月里就開始備辦。臘八粥要八樣米，臘八蒜要泡八瓶；臘月二十三送灶王爺上天，小孩子可以分到一大把糖甜住嘴，這樣就可以不要亂講話；接下來，刷房子、炸油糕，包餃子、炸丸子------在這個富庶的地方，單是為了吃的年貨，就能把一大家人忙到腳不沾地。到了年三十，家家戶戶貼春聯(lián)，掛年畫，刷的雪洞般的屋子里，床單被套椅子墊里里外外一嶄新，大人娃娃從頭到腳換新衣?lián)Q鞋襪，那種對于“新年”的重視，真是讓人無端端地從心里往外流歡喜！初一大拜年，初二回娘家，初三初四走親戚，初五過“破五”，初七過“小年”，正月十五鬧花燈，一直過到“二月二龍?zhí)ь^”，熱鬧喧闐的日子方沉靜了幾許。過不了多久，寒食清明男人們必上墳；端午到，當(dāng)?shù)厝瞬粫兆?，家家戶戶做“涼糕”：一層糯米一層黃米一層白米，中間裹以各類果品，上籠蒸熟晾涼，伴以蜂蜜佐食，世上還有比它更好的美味嗎？五月嘗新吃餃子，頭茬韭菜豬肉餡，香的人口角流油；七月中元節(jié)為亡人祖宗焚燒紙錢，早年間的這一天還要去郊外的“原子渠”放河燈；八月十五過中秋，家家戶戶烙月餅，瓜果飄香端上桌放到院里敬月亮；冬至到來吃餃子，不然就要“凍耳朵”；棉鞋棉衣簇簇新，炭火燒的屋子里暖融融，喝喝小酒吃吃磚茶，翻翻日歷瞧一瞧：喲，馬上又該來泡臘八粥-----日子就這樣遵照習(xí)俗毫不茍且地一天天過去了，不愁吃、不愁喝，寧靜安然，悠閑自在------地方上不要說是驚天大案，就是連小偷小摸打架滋事也極其罕見，雖不至于說“道不拾遺夜不閉戶”，至少在很長很長的歲月里，巴盟人家過著的是一種安樂祥和的生活?！?，和我的伙伴就在那樣的日子里漸漸成長起來-------

這時候，若是來個遠(yuǎn)方的客人，問：“巴盟這個地方有些什么特色呀？”我可以毫不含糊地告訴他說：“來，跟我上個酒攤子你就知道了！”

巴盟人家逢年過節(jié)要喝酒來人請客要喝酒生日百天要喝酒婚喪嫁娶要喝酒高興要喝酒苦惱要喝酒離別要喝酒相見要喝酒辦事要喝酒辦完事要喝酒辦到半拉休息休息也要喝酒天氣好要喝酒天氣不好也要喝酒下雨喝酒叫“過陰天”下雪喝酒叫“暖腸子”------你要問：“那啥時候不喝？”巴盟人會奇怪地回答：“為甚不喝？!”

在這個地方，男性成員大約從十五六歲起，就會在家長的暗示或鼓勵下開始喝上了人生的第一杯酒。那可不是什么甜兮兮的葡萄酒、香檳酒，而是濃郁甘冽名鎮(zhèn)江湖的52度河套酒！ 一口下去，猶如一條勇猛的小火龍從嗓子眼嗖地直竄到腳底板！齜牙咧嘴可不行，一口吐掉更不行，你得忍住了，哪怕頓時憋得面紅耳赤眼冒金星，你也得把這杯象征著成人儀式的酒，穩(wěn)穩(wěn)地喝到肚里去，從此之后你方可以享有了與大人坐在一起的資格；你也可以擁有了“請人”的權(quán)利-------

“請人”，在后套人家可是個大事，家家戶戶，隨時隨地都可能要請人。當(dāng)?shù)厝舜鄠鳎斑^日子不得不仔細(xì)，請人不得不大方?！奔词故亲钬毟F的人家，也會將“熱情好客”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體現(xiàn)到淋漓盡致。他可能沒有山珍海味來招待你，但是，他會傾其所有把家里的好東西都搬到桌上來，陪著你直到一醉方休。不把你“喝翻”，那就是“沒招護(hù)好你”，一定要看著你喝得不醒人事，主人家方笑吟吟地扶你在自家的炕上睡倒，蓋上特意為你拿出來的新棉被，讓你黑甜一覺，夢里不知身是客……

在飯店沒有進(jìn)入尋常百姓人家之前，請人都是在家里進(jìn)行的。如遇婚喪嫁娶的大事，當(dāng)?shù)厝艘桓沤y(tǒng)稱“辦事宴”。從幾天前主家就得進(jìn)入到了“戰(zhàn)備階段”。請廚子、請幫手，最重要的是要請一位“代東的”。既為“代東的”，就相當(dāng)于替主人行事。必得是一位德高望重與主人交情不淺的，能說會道上得臺盤，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酒量要是再沒底，那簡直就是個“定盤的星！”請好人手，辦正事的頭一天晚上，先把大家招呼在一起吃喝一頓，這叫做“夜坐”。上茶敬酒，主人家先把謝字說出口，接下來介紹“代東的”，“代東的”謙遜上兩句，大意是自己才疏學(xué)淺卻被主人錯敬，如今少不得請各位襄助，一起幫主人把這場事宴辦好，大家自然也都有一番客套，然后豎起耳朵來聽候代東的分派你干某事他干某事，一一指派停當(dāng)，大伙淺淺一睡，等著天剛亮，就起來籌備正日子的大事。

此刻起，甭說是事主，就是鄰居家也跟著忙起來了！——后套人家的鄰里關(guān)系，自來就親密，家常若是做個講究點(diǎn)的吃食，出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分送左鄰右舍；家里若是來個親戚住不下，不用客氣，盡可以把人安排到鄰里家住去！遇到“辦事宴”，鄰居家某種程度上講就是主家的“副主人”，用鍋灶、擺席面、上人手、排住宿……一切生活起居都隨著這件大事來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直到圓滿結(jié)束，方才和主人一起，愉快地以一泡燒酒喝倒為止……

“咱們后套人愛喝酒，喝酒你得請人。可是請人有四怕了，哪四怕？一怕‘請了不來；二怕‘來了不喝；三怕‘喝了不走；四怕‘走了又來！”

“咱們后套人喝酒，“半斤白酒漱漱口，一斤下去正步走。斤半喝上扶墻走，喝上二斤——墻走我不走！”……這些生動活潑、情趣盎然的段子，把后套酒文化渲染得豐富多彩，讓人回味無窮。再加上當(dāng)?shù)厝藗€個開朗活潑，豪爽大方，嗓子好的讓唱就亮開喉嚨唱起來；身手好的讓舞一段就舞起來——有歌、有舞、有酒、有美食、有好朋友，赴一次酒宴，猶如去一次妙趣橫生的快活林，請問有誰能夠拒絕這種誘惑？

所以從孩提時分，巴盟人家就特別注意培養(yǎng)孩子在社交方面的能力。當(dāng)?shù)赜幸粋€風(fēng)俗，叫做給孩子“圓鎖”。老輩子的做法是從生下孩子起，就給他戴上一個長命鎖，直到12歲生日的這一天，親朋好友歡聚一堂，由福壽老人親手給摘下來，意味著平平順順走過十二個年輪的這個孩子從此告別童稚，漸漸走向成年。這種具有美好祈福色彩在內(nèi)的成年儀式，文革前后一度中斷多年，改革開放后方興未艾，到了新世紀(jì)更是越搞越隆重：現(xiàn)而今的家庭大都只有一個獨(dú)苗苗，對這個掌上明珠的大日子，當(dāng)家長的完全就把它當(dāng)成了一場盛大的典禮。從半個月前就開始定酒席、請樂隊(duì)、請司儀、請“代東的”、請三朋六友，煙酒糖茶雞鴨魚肉生日蛋糕一應(yīng)俱全。到了好日子，小壽星打扮得粉妝玉琢，被一幫小伙伴簇?fù)碇樦靶枪獯蟮馈甭≈氐菆?，對來賓致意、向父母謝恩、才藝表演、小伙伴們齊唱生日快樂歌、一起吹蠟燭分蛋糕……那份隆重、那份講究，讓一個外鄉(xiāng)人看到，他會深深地感動起來：對一個孩子尚且如此，這個地方的人情怎可能不厚？

是的，我們這幫孩子就是在那種高天厚土的氛圍中長大的。那時候物質(zhì)上可能沒有現(xiàn)在這么充裕，可是從開始進(jìn)入 “社交場合”的那一天起，晉文家、龍龍家、爭銳、玉根、長青、玉容、海圣、大偉、馬靜、陳健、陳燕、張紅茹、盧戰(zhàn)武-------哪一家都給了我們那個時候慷慨的招待……成年后，我懷著無比追憶的心情回顧那段歲月，深深地感悟到后套民風(fēng)的動人之處：無論我們?nèi)サ秸l家，家長一般都是不多露面的，他們躲到廚房中去，大盤大碗地炒菜做飯備酒備肉，一任我們大呼小叫又蹦又跳------

那時候，男孩女孩都以為自己已經(jīng)好大好大、甚至比大人都會來事了，卻隨時隨地在酒攤子上就“杠”了起來。不是張三和李四為一杯酒紅了臉，就是女孩和男孩為一句話堵了氣——哎喲，那些年怎么那么有脾氣有個性喲------

離開多年之后，我?guī)锥然剜l(xiāng)，每一次去剛下車，立刻就被一場一場熱情的酒宴栓住了身子、栓住了心。當(dāng)年少不更事的伙伴都長大了，繼承了后套文化所有的傳統(tǒng)：首先是熱情，待人自然親切行事暖人肺腑，讓遠(yuǎn)方歸來的游子于剎那間就感受到只有“老家”才具有的那份溫暖。在城市里住得越久，越感覺到“寂寞沙洲冷”，我的故鄉(xiāng)卻永遠(yuǎn)有一種“車如流水馬如龍，明月正春風(fēng)”的美好情致，人人爭著來關(guān)心你的吃關(guān)心你的睡關(guān)心你的冷暖，把人晤得熱熱乎乎，感動地都想要掉眼淚；其次這幫人是能喝，半斤下去漱漱口，那真是一點(diǎn)都不假：中午上一個酒場子，晚上再赴一個酒攤子，到了夜間，還要再去酒吧繼續(xù)聊繼續(xù)喝。一天下來，白酒、啤酒、紅酒一樣都不少，可是那人不暈、不倒、依然一個“端正好！”你說奇也不奇？再有就是豪放，說唱就唱想跳就跳心直口快大說大笑。蒙古文明的基因驅(qū)使吧，隨便拉出一個人來，一張口就可以唱的高遏行云?！睹晒湃恕?、《我和草原有個約定》、《美麗的草原我的家》等等，大家都可以唱得像模像樣。熱烈歡快的蒙古曲子，馬頭琴在其中猶如黃鐘大呂一般，神秘、生動、不可或缺。那種音樂是那么的獨(dú)特，幾個音符就能讓你的魂靈不由自主飛了出去，落在馬背上跑啊跑啊跑到天盡頭。那種歌聲，唱到哪里哪里就是草原，那里有鮮花溪水白云牛羊有甘冽的美酒有好女人好男人有好美的傳說有陶醉和夢想有優(yōu)雅的浪漫和撒野后也無關(guān)緊要的快感----那種歌聲締造的氛圍，簡直就是人類做夢都想擁有的天堂。唱出這天籟之音的，就是我住在內(nèi)蒙古大地上的鄉(xiāng)人。

隨著他們，你不由自主地也跟著樂起來、笑起來、唱起來、喝起來……

哦!這么好的日子在眼前!這么好的朋友在身邊------人生還要怎樣？

這個時候，縱使窗外在落著雪、縱使有大風(fēng)從坡上刮過，縱使人世間有種種艱難苦痛，都無所謂了，真的無所謂了，你總感覺巴盟人家的歲月，永遠(yuǎn)都過得如此這般好，宛如“紅杏枝頭春意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