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河流

陳丹燕

六月，我在多瑙河邊的克萊姆斯寫我的一部長篇小說，以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方式，獨自住在一棟房子的頂樓，那是文學(xué)館提供給作家寫作的客人房。我用的是我丈夫的手提電腦，我沒有屬于自己的手提電腦，在他的電腦上，有我不習(xí)慣的柔和敏感的鍵盤，還有雄壯的音樂聲。當(dāng)我側(cè)過頭去的時候，能從窗子上看到樹叢后面的多瑙河，藍(lán)綠色的水流，有時有天鵝飛過。那時我總是想起施特勞斯的圓舞曲，總想著，為什么這里的水不是像想象中的那樣，直到有一天，看到了藍(lán)色的水，心里才感到釋然。那條多瑙河，讓我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自己的生活，還有朋友以及親人。要是在耳機(jī)里聽著一張舊唱片里的日本歌曲的話，就會傷感。因為很多人與事，就像多瑙河的流水一樣，靜靜地流走了，再也回不到我的生活中。

我在頂樓的房間里，從早上九點開始寫作，到下午的三點。

到了六點以后，夏天的漫長黃昏到來了，就像天堂定期打開了門，遍地都是金紅色的陽光，大地和河流散發(fā)芳香。河邊的土路上常常落滿了櫻桃，紅色的，碩大的，用裙子擦一擦，就可以吃了。那是我散步的時間，沿著多瑙河，走幾個小時。有人在河里劃船，無聲的扁舟劃過河面，讓我想起，在我家后街的紅衛(wèi)綢布店里，戴著藍(lán)布袖套的店員在木頭柜臺上，用剪刀嘩嘩地剪開一匹音樂。有人在路邊跑步，我在聽音樂，里面是五侖真弓唱的歌。白色的游船時時經(jīng)過這里，向下游去，那里有藍(lán)色的小天主教堂，是再漂亮不過的地方。有次我問一個中學(xué)的女教師，她教我怎么用德文說“教堂”。直到天暗下來，河流閃爍星光。河對面的老教堂鐘聲當(dāng)當(dāng)?shù)仨?。在河岸上，坐在被太陽曬得暖暖的石頭上，我給朋友寫了信，我說，在這河邊，我有時覺得有點像在自己的家鄉(xiāng)。

在露營地邊上，有一家餐館，在那里我吃過冰激凌。渥熱的傍晚，突然刮起了大風(fēng)，我周圍的當(dāng)?shù)厝嗽趽?dān)心，要是下大雨的話，就會把已經(jīng)結(jié)果了的葡萄打下來，葡萄酒的收成就會受到影響。我也隨他們一起擔(dān)心，這河邊的生活是那樣美好而寧靜，讓人不忍心看到它的意外。在餐館外面的土坡上，我坐在那里看過碼頭，漫長的黃昏里，有個帶著四個孩子的男人過來與我討論瑜珈問題，他的孩子們到河里去玩，大的帶著小的。對著的土坡有條通向火車站的小路，我送克勞迪亞回維也納，就是從這條小路去的。我們說著我正在寫的故事，故事里有兩個不快樂的上海女孩子，她們的不快樂，是因為她們年輕的生活里，有著重重歷史的陰影。我們說了歷史對一個人生活持久的影響。我向克勞迪亞介紹四周的景色，指給她看樹叢后面隱現(xiàn)的多瑙河，在河灣里，有天鵝的一家?；疖囌臼悄敲葱?，火車站外面的餐館里賣維也納炸豬排。我想起來有次深夜我坐末班車回來，火車在漆黑的田野里走走停停，風(fēng)里有丁香的氣息，車廂里的紅色椅子，隨著火車扭動著。然后經(jīng)過深夜的河流，月亮在河水上一片片地淌過來。

【賞析】

《初夏的河流》描寫的是美麗的多瑙河畔夏季的情形，作者并沒有采用多樣的寫作方法來表現(xiàn)景物，但其娓娓道來的舒緩語氣，讓讀者有身臨其境的感覺，好似真正置身在多瑙河畔，感受著那里夏天的種種風(fēng)情。作者從多個角度描寫多瑙河夏季的不同風(fēng)情，上午時間的安靜，黃昏時段的熱鬧以及多瑙河河畔交往的友好人們，這些描寫背后都蘊(yùn)含著作者對多瑙河夏天的喜愛之情。在這個夏天，作者在多瑙河河畔生活和寫作，對這段生活充滿感情，是整個文章的底蘊(yùn)所在。文章語言平實，樸素，深入人心。整篇文章語調(diào)平靜舒緩，讀者跟隨著作者的緩緩敘述，進(jìn)入到多瑙河美麗的畫面中，“藍(lán)綠色的河流”、“有時有天鵝飛過”這樣看似平淡的文字都可以感受到作者內(nèi)心的安靜釋然。另外，文章的描寫手法有新意。如用“天堂定期打開了門”來說明夏日黃昏時段的美好情形，讓人眼前一亮。

責(zé)任編輯蒙 雨張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