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殺

焦松林

三個人嚇得拔腿就跑，可是，門已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鎖上了。我幽幽地嘆了口氣：“你們只知道我晚上出來喝酒買醉，可是白天呢？白天我在哪里？白天我究竟在哪里？”

你嘗過醉酒的滋味吧？午夜會從床上爬起來，四處找水喝。第二天醒來后，會四肢無力，手腳顫抖。還有，你會想到喝酒時說的一些話，并對其中的某一部分感到慚愧。哦，你不是？那就好，那說明你的意識還不需要酒精來麻醉，不像我，自從三年前生意失敗后，幾乎就靠這個東西來支撐自己，讓我避免去想被朋友出賣后的憂傷，以及破產(chǎn)后妻離子散的苦痛。

實(shí)話說，每當(dāng)我酒喝到一定程度時，我就開始講述自己昔日馳騁商場的英雄史，盡管我早已風(fēng)光不再，但至少我曾經(jīng)闊過。不是嗎？我在那家常去的酒吧里，認(rèn)識了幾個酒友。他們是附近的碼頭工人，很落魄，每天累死累活掙來的幾個錢，僅夠糊口。我們坐在一起，喝著劣質(zhì)的酒，大聲地說笑著，我那些英雄的歷史，就是我們的下酒菜。每次我都要喝到酩酊大醉，這才在他們的護(hù)送下，出門而去。那幾個人，好像沒見到醉過。昨夜也是如此，我只記得被他們架出了酒吧，之后的事一點(diǎn)也想不起來了。

現(xiàn)在我清醒了，完全清醒了，盡管手腳仍在發(fā)抖，可心里總覺得怪怪的，甚至還有一絲毛骨悚然的感覺。窗簾被我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拉了起來，我蝸在這間斗室里，不停地在想著昨夜發(fā)生了什么。是昨夜嗎？我不記得，也許是前夜，那也無非是多醉了一天。關(guān)鍵是，我現(xiàn)在在害怕。左手上，有一塊血痂；床腳邊，掉下了一張名片，正面寫著“約翰，10054127”，背面呢，則是另一個人的名字，“愛爾文，18940226”，名片印得很精致，上面還有一絲隱隱的香水味，這不是我那幫碼頭工人酒友們所有的，他們不用這樣的東西。我可以肯定地說，我從沒見過這張名片，它是哪里來的呢？

我身上的血痂，我可以解釋為酒后不小心在哪里碰傷了?？擅@個東西，自從我生意失敗后，就從沒有收到過，難道是有人想繼續(xù)和我進(jìn)行合作？名字后面的數(shù)字，應(yīng)該是電話號碼，我決定撥一撥，看看這兩人究竟是誰。我拿起話筒，撥通了約翰的電話。說來也怪，就在電話里發(fā)出“嘟”的一聲聲響后，我背后滲出了冷汗。我在害怕，我在害怕，可我在怕什么呢。

還沒等到對方接起電話，我已掛斷了。因?yàn)樵谶@一刻，我想到了離開酒吧后，坐上了一輛車。車?yán)镞€坐著其他人，他們在交談，談話的中心是，把一個人給殺了，然后藏尸于何處。

我豎起了耳朵，聽到副駕駛座位的一個人說道：“他又沒什么錢，殺他做什么?！?/p>

挨著我身旁的那個家伙笑了：“不殺他，我們永無寧日。親愛的，男子漢大丈夫，要心狠手辣啊。”他的笑聲拉長了，似乎把這黑暗的夜都拉得更長更長。

后排座上“哇”的一聲啼哭，那是個小男孩，我正要回過頭去安慰他。緊鄰著男孩坐著的一個蒙著面紗的女人拍了拍他，輕聲地說了幾句什么，那男孩的啼哭聲止了，甜甜地應(yīng)了句“好的，媽媽?！?/p>

車在寬敞的道路上行駛著，幾抹路燈光射進(jìn)來，映照到那個男孩的臉上，我看到他那潔白好看的牙齒，還有，他那可愛的臉。為什么要當(dāng)著孩子的面說這些呢。我不滿地哼了一聲。

副駕駛座上的那個男人似乎在發(fā)抖，他回過頭來，輕輕地說了句：“對不起，我不想?yún)⒓恿?。這些天我總是做噩夢?！?/p>

駕駛座上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我們準(zhǔn)備去哪里？是不是取了東西再去辛格酒吧？”我一陣愕然，辛格酒吧，那不是我常去的地方嗎？我可是剛從那里回來呀。還沒等到我答話，已經(jīng)有人接口了，“不，不。你繼續(xù)向前走，對了，先等會兒，讓毛姆先下去。他不想干，我們總不能強(qiáng)迫他吧？”

車停了，毛姆下了車，那個婦人帶著孩子，也跟在他后面走了。

車?yán)^續(xù)向前行進(jìn)了一會兒，我透過車窗，看到車已接近我家了，于是我也下了車。我雖然喝多了，不過還記得禮貌，我正要向他們道謝時，那車已飛快地開走了。

那個叫毛姆的男子和那對母子，也在這個時候走遠(yuǎn)了。

車上的那兩個人似乎沒有害怕的感覺。商量殺人的事，總得找個僻靜的地方吧，可他們當(dāng)著一個陌生人的面，就把這些全說了出來。盡管我是個酒鬼，但酒鬼就沒有清醒的時候嗎？我敢肯定，他們剛才意識到了這一點(diǎn)，這應(yīng)該也是他們飛速把車開走的原因。

第二天夜里，我照常去辛格酒吧喝酒。四個碼頭工人早早地坐在那里，見到我來，他們都笑著站起身來，“伊萬，你好啊，今晚還能喝嗎？”

我有些愕然，這可是難得一見的禮遇啊。這四個人，今天怎么變得有紳士風(fēng)度了。那個領(lǐng)頭的隊長笑吟吟地為我斟了一杯酒，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這可是38年的馬蒂尼，這酒的名貴程度，不是他們這幫人可以喝得起的。我指了指酒瓶，有些詫異地問道：“你們買的？”

隊長搖搖頭，哈哈大笑道：“真有你的，伊萬。我現(xiàn)在對你以前說的那些商場故事開始相信了。你當(dāng)年的確是個不一般的人。我們?yōu)橛心氵@樣的酒友，不，朋友，感到高興?！彼麤]有提到酒的來歷，我也沒有再問。碼頭工人，在搬運(yùn)貨物的時候，順手牽羊，也是正常的事兒。

這酒可真是香啊，我們五個人放開酒量來喝，一會兒瓶就見了底，隊長又拿出了一瓶，很快，這一瓶也喝光了。等到他拿出第五瓶時，我就開始納悶了。這么多酒，要是拿出去賣的話，足以讓他們五個過上一年的好日子，他們沒有理由奢侈地和我共謀一醉。越是處于社會底層的人，他們對于事關(guān)金錢的問題越是關(guān)心?？墒?，他們一直那樣豪爽，我沒有理由認(rèn)為他們對我懷有某種目的。而且，我這樣落魄潦倒，誰還有必要來算計我呢。于是，我繼續(xù)放開肚子喝，他們卻變得謹(jǐn)慎起來，我舉杯一飲而盡時，他們則象征性地抿一抿。

我警覺起來。乘著酒興，我說起了最后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我一直藏在心底里，不肯向外人道的。因?yàn)樗P(guān)系到我走麥城，丟臉面。可今天，現(xiàn)在，我得說上一說。過去的憂傷讓人低迷，可也讓人成熟。

“各位好兄弟，謝謝你們今晚的美意，讓我喝上了過去常喝的酒，而且讓我盡了興。三年前，我的三個好友也這樣陪著我，當(dāng)時，我斥巨資從遙遠(yuǎn)的東方購來了一塊巨石。有人以為我瘋了，包括公司的董事們都這樣認(rèn)為?？晌?，卻不這樣認(rèn)為。我的三位好友游歷東方數(shù)載，他們對于翡翠有了深刻的認(rèn)識。翡翠這玩意兒就藏在巨石的肚子里，這是他們告訴我的。我的三位朋友還說，他們做這一行已經(jīng)很久了，這塊石頭一旦割開，就會讓我富敵天下。聽他們這樣斬釘截鐵地說，我心里其實(shí)還是有些疑惑的，雖然他們也花了不少的錢。所以，我悄悄地請來紐約市區(qū)有名的玉匠。他圍著這塊石頭轉(zhuǎn)了幾圈，那眼珠都快要蹦出來了，用垂涎三尺這話來形容他的表情，一點(diǎn)也不為過。我把心放進(jìn)了肚子，和我的三個好友一起狂歡了一夜。第二天，就請來工匠，把石頭切割開。結(jié)果，結(jié)果，結(jié)果那就是一塊石頭，什么翡翠啊，根本就是沒影子的事兒。這次生意走手，讓我公司的股票大跌，董事會商議后的結(jié)果，是董事們撤資，公司解散了。我的三位朋友這個時候又來了，因?yàn)槟菈K石頭要付的資金，當(dāng)時我沒有給足，換句話說，我欠他們的錢。已處于風(fēng)雨飄搖中的公司再也經(jīng)不起債務(wù)的折騰，倒閉了。我變得一文不名，接著，妻子帶著兒子一去不復(fù)返，至今不見蹤影。直到這個時候，我還沒有懷疑過我的三位朋友，直到一天，他們?nèi)齻€成立了新公司，我的原來那些董事們，加入到他們的團(tuán)隊。這時，我漸漸意識到自己入了套。我沒有找他們，而是直接找到了當(dāng)初的那個玉匠，他說，我的三個朋友給了他一大筆錢，目的就是要說服我，讓我對石頭里有翡翠這個觀點(diǎn)深信不疑。我如夢初醒，可又能怎么辦呢？他們現(xiàn)在已是家大業(yè)大，我別說找他們算賬，就連靠近他們也難?！闭f到這里，我深深地喟嘆。

“伊萬，我相信你的故事，我也相信你的人品?？墒牵疱X的魔力足以讓善良的人們瘋狂?！标犻L直勾勾地看著我，另三個工人也向我注視，微笑。

“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天天喝酒買醉，以為在行將就木之際，還會有四個好朋友。可是，你們今晚的舉動讓我懷疑?！蔽一貞?yīng)著他們的目光，神情變得嚴(yán)肅起來。

“你醉了，”他們四個人又一起站起身來，攙扶著我，不，架著我向酒吧外走去。酒精麻木了我的神經(jīng)，雖然我意識到他們有可能做什么，可來不及反抗，再說，在體壯如牛的碼頭工人手下，我就算反抗又能怎么樣呢？

“他又喝多了，”隊長向走過來的酒吧伙計點(diǎn)頭示意?；镉嬣D(zhuǎn)身就走，我喝醉了的這種情況，他早已司空見慣了。

他們架著我來到門外時，一陣?yán)滹L(fēng)吹了過來。我冷冷地看著他們，問道：“其實(shí)你們這一次放過我，我只要能要回舊債，所有的東西，我都會和你們共享?！?/p>

“要回舊債？得了吧，你要是能要回來，早就要回來了。口說無憑的事，我們不會信的?！标犻L冷冷地回應(yīng)道，“相信你也看出來了，有人不喜歡你在酒吧里胡說八道，讓我們今晚送你回老家。今晚的酒，也是他們給的。”

我明白了，我終于全明白了。是的，我在酒吧里訴說自己的英雄歷史，會讓人不高興，尤其是我昔日的朋友們。他們的罪惡發(fā)家史，只能放在他們自己的心底。

他們四人的確有的是氣力，一直把我架到自己的屋前，一個從我衣兜里掏出鑰匙開了門，另三個繼續(xù)架著我向里走。我掙扎了一下，手臂重重地砸在了門框上?！安灰踪M(fèi)力氣了，那樣只能讓你受更多的罪?！标犻L陰陰地說著，我看到缽大的拳頭已重重地向我擊來，接著，拳頭雨點(diǎn)般地落到了我的身上，頭上，我就要死了。

這時，有人說了句，“太殘忍了，我不想干了?！?/p>

隊長的聲音幽幽地說道：“吉列，現(xiàn)在后悔還能來得及嗎？”他們的拳頭忽然停止了向我身上的招呼，看樣子，是擊向那個叫吉列的人了。門就在這個時候，砰的一聲被帶上了。隊長罵罵咧咧地說道：“算了，讓他走。我們先解決他，回頭再找那小子算賬?！?/p>

我終于在他們的重?fù)糁拢耆厥チ酥X，頭一天晚上的那輛車，車上的一切，卻猶如影像一般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之中。是的，我記起來了，那三個人男人我都記得，他們不就是我的好友嗎？一個叫毛姆，一個叫約翰，一個叫愛爾文。那個婦人和那個小孩，他們是我昔日最親的人。一個是我妻子，另一個，則是我的兒子。

這一張名片我也想起來了，是我以前親手寫的。正面和背面上，名字的后面，不是電話號碼，而是他們從我這里拿走的錢的數(shù)額。他們欠我的，太多太多。從友誼，到金錢，直到這條命。

吉列從我這里逃走后，他徑直去找愛爾文?！皭蹱栁南壬?，我，我們今晚都喝多了，他們可能要了伊萬的命。不過，伊萬很奇怪，我們從酒吧里將他架出來時，他好像沒有什么重量?！?/p>

愛爾文陰冷地笑了，“不會吧，你們不是經(jīng)常把他從酒吧里架出來嗎？”

吉列惶恐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是的，以前是經(jīng)常那樣做?？山裢?，我為了完成你的任務(wù)，只喝了一點(diǎn)兒酒，所以感覺就很明顯，他真的沒有重量。還有，我在外面等了很久，也不見我們的隊長和另兩個人出來?！?/p>

愛爾文低低地詛咒了一聲，然后拿起電話來，聯(lián)系上了約翰，“我們一起去看看吧，對了，不要帶其他人了。畢竟這不同于一般的事兒，查出來，就是謀殺。”

約翰遲疑著，答應(yīng)了，很快也趕了過來。吉列帶著路，引著約翰和愛爾文走到了我的住所，打開門后，三個人一起驚呆了。因?yàn)槲液完犻L，還有另外兩個人正坐在地上喝酒。

“你們來了？歡迎歡迎，這一下，把所有的人都湊齊了?！蔽液呛堑匦χ?，向愛爾文他們舉起了空的馬蒂尼酒瓶。

三個人嚇得拔腿就跑，可是，門已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鎖上了。我幽幽地嘆了口氣：“你們只知道我晚上出來喝酒買醉，可是白天呢？白天我在哪里？白天我究竟在哪里？”我問著，眼淚滲出了眼角，“我在跟著你們，你們的車，愛爾文，約翰，還有毛姆，還有我的妻子和孩子，說實(shí)話，我在去年走投無路的時候，就在這個屋子里上吊自盡了。沒想到吧？現(xiàn)在，我終于把你們這幫該死的全部湊一塊兒了?！?/p>

乘著隊長他們?nèi)齻€抓住愛爾文、約翰和吉列的時候，我的意識飄移到了戶外，在不遠(yuǎn)處的別墅里，毛姆正在哄著我的孩子，我的妻子坐在一旁，臉上露出甜蜜的笑容。我不能殺他們，他們是我的親人，是我的朋友，哪怕他們心中只留有最后一絲善念。

現(xiàn)在，我、愛爾文和約翰，還有這四個碼頭工人，要永遠(yuǎn)留在這個屋子里，喝著馬蒂尼酒，徹夜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