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6月的一天,汪曾祺告別故鄉(xiāng)江蘇高郵,踏上了漫長而艱難的出外求學之路。家中人送他到大運河畔的輪船碼頭,他留戀地一再看熟悉的故鄉(xiāng)小城,看送別他的親人,心中酸酸的,雙眼濕濕的。他萬萬沒有想到,離家時的他年僅19歲,風華正茂,青春煥發(fā);他日再返故鄉(xiāng),已是滿頭華發(fā)、飽嘗人生苦酒的花甲老人了……
一
汪曾祺離家出外求學的目標很明確,到昆明報考西南聯(lián)大;而這,又與他所景仰的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教學有直接關系。
汪曾祺原本在江陰縣高級中學讀書。1937年夏,日本人攻占了江陰,江北也在危急之中。被迫中斷了學業(yè)的汪曾祺回到高郵,隨著祖父、父親到離高郵城稍遠的一個名叫庵趙莊的農(nóng)村,在這個村中的小庵里躲避戰(zhàn)火,一住就是半年(新時期汪曾祺復出文壇,在他所寫的震動文壇的小說《受戒》里,極富詩情畫意地寫了這個庵趙莊)。汪曾祺除了帶上準備考大學的教科書,另外只帶了兩本書,一本是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一本是上海一家野雞書店盜印的《沈從文小說選》。如果說,屠格涅夫在《獵人日記》中所揭露的俄國農(nóng)奴主的殘暴,農(nóng)奴的悲慘生活,令汪曾祺感到震驚,使他了解到過去從未聽說過的國外生活的話,那么,沈從文的小說則為他打開一個誘人的文學天地。讀沈從文的小說,汪曾祺產(chǎn)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認同感和親切感,隨著對沈從文的小說反復閱讀,汪曾祺的這些感覺便愈來愈強烈,他也因此牢牢記住了沈從文。多少年后,汪曾祺在回顧他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時,他說:“說得夸張一些,可以說這兩本書定了我的終身。這使我對文學形成比較穩(wěn)定的興趣,并且對我的風格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自報家門》)他還說:“不能說我在投考志愿書上填了西南聯(lián)大中國文學系是沖著沈從文去的,我當時有點恍恍惚惚,缺乏任何強烈的意志,但是,‘沈從文是對我很有吸引力的,我在填表前是想到的?!?同上)
從高郵去昆明的路很不好走。因為戰(zhàn)爭,汪曾祺必須先到上海,與當年一道在江陰縣高中讀書、如今又都有意報考西南聯(lián)大的同學聚合,然后由上海經(jīng)香港,到越南,再乘滇越鐵路到昆明。進出越南得有法國領事館的簽證,這不是件容易事。由于汪曾祺從高郵出發(fā)時已經(jīng)遲了幾天,到上海僅他一人還沒有簽證,差點走不成。后來幸虧一位姓朱的同學幫忙,他的爸爸是醫(yī)生,給黃金榮看過病,硬是通過這層關系,憑黃金榮的一張名片到法國駐滬領事館突擊辦好了簽證。從上海到昆明走了半個多月,到了昆明,汪曾祺也如愿以第一志愿考上西南聯(lián)大的中國文學系,不多久就見到了他景仰已久的沈從文,又很快成為沈先生的得意門生。不但從此開始了他對沈先生的幾十年的追隨,更重要的是開始了他自己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終身追求。
最初的日子,汪曾祺還能與家中保持聯(lián)系,能正常收到家中寄給他的信和錢,但很快,隨著抗日戰(zhàn)爭進入激烈的相持階段,汪曾祺與家中的聯(lián)系變得越來越困難,有時甚至一連幾個月與家中聯(lián)系不上。音訊杳然已經(jīng)令他難過,不能正常收到家中寄的錢,他連溫飽生活都成了問題。幸好有個高郵同鄉(xiāng)叫朱奎元的人在昆明做生意,此人與汪曾祺是小學同學,比汪曾祺高兩個年級,初中畢業(yè)后從商。原先兩人并不十分熟悉,異地相逢,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反而成了朋友。兩人約定,汪曾祺需要用錢了,就向朱奎元拿,所借的錢由在高郵的汪曾祺的父親汪菊生如數(shù)寄到高郵菱塘朱奎元的家中。
生活來源問題基本得到了解決后,汪曾祺的思鄉(xiāng)之情卻變得愈益強烈起來。他自小在家是個“慣寶寶”,因為聰明好學,才思敏捷,幾乎集全家寵愛于一身;如今一人孤身在昆明讀書,戰(zhàn)火紛飛,關山阻隔,如何不思念親人與故鄉(xiāng)?有好幾次,他在夢中回到故鄉(xiāng)高郵,見到親人,見到熟悉的故鄉(xiāng)景物:大運河,高郵湖,文游臺,鎮(zhèn)國寺塔……那喜悅、那激動,真是難以描述;但醒來后,更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無日無夜兮不思我鄉(xiāng)土,稟氣含生兮莫過我最苦”!漢人蔡琰在《胡笳十八拍》中的這兩句詩,是汪曾祺此時心境的最好寫照。這種對家鄉(xiāng)苦戀、苦思的精神煎熬,經(jīng)過好長時間,才終于得到較好的解脫,那就是寫作,他開始用手中的筆把鄉(xiāng)思鄉(xiāng)戀鄉(xiāng)愁寫入作品之中。
一個耐人尋味更發(fā)人深思的事實是,當今許多人是在新時期到來后才逐漸了解、熟悉汪曾祺的,甚至包括文學界中的人也是如此。1982年春,汪曾祺的《大淖記事》獲得1981年度的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的消息在報刊上公布后,連作家葉楠都甚感陌生:“從哪里冒出來一個汪曾祺?”人們不知道,其實汪曾祺早在上個世紀的30年代末就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并在文壇嶄露頭角。1949年4月,他的第一本小說集《邂逅集》,就曾作為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中的一種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邂逅集》一書對汪曾祺的一生創(chuàng)作來說,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只可惜此書生不逢時。出書之日,上海已被解放軍團團包圍住,解放在即,人們關心的是一個改朝換代的歷史新的一頁就要揭開,不可能關注任何作家的任何新著,這就是《邂逅集》出版后幾乎沒有一點反響的歷史原因。而在解放后,汪曾祺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對文學的看法無法適應主流創(chuàng)作要求,自己又不愿隨波逐流,于是,干脆少寫或基本不寫。這樣,他就漸漸被包括文藝界在內(nèi)的人們淡忘,等到他終于盼來政通人和、改革開放的新時期,認定可以按自己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理解、用自己擅長的筆墨去寫自己熟悉的人和事,他很快取得引人注目的成功,但自己卻已經(jīng)是晚飯花般的年過60的白發(fā)老翁了。
說遠了點?,F(xiàn)在,我們回過頭來看汪曾祺的初期作品,重點看一下他那時所寫的以故鄉(xiāng)為背景的小說和散文,不難發(fā)現(xiàn),懷鄉(xiāng)念親是他寫這些作品的最直接的原因。換句話說,他寫這些作品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排遣鄉(xiāng)思鄉(xiāng)愁。新時期汪曾祺復出文壇,文思泉涌,佳作迭出,給人印象最深、也是奠定他在當代文壇不可替代地位的,是他那些以故鄉(xiāng)高郵舊生活為背景的作品———《受戒》《大淖記事》《歲寒三友》《晚飯花》等。在這些如今已成了讀者耳熟能詳?shù)募炎髦?無一不是以家鄉(xiāng)普通民眾的生活為題材,沒有大悲大喜的情節(jié),沒有叱咤風云的英雄,沒有炫人耳目的詞語,初讀時甚至覺得水也似的平靜與清淡,但是,耐讀,耐咀嚼,耐回味,一遍、兩遍讀后,便忽然吃驚地發(fā)現(xiàn):最初以為是水的作品,細品之下才知道,原來卻都是作者用深情釀造出的精神美酒!這種獨特的取材和寫作方法,在汪曾祺的初期創(chuàng)作中已經(jīng)初露端倪?!跺忮思匪盏陌似≌f中,《雞鴨名家》《戴車匠》《落魄》這三篇都是取材于作者對故鄉(xiāng)往事的回憶,其所寫的人物,其敘事的方式,就連其用詞造句,與作者幾十年后所寫的《受戒》《大淖記事》等名篇都是一脈相承。汪曾祺為什么寫這些?近日新發(fā)現(xiàn)的他發(fā)表在1941年4月25日《大公報》(桂林)上的一篇名為《獵獵—————寄珠湖》的散文道出了其中奧秘。他在文章中這樣寫道:“旅行人跨出鄉(xiāng)土一步,便背上一份沉重的寂寞。每個人知道浮在水上的夢,不會流到親人的枕邊,所以他不睡覺,且不惜自己的言語,為了自己,也為了別人,話著故鄉(xiāng)風物……”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已然結束西南聯(lián)大學習生活的汪曾祺渴望返鄉(xiāng),但卻最終未能返鄉(xiāng)。原因在于,他要四處奔波找工作,這是關系生計的現(xiàn)實問題。離開西南聯(lián)大后,他先是在昆明郊區(qū)的一所由西南聯(lián)大的同學辦起來的中學教了兩年書。后來,由沈從文先生推薦,到上海找李健吾先生,并經(jīng)李健吾先生介紹,到位于福煦路的民辦致遠中學又當了兩年教師??偹阌辛斯ぷ?捧上了飯碗,但汪曾祺思鄉(xiāng)之念不減,1947年夏,終于盼到一個與家人團聚的難得機會,不是在高郵,而是在距高郵僅百里之遙的揚州。那時,他的父親汪菊生在鎮(zhèn)江的省立醫(yī)院當眼科醫(yī)生,汪菊生的第三任妻子任氏帶著她與汪菊生生的三個孩子住在揚州的父親家。汪曾祺從上海趕到揚州,不但見到了從鎮(zhèn)江趕過來的父親和繼母,也第一次見到了他的同父異母的弟弟汪海珊、妹妹汪麗紋和汪錦汶。高郵雖近在咫尺,但因家中已沒有什么人了,劫后重逢的汪曾祺和他的家人就這樣在揚州短暫團聚了一個多月,然后又各奔東西,直到1949年全國解放再也沒有見面……
二
解放后,一直對家鄉(xiāng)魂縈夢繞的汪曾祺,當然渴望回到故鄉(xiāng)高郵重溫兒時的夢,但是,故鄉(xiāng)此時卻反而變得更加遙遠,遙不可及!
父親汪菊生帶著妻子任氏、帶著他的孩子們,一解放就回到高郵,但汪曾祺記憶中的家已不復存在。在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改造運動中,昔日是汪家主要經(jīng)濟來源的兩家藥店(其中之一是汪曾祺在小說《異秉》中描繪的保全堂)理所當然地改姓為公,汪曾祺家原有的大批住房不是被改造,就是被沒收。從鎮(zhèn)江帶著妻子兒女回到高郵的汪菊生,只被安排在面積很小的局促的住房之中。這一切,剛解放就積極報名參加“四野”南下工作團,并曾隨軍一直南下到武漢的汪曾祺當然早有思想準備,他多次在給家人的信中,提醒和教育家中人一定要正確接受社會主義改造,不應當、不可以有絲毫抵觸情緒。當然,在教育、提醒家中人的同時,汪曾祺明白,這樣的時候,回到家鄉(xiāng)去,哪怕只是一般看看,都是不太適宜的。他惆悵地,甚至不無痛苦地收起回鄉(xiāng)看看的想法,如同他決定暫時擱筆,只一心一意地做好為他人作嫁衣的編輯工作。
雖然有家暫時回不得,汪曾祺與家人的書信聯(lián)系,已不再像戰(zhàn)時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時那樣艱難,也不會時斷時續(xù)。每當他從家中人的來信中,讀到一家人總算平平安安渡過社會主義改造這一關,過上雖不富足、卻也還算平安平靜的生活,心中便感到些許的安慰甚至欣慰?;毓枢l(xiāng)看看的想法有時會重新冒了出來,而且十分強烈。但不久,反右風暴徹底摧毀了他的回鄉(xiāng)的念頭,以致他一度悲觀地想:看樣子,這輩子只能客死他鄉(xiāng),故鄉(xiāng),只能作為回憶而永遠存在于他的夢中了。
說來近于荒唐,當反右風暴以橫掃一切的咄咄逼人氣勢肆虐中華大地時,汪曾祺在他所供職的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并沒有受到太大的沖擊。當然,作為一名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他受到一些批判是在所難免的,但并沒有把他定為右派。汪曾祺自己后來回憶說:“1957年我曾經(jīng)因為一些言論而受到批判,那是作為思想問題來批判的。在小范圍內(nèi)開了幾次會,發(fā)言都比較溫和,有的甚至可以說很親切?!?《隨遇而安》)就在眼看反右運動即將過去,汪曾祺正暗自慶幸自己躲過一劫時,令他猝不及防,更讓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是,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因單位的右派指標沒有達到要求,而把汪曾祺補劃為右派。經(jīng)過好多天的對汪曾祺荒誕戲劇般的批判后,那天,領導上宣布了對他的結論:定為一般右派,撤銷職務,連降三級,下放農(nóng)村勞動。
突然被戴上右派帽子的汪曾祺,心情很復雜。一方面,他真心實意地認為自己是犯了錯誤,是有罪的,是需要改造的。他下放勞動的地點是張家口沙嶺子。離家前,夫人單位正在搞軍事化,不能請假回來送他。他給夫人留了一個條子:“等我五年。等我改造好了回來?!本捅称鹦欣?上了火車。另一方面,時時牽掛著故鄉(xiāng)的他,在戴上右派帽子后,很自然地產(chǎn)生無顏見家鄉(xiāng)父老的想法。災難并沒有因為汪曾祺被補劃為右派而停止,從故鄉(xiāng)傳來的噩耗如傳說中的報喪鳥,繼續(xù)無情地一只接著一只向正在塞外努力用汗水為自己贖“罪”的汪曾祺飛來。去張家口后不到半年,汪曾祺接到家中電報,弟妹們向他報告了父親汪菊生去世的消息。他心急如焚,淚如雨下,多么想回家與父親見上最后一面;可是,不久前發(fā)生在一個下放改造的同伴身上的事,使他不敢貿(mào)然向領導開口請假。這位同伴家中的親人死了,想回去奔喪,便向領導報告。領導回答說:“死了。死了也好嘛,你可以少背一點包袱?!钡弥耪咭崖窳艘院?這位領導竟然冷酷地說:“埋了就得了———好好勞動。”汪曾祺明白,自己同樣是戴罪之身,他無法、也不敢向領導提出回鄉(xiāng)奔喪的請求……
故鄉(xiāng)是回不去了,但,對在故鄉(xiāng)生活的越來越艱難的弟妹們,他不能不問,并且,必須擔當起作為大哥的責任;而此時,他自己的三個孩子都小,才上幼兒園。多少年后,回憶起這段艱難的日子,汪曾祺的妹婿(汪麗紋的丈夫)金家渝說:“那時大哥很慘,家中更慘……”
用“慘”字形容當時汪曾祺自己和他在故鄉(xiāng)掙扎著生活的弟妹們的處境,絕非夸大之詞。汪曾祺的父親汪菊生(1897~1959)字淡如,多才多藝,不但金石書畫皆通,而且是一個擅長單杠、能踢足球的運動員,學過很多樂器,養(yǎng)過鳥。汪曾祺審美意識的形成,與他從小看父親寫字作畫有關。父親隨和、富于同情心,對汪曾祺的日后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汪菊生一生結婚三次,第一任妻子楊氏,即汪曾祺的生母,在汪曾祺三歲時因肺病去世,汪曾祺對她一點印象都沒有。兩年后,汪菊生娶了張氏,她雖是汪曾祺的繼母,但把汪曾祺視如親生,對三歲喪母的汪曾祺百般呵護,疼愛有加??上Ш镁安婚L,張氏與汪菊生僅一起生活十年多一點又因肺病去世。任氏是汪曾祺的第二位繼母,與汪菊生結婚時,汪曾祺已經(jīng)17歲,讀高二了。任氏娘對汪曾祺很客氣,一直稱他是“大少爺”。任氏1937年與汪菊生結婚后一共生了五個孩子,二男三女。雖是同父異母,汪曾祺對他們卻是一直疼愛關心,并努力盡到作為長兄的責任。1947年汪曾祺從上海趕到揚州與家中人團聚時,見到過五個同父異母中的三人,都還小;此后出生的一弟一妹他都沒有見過。父親汪菊生1959年去世后,丟下任氏和五個年紀尚小、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少年,其生活已經(jīng)十分艱難;接踵而至的從1960年開始的連續(xù)三年的全國性的饑饉歲月對汪家更是雪上加霜。還沒有來得及與汪曾祺見一面的小弟汪海容活活餓死,更小的年僅16歲的妹妹汪綾紋,為了活命,于1963年隨人逃荒到安徽謀生,兩年后嫁人成家,過上了暫時不挨餓、但絕無愛情、卻動轍遭打受罵的生活。任氏娘無力支撐家庭,幾次欲投大運河自盡,幸都被人發(fā)現(xiàn)勸阻……一次次家中來信都令汪曾祺心如刀絞,又只能一次次仰天長嘆!眼睜睜地看著弟妹們在死亡線上掙扎,他無力救援,他唯一能做的,是給弟妹們寄些活命錢;而此時他的工資已從180多元減為105元。于是,每月他寄40元到自己家中,寄40元給故鄉(xiāng)的繼母和兄妹,自己只留25元作為生活費,抽的是劣質煙……
妹妹汪麗紋清楚地記得,就這樣堅持了幾年之后,有一天,不堪重負的大哥給她寫來長信,萬分無奈地請求弟妹們一定要想辦法自力更生。麗紋說:“這么多人都指望著大哥,他真的支持不住了……”
三
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到來后,隨著汪曾祺自己政治環(huán)境、生活環(huán)境和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日益改善,他的回故鄉(xiāng)的念頭也一天天變得強烈起來。
在粉碎“四人幫”后最初的日子里,汪曾祺因參加過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的改編創(chuàng)作而被審查了一個時期。但畢竟已進入政通人和、實事求是的新時代,很快查清江青對汪曾祺是使用而不是重用,他與江青在政治上沒有任何瓜葛,因此,揭批“四人幫”及其爪牙的運動,沒有對汪曾祺形成任何政治壓力,他很快重獲自由之身。粉碎“四人幫”后的文藝界迅速復蘇,出現(xiàn)蓬蓬勃勃春意盎然的動人景象,但身為作家的汪曾祺,其時卻心如止水無動于衷。這也難怪,解放后連續(xù)不斷的政治運動,無休無止的階級斗爭,已使汪曾祺感到身心疲憊心灰意懶,因此,有較長的一段日子,他懶于看書,更無意創(chuàng)作??墒?文學界沒有忘記他,特別是對他深為了解的老朋友,如林斤瀾,鄧友梅等,都一再到他門上勸他重新拿起筆來寫作,善意地提醒他不要錯過、更不能辜負這千載難逢的好時代。這樣,從1979年起,汪曾祺在大好形勢的鼓舞下,在熱心朋友們的勸導下,終于又慢慢地,最初有點遲遲疑疑、后來竟一發(fā)不可收地、井噴似的寫出一篇又一篇動人佳作。他在1982年出版的、他的新時期第一本小說集《汪曾祺短篇小說選》的自序中這樣寫道:“我寫小說,是斷斷續(xù)續(xù),一陣一陣的……1979年到1981年寫得多一些,這都是幾個老朋友慫恿的結果。沒有他們的鼓勵、催迫,甚至責備,我也許就不會再寫小說了。深情厚誼,良可感念,于此謝之。”
汪曾祺在他年過花甲后才迎來他個人的創(chuàng)作輝煌期,此一事實最生動不過地說明:改革開放的新時期不僅使整個國家從此走上真正的富國強民的道路,也讓包括汪曾祺在內(nèi)的廣大文藝工作者獲得了新生,有了期待已久的創(chuàng)作自由,獲得施展自己才能的平臺和良機。汪曾祺解放后不久長期擱筆,淡出文壇,非不為也,是不能也;新時期他終于復出文壇,得力于文友們的鼓勵,更因為時代的感召。他在談創(chuàng)作《受戒》的體會文章中深情地說:“不用說十年浩劫,就是‘十七年,我會寫出這樣一篇東西么?寫出了,會有地方發(fā)表么?發(fā)表了,會有人沒有顧慮地表示他喜歡這篇作品么?都不可能的……我為此,為我們這個國家,感到高興?!?《關于〈受戒〉》)
《受戒》的成功,揭開汪曾祺個人創(chuàng)作歷史的新的一頁,也使他的以故鄉(xiāng)高郵舊生活為背景的一大批作品,從此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寫這些懷鄉(xiāng)念親的作品,與其說是為了創(chuàng)作,更不如說是為了排解深藏于心中太久太久的鄉(xiāng)思鄉(xiāng)戀鄉(xiāng)愁。在《受戒》的文末,他寫了這樣二行字: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
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
而在《大淖記事》的后面,他則寫上:
一九八一年二月四日,舊歷大年三十
這些看似平常的文字,是記錄作品完成的時間,也表達了汪曾祺對故鄉(xiāng)魂縈夢繞的的思念之情,更是他向故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傳遞的一種特殊的信息。在一篇接著一篇不斷寫著取材于故鄉(xiāng)民眾生活的作品的同時,汪曾祺還直接向他的一直生活在家鄉(xiāng)的小學同學劉子平發(fā)出求助的信件。他在1981年8月26日致劉子平的信中明白地說:“我是很想回鄉(xiāng)看看的。但因我夏天連續(xù)外出,都是應刊物之邀去寫小說的。沒有給劇院做什么事,一時尚不好啟口向劇院領導提出。如果由高郵的有關部門出函邀請,我就比較好說話了。我所在的單位是北京京劇院……”汪曾祺想念家鄉(xiāng)是如此迫切,但他拿不準家鄉(xiāng)是否對他懷有同樣的想念。因此,所謂“一時尚不好啟口向劇院領導提出(請假回鄉(xiāng))”,是汪曾祺對故鄉(xiāng)的一種謹慎的試探,其中包含有不難理解的知識分子的自尊與矜持。就在這同一封信中,汪曾祺提到我寫的關于他的作品的評論(《動人的風俗畫———漫評汪曾祺的三篇小說》,《北京文學》1981年8月號):“陸建華寫的評論我的小說的文章已在《北京文學》八月號發(fā)表。聽編輯部同志反映,都說寫得不錯。這篇文章我也看了,好處是論點不落俗套,文字也很清新,無八股氣。這在目前的評論文章中是難得的。”也正因為在信中提到我,曾經(jīng)在中學教過我物理課的劉子平先生,持信找到當時還在高郵縣委宣傳部工作的我,商討如何幫助汪曾祺盡快實現(xiàn)回鄉(xiāng)的意愿。
到這個時候,我雖與汪曾祺同鄉(xiāng),剛剛寫了評論他的作品的文章,也通了兩次信,卻從未見過他。但我50年代中期在高郵讀高中時,就知道并記住了汪曾祺的名字。這并不是因為我獨具慧眼,而是由于我正巧與汪曾祺的同父異母的弟弟汪海珊同班讀書。從初中起,我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做著美麗的文學夢,每讀到報刊上的文學作品,我對作家的敬佩之情幾乎到了五體投地的地步,同時覺得作家的桂冠遙遠和高不可攀。有一天,汪海珊拿著一本《人民文學》告訴我:“我家老大在北京工作,喏,這上面有他新發(fā)表的散文?!编?想不到同學的哥哥就是作家,這使我在驚奇的同時感到親近,從此我就記住了汪曾祺的名字。當其時也,汪海珊也只是1947年在揚州見過他的大哥一面,他那時才五歲,留在記憶中的大哥形象早就模糊了。新時期汪曾祺文壇復出后,他接連在《北京文學》《雨花》發(fā)表了《受戒》《大淖記事》和《異秉》,我從這些作品中讀出汪曾祺對故鄉(xiāng)大海樣的深情和思念,寫了評論文章在《北京文學》發(fā)表,并由此開始了與汪曾祺的書信往來。在與他通了兩次信后,我總忘不了他寫在《受戒》和《大淖記事》這兩篇小說后面的那幾行看似平常實質情濃的文字。我在尋思:要是能讓闊別家鄉(xiāng)這么多年的汪曾祺重回家鄉(xiāng),圓一圓他那濃濃的思鄉(xiāng)之夢該有多好!當劉子平先生拿著汪曾祺寫給他的信來找我時,我感到事情的迫切,但我更感到事情的難度。這件事,于今天看來實在乃是小事一樁,但當時卻真非易事。汪曾祺離開家鄉(xiāng)后多年未回,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左”的政策梗阻,這不能不在汪曾祺的心中留下陰影。到他明確提出回鄉(xiāng)看看的想法時,雖已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但“左”的思想仍盤旋在相當一部分人的頭腦深處,未可小覷。再說,請汪曾祺回鄉(xiāng),畢竟還有個吃、住、行等經(jīng)費具體問題必須解決。雖說當時一張北京到南京的普通火車票不足20元,可是,全文發(fā)表《受戒》和《大淖記事》的英文版《中國文學》一次付給汪曾祺的稿費才25元呀。還有,我當時只是高郵縣委宣傳部的一名普通干部,人微言輕。更要命的是,自己因為常喜歡寫些文藝評論方面文章,而被批評為有名利思想,“不務正業(yè)”,以至于我寫這類文章時真的有做賊之感,還差一點為此入不了黨。顯然,單靠我,根本完成不了邀請汪曾祺回鄉(xiāng)這樣重要的任務。這時,我想到了縣委辦公室主任朱維寧,他愛好寫作,為人熱情,與我私交也很好,對我屢因寫文藝方面文章而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深表同情。我找他商議請汪曾祺回鄉(xiāng)的事,這位大權在握的朋友,一口答應,令我喜出望外。但他畢竟熟悉官場規(guī)矩,他想了想,又關照我一句:“接待汪曾祺由我負責,吃住都不收錢。但你要給縣委打個報告,想一條充足的理由。”想個什么理由呢?有什么樣的理由能讓縣領導認為值得請當時尚未譽滿文壇、而高郵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的汪家大少爺回鄉(xiāng)呢?說他是作家自然可以,但如果說他的小說寫得如何如何好,縣領導未必感興趣……突然,我的腦中靈光一閃,我想到了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我對縣領導說:“家喻戶曉的《沙家浜》的作者,就是汪曾祺!”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縣領導聽我說了這話后的驚奇神情。他問我:“這是真的?”待我又一次作了肯定的回答后,這位縣領導毫不猶豫地指示:“請他回來!”
難題迎刃而解,事情就這樣定了!在汪曾祺寫信給劉子平明確表示希望回鄉(xiāng)意愿的一個月后,以高郵縣人民政府名義發(fā)出的邀請公函順利發(fā)往北京京劇團(后改為北京京劇院)。1981年10月10日下午5時,汪曾祺終于踏上了他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高郵的土地,這一天,距離汪曾祺19歲離鄉(xiāng)外出求學整整42年!
新時期到來后,汪曾祺總共回鄉(xiāng)三次。第一次回鄉(xiāng),他被安排住在縣政府第一招待所的一座四合院內(nèi)。參加完縣里的接待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回到老家看望家中親人。任氏娘住在一間破舊的偏房里,汪曾祺在大門口見到娘,立即下跪,任氏抓住他的手,好不容易拉了起來。1986年10月27日,汪曾祺第二次回高郵,只一天,仍執(zhí)意回家看娘。這次見到任氏后,他在臺階上長跪不起。任氏說:你快起來,你已有兒孫輩了,還要行這樣的大禮?汪曾祺說,我是常出遠門多年不歸的人,這是規(guī)矩。汪曾祺如此敬重任氏娘,其中顯然包含他對自己父親汪菊生的無限懷念。他說過:“我對任氏娘很尊敬,因為她伴隨我的父親度過了漫長的很苦的滄桑歲月?!?《我的母親》)
大哥汪曾祺回來了!在外地的弟妹、親戚都趕來高郵團聚。從安徽回來的最小的妹妹汪綾紋,汪曾祺是第一次見到。小妹流著淚向大哥講自己這些年來的不堪回首的遭遇,大哥汪曾祺心痛無言,淚水不止。那幾天,綾紋陪大哥到高郵湖邊玩,大哥拉著小妹拍了許多照片。晚上,汪曾祺要回招待所了,小妹總是挽著大哥的胳膊送了一程又一程。劫后重逢,汪曾祺特別憐惜這位自幼飽受人生艱辛的小妹,特地為她寫了一首詩———
故鄉(xiāng)存骨肉,有妹在安徽。所適殊非偶,課兒心未灰。力耕憐弱質,懷遠問寒梅。何日歸歟賦,天崖暖氣吹。
汪曾祺的回鄉(xiāng)之行收獲很大。對他本人來說,圓了思鄉(xiāng)夢,加深了他對家鄉(xiāng)和家鄉(xiāng)父老的愛。更重要的是,家鄉(xiāng)人民對他的熱情歡迎與接待,撫平了他心靈的傷痕。三次回鄉(xiāng),縣委、縣政府的領導,都鄭重宴請他,派專人陪他在縣里參觀訪問,還請他到學校、工廠、機關作報告。親眼見到故鄉(xiāng)在解放后的可喜變化,進一步激發(fā)起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熱情,由此,他創(chuàng)作的以家鄉(xiāng)生活為題材的作品一發(fā)而不可收。
1997年5月16日,汪曾祺在北京病逝,高郵市人民政府,派專人去京送別。一年后,政府順應民意,決定在高郵著名風景區(qū)文游臺內(nèi)建立汪曾祺文學館。消息傳出后,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國內(nèi)眾多知名作家紛紛來信來電表示關注,并熱情題詞表達他們對汪曾祺人品、文品的敬仰之情。王蒙的題詞是:天真雋永,自在風流。林斤瀾的題詞是:我行我素小蔥拌豆腐,若即若離下筆如有神。邵燕祥的題詞是:柳梢帆影依稀入夢,熱土炊煙繚繞為文……
2000年12月20日,高郵舉行了隆重的汪曾祺文學館開館儀式。就在開館儀式將要舉行之時,天空突然飄起了雪花,那么突然,卻又是那么適時。人們油然想起汪曾祺思鄉(xiāng)念土的一篇散文中的那句飽含深情的話:“我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湯。我想念家鄉(xiāng)的雪!”
鄉(xiāng)親們不斷地從四面八方涌向汪曾祺文學館。那雪仿佛也知人意,下得愈來愈密了。轉眼之間,潔白的雪覆蓋了有一千多年悠久歷史的文游臺,也覆蓋了剛建成的汪曾祺文學館。紛紛揚揚的雪,落在參加汪曾祺文學館開館儀式的每一個人的頭發(fā)上、身上,甜甜的,濕濕的,誰都舍不得撣掉。望著滿天歡快地飛舞著的無數(shù)雪花精靈,許多人的眼睛濕潤了,癡癡地在心中想,這雪該是汪曾祺對故鄉(xiāng)無窮的眷戀,也是故鄉(xiāng)人對汪曾祺的綿綿不盡的思念之情……
責任編輯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