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嫂子進(jìn)門

孫麗萍

一

望不到頭的秋壟，干不完的農(nóng)活。麗華一個人在田里很機(jī)械地鏟著地，干干的黑土鏟一下一冒煙，雜草很多，鏟著很費(fèi)勁，鋤頭在她手中越來越沉重。一人多高的苞米地密不透風(fēng)，悶得她渾身冒汗，透不過氣來。苞米葉子拉壞了她的嫩臉和脖頸，臉和脖子在汗水的浸潤下火辣辣地疼。她的眼前一陣陣發(fā)黑，腰也疼了起來。她撇了手中的鋤頭，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嘴一扁開始嚶嚶地哭起來。這時她聽到不遠(yuǎn)處有人扒拉苞米葉子的聲音。麗華警覺地擦掉了眼淚，站了起來。來人走到她的近前，她看出是張二家的和李矬子家的，兩個人都背著麻絲袋子。兩個女人也看到了麗華?！按髮W(xué)生也會鏟地啊!”張二家的說道?！吧┳觿e取笑我了，我高中還沒畢業(yè)呢!”麗華的臉漲得通紅?！靶∪A也真夠你受的啦，那老趙家的人都咋想的呢?這是娶媳婦還是雇長工啊?多大的孩子啊?他們也忍心?”李矬子家的心直口快。兩個女人說完后嘆息著走遠(yuǎn)了。麗華在她們嘆息聲中眼淚長流。

她在為自己的苦命流淚。如果不是為了讓新嫂子進(jìn)門，如果不是寡婦媽媽跪下求她，如果不是哥哥每天在家里又砸玻璃(扌周)桌子，如果不是那個畜生把她……她怎么會這么小的年紀(jì)就嫁人，而且還嫁給那樣一個畜生啊?她是和新嫂子換親，新嫂子進(jìn)了家門，她進(jìn)了新嫂子的娘家門。外人眼中皆大歡喜，可是苦水只能自己咽。

她也不是不想抗?fàn)?，她也不是沒有抗?fàn)庍^，她嫁給誰也不想嫁給新嫂子的弟弟趙老騷。趙老騷是他的外號，其實(shí)他的小名叫“老梢”，因?yàn)樗麖男【蛯δ信绿貏e感興趣，常常會跟蹤甚至騷擾女人，久而久之人們就都不叫他老稍而改叫老騷了。

哥哥剛和媽媽提出要讓妹妹和新嫂子趙老蠻換親時，媽媽并不同意，她說她可不能把女兒推進(jìn)火坑，把女兒嫁給那個老騷。麗華乍一聽到這話，差點(diǎn)沒跳起來扇她哥幾耳光。難道你為了討老婆為了睡女人，就可以不顧自己妹子的死活么?要知道你的妹子才18歲。18歲的小女子還是富貴人家的嬌嬌女，還是纏在爸爸的脖子上撒嬌的年齡呢!她堅決不同意，媽媽也沒有點(diǎn)頭，可是經(jīng)不住哥哥之后連續(xù)幾天的又作又鬧，那些天哥哥擱了桌子又砸窗玻璃。這個窮家本來就家徒四壁，他這么一禍害，就更凄慘了。她發(fā)現(xiàn)媽媽的頭發(fā)幾乎一夜間就白了大半。她心疼媽媽，可是她不能答應(yīng)，她不能毀掉自己的一生啊。她可以用任何別的方式回報媽媽的養(yǎng)育之恩，獨(dú)獨(dú)不能選擇這條路。

她家有兄妹三人，她排行老二，身下還有一個弟弟。自從爸爸喝醉了酒掉進(jìn)河里淹死之后，家里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她和弟弟都愛讀書，學(xué)習(xí)好在學(xué)校里是出名的?？墒沁@個窮家真的是指望不上了，哥哥早就不想讓她讀書了。她在媽媽面前長跪不起，哭著說她可以打工賺錢供自己讀書，如果有時間她會拼命幫家里干活。最終媽媽同意讓她接著讀書。放寒暑假時她就去城里的飯店當(dāng)服務(wù)員賺些生活費(fèi)，周末的時候她會去集市上出攤賣一些小商品。就這樣她好不容易讀到了高二。憑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是完全可以考一所不錯的大學(xué)，她都想好了將來上大學(xué)時申請助學(xué)貸款，節(jié)假日當(dāng)家教賺錢?？墒沁B這種愿望都成了一種奢侈。自己的親哥哥竟然殘忍地把剛剛18歲的妹子送給了一個強(qiáng)奸犯!

正是盛夏時節(jié)，小麥馬上就要收割了，哥哥提出換親，而她說什么也不肯答應(yīng)。有一天哥哥索性連她的書包都填到灶坑里給燒了，她氣得哭著跑出了家門。她跑到了自家的秧棵地(大田里留種瓜果蔬菜的地塊)里呆坐了一上午。盛夏的陽光很毒辣，陽光篩下的陰影在她的身上J慢慢地變換著。正午的陽光把她曬得頭暈?zāi)垦?，肚子也餓得咕咕叫，可是她不想回那個家，她不愿意看到媽媽的愁容，更不想看到她那個暴虐的兄長。正當(dāng)她在自家的秧棵地呆坐的時候，一個人悄悄來到她的身后把她抱住了，她死命地掙扎大聲地呼喊，可是中午地里忙活的人都回家吃飯睡午覺去了，她的呼喊馬上被風(fēng)吹跑被太陽曬化了。那個人把她拖進(jìn)了她家地旁的麥地里，在那片麥地里她完成了一個少女到一個女人的轉(zhuǎn)變。后來她滿身傷痕衣不避體披頭散發(fā)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她撲到正在炕上納鞋底的媽姆懷里痛哭起來。

“媽媽!我要去告那個畜生!我不能咽下這口氣!”她嘶啞著嗓子說道?！昂⒆?，這種事傳出去你也不好做人的，你還是好好想想吧!女人早晚都是要嫁人的?！眿寢尯孟袷裁炊贾赖臉幼樱⒉缓艹泽@，也并不很氣憤?！安?，我不能讓他逍遙法外，我一定要把他送到大牢里去!”說完她就往出跑，剛跑到大門口就被她哥給攔住了。“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她哥死命拽住了她的胳膊把她薅回屋里?！巴趿⒅灸愠迷绨盐曳砰_，我要去告那個趙老騷，我要讓他不得好死!”這是王麗華第一次沖她哥發(fā)脾氣，也是她平生第一次發(fā)脾氣。這時弟弟立國進(jìn)了門，見到姐姐被哥哥欺負(fù)，他氣就不打一處來，他和姐姐最親，他不希望姐姐被任何人欺負(fù)。于是他沖到哥哥身邊去掰哥哥的手，哥哥和弟弟扭成了一團(tuán)。麗華在弟弟的解救下掙脫了出來，她甩了甩淤青的手腕，又向門口沖去。哥哥向前撲她，抓住了她的衣襟，她被撲倒在地。而弟弟抱住哥哥的腰不撒手。見家里亂成了一團(tuán)，媽媽失聲痛哭起來，她去里屋找來一捆麻繩說要上吊去。媽媽的這一招起了效果，弟弟放開了緊抱哥哥的手，去搶媽媽手中的繩子。

“你看你把媽給逼的，你就忍心嗎?你千萬別去告‘老梢了，你要是告他讓我怎么娶他姐姐啊?咱家窮成這樣，哪有給我娶媳婦的錢?人家趙秋芬不嫌棄咱家窮說要跟咱換親，這可是咱家祖輩燒高香了。算哥求你了，哥都給你跪下了!”說到這里哥哥撲通一聲跪在了妹妹腳下。緊接著媽媽也撲通一聲跪在了女兒面前。麗華一時哭倒在地……

婚禮在緊鑼密鼓地籌備著，雖說是換親也不能太寒酸了，媽媽求親告友湊了錢置辦了彩電和床上用品。新嫂子進(jìn)門前哥哥向所有家庭成員發(fā)表了嚴(yán)正聲明，說誰要是惹他的新媳婦不高興，他就對誰不客氣。聽他說完這句話后媽媽沒有吱聲，她顫顫巍巍地走到灶間去燒飯。弟弟向地下呸了一口，罵了一句：“沒出息!”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哥哥聽到后沖弟弟揚(yáng)起了手臂，見弟弟走了他的手臂又垂了下來。麗華連眼皮都沒撩，繼續(xù)冷漠而機(jī)械地收拾著屋子，好像她聽到的是一陣蚊子哼哼。

麗華在結(jié)婚那天沒有哭，大伙都勸她哭，說結(jié)婚這天哭吉利她都沒有哭。麗華任人擺布卻就是沒有哭。她面無表晴地被接走了。在鞭炮和錄音機(jī)的喜樂聲中迎來了新嫂子，據(jù)說新嫂子在娘家哭得驚天動地氣壯山河。新嫂子進(jìn)門后，婆婆和小叔都把她奉為上賓，總是低聲下氣地和她說話，在她面前陪盡了笑臉，可是仍然換不來她的笑臉，好像他們家娶的不是媳婦，而是來了一個上門討債的。每天吃飯，低聲喚她十幾回，她也不肯出來吃飯，她不出來吃飯，大家就不能上桌，就都在一旁無比耐心地等待她。有時立國實(shí)在等不起了，連飯都不吃就直接上學(xué)去了。

哥哥一和嫂子打架，娘家軍都會赤膊上陣，把哥哥打得鼻青臉腫還不解恨，還會一鼓

作氣把窗玻璃也砸爛，最后再把王家的祖宗八代翻騰出來痛罵。在他們這么干的時候，媽媽什么都不敢說，只能在旁邊陪著笑臉，甚至還要幫著她們罵自己的大兒子。她的大兒子也真該罵，能請神卻送不了神，沒多大的能水也罷了，卻很自負(fù)。他曾經(jīng)在日記里寫過一首詩——“老子平生就是狂，仗劍漂泊走四方。十年磨礪寒光刃，只望今朝作一場?！彼€在日記寫下了“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句話。就他那樣的一個靠賣妹子才娶上媳婦的孬蛋，還有什么資本狂妄啊!真不怕讓人笑掉大牙。

而她呢?無論老騷怎么欺負(fù)她，她也只能暗氣暗憋，自己清洗自己的傷口。自從進(jìn)了趙家門她就成了啞巴，每次老騷打罵她，她都不吭一聲也不掉一滴眼淚。婆家做點(diǎn)好吃的新嫂子常常會給娘家送一些，而麗華要是往娘家送點(diǎn)好吃的，新嫂子就會摔摔打打地罵她吃里爬外。她不想頂撞，也不敢頂撞，怕惹翻了新嫂子家里又會引起一場浩劫。

同樣是媳婦怎么差距就這么大呢?新嫂子進(jìn)門之后就在家里做做飯，而媽媽是大勞力，要出去干農(nóng)活，農(nóng)閑時還要做所有的針線活。自從她進(jìn)了趙家的門，趙家的活都落到她一個人肩上，她的公婆就開始養(yǎng)老，老騷是家里的獨(dú)子，上面有三個姐姐，從小就慣得沒樣，什么活都沒怎么干過。他牲口霸道的，對父母和姐姐們張口就罵，什么臟話都能罵出口，對她更是非打即罵了。如果新嫂子是霸道的女王的話她就只能算是一個女奴，不對，是女奴加性奴。

她不怕干活，就怕他款負(fù)她。即使是來例假了，他也不肯放過她，有一次竟然被他折騰得流血不止。每次他一靠近她，她就害怕得渾身發(fā)抖。和他在一起她倍感屈辱，她受夠了這樣的日子，這不是人過的日子。

住對月那一陣她暫時逃離了他的魔掌，她向媽哭訴井讓媽看她身上的傷痕，媽無奈地嘆著氣，勸她認(rèn)命吧。半個月沒到，老騷就來了說要接她回去，媽媽死活沒同意，說壞了風(fēng)俗不吉利。就這樣她清凈了一個月。結(jié)婚一年的時間她也就清凈了一個月。這一個月里哥哥總是念叨說家里的米下得太快，油吃得太費(fèi)。她能忍受哥哥的嘮叨，他嘮叨幾句算什么，即使挨幾下打又能怎么樣?只要讓她逃脫老騷的魔掌就是天堂的日子?？墒且粋€月很快過去了。

四

一年間村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她的老同學(xué)李兵考上了大學(xué)。她的新嫂子也懷孕了，馬上就要臨產(chǎn)了。李兵是她青梅竹馬的玩伴，小時候李兵總是哥哥一樣地保護(hù)她，她自己的親哥哥都不曾保護(hù)過她。后來兩個人慢慢長大了，不像從前那樣總在一起了，但是麗華的心里還是覺得他親。如果不是因?yàn)閾Q親她也能考上大學(xué)，她也會風(fēng)華正茂地在大學(xué)校園里高傲地來來去去。如果不是因?yàn)閾Q親，她和他說不上將來會走到一起呢?？扇缃袼闪艘恢皇チ顺岚虻镍B兒，還沒有飛翔過就失去翅膀了。那天她都沒去李兵家吃喜宴，她怕看到李兵時會忍不住哭出來。

不過有一天她還是和李兵在地頭遇上了，她想躲已經(jīng)來不及了。李兵很傷感地看著她說你瘦多了，不過還是那么好看，比以前還要好看。她凄然一笑算是回答了。李兵說你過的還好嗎?她又是凄然一笑。李兵往她跟前走了兩步，她嚇得往后直躲，她不敢和男人說話，只要讓老騷看到她和男人說話，就會對她破口大罵拳打腳踢。李兵說你等我將來掙大錢的，我一定把你救出去。聽李兵這么說她捂著臉跑走了。李兵上學(xué)走那天她躲在村頭的樹林里目送著他遠(yuǎn)去。他是坐著他哥哥家的四輪子走的。如果不是因?yàn)閾Q親，走的人中也會有她的身影啊!她不甘心啊!可是她又能怎么做呢?這一年來有許多個夜晚她都會從夢中哭醒，醒來后望著身邊躺著的那個鼾聲如雷的惡魔，她恨不得一刀結(jié)果了他。

自從知道新嫂子懷孕后她的心輕松了許多。不過她的肚子沒有一點(diǎn)動靜。這讓她很滿意，她不想讓自己的肚子有什么動靜。她可不想再給自己找什么麻煩。嫂子懷孕以后，更覺得自己是大功臣了，在婆家耀武揚(yáng)威起來，什么好吃的都可她一個人吃，把自己都吃成一頭肥豬了。而媽媽和弟弟卻日漸消瘦。她心疼媽媽和弟弟，可是她毫無辦法，她一年累死累活做牛做馬，最終地里的收成卻到不了她的手，都被老騷和婆婆給揣起來了。老騷愛賭錢，而且經(jīng)常輸，他一輸就更愛打她禍害她。所以她最害怕他輸錢。

嫂子每次回娘家都會驕傲地腆著肚子，也會冷冷地掃視她癟癟的肚皮，有次甚至問她是不是吃避孕藥了。她漲紅了臉說你誣賴人。她從來都不稱呼趙老蠻為嫂子，她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管她叫什么，她對這個嫂子從來就沒有親近的感覺，她對婆家的人也一點(diǎn)親近感都培養(yǎng)不起來。

五

新嫂子最大的功勞是把哥哥管得服服帖帖的，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哥哥那樣操蛋的脾氣能被女人給馴服了，也真不是容易事?，F(xiàn)在哥哥也比以前勤快了許多。相比來說她是個失敗者，她沒有改變?nèi)魏稳?，?dāng)然她也沒有改變?nèi)魏蝆的欲望。她現(xiàn)在就是行尸走肉般地活著罷了。之所以活著，就是為了保住媽媽眼中所謂的幸福生活——熬成了婆婆，然后抱上大胖孫子。她覺得媽媽這輩子根本就是在熬，而她呢?連熬都不如啊!

她一邊鏟著望不到頭的地，一邊在胡亂想著心事。如果不是該死的老騷總來找她，她寧愿一直呆在地里不回家。鏟著鏟著忽然聽到不遠(yuǎn)處有動靜，也是鏟地的嚓嚓聲，而且好像是在鏟她家的地，她以為是老騷忽然良心發(fā)現(xiàn)了來幫她干活了，忙喊：“是保全嗎?”保全是老騷的學(xué)名，雖然老騷斗大的字不識一升，但是不妨礙他有學(xué)名。對面的人停了下來，不過沒有應(yīng)聲?！笆潜Ｈ珕?”她又喊了一聲?！笆俏?我……”對面的人提著鋤頭鉆到她跟前。她一看竟然是和她家的地相鄰的那塊地的主人劉致富。劉致富一頭一臉的苞米花粉，都成了大花臉了。

“你鏟錯地了吧?”麗華笑望著滿臉花粉的劉致富?！安皇?，我是看你一個人鏟地太辛苦，想幫幫你……我家的活都……都快干完了，我……”致富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他平常說話可不結(jié)巴?！澳侵x謝你了，我沒事，你忙自己家的活吧?！丙惾A說完又繼續(xù)鏟地?！澳抢向}就一點(diǎn)活都不幫你啊?我真看不下眼，我——我真想狠狠揍他一頓——”話音沒落，他的肩膀就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我今天終于抓到你們這對狗男女了!大富子你還有什么話說?”“你胡說!你還不許我和人說幾句話了么?”麗華連忙辯解道?！罢f話用得著躲在苞米地里說嗎?臭婊子，一會再收拾你!”說完他去拉扯劉致富，沒想到被劉致富給甩到了一邊?！袄向}，你別血口噴人好不好?你要是再敢跟我鬧，我可把你和小明媳婦的事給捅出去了。你以為我怕你啊?我劉致富，怕過誰?也就麗華怕你吧!就你那小樣吧!”說完劉致富拎著鋤頭高昂著頭走了。

老騷恨恨地望著他的背影，呸了一口，并小聲罵道：“神氣什么啊!偷了人家老婆還敢這么神氣?”見他這么一付孬種樣，麗華在旁邊不禁冷笑了一下?！澳銈€臭婊子，你還腆臉笑呢?我今天非要干死你，看你還敢出來跑騷不了?”說完老騷就向麗華撲過來，把麗華壓在身下。

六

這個劉致富跟著添什么亂啊?那么多活她都自己干了，還差這點(diǎn)嗎?再說她寧愿地里的活永遠(yuǎn)干不完，這樣她就不用總面對老騷了。劉致富倒不是說大話，他算得上是個血性漢子，是村上的民兵連長，也是干農(nóng)活的好手，他在村里很有威望的。老騷不敢動他，但是卻可以拿她出氣啊?？磥斫窈蟮娜兆訒y過了。

這老騷心里邪性著呢!他每天就想著這些騷事!每天干自己的老婆還不算，他還出去打野食。劉致富提到那個小明媳婦時還當(dāng)新聞?wù)f呢。其實(shí)她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今年開春，婆婆買了一群鴨子要她養(yǎng)，她每天都要出來給鴨子挖野菜。初夏的天氣還不很熱，她在地里穿行著尋找苣荬菜。那天天很藍(lán)云很白草很綠，有一刻她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那時候爸爸還活著，爸爸最寵她了，從來不讓她受委屈。那時候她總是提著籃子到地里挖野菜，一邊挖菜一邊玩。那時候的她多快活啊，就是一只在枝頭跳躍歌唱的小鳥。

正在埋頭挖菜時她忽然聽到旁邊的麥地里有異常的動靜，就是男女的動靜。她一聽到這個就頭皮發(fā)麻，立馬做賊一樣的蹲下來，生怕攪擾了身邊的那對兒。那個男人的喘息聲很熟悉，是她每天都能聽到的聲音。而那個女人夸張地叫著床，要多騷有多騷。從那女人的叫聲里她辨認(rèn)出是小明媳婦。不過她一點(diǎn)都不感到憤恨，相反她倒有輕松的感覺。他要是在外邊有野女人，才好呢!野女人越多越好!那樣就不用總是禍害她。不過他似乎沒那么大的能耐。有野女人的男人要么身體很雄壯，要么資金很雄厚，他老騷算個什么東西?長得丑不說，還下流，如果不是換親，哪家的好女孩愿意嫁給他?

當(dāng)時麥子馬上就要成熟了，風(fēng)吹過時，麥浪翻滾著，就像一片綠海。許多蜻蜓和蝴蝶在麥地上飛舞著。成群的麻雀也在麥田上起落。麗華望著這片似曾相識的麥田，心里翻江倒海。去年的這個時候她永遠(yuǎn)告別了少女時代，也拉開她慘淡人生的序幕。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會到頭呢?

以后她見到小明媳婦時就像見到了大救星，親熱地拉住人家的手問長問短。以前她可不愛理這個女人，她覺得這個全村最丑的女人打扮得不著調(diào)，總把自己描畫得像個小替身似的。小明媳婦看到她表情很不自然，眼神總是躲躲閃閃的。

村里放露天電影的那個夏夜，這對男女在小明家后園子里鬼混時被小明給逮個現(xiàn)行。還好小明沒有聲張，只是拽著老騷來找麗華。麗華的平靜讓小明很吃驚?！耙粋€女人連自己的男人都守不住，還活個什么勁?”見麗華什么表示都沒有，小明留下這句話就去了她公婆的屋子。小明的話一點(diǎn)也沒有刺傷麗華，因?yàn)樗緵]有把老騷當(dāng)作自己的男人，她只不過是他的奴隸，她只不過是一場戰(zhàn)役的戰(zhàn)俘而已。因?yàn)樗昙o(jì)小，兩個人連結(jié)婚證都沒領(lǐng)呢。現(xiàn)在他們只是在非法同居，連夫妻都不算。這個男人的一切和她無關(guān)，即使他殺人了她都不會變色。

七

新嫂子終于為媽媽生了個孫子，做了奶奶的媽媽高興得像撿了塊金元寶，整天樂得合不攏嘴，每天忙乎那母子倆卻從來聽不到喊累。有天麗華幫媽做飯時媽眼神怪怪地對她說你是不是帶環(huán)了?把環(huán)摘了吧，媽現(xiàn)在就缺個外孫子啦。她聽了之后冷冷地說恐怕這輩子你都抱不上外孫子了。說完她就撇下她媽氣呼呼地走了。媽媽還真想讓她死心塌地為趙家生兒養(yǎng)女啊?媽媽毀掉了自己還不算，還非要把親生女兒也徹底毀掉啊?一想到媽媽的軟弱，她就不再可憐媽媽，她覺得這個媽不值得她留戀了。

嫂子坐完了月子帶孩子回娘家住了兩天，那兩天嫂子在娘家也被供了起來。因?yàn)樗膬蓚€姐姐生的都是女孩，就她的肚子爭氣。一回到娘家，嫂子就很嚴(yán)肅地把弟弟和弟媳婦叫到跟前，說讓保全過幾天帶麗華去縣城看病，可不能耽誤了趙家抱孫子。這次麗華很乖巧地點(diǎn)頭同意了，說等秋收結(jié)束就去看病。

又是一個忙碌的秋天，就像急行軍，不容你喘息。窮山惡水的地方，你要是不早點(diǎn)把糧食收拾回家，就會有人替你收拾了?？墒躯惾A一點(diǎn)不覺得累，她每天神采奕奕地忙上忙下。等地里的土豆、白菜、大豆和苞米全都收拾進(jìn)場院里后，麗華松了一口氣，她深情地望著一場院的糧食和滿院跑著的雞鴨，這些都是她的勞動成果啊。

她抽空回到了娘家，幫媽媽拆洗了被褥和棉衣，她還為弟弟做了好幾雙棉鞋。有好幾次她正幫媽媽做著針線活，忽然就停下來長久地望著媽媽和在桌旁做作業(yè)的弟弟發(fā)呆。媽媽真的是老了，做起活來呼哧呼哧直喘。她心疼媽媽，媽媽剛守寡時還是一個頗有風(fēng)韻的小媳婦，本來也有許多提親的，可是她沒找，她害怕三個孩子跟著受委屈。這些年的苦和難使媽媽這朵花過早地枯萎了，如今的媽媽比實(shí)際年齡要老多了。弟弟又長高了，越長越帥氣，不過很瘦，她很心疼這個弟弟，弟弟正在讀高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是弟弟什么有營養(yǎng)的東西都吃不到啊。她恨不得從自己的嘴里省下錢來給弟弟花，可是她不是自由身啊。她只能偷摸給媽媽送些雞蛋鴨蛋什么的，讓媽媽換錢給弟弟買點(diǎn)營養(yǎng)品。

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了，麗華叫上老騷坐客車去縣城看病。那天天黑了以后老騷一個人哭喪著臉回來了，麗華沒有跟著他回來。大家關(guān)切地問他麗華的病看得怎么樣了。他說還看什么病啊?城里真不是個好地方，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隆獸，他剛進(jìn)縣城就把媳婦給丟了。

兩個人坐到縣城客車站下了車，麗華說有尿要去廁所撒尿，他就站在那里等?？墒菦]想到麗華這趟廁所去的時間太長了，他左等不見人影，右等也不見人影，后來他就覺得不太對勁，但是他不能親自沖進(jìn)女廁所去找，雖然他很想沖進(jìn)去，十幾歲時他也確實(shí)沖進(jìn)去過，不過被好幾個女人給揪到了派出所，并被拘留了十多天。他后來找到車站的女乘務(wù)員并向乘務(wù)員說明了情況，女乘務(wù)員幫他去女廁所找，找了好幾個來回也沒有找到。他急得差點(diǎn)沒哭出來。這么一鬧他的身旁圍了很多人，這些人七嘴八舌，有的說是不是被人販子給拐走了，現(xiàn)在人販子到處都是；有的說是不是被賣器官的犯罪團(tuán)伙給抓去了……聽得老騷頭皮直發(fā)乍，沒了老婆以后讓他一個人怎么活啊?

麗華走失的消息當(dāng)天就傳到了她媽媽的耳朵，聽了這個消息后媽媽暈倒在屋地上。立志忙把媽扶到火炕上依葫蘆畫瓢地掐她的人中，好容易才把媽給弄醒?！斑@孩子命苦啊!怕是兇多吉少了，這保全也真沒用……”媽媽醒來后小聲埋怨。“你還敢指責(zé)我家保全啊?說不上怎么回事呢?我看興許是你們家的人做的扣呢!把我騙到手又生了孩子了之后人就跑了，你們別做美夢!哼，王立志!這日子不過了!”兒媳婦的話是和里屋杯盤破碎的聲音一起傳來的，一直在睡覺的孩子被響聲給嚇得哇哇哭了起來。立志忙丟下媽進(jìn)了里屋。里屋又傳來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把媽嚇得心怦怦跳。孩子還在哇哇哭著，她掙扎著去里屋照看孩子，剛到門口就和兒媳婦撞到了一起，兒媳婦狠命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坐到地上，接著兒媳婦一陣黑風(fēng)一樣刮出了門去。

“秋芬，你別走，秋芬，孩子還小，秋芬

……”兒子急火火地追了出去。媽媽連忙爬起來去里屋照看孫子，也不顧自己快被摔散架子的老胳膊老腿了。孫子皺著眉閉著眼張著嘴哭得正歡。孫子剛剛睡了一大覺，看來不是尿了就是餓了。她連忙給孫子換尿布子，換了之后孫子還是哭，一定是餓了，可是弄點(diǎn)什么給孫子吃呢?可不能把她的寶貝孫子給餓壞了。兒媳婦的奶水一直很好，孩子剛下生就吃上了奶，所以家里沒有預(yù)備奶粉，只能給孩子喂點(diǎn)米湯了。她就下地去熬小米粥。她熬好了粥，剛把米湯盛到碗里，兒子就垂頭喪氣地回來了?？磥斫裢韮合眿D是不會回來了。見媽把粥碗端給孩子，他去和媽搶碗?！皨?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喝米湯啊?你別糟踐孩子啦!”“那我上哪去給他整奶喝啊?你說!”媽媽勁勁道道地說?！澳沭B(yǎng)的好閨女……還跑了，她咋那么自私呢?也不為這個家想一想?！薄澳阍趺磾喽ㄋ桥芰?是老騷……保全把她給弄丟了!你還有臉說你妹子，她對得起你了，誰都對得起你!”“秋芬要是不回來，我……我兒子可怎么活啊?”“男子漢大丈夫竟說那沒出息的話!就是你太沒出息才把你妹子給害慘了，我要是你早一頭撞死了!”媽媽一邊喂孫子一邊數(shù)落著兒子，“你讓她鬧去，她是孩子娘，我不信她不心疼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再說她不喂奶就不嫌奶子漲得慌啊!”

喝了米湯后孩子暫時不哭了，沒想到半夜又哭鬧了起來，媽媽手忙腳亂地忙活著孫子。兒子在一邊唉聲嘆氣。媽媽狠狠地瞪了一眼兒子后拉著長聲說：“你啥時候能活得像個人樣啊——”第二天丈母娘罵罵咧咧地來抱孩子，說不能把孩子留給王家讓王家撿個大便宜，說以后他們想要孩子，就交出一萬塊錢，否則就甭想。剛開始兒子不肯放手，后來媽媽發(fā)話說兒子你就讓他們把孩子抱去吧。孩子被抱走后兒子蹲在旮旯里掉眼淚?！拔遗虑锓腋译x婚，現(xiàn)在孩子抱走了，咱們不是雞飛蛋打嗎?讓我上哪里去弄一萬塊錢啊?去偷去搶嗎?這該死的小華!”“你爸死你都沒這么哭過!孩子抱走了也不能成了別人的種，她抱走孩子說明她心里還有孩子，心里有孩子就好辦，她帶著一個男孩你以為那么好就改嫁啊?她還夢想再給老騷換個媳婦嗎?”媽媽在開導(dǎo)著兒子，同時也在開導(dǎo)著自己。

八

麗華走失那天，立國在學(xué)校收到了一封信。在午休時班主任老師交給他一封鼓鼓的信，信皮上一個字都沒有寫。他好奇地撕開了信封，從信里翻出了一沓面額不一的鈔票，鈔票里還夾著一封信。他狐疑地打開信紙，一看是姐姐的筆跡，姐姐的字很娟秀，就像她的人那樣清爽而秀美。姐姐在信中寫道：

——親愛的弟弟立國：

你好。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時，姐姐已經(jīng)離開了這里。你別誤會，我不是選擇了死，雖然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過要去死。那是過去的想法了，現(xiàn)在我要活，而且要好好地活著……

見是姐姐的信立國忙把來信揣進(jìn)了衣兜，他快步跑出教室并拐進(jìn)了校園的小樹林。他怕讀姐姐的信時自己會情緒失控，如果情緒失控讓同學(xué)們看見了不好。跑進(jìn)了樹林后他就急切地打開信紙。

——弟弟，不要以為我嫁給那個惡棍就會死心塌地了，不!我是可憐媽媽，她這輩子不容易啊!還有那時候的我，心如死灰，既然一個死人可以挽救一個家，那就讓這個死人派點(diǎn)用場吧。我忍耐了一年多，一年多啊!弟弟，你不知道姐姐這一年多過的是什么日子啊!姐就不和你訴苦了。還好，我現(xiàn)在自由了，我可以自由地飛翔了。自由對于一個剛剛十九歲的女孩來說是多么的可貴啊!

我再也不會回那個村子那個家了，在這個世界上我唯一惦記的就是媽媽和你，尤其是你。雖然媽媽養(yǎng)育了我，但是我現(xiàn)在不欠她的了。弟弟，你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有能力的時候就把媽媽接走，你一定要孝敬她老人家。弟弟，你不要再犯從前的錯誤了，去年冬天你竟然想輟學(xué)，竟然跑到了延吉!說將來娶一個朝鮮族的媳婦，朝鮮族的女子溫柔。你可真糊涂，咱們這個窮家，如果不好好讀書，你會有什么出路?如果不靠你自己，還能指望誰?

我不能這樣活著，不能眼看著貧窮把我們壓垮。王立志的脊梁已經(jīng)被壓斷了!我不會再叫他哥哥，他不配做我哥哥!我要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誰說女人非要認(rèn)命?我一定要抗?fàn)帲也粫倩仡^。

弟弟，姐姐給你留下一點(diǎn)錢，你一定要吃飽飯，不能太苦了自己，也不用去想著打工賺錢，那樣太耽誤時間，你就給我認(rèn)真讀書。姐姐以后會定期給你寄錢的，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要和姐姐斷了聯(lián)系。姐姐會供你到大學(xué)畢業(yè)的，我說到就會做到。

家里現(xiàn)在一定亂成一鍋粥了，可我顧不了那么多了，我才19歲啊!為了這個家我仁至義盡了。弟弟，你哪天抽空回家看看媽，叫她不要為我的安危擔(dān)憂，我會好好地活下去的。不要告訴王立志我的事情，也不要試著找我，我已經(jīng)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一個誰也別想找到我的地方了。但是姐姐惦記你。你一定要給姐姐爭口氣……

眼淚吧嗒吧嗒掉在了信紙上，淚水洇濕了信上的字跡。立國意識到了什么，他連忙去問班主任老師送信人的模樣，如果是姐姐的話他興許還來得及為姐姐送行呢。老師說送信人是一個瘦瘦的神情有點(diǎn)憂郁的女子，當(dāng)時他還問她用不用告訴王立國她的姓名，她搖搖頭說不必了。女子把信交到班主任老師的手上就急匆匆地離開了，她瘦瘦的身子好像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的樣子，不過她走得卻很快，而且越走越快，快得好像馬上就要飛起來了。

立國還沒等老師說完就瘋了一樣地向?qū)W校大門口奔去，他要趕到火車站為姐姐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