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書彬
1949年,外婆帶著才4個月大的許燕從廈門小嶝島去金門住幾天。走的時候,他的家人說:“大呆(許燕的小名),你要早點回來?!蓖馄砰_玩笑說,急什么,大呆要等娶了媳婦才回來。
那時候,大呆和他外婆都不會知道,這一去,真的就難以再回來了。雖然小嶝和金門中間只隔著1800米的海面,但他為了能再次回家,整整等了38年,因為廈門成了“海防前線”,廈、金之間展開了軍事對峙。
1949年,伴隨著解放軍拿下南京、上海,國民政府的統(tǒng)治頓成風雨飄搖之勢,統(tǒng)治區(qū)域一再壓縮。一時間,眾多機構(gòu)、敗退部隊和難民涌入廈門,湯伯恩擔任廈門軍政首長。廈門,這個偏居東南一隅的彈丸之地儼然成了國民政府在大陸東南方向的軍事中心。
【廈門:從“要人紛集”到隔海對峙】
在1949年初的新聞報道中,廈門這個本來只有16萬人口的小城極度熱鬧。
當年1月18日,廈門《江聲報》報道《要人紛集?廈門屋價大漲》,其中提到:“最近京滬各地政要及富商巨賈遷徙者極眾,本市房屋租金及地產(chǎn)價格上漲一二倍……”
4天后,媒體的報道已變成《經(jīng)濟政治中心南移?各地銀行紛紛遷廈》,文中說:戰(zhàn)局急轉(zhuǎn)直下,全國經(jīng)濟重心轉(zhuǎn)移華南,廈門這個小島,在商業(yè)上的地位“頓形重要”,銀行達到20家,“真是盛極一時”。
到了2月份,廈門人口已經(jīng)“登入”20萬,《江聲報》報道的標題是《南遷介士知多少?不盡紛紜滾滾來》。
因為地方狹小,在4平方公里左右的市區(qū)里,為了爭住房屋,民眾與機關(guān)、機關(guān)與機關(guān)之間日日爭執(zhí),加上幣制混亂,每天為此發(fā)生的爭斗不下千宗。地方監(jiān)獄已失去威懾效果,甚至軍法管制也不起作用。
一片兵荒馬亂中,居民惶惶不安。被“拉壯丁”的家庭終日以淚洗面,蔓延的“糧荒”更讓人寢食難安。不要說普通市民,廈門大學同樣“食米及副食費亦極成問題”,校方想外出求援,但發(fā)現(xiàn)“存款且不足購買機票”。學生只好在墻上畫漫畫調(diào)侃:“半碗豆醬,眾望所歸”,“一塊豆干,三餐計劃”。
此時雖人口繁多,廈門市面卻一片蕭條。金圓券流通區(qū)域日漸狹小,迅速貶值。特務(wù)則抓緊活動。當時正在雙十中學讀高三的廈門市民洪樵甫一日突然被特務(wù)抓去,原因是時任廈門警備司令的毛森發(fā)覺洪的三個哥哥都在為中共做地下工作,但又抓不到人,只好把洪樵甫抓去,日日拷打,身上的皮都脫了。
亂世之中,倒也有自在人。時局變動給報童的叫賣增加了內(nèi)容,他們對前來采訪的記者調(diào)侃:“民國三十多年來有幾次碰到蔣總統(tǒng)下野,給我們賣幾次號外,這是意外之財,非常之事,大家不必客氣?!?/p>
不過,蔣介石是不會真的“下野”的。10月7日,“蔣總裁”來到廈門,召集駐軍訓話。湯伯恩也起來致辭:“一致?lián)碜o總裁,團結(jié)奮斗,相信我們的前途,絕對光明,革命必定成功?!?/p>
事情當然不會如“蔣總裁”所愿,國民政府繼續(xù)兵敗如山倒。蔣離開廈門沒多長時間,就有了“新華社福建前線十八日電”:“福建東南沿海軍略要地廈門島,已于十七日上午十一時解放,守敵大部就殲……”
【國共:從炮戰(zhàn)到“心戰(zhàn)”】
1949年10月下旬,解放軍進攻金門失利。從此解放軍在廈門,國民黨守軍在金門,隔著窄窄的海面開始了數(shù)十年的軍事對峙。
去了金門的許燕回不了小嶝了。在金門長大的他常常傍晚時跑到海邊去看,父親就在海的那一頭,但他只能遙望,并不知道父親長什么樣子。
從一定程度上說,解放戰(zhàn)爭勝利后全國開始了新的局面,但在廈門,戰(zhàn)爭并沒有結(jié)束。直到上世紀80年代,廈門都有著非常濃厚的軍事色彩,因為這里是“海防前線”。
進攻金門失利后,伴隨著朝鮮戰(zhàn)爭的爆發(fā),全國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朝鮮。待到1953年初,朝鮮戰(zhàn)爭即將結(jié)束,毛澤東再次把目光轉(zhuǎn)向臺灣海峽。1954年,美國要與臺灣簽訂《共同防御條約》,于是在9月3日,解放軍以炮火突擊金門,實施“懲罰性打擊”。
4年后的8月23日,廈金之間再次爆發(fā)大規(guī)模炮戰(zhàn),密集的炮火覆蓋了兩地。那一天下午5點30分,許燕正在金門放牛,一顆從天而降的炮彈在他身邊爆炸,把許燕“炸”進了醫(yī)院。3天后,醫(yī)生對許燕實施了截肢手術(shù),從此,許燕永遠地失去了右胳膊。
13名廈門何厝小學學生在這場“八二三”炮戰(zhàn)中“一戰(zhàn)成名”。在密集的炮火中,他們幫助部隊送水送飯、擦炮彈、接電線。后來,以他們的故事為藍本,有了電影《英雄小八路》,該電影的主題曲《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接班人》后來成了中國少年先鋒隊隊歌。
今年63歲的何星贊是當時“英雄小八路”的一員,問他為什么不怕炮火,他說,因為有同學被金門打來的炮彈炸死了,我們要為他們報仇。不過,金門和廈門同講閩南話,金門的一些居民,與何厝村還有親戚關(guān)系。比如何星贊的媽媽出生在金門,在金門有很多親人。這讓何星贊們很矛盾:“我們擦炮彈,就是為了讓炮擊目標更準一些,把那些想打仗的(人)打掉,同時默默地禱告,平民百姓千萬不要被打中。”
與炮戰(zhàn)同時,廈金兩地之間還展開了“心戰(zhàn)”。1953年3月5日,廈門對金門廣播組成立,向?qū)Π兜慕痖T守軍展開“攻心戰(zhàn)”。半年后,金門方面如法炮制,成立馬山廣播站,向廈門方面“反攻心”。
這一場“心戰(zhàn)”比炮戰(zhàn)進行得更久?!鞍硕焙?廈金之間再沒有大規(guī)模炮戰(zhàn),而是換成了象征意味更強的零星炮擊。日復(fù)一日互相較勁的,主要是兩地廣播員的“嘴仗”。
廈門老市民吳世澤1953年就到角嶼島的對金門廣播站工作。他回憶起來,“親屬喊話”是最有效力的。比如,國民黨敗退臺灣時,從閩南沿海拉走了許多“壯丁”,小嶝島婦女張阿簽的丈夫就是這樣被抓走的,于是廣播站就把張阿簽請來對著金門哭訴:“某某啊,你走了那么久,怎么還不回來啊?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沒有一個男人依靠,你讓我怎么過活啊?”她的丈夫在那邊聽到,坐臥不安,終于找準時機,于一個臘月二十八的晚上游回了小嶝。
廈門的女廣播員陳菲菲和金門的女廣播員湯麗珠是“老對手”了。在廣播里兩人不時會“點名”,陳菲菲說,得知湯麗珠有個伯父在溫州后,她和同事就把湯的伯父請來廣播站,然后對著金門那邊廣播:“湯麗珠播音員請注意,你伯父要對你講話了?!蓖瑯?湯麗珠也會不時“點”陳菲菲的名:“歡迎陳菲菲小姐起義反正,保證重獎重用?!?/p>
雖然“嘴仗”打得多,但時間久了雙方也培養(yǎng)出默契,那就是一定不做針對個人的人身攻擊,逢年過節(jié)還要互相問候一下。
1979年1月1日,中美正式建交當天,國防部部長徐向前發(fā)表聲明,宣布停止對金門等島嶼的炮擊。臺海局勢隨后走向緩和,廈門對金門廣播站于1985年率先停播,隨后金門也停止了對廈門的廣播。這一場“史上持續(xù)時間最長”的廣播戰(zhàn),作為一道“戰(zhàn)地奇觀”進入了歷史。
【2009:“廈金海峽橫渡”等了60年】
從敵對到對話,再從對話到互相往來,因為歷史的特殊機緣,廈門這個東南島城見證了臺海關(guān)系的變革全過程。
1987年11月,臺灣當局決定開放臺灣同胞回大陸探親。許燕終于回到了他的出生地小嶝島,見到了父親?,F(xiàn)在他還清晰地記得那一天的情境:“我爸到碼頭來接我,我們好多人一起走出來,他一眼就認出了我,說:‘大呆,回來了啊!”
許燕回小嶝的當天晚上,父親設(shè)宴招待了親朋好友。晚宴上,許燕交給父親一些見面禮,還有2000元美金。但父親堅持不收?!八f‘我不可以拿你錢,我問‘為什么?‘我沒有養(yǎng)你”。父親的這個回答讓許燕心酸不已。
許燕與父親團聚的次年,父親就過世了。過世時,父親口袋里仍然揣著許燕執(zhí)意留下的2000元美金。許燕后來才知道,隔絕這么多年,父親每天都會到海邊遠眺金門,因為“兒子在那頭”。
現(xiàn)在許燕選擇常住廈門,他本來就是廈門人。面對過往,他的感受是:“(炮戰(zhàn))兩邊都有責任。就像兩家人打架,跟我毫無關(guān)系?,F(xiàn)在只能這樣去理解,去想其他的不是多余嗎?我住在這邊,就是想了解當初那個樣子,現(xiàn)在怎么會這樣,(廈金)以后如果會好,對大家都好?!?/p>
吳世澤和陳菲菲還有他們的老廣播員朋友,則在福建居民赴金門旅游正式啟動后,先后到金門旅游。當?shù)氐睦先硕歼€記得他們播放過的高甲戲,甚至還有人能來幾句廈門這邊播放過的“革命歌曲”——吳世澤在心里說,當年就是他在廣播啊。
如今在廈門的海邊,敵對時期留下的碉堡成了環(huán)島路彩色公路的點綴。2009年8月15日,廈金兩地共同舉辦了“2009廈金海峽橫渡”活動,“泳士”們從廈門椰風寨一個個游到金門雙口。金門縣縣長李炷烽說:這一“渡”等了60年。他還說:“60年是一個循環(huán),正好讓我們重新開始,我們要忘記過去解不開的心結(jié),重新面對一個共同的未來,這是兩岸共同要思考的。名稱并不是那么重要,實質(zhì)才是人民所追求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