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后的握手

白　瑯

二龍山不像附近其他的山,貧瘠得兔子不屙屎,鳥兒不登枝。這里山清水秀,樹木成蔭,土質(zhì)肥沃,山貨豐富。讓人驚奇的是山里竟然還有湖,湖水清澈,景色宜人。湖的四周是千奇百怪的巖石,巖石下面有好幾處洞穴,有的洞穴竟深達(dá)好幾里。

然而,這里交通不便,這個罕見的世外桃源,因此被冷落在深山溝里。

這天,二龍山村一下子來了好幾個帶“長”的人物,有副縣長、鄉(xiāng)長,還有副鄉(xiāng)長,這些人直接去了高大山老人的家。

這高老伯八十多歲,在二龍山可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由于高家人丁眾?加上村民組長又是他的孫子,他便成了“太上皇”,在村里說一不二。在二龍山你要想辦成事,沒有高老伯點頭,只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村主任把副縣長、鄉(xiāng)長介紹給高老伯后,副縣長便開門見山地對高老伯說:“我們這次來,是來告訴鄉(xiāng)親們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現(xiàn)住在臺灣的林木根老先生因為熱愛家鄉(xiāng)、留戀故土,決定回來投資修公路,在這里建旅游村。到那時,我們的二龍山村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小康之村啦!”

聽了副縣長的話,高老伯的嘴唇抖動起來。高老伯這一表情變化,并沒有逃過副縣長的眼睛。他看著高老伯,懇切地說:“當(dāng)著真人不說假話,我知道您老人家跟林老先生曾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蔀榱硕埳?為了我們的子孫后代能過上美好富足的生活,我衷心希望您能以大局為重,化干戈為玉帛,跟林老先生愉快地合作?！?/p>

高老伯微微地閉上了眼睛,好一陣子才睜開眼,一字一句地說:“我這個孤老頭子在世上混了八十多年,狗都知道報恩,難道我就糊涂到連只狗都不如啦?”

聽了高老伯的話,幾個帶“長”字的干部帶頭鼓起掌來。

送走了幾個“長”,高老伯回到屋里,便一屁股癱坐在炕上。幾十年前那些穿心刺肺的往事,如潮水般朝他涌來——

六十年前的一天,高大山攙扶著身患重病的父親去二龍頭,來到二龍頭上,高老爺子囑咐高大山,將來一定要把他葬在這里,否則的話,他死后就不能閉眼。高大山不解,就問為什么非要葬在這里。高老爺子告訴他:“幾天前有個風(fēng)水先生來過這里,說這二龍頭是世間難尋的風(fēng)水寶地,坐北朝南,曉嵐疊翠,青山環(huán)繞;主峰為筆架山,側(cè)峰為獨秀峰;一條玉帶,自西而東,繚繞而過,龍虎相襯,天水相依,有帝王將相之雄風(fēng),將來不出皇帝,必出宰相!”高大山聽了高老爺子的話,立馬作了保證:頭可斷,血可流,這塊風(fēng)水寶地不能丟,一定要把老爹葬在此地!聽了高大山的保證,高老爺子當(dāng)然無比高興,從懷里掏出一塊木牌遞給高大山,只見上面寫著:高老爺之墓!高大山便把這個木牌立在這里。

高家父子離開不久,林木根領(lǐng)著也在重病之中的林老爺子來到了這里。林老爺子跟高老爺子一樣,把那個風(fēng)水先生的話告訴了兒子。林木根聽后對老父保證:我就是死,也一定要把老父葬在這里!林老爺子是個明事理的人,他讓林木根在四周找找,看看有沒有別人在這里已經(jīng)立了標(biāo)志了;要是有,他們就到二龍尾去。風(fēng)水先生說過,二龍尾雖然趕不上二龍頭,但也算是一塊寶地。

林木根仔仔細(xì)細(xì)找了好幾遍,也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人立的標(biāo)志,就把林家的木牌插在這里。林家父子哪里知道,就在高家父子剛剛離開這里不久,有兩個小娃子上了山,小娃子不識字,見到高家那塊木牌,就把它拔了出來,用它挖山菜去了。

林家父子回到村里,正好碰到了高大山。高大山問林家父子干什么去了,林木根就把去二龍頭插木牌的事告訴了他。高大山一聽就急了,他告訴林木根,他們父子已先一步把木牌插在那里了。林木根當(dāng)然不相信,兩人就去山上看。結(jié)果高大山左找右找就是沒找到自家的木牌,便斷定木牌是被林木根給拔了,林木根則認(rèn)為高大山是在耍賴。兩人互不相讓,大吵起來,結(jié)果驚動了整個高氏家族。高氏族人聽說高老爺子插的木牌竟然讓林木根這個臭小子給拔了,個個義憤填膺。有句古訓(xùn)說:動我塋地一根草,一輩子官司打不了!高氏族人一擁而上,把林木根打倒在地,要不是高老爺子及時趕來制止,林木根恐怕連小命都沒了。

半個月后的一天,林老爺子把林木根叫到跟前,告訴他:聽曹半仙說,高老爺子快不行了,沒幾天可活了,他要死在高老頭前面,死者為大,他已經(jīng)喝下毒藥了。

林老爺子死的當(dāng)天,林木根做了副棺材,把老爺子抬到了二龍頭。高氏族人得知后迅速趕來,把林木根打了個半死,林老爺子想葬在這塊風(fēng)水寶地的心愿到底沒能實現(xiàn)。

讓高氏家族沒有料到的是,林木根把林老爺子葬在二龍尾之后就離開了二龍山村,上山當(dāng)了胡子。高氏族人明白:林木根上山當(dāng)胡子,是想有朝一日借助胡子的力量,替父親報仇。

果不其然,第二年春天,也就是沒到給高老爺子燒周年的時候,林木根說服了胡子頭,帶一隊胡子來到了二龍山,一是要把高氏家族搶劫一空;二是要刨了高老爺子的墳?？勺屃帜靖鶝]想到的是,高大山得知胡子來了之后,竟率領(lǐng)整個高氏家族出門迎接,連九十多歲拄著拐杖的老嫗也在其中。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胡子進(jìn)村了之后,高氏家族天天殺豬宰羊款待他們。胡子頭被打動了,不但沒打劫他們,更沒挖高老爺子的墳,還跟高大山拜了把兄弟。

林木根想借助胡子挖高家祖墳的愿望破滅后,便下山投靠了國民黨軍隊。兩年后,已當(dāng)上排長的林木根奉上司之命,率領(lǐng)手下去抓壯丁。林木根自然就把士兵們帶到了二龍山,一是想把包括高大山在內(nèi)的高家人抓去當(dāng)壯丁,二是刨高老爺子的墳。

然而,讓林木根沒想到的是,當(dāng)他們?nèi)ヅ俑呃蠣斪拥膲灂r,高氏族人面對軍隊毫無懼色,手提木棒、镢頭、柴刀,不惜以死來保護高老爺子的墳。國民黨軍隊也有紀(jì)律,不能想怎樣就怎樣。林木根便心生一計,立馬下令抓高家的壯丁,誰要是敢反抗,就當(dāng)場開槍。誰知,高氏族人竟然沒有一個反抗的,叫誰去誰就去。林木根又沒咒念了,只好抓走高家兩個壯丁了事,其中就有高大山。

高大山是個有頭腦的年輕人,一路上林木根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聽話得很,林木根漸漸放松了警惕。后來在一個夜黑風(fēng)高的晚上,高大山便趁機逃跑了,而另一個高氏年輕人后來戰(zhàn)死了。再后來,林木根就跟隨潰敗的軍隊去了臺灣……

沒想到,如今林木根到底還是回來了。想到此,高老爺子無奈地?fù)u搖頭。一周后,那幾個“長”又來到二龍山,這次卻多了一個人,這個人便是林木根老先生。他們在二龍山上足足考察了兩天,之后召集村民開會。會上林老先生提出了修路的具體方案,其中有一條就是:這條路要是從二龍頭過,就可以節(jié)省一百多萬;要是從二龍尾過,就要多花一百萬。最佳的方案當(dāng)然是從二龍頭過,可要是從二龍頭過,高家就要把墳遷走,要是高家不愿意遷,只能從二龍尾過。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高老伯。高老伯沉默了好久,最后緩緩說道:“為了二龍山的父老鄉(xiāng)親,為了二龍山的子孫后代,高家的墳,遷!”

會場上一下子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

三天后的早晨,高氏族人都聚集在了二龍頭。高老伯跪在高老爺子的墳前,滿眼是淚,說:“爸爸,兒孫無能,那個林木根從臺灣回來了,人家有錢,人家要給咱二龍山修路,想讓咱二龍山的人富起來,您說咱還能說熊話嗎?為了咱二龍山的父老鄉(xiāng)親,為了咱二龍山的子孫后代,咱就搬到別的地方去吧。爸爸啊,我對不起您老人家……”高老伯說到這里,竟大哭起來。

哭著哭著,高老伯突然感覺身后好像站著一個人,回頭一看,竟然是林木根。高老伯緩緩站起來,抹了一把眼淚后說:“林木根,讓你得意了,你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绷掷舷壬恍?說:“高大哥,二十年前我真是這樣想的,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在我六十歲那年,我去阿里山登山,不小心被蛇咬了。當(dāng)時就我一個人,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就在我已經(jīng)放棄希望時,來了一個人,我以為自己有救了,誰知這人曾與我在部隊結(jié)過仇,我倆差點動過槍。我怎么也沒想到,他居然救了我。當(dāng)時我就問他為什么要救我,他告訴我,天地這么大,你我能走到一起,這就是緣分啊,我們?yōu)槭裁床缓煤谜湎н@千年才能修來的緣分呢!聽了他的話,當(dāng)時我的心一下子就明凈了,過去我們所做的一切是多么幼稚可笑!其實我早就拿定主意了,這路就從二龍尾過,我就想看看你是否還是六十年前的那個你。我變了,就想看你變沒變。”

高老伯聽了林老先生的話,仍是擔(dān)心地問:“這路要是從二龍尾過,那不是要遷你爹的墳嗎?”林老先生的眼睛一下子紅了:“我去過二龍尾,我爹的墳已經(jīng)沒了,村民們告訴我,是被1960年那場大水給沖走的。我爹的墳不在了,可高大伯的墳還在啊,還是不要驚動高大伯了?！?/p>

高老伯妻然一笑道:“你這是把我當(dāng)三歲小孩看啊?咱二龍山的人哪個不懂:尸骨不在了,可他的魂還在啊!”

林老先生滿意地點點頭說:“高大哥,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這路就從二龍尾過!”

這天早晨,林老先生還在睡夢之中,就被一陣鞭炮聲驚醒。他問房東:“這不過年不過節(jié),放鞭炮干什么?”房東告訴他:高家今天遷墳。林老先生驚住了:“高大山干嗎還要遷墳?zāi)?我已經(jīng)告訴過他,這路從二龍尾過?！狈繓|說:“高家人聽你說這路從二龍尾過,都特別高興,就高老伯不高興。大家問他為什么不高興,高老伯說:人家拿錢回來修路,夠意思了,咱還讓人家多掏一百萬,你說咱還配做人嗎?咱高家的墳立馬就遷!”

林老先生聽了房東的話,甭提多激動了,立馬就趕去二龍頭,他要阻止高大山遷墳。誰知等他趕到二龍頭時,高老伯已經(jīng)把墳遷出來了。

高老伯見林木根來了,說:“你來得正好,要不我還要打發(fā)人去請你。等下給我爸的遺骨下葬,我希望你也能參加?！绷掷舷壬c了點頭:“你就是不請我,我也肯定會來的!”

從二龍頭出發(fā),走了二里多地,便來到了一處山坡。這里有一片松樹,四周視野開闊,還有清澈的山溪潺潺而下。在松樹林中已經(jīng)立有一座墳,墳頭立著石碑。高老伯對林老先生說:“我就把老爺子葬在這里,你覺得這地方怎么樣?”林老先生贊許地點點頭:“這地方確實不錯,可這里已經(jīng)是人家的塋地了,你要葬在這里,得征求人家的意見啊!”高老伯哈哈笑道:“你說對了,要不我怎么讓你來呢?”林老先生一怔,快步朝那座墳走去,往那石碑上仔細(xì)一瞅,只見上面寫著:林中林老人之墓。

林老先生驚住了:“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高老伯這才把實情告訴林老先生:“1960年,咱這里發(fā)了一場罕見的山洪,那天我小兒子樂呵呵地跑回來告訴我:林家的墳要被水給沖走了。當(dāng)時我就想:就算我跟你有仇,可跟林大叔沒有仇啊,我怎么能忍心讓他尸落荒野,無處葬身呢?再說,我要是無動于衷,對孩子會造成什么樣的影響?我要是去管了,對孩子又會造成什么樣的影響?當(dāng)時我就領(lǐng)著孩子們把你爸爸的尸骨救了出來。大水過后,我請來一個風(fēng)水先生,他說這里絕不比二龍頭差,我就把你爸爸葬在了這里。實不相瞞,每年的清明,我都要來上墳。如今,就讓他們老哥兒倆做個鄰居吧?！?/p>

聽了高老伯的話,林老先生的眼淚“嘩嘩”流了下來。他一步走過來,緊緊抓住高老伯的手:“高大哥,你讓我怎么感謝你才好啊!”

高老伯也緊緊握著林老先生的手,眼里淚花閃動:“我相信這事要是讓你趕上了,你一定也會這么做的!”

六十多年過去了,兩位老人的手終于握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