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象谷,男,原名王正祥,云南玉溪人,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玉溪市作協會員。現就職于玉溪市廣播電視局,高級工程師。2001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迄今在《飛天》《都市》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
一
老木說,他是火命,我是水命,他和我水火不相容。
我和老木的過節(jié)緣于三十年前那場酒話。
那年頭流行打親家,三十年前,兩個朋友的交情要是玩到了鐵哥們的程度,雙方又正好有年齡相近的一兒一女,那就免不了要打一番親家。至于日后會否一語成讖,那要看造化,他們并不認真,重要的是它是一場可期待性的游戲,能給鐵哥們關系添花增彩。我父親和老木當時就是這樣的鐵哥們,兩人家境雷同,情同手足,卻盤完祖宗八代也理不出一絲瓜頭親的線索。喜的是父親有我這個兒子,老木有個小我三歲的女兒,觥籌交錯時,酒潤喉嚨肉潤腸,門當戶對的鐵哥們當然要過把親家癮了。
那天父親和老木光著上身,躬身分站在一截固定在架子上的大木頭側面,持一把大鋸子,很有節(jié)奏地你推我拉,你拉我推。鋸片吃完墨線,解出木板,也將整個白天化為鋸末。油燈里進晚餐,父親說他在的機床廠,老木說他在的火車小站,我捏著筷子趁機偷夾土碗里肥嘟嘟的肉片。幾杯苞谷酒下肚,父親和老木的激情就在黑夜里熊熊燃燒起來了。先說單位的趣事,說完了就說彼此都認識的人、鬼故事。一說鬼,鬼就來了。我被鬼魘住了,黑暗里的鬼真是力大無比,我被拖向陰曹地府,我大叫:“鬼!”
“別怕,小姑爺,叔叔抱你過來?!?/p>
這句話點亮了油燈,也引爆了激情。父親開懷大笑,說我還沒提你倒主動了。老木面紅筋漲,拿腔拿調地說,小姑爺在我手里,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喝過酒我就抱回家養(yǎng)起來。父親嘬口酒,一臉正經地說哪有大兒子上門的道理,把你女兒送來我家養(yǎng)起來才是正理。老木說你這話正中我下懷,家里正愁吃飯的嘴多,反正也是白為你家養(yǎng),不如趁早減張嘴,樂得我頓頓吃個全飽,我后天就把丫頭送來,做你家的童養(yǎng)媳。老木邊說邊撫摸著我的臉,眼眸里滿溢著愛心愛意。
那晚,我記住了老木的話。
之后兩天,我手捏叔叔伯伯姑媽阿姨來我家過年時給我的五元壓歲錢,站在村口的麥場上等候他們。
一天,兩天,我把錢捏成了水,他們還是沒有來。
那時候我還不明白,酒話是不能認真的?!八痹谥缚p中悄悄溜走后,一身疲累的母親找來了。當她知道我?guī)滋觳蝗ゴ蜇i草的原因是為了守候老木父女的時候,她哭笑不得地罵我傻兒子。當她知道我丟了她勞動十天才能掙來的錢時,她急了。她的第一反應是抓住場子上的每個小孩審個究竟,誰也不承認。她開始在麥秸堆里翻找,一遍又一遍,汗水浸濕了襯衣,她仍然一無所獲。她絕望了,抓起一根木棍子,劈頭蓋臉就打下來。邊打邊罵,罵我,罵老木,罵父親,也罵她自己。打呀打,罵呀罵,打罵得我渾身麻木眼冒金花耳朵聾了嗓子啞了不能動彈了,她才癱坐在麥秸堆上,摟住我一起哭。
那是我記憶中母親出手最重最疼的一次暴打。我的腿疼得不能挪步,嘴腫得像氣球,全身上下滿是紫痕。半夜我發(fā)起了高燒,惡汗不止。第二天母親不得不撂下活計,背著氣息奄奄的我上醫(yī)療站。
“騙子?!眰谙咎鄣眠肿鞎r,我腫脹的嘴含混不清地罵著老木。
“打死你打死你?!蔽以诨杷写蠼兄褋怼糁械奈沂囚斨巧?我操著禪杖把老木打成了肉醬。
之后,讀書,上大學,結婚,離婚。三十年過去了,我再沒見過老木。時間沖淡了一切,也沖淡了對老木的恨,簡單的回憶總是趨利避害,所以三年前母親提到他時,我來了興趣,問他家的情況。母親說,老木退休好多年了,在和老伴王阿姨幫二女兒肖瓊帶孩子守書店。見我在聽,母親說,老木的三個女兒都結婚生孩子了,只是招贅的二姑爺好賭,輸了大車還屢教不改,肖瓊逼他離了婚。
他家三個女兒,我唯獨沒有見過肖瓊。母親說,肖瓊小我九歲,人長得漂亮。漂亮這個詞在我眼中開了花。母親見我感興趣,說肖瓊搬新居時她和父親去做了客。
“她爸說,你和肖瓊都離婚了,想讓你們見見面?!?/p>
這事當旁觀者我很樂意,一扯上我就揭了舊傷。我眼前浮現出一張笑里藏刀的臉、一根揮得呼呼作響的棍子、渾身上下的道道紫痕。我甚至能隱隱感覺到當時那種劇痛。我恨恨地說,不見。母親說,你爸爸和老木都幾十年的朋友關系了,既然他開了口,你就去見一見,成不成不要緊,主要是不能損老木的面子。
見個面關系到兩家父母的關系,這我就不止是不想見,是不敢見了。我一口回絕。
肖瓊電話約我,我明白一定是母親也很中意她才告訴了我的號碼,我當然不見,我說我最近很忙,有空會和她聯系。她很老實地等了幾天,問我忙完沒有。我說再等兩天。兩天后我回答還等兩天。第三次來電話她直接問我還要等幾天,我說只要有空我一定主動聯系她。
再蠢的女人也該明白我的意思了。
隔天母親叫我回家吃飯,上樓梯就聽到有人在大聲念我的名字,進門,一個穿中山裝的老頭目光如炬盯著我笑,那意思好像在說,看你能躲到哪里?母親催我叫他叔叔,我繃著臉不出聲。老頭主動遞煙給我:“三十年前你還是個小孩,記不得我了嗎?”
“記得,你是肖大木叔叔。”我冷冷地說,之后便埋頭吃飯不再吭氣,他問一句我答一句,繞來繞去,他才捅破那層紙。
“你家的金枝玉葉我攀不上?!闭f完我撂下飯碗走出家門,心里有一股解了心頭之恨的快意。老木氣得將筷子砸在桌上:“沒有教養(yǎng)!”
母親不快,和老木拌了嘴。老木酒也不喝,忿忿地走了。
母親責備我:“快四十歲的人了還沒學會為人處世,這下兩家人幾十年的關系要被你毀了。”
我只得主動約肖瓊見面。
二
打算做個了結,見面卻大出所料。肖瓊的姐妹我是見過的,五官端正但貌不驚人,所以當一個嫩呵呵、水靈靈的少婦在公園門口走上來問我是不是在等肖瓊時,我問她肖瓊為什么沒來?
“我就是肖瓊?!?/p>
“開玩笑,肖瓊長什么樣子我還不知道嗎?”
“她長什么樣子?”
“反正沒你漂亮。”
“怪不得她三番五次打電話你都不見,她爸也被你損得灰頭土臉。如果她有我漂亮,你還會拒絕嗎?”
“那就是我天天主動打電話她也不見了?!?/p>
“那你干脆追求我算了?!?/p>
“你真是肖瓊?”
“要看身份證嗎?”
“做夢我都不敢這么完美?!?/p>
“見過面沒看上我的男人還沒有呢,沒想到你連見我一面的興趣都沒有,所以我非要讓你見見我,看看你究竟是哪方神仙那么拽?!?/p>
“我看上你了?!?/p>
“你怎么不問問我看不看得上你?”
“你要是看不上我就不會非要見我了。”我笑著說。
“看來你眼光不錯,我上小學時就崇拜你了,我爸把你考上大學樹為我們姐妹的榜樣,可惜歲數相差太大,我小學還沒畢業(yè)就做了你的結婚客,跟大豬離婚的決心就是聽說你離婚才下定的?!?/p>
我一把牽住她的手:“三十年前我就在麥場上等你了?!?/p>
我和肖瓊的感情以重力加速度沖向實質部分的時候,雙方父母的關系卻反其道而行之,兩輩人的關系似乎來了個交換場地。
母親告誡我,以后找誰也不要找老木的女兒,她太難處。
老木告誡肖瓊,誰做我的女婿都行,就是不允許你和那個沒教養(yǎng)的來往!
過了些天,肖瓊讓我搬去跟她住。我當然求之不得,但老木正對我一肚子氣,要被他發(fā)現了后果將不堪設想。肖瓊說,如果我前怕狼后怕虎的,可能就要后悔一輩子。老木這些天軟硬兼施,逼她跟大豬(肖瓊前夫)復婚。大豬這幾晚也不去賭了,每晚都守在小區(qū)門口,見她下車就纏住她,拍胸膛發(fā)誓永不再賭,這兩晚甚至拽著她的衣服要闖進家門,被擋在門外就揚言要報復我。
“趁早把生米做成熟飯,讓他們都死了心?!?/p>
“好吧?!蔽一袒滩话驳卣f。
三
搬進泰和小區(qū)肖瓊新居的第三天晚上,老木、王阿姨、大豬帶著他們的女兒嬌嬌來了。門鈴響的時候,我和肖瓊正如膠似漆地纏在一起。
你叫他滾出來,不然我打斷他的狗腿。門一開老木就怒吼起來。
你滾出去。肖瓊怒斥大豬。
你是我老婆,我不能看著你受騙。大豬賴臉闖進門。
你輸光了家當還想把我輸了不成?肖瓊推大豬到門外。
嬌嬌大哭。
你給我滾出來。老木推開大臥室門吼道。
他走了。肖瓊堵住老木。
肯定躲在衛(wèi)生間里。大豬說。
我進去看看就知道了。王阿姨的聲音很平靜。
一張和善的臉對我溫和地笑了笑,王阿姨拉上衛(wèi)生間的門說,大驚小怪的,鬼都沒有。
我明明看見他拉著肖瓊的手進門的。大豬不甘心地說。
他只是送肖瓊回家。王阿姨說。
以后你拿實在了再來叫我們,嬌嬌明天還要上幼兒園,回家吧。老木氣咻咻地抱怨大豬。
我昨晚守到半夜都沒見他出門。大豬不甘心地念叨著出了門。
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我決定在周末主動面對老木。
理發(fā),沐浴,換上一身新買的運動服。穿衣鏡里那個很酷的男人站在老木面前,我篤定他不給滿分僅僅是因為不能原諒我對他的不恭。
“叔叔抽煙?!蔽疫f上一根,把一條精裝玉溪煙擱在老木面前的收款柜上。
“你拿走,”老木哼了哼,“我不抽煙。”
嬌嬌興奮地抱出一個玻璃煙灰缸:“大伯,這是我爺爺的煙灰缸?!?/p>
老木只得接了煙,我遞上火,他深吸一口,面無表情地說:“進來坐?!蓖炅税涯抗馔断蚪謱γ嫒诵械罉湎屡懦梢涣锏乃芰铣錃鈩游铩N彝蟼€凳子靠近他坐下,無話找話地問書店的經營狀況,老木要么答非所問地哼一聲,要么干脆不答理。我無趣,只好逗嬌嬌說話。熬過一陣,救星來了。肖瓊說廚房里需要幫忙,攜我逃了。
晚飯時候,王阿姨極力調和,說兩家人以前關系如何如何好。老木狠狠瞪了一眼,王阿姨的發(fā)聲功能就被關閉了,她垂下眼皮端著飯碗躲出門外。我滿臉堆笑說著客套話,老木卻始終繃著臉不出聲,嘩啦嘩啦扒完飯,碗一撂,像我上次在父母家對他一樣,說了聲:“我家攀不上你這個大知識分子。”走了。
老木的腳步聲消失后,王阿姨才折回來,叮囑我說:“他脾氣大,千萬不要跟他頂嘴?!?/p>
王阿姨讓我把他當小孩對待,投其所好,他喜歡別人拍他馬屁。
他對什么感興趣呢?我望著書架上的一本《關系學》,抓撓著腦袋。
“我爺爺會算命?!眿蓩舌У乩_一個抽屜。呵,滿滿一抽屜預測學方面的書。
“還有這個?!眿蓩稍倮粋€抽屜,抬出一個寫了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等字樣的黃色圓盤。
離婚初期我對生活一頭霧水,為尋個究竟,我曾用心鉆研過兩本預測學。玄乎的命理弄得我更是一頭霧水,多個不眠之夜后的某一天黎明,我看到一束亮光沖破黑暗。我把兩本書連同迷茫一起扔進了垃圾袋。
老木真會算命嗎?
“找他預測的人很多,”肖瓊說,“婚喪嫁娶、店鋪開業(yè)、前途命運他都會算?!?/p>
“他預測過我和你的未來嗎?”我笑著問。
“不知道,我也不敢問?!毙き傉f。
我心里有了底。
這天我忘帶家門鑰匙到店里找肖瓊拿,老遠見老木正邊翻書邊掐指頭,嘴里念念有詞還在一張白紙上寫寫畫畫,側前方坐著一個肚大腰圓的中年男人。我躡手躡腳走到老木身后做聆聽狀。掐算過程中,老木時不時瞟我一眼,看樣子他并不想趕我走。算完,他筆一扔,活動了下肩膀,就著胖男人遞上的煙比畫著大聲說,你選的卯時不好,要在午時開業(yè)才會生意興隆。道理是卯時沖了什么午時合了什么云云。
很顯然,如果不是刻意顯擺,這種玄玄乎乎的事情,他沒必要用那么大的嗓門。
那人千謝萬謝扔下一包煙出店,老木叼上煙,我趁機遞上火。
“沒想到您很精通預測,我學了好長時間也入不了門?!?/p>
“你是不用心?!?/p>
“是我悟性差?!?/p>
“念過大學還沒有悟性?”
“主要是沒有高人指點。”
“高人多呢,有心要學,放下你的大學生架子,我給你推薦個人?!?/p>
“您就是高人?!蔽矣懞玫卣f。
“在你眼里我算個屁。”老木傲氣地說。
“那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我現在就拜您為師?!蔽抑t卑地說。
老木唔了一聲,算是勉強同意了。他掐了煙,從書架底下拖出一個紙箱。易經八卦、紫微命盤、西方十二星座、四柱預測、奇門遁甲。他一本本擺開。或許是難得有這么好的聽眾,或許是剛才的興頭還沒過,老木開口便聲若洪鐘,大談特談,似乎他和我之間根本沒有過什么不快。
我點頭如雞啄米。
吐沫橫飛了不知多長時間,老木終于顯出些許疲倦,情緒也從高峰跌落到了低谷。他嘆口氣說:“可惜這寶貴的遺產沒人繼承?!?/p>
“遺產?”我一下清醒過來,笑了。意識到自己可能失態(tài)了,趕忙遞煙遞火。他很享受地深吸一口,猛烈咳嗽起來,眼淚鼻涕都出來了。他一下噎住了,半天緩不過氣來。我害怕了,這口氣要出不來就得出大事。肖瓊說過他的心臟不太好。
他卻一下呼吸平穩(wěn)了,揮下手表示沒事,袖子往鼻子上一揩,望著我,很嚴肅地說:“你會上網嗎?”“會?!彼劬σ涣?“你學會了可以在網上算命,能發(fā)財?!?/p>
我說網上算命的很多。他說那些人有什么水平。我說我還不如那些人呢。他說你好歹是個大學生,人年輕,文化高,不像嬌嬌她爸,文化低不說,做夢都只見杠上開花,你不懂就來問我,半年就熟了。他挑出幾本書,交代我先讀哪本,哪些是重點。
“別以為你文化高就不用功,文化越高,越要謙虛,毛主席說,虛心使人進步?!?/p>
我表情肅穆,用老電影里戰(zhàn)士向上級領導表決心的口氣說:“您放心,我保證圓滿完成任務?!?/p>
老木的一臉皺紋展平了。
之后我到書店,還在老遠就聽見他在叫小冬,我也老遠就大聲叫叔叔。我掏出煙盒堆起笑臉小跑著迎上去。他歡喜,我歡喜,我想起一張名叫“毛主席和他的戰(zhàn)友林彪同志”的經典老照片,若不是有輩分之別,我會緊握住他的手使勁抖幾下,說謝謝您為我養(yǎng)了個漂亮媳婦。
歡喜歸歡喜,可不能誤了大事,寒暄過后我們很快進入主題——一場有關人生命運的大討論。說討論,其實是他神采飛揚地講,我恭恭敬敬地聽。說一陣,他開始提問,我回答。之后我提問,他回答。我們旁若無人的嚷嚷影響了顧客。
肖瓊嗔怪說:“你們再這樣大聲嚷下去,我的飯碗就該砸了?!?/p>
晚飯的時候最溫馨。一家人圍坐在飯桌前,我和老木免不了要來上兩盅。都是不勝酒力的人,兩杯黃湯下肚,就都興奮起來了。老木開始講他自己的故事,有他童年時設絲網絆斑鳩搬石頭堵小河捉紅尾巴魚的趣事,少年時和王阿姨他們一起大煉鋼鐵的苦樂浪漫,青年時在火車站當造反派肆意揮霍激情一拳打落走資派滿口門牙的輝煌歷史。我要他說說和我父親建立友誼的過程。老木說有一次幾個跟他一般大小的人搶了他的牛糞筐子,他嚇哭了,正好一個人騎自行車路過看見了,下了車幫他跟那些人要。那些人仗著人多勢眾,說他多管閑事,威脅說再不滾蛋就揍他。我父親一怒之下一腳踹翻了一個,其他幾個嚇跑了。之后兩人就親如弟兄了。
“不管有理無理,做人要狠得下心才不會吃虧?!崩夏久嫔⒓t,抬酒杯跟我碰一下,“聲音大,氣勢雄,拳頭硬,不服輸,天王老子見了也要怕七分?!彼o的拳頭隨說話的節(jié)奏有力地揮動著?!澳惆纸o我上了堂生動的課,以后我跟人斗再也沒有輸過?!?/p>
他氣洶洶的自信讓我不寒而栗,我突然預感到,這位霸權主義者將會讓我吃盡苦頭。
說到我和肖瓊的關系,老木吞下兩坨紅燒肉,抹抹嘴說,書上說金花配銀花,你們是天生的一對,但做男人要有理想有抱負,不能因為兒女私情而耽誤了自己的大事業(yè),等你學成能獨當一面了,我自會安排一個體面的婚宴。
我樂壞了,抬起酒杯跟他狠碰了一下。這正中我和肖瓊的下懷,我們同居后每次說起今后的關系如何發(fā)展,肖瓊都說過著看,那張婚書不過一張紙,管不了感情。我開玩笑說你就不怕我厭倦你時甩了你?肖瓊說沒等你甩我我就把你給甩了。
有天晚飯時老木神情恍惚,問他是不是老毛病犯了,他搖搖頭,問他要不要早點上床休息,他搖搖頭。再三追問,老木嘆口氣說,都怪我老昏頭,那次聽大豬說你跟肖瓊住一起了,我氣得打電話到你家,話說得不好聽,傷了你父母的面子。你和肖瓊沒好上的時候,你父母來鎮(zhèn)上不論多忙都要來打個招呼,見了我和你王阿姨也是親家長親家短的,今天我見他們遠遠地走過來,正想去迎接他們,臨到店門前他們卻轉身走了,我打電話叫他們來吃飯,他們說沒空,還說大兒子當上門女婿不合情理,要我勸肖瓊跟你分手。
我檢討說責任在我,我拍著胸脯保證,一定說服父母,讓他們重歸于好。
四
天氣驟冷,調頻廣播說氣溫氣壓的大幅變化易引發(fā)心腦血管疾病。
西伯利亞的冷空氣果然厲害,父親的血壓冷不防就升到了兩百一,服藥也降不下來。進醫(yī)院,居然比菜市場還熱鬧,我托關系才在第二天弄到一張走道上的加床。
安頓好父親,我松了口氣,覺得消除雙方父母芥蒂的機會到了,只要讓老木借機來看望一下父親就解決了。電話過去,肖瓊抽泣著。再三追問,肖瓊才抽噎著說她媽突發(fā)腦溢血去世了。
我急忙趕過去。
老木坐在書店前,任憑家人跟他說什么也低頭不出聲。肖瓊搬來個伶牙俐齒的老太太勸他,說你是一家之主,現在還不是坐著養(yǎng)精神的時候,喪事該怎么辦你得安排呀!他抬頭瞥一眼老太太,眼皮又垂下去,好像在抱怨老太太多管閑事似的。老太太故意抬高嗓門說,肖瓊,你這個爹呆了傻了木了靠不住了,你們姐妹商量著自己安排吧。
他仍是木偶似地呆呆坐著,似乎老婆的死跟他無關似的。肖瓊忿忿地對我說,自從她懂事起,家里的事他從來都是君子動口不動手,不能指望他做什么了。我說,要蓋棺了,老婆的遺容總得最后看一眼吧,老輩人請哪些也得他說了名字吧?肖瓊說他歷來就是個膽小鬼,尤其怕見死人。他總不至于連最后見老婆一眼也怕吧?肖瓊說,他要不怕,又何必坐在那里裝聾作啞呢。
我決定親自試試,叫了聲叔叔,沒反應,再大聲叫。他身子震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見是我,發(fā)現救命稻草似地一把抓了我的手說,你總算來了,你爸爸來了嗎?我說他住院來不了,他的眼神又黯淡下去了。
連拉帶拖把他請到了王阿姨靈柩前,他朝棺槨里匆匆掃一眼,忽然面如死灰,一臉的恐懼,眼睛惶恐地轉向我。我明白他在求救,這個時候他太巴望有人拉他一把,指導他該怎么想怎么做未來怎么辦。這個人當然非我父親莫屬。我當即撥通父親的電話,讓老木跟他講。老木求救似地叫了聲大哥,說肖瓊媽去世了。
我以為父親會很難過地說些體貼安慰的話。沒有。手機里的聲音很平淡,父親說他血壓高頭暈躺在床上來不了。
老木懇求說,大哥你盡量來吧。
父親說他下不了床,不可能來。
老木頹然跌坐在椅子里,兩眼空茫茫的。
我沒料到父親會在這節(jié)骨眼上拒絕他,雖然我明白他說的是真話,但他至少可以在話語上委婉些。我尷尬地替父親解釋著。
老木眉頭緊鎖,全身直直地仿佛一尊冰雕。憋了好一陣,他臉上滾下兩行眼淚,怨恨地滋出一句話:“什么鐵哥們,女兒都跟你兒子睡了,你居然不來,你狗眼看人低!”
站一旁察言觀色的大豬不失時機地遞煙點火。
老木一臉欣慰地說:“關鍵時候還是你靠得住?!?/p>
大豬興奮得直搓手。搓來搓去,他搓到了老木肩膀上。他邊按摩肩膀邊表功,說要是有他在家照顧,媽媽就不會累得發(fā)病,就是發(fā)病,也能在第一時間得到搶救,市醫(yī)院心血管科的王主任是他的鐵哥們。見老木不吭聲,大概覺得這話的藥力不足,大豬一頭跪倒在王阿姨靈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媽長媽短唱歌似地嚎叫著。
一個幫忙的女人湊近老木的耳朵,斜眼看著我似笑非笑地說:“大表哥,剛剛路過的李半仙說,表嫂不該走的,是你家里人做了什么沖菩薩的事?!?/p>
這話要在平常,都明白是挑撥是非,老木笑笑也就過了。可這時的他正六神無主憂憤難平。女人的話大大刺痛了他,他氣得呼吸急促,繼而右手捂胸,眼看就要倒下去,我趕忙去扶。大豬一縱跳將起來,推開我說:“不準你動我爸?!鄙焓痔统隼夏究诖锏乃傩Ь刃耐?喂進嘴,輕輕拍打他的后背。
不明真相的肖瓊表哥氣洶洶地唬我說:“他有心臟病,你還不走開?你想氣死他嗎?”
“我?guī)椭鲂┦隆!?/p>
“在這里你只會添亂,大豬才是我表妹夫,以前的事可以不計較,以后你要再來糾纏肖瓊,就別怪我不客氣。”
老木恨恨地瞪著我。我身上爬滿了眾人的眼珠子。
我灰溜溜地走了。
五
后來才知道,大豬在打麻將時聽到王阿姨去世的消息,當場推倒麻將對眾麻友說,我回家的機會來了。他把出租房內唯一值錢的東西——離婚時分得的一臺電磁爐——送給了那個稱呼老木大表哥的女人,進靈堂前買了幾包紅塔山,見男的發(fā)煙遞火,見女的七大姑八大姨一陣叫喚后,拍著胸脯在眾親戚面前保證,盡管父親悲痛欲絕,喪事有他做主,大家盡可放心,過去他犯了貪玩的錯誤,從此一定洗心革面絕不沾賭。
喪事辦完后,他以照顧老木和嬌嬌為由,順理成章地住進了老房子。
失去頂梁柱的肖瓊陷入被老木和眾親戚指責、被大豬糾纏的圍攻之中。
為避免節(jié)外生枝,我和肖瓊不再見面,只是每天電話聯系,我鼓勵她頂住壓力,千萬不要讓大豬趁機鉆進新房子。
過了些天,肖瓊來電話說老木心臟病發(fā)住院,他想見見我。
我不情愿地說,有大豬在,我來不怕惹事嗎?
肖瓊說,大豬已被她爸趕走了,他賭病復發(fā),把她放在老房子里的摩托車輸了,她爸氣得吃過速效救心丸也緩不過來,就送醫(yī)院了,病床上他口口聲聲說還是我踏實。
吊瓶下的老木面色灰暗神情沮喪,他背靠枕頭面朝窗外斜躺在病床上,眼珠子跟著一群鴿子慢慢轉動。我猜想他的靈魂正追隨鴿群翱翔在西去的路上,不忍也不敢驚擾他。
我躡手躡腳走過去坐在對面床上。他回頭,眼睛一亮,緊繃的臉霎時活泛起來。哈!一個多月了,你也不來看看我,我都要死了。我說我今天才知道您住院了。他說是不是你王阿姨死了,你怕鬼纏身就不敢來了?我說不是。那就是怕來我家吃不飽飯嘍?我說不是。你放心,只要我還活著一天,就不會讓你餓著,我的退休工資足夠全家吃的。我無言以對,但我必須說些什么。我說這段時間單位事多,正想抽時間來看您呢。
嚯嚯!你別騙我了,你是嫌我家姑娘配不上你才不來的。
他的大嗓門引得護士小跑來問發(fā)生了什么事。老木厭煩地說有事會按鈴的。
那就是嫌我家舍不得買肉給你吃嘍?他的眼光芒刺一樣,戳得我臉辣辣的。
我轉頭向門外找肖瓊求救。
才來就要走了嗎?當工程師這么忙,單位有沒有給你提工資?
他的蠻橫讓我怒從心起,只得壓住火氣問他今天做檢查沒有。
早上做了,我死大概也就這兩天的事了,這下你們可以稱心了。他似乎被自己說的那個可憐人感動了,眼眶里濕漉漉的。
見我噎住,他和氣了些,你文化高,去問問醫(yī)生我還能活幾小時。
醫(yī)生笑笑說,能吃能睡聲音大得像高音喇叭,像是有生命危險的人嗎?
我回病房向他匯報好消息。到門口,我停住了。老木正一臉擔憂地問肖瓊:“他穿著那么土又不戴眼鏡,醫(yī)生會不會看不出他是工程師?”
呵,一輩子穿中山裝的倒說我土了。
六
早在我主動去見他那次,他就嫌我的穿著土了。他斥責肖瓊,說我那副樣子根本不配做他肖家的女婿,是個連表面文章也不會做一下的書呆子孔乙己。
“舍不得買雙皮鞋,穿什么球鞋,跟幾塊錢的解放鞋有什么差別?山里人砍柴才穿!”
他說我既然是知識分子就應該穿西裝扎領帶,而且必須戴眼鏡。尤其是我背的布包就更丟人了,根本不像個工程師,“工程師必須提皮包的?!?/p>
我的震驚可想而知,第一次到書店見他,我在穿著上是動過心思的。嶄新的阿迪達斯運動服專賣店花了將近兩千元呢。八百多的鞋子他居然說幾塊錢一雙,布包牌子差點,也是李寧牌的。在讀書人中,我不是近視眼別人羨慕還來不及呢,他居然更希望我近視。
出院那天我西裝革履去接他,他歡喜地拉著我到各個病室告別,夸大其詞地介紹我是某單位的總工,說我開單位給我配備的專車來接他回家了。有個病人家屬問能不能順路搭個便車,我正要應允,老木說擠著坐怕委屈她,等送他到家后再讓我來接。那家屬明白他的意思,只好說不用了。
一路上他很高興,說以后不會再上大豬的當了,不聽那個堂表妹的挑唆了,也再不給人搞預測了。預測來預測去,連自己老婆的死都沒有預測到。
“主要是忙不過來?!彼麖娬{說。
肖瓊在新房子里給他安排了一間臥室,他看著嶄新的鋪蓋很滿意,心情很好地嘮叨著。到了晚上,他說要帶著嬌嬌睡。他經常找借口說對水過敏,很少洗澡,身上汗味重鼾聲又大。肖瓊不愿讓嬌嬌沾染,以鍛煉獨立能力為由不答應。他拉下臉說那我回老房子睡,你媽一人在那邊孤單,我給她做個伴。
肖瓊只好順臺階下,問嬌嬌愿不愿意。小孩子正求之不得有個人讓她呶,高興得一骨碌滾到老木床上。
安頓下來的老木開始了他的新生活。他每日六點準時起床,之后在客廳外的大陽臺上來回甩手臂三百下。吃過肖瓊做好的早點,送嬌嬌上幼兒園,然后開店。肖瓊買好菜,換他出去走走。中午肖瓊回老房子廚房做飯,吃完后換老木。老木吃完重新回到店里,到嬌嬌放學時去接,回來再換肖瓊,肖瓊擇菜洗菜等我回家一起做飯。晚飯后,肖瓊和我守店,老木先帶嬌嬌回家,安頓睡下,九點鐘準時在陽臺上練他的自創(chuàng)功。
開店太早沒有顧客,肖瓊勸他晚點去,他說送完嬌嬌后也沒事做。
屁股一落在店門口的竹篾椅里,老木就像得了軟骨癥,肉團似地陷在椅子里無聲無息。冬天的太陽暖烘烘的,老木閉上眼睛不多一會兒就開始打盹,有時候甚至鼾聲如雷口鼻流涎,引得顧客和路人駐足觀望。有時候他頭歪在椅背上靜悄悄的,膽小的路人以為他去了,邊逃邊叫人,膽大的伸指頭到他的鼻下探查。認識他的人會拍醒他,問他哪里不舒服。他打著呵欠搖搖頭,一副活夠了的樣子。
他說他懶得跟人答腔。
清醒的時候,他長時間呆望著一盞路燈出神。問他看什么。他說在回想王阿姨健在的日子。
肖瓊說,他在懷念“出氣筒”了。
王阿姨健在的時候,老木隔三岔五總要找岔子耍耍大老爺脾氣,輕則罵一通,重則大打出手。這些行為都是躲在家里完成的,人面前他又是另外一副嘴臉,總是夸自己的老婆如何賢慧能干,如何讓他心疼不已。
肖瓊說,得趕快給他找一條宣泄的途徑。否則,要么憋出病來,要么拿我們當出氣筒。
這個問題對大多數單身老頭來說算不上什么大問題,去老年活動中心曬曬太陽下下棋打打門球,東拉西扯一通,發(fā)發(fā)呆,時間一晃半天就對付過了。但老木心高氣傲,說那些人都七老八十半死不活的沒有共同語言,那口氣好像他跟他們有代溝,還很年輕似的。
肖瓊說他不去的真正原因還是怕死。半年前老木曾揚言老年中心那塊地入冬后閻王爺要收人,說不收則已,一收就是四五個。結果春節(jié)前去了一個,大年初三又去了一個,另外一個跟死神戰(zhàn)斗到農歷二月才放棄抵抗。
對一個稍有常識的人來說,老木這話就跟說“你家的床上有一床被子”一樣毫無意義。上點年紀的人都知道,每年冬季都是老年人難捱的季節(jié)。但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關系到自己的性命大事,即便是頭腦靈活、健康狀況好得有望攀登一百歲高峰的老頭,聽了都不免惶惶然。都說病瓜熬倒一朝人,白天還大力飽氣健步如飛的,晚上就去閻王爺那里報了到的比比皆是。年紀擺在那里,所以病的健康的誰都不敢松懈。他們一生勞碌奔波,過夠了苦日子,好不容易遇上了太平盛世,誰都唯恐自己還沒享受夠改革開放的成果腳一蹬就走了。所以終于捱過了的,都很慶幸,都大吹特吹自己的保健秘訣,順帶也夸獎老木神算。有個說自己是趁閻王爺打瞌睡時逃跑出來的對肖瓊說,他看到老木成天無精打采的,不如請他來老年活動中心,讓大家啟發(fā)啟發(fā)他,順帶也請他仔細給大家算算。
肖瓊告訴他們,正因為自己說不動他才來請他們幫忙的。
眾老頭欣然應允,伙同了來邀約他。
聽說要他到老年活動中心,老木頭搖得像撥浪鼓,說你們想害死我呀,那地方我一去就沒命了。眾人不解。老木說,天意是不能透露的,一透露就要遭報應,老婆本來沒事,卻因為自己犯了忌,閻王爺來收他,他不在就把老婆收走了。
一個戴毛線帽和另一個齙牙老頭心惶惶地說,看來那地方的確不吉利,你不敢去,我們也不去了。
七
趕不去老年中心,肖瓊只得整天面對一尊等人供奉的泥菩薩。這可苦了肖瓊,一個半死不活的老頭子擋在店門前,店面形象大打折扣,一些可進可不進店的顧客就被擋住了。
我們決定周末開車拉他去逛山,強行培訓他對大自然的興趣。
周六,我和肖瓊對他來個霸王硬上弓,又拖又拽綁架似地將他塞進車。
老木嚷嚷著他哪兒也不想去。肖瓊說我媽埋在哪里你都還不知道呢,去看看我媽吧。老木氣得不說話,嬌嬌就按肖瓊的吩咐逗他說話,說爺爺你不動動身體會垮的,雞冠山很好玩的。
老小孩和小小孩是天生的玩伴兒,有嬌嬌作伴,老木每次都玩得很開心。老木不厭其煩地跟嬌嬌介紹,自己如她大的時候天蒙蒙亮就得餓著肚子跟大人來砍柴,懸崖邊那棵老樹那時候還只有她高等等。老木每次都帶一只塑料桶,到懸崖下打了山泉水帶回家自飲。
書店由妹妹肖燕守半天。
周日,我和肖瓊很早就到菜市場采購一番,然后在廚房里蒸炒煎炸忙活一通,讓老木大飽口福。
活動過筋骨又大快朵頤,泥菩薩動起來了,他開始重操舊業(yè),異想天開地預測起彩票中獎號碼。他問嬌嬌,中了五百萬打算怎么花?嬌嬌不知道五百萬有多少,問肖瓊,肖瓊使她問我,我逗她說可以買個大西瓜。
算出號碼,老木并不去買彩票,他說要經過測試準確后才能下手。肖瓊開玩笑說他光算不買,碰巧哪天那號碼中了大獎,他不氣死才怪。
兩三個月下來,沒聽說他預測的哪個號碼冒過一個泡泡,反倒因為他太專注,店里的書丟了好多。肖瓊氣憤,卻不敢說他,只得雇了個幫手,打發(fā)他到姐姐肖玉家散散心。他去了,沒幾天,回來了。說放心不下書店。
回來后的老木有了說話的興趣,平時街坊鄰居過路免不了跟他閑聊幾句,以前他總是嗯哼著應付過了,這時他主動跟人家打招呼了,他的傾訴欲望很強。他說王阿姨和他從小青梅竹馬,過了一輩子很少紅臉,他正計劃帶她上北京旅游,她卻拋下他去了。她怎么能這么無情,居然忍心丟下他一個人受苦,丟下嬌嬌不管。那口氣,好像王阿姨的死沒有經過他的批準是對他的不敬,好像肖瓊虐待他。他說最近用了幾種方法做了預測,都表明老婆這個劫是可以化解的。他感嘆閻王爺收錯了人,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卻死了。
“老伴兒的壽元應該八十二歲?!边@句話他總掛在嘴上。
年輕時被老公拋棄的吳老太是他的忠實聽眾。老木恨不能替換墳墓里的老伴的敘述,感動得她不住地抹眼淚,說自己怎么就沒有遇上這樣的好男人呢。
老木聽到夸獎,心里高興,臉上卻憂心忡忡,說好什么好,二女兒不聽話,我的心都操碎了。
他的意思當然是指肖瓊和我同居丟了他的臉。
買菜路過的李大伯聽了不入耳,揶揄說,人家年輕人的事輪得上你操心嗎?你是閑坐著沒事干瞎操心!你除了守店,哪天見你像我一樣成天忙著買菜做飯帶孫子打掃衛(wèi)生洗衣服做雜事?你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神仙日子還怨聲載道,你都當老太爺了,還想上天不成?這話表面在譴責他,經他耳朵一過濾就只剩下了羨慕。老木得意地笑了,嘴上卻說我成天孤單單死人一樣坐這里,還不如腳一蹬躺進棺材里清靜。李大伯說,這條街上誰不知道你最怕死,你連見棺材里的老婆都嚇得面色煞白。你又不是沒有腿沒有嘴沒有時間,心煩了,公園里逛逛,老年活動中心聊聊,擱得上跟個老太太嚼什么舌頭?老木說,我命苦啊,這書店缺了我能行嗎?
一來二去,兩人對上了嘴,李大伯每天路過,都停下來閑侃一陣。漸漸地,書店門前集聚了一群好事的老頭。誰家兒女不孝順,誰得癌癥住院了誰死了,房價,股市行情,國家政策,小道消息。老頭們夸夸其談吐沫橫飛,一個比一個能,一個比一個拽,一個個都像專家似的。
老木是經過事的人,他不急于開口,他擺出一副坐山觀虎斗的姿態(tài)。等那些人嚷得分不出勝負,紛紛要求他裁判時,他才冷笑著說,你們幾個只知道鍋碗瓢盆做家務帶孩子,平時不看新聞不讀書看報,胡亂嚷嚷什么?要在文革時期,你們幾個早被收拾了,你們說的那件事應該是什么另外一件事又應該是什么。
這方面老頭們服他,老木畢竟念過初中當過造反派,工作在外見過大世面,見多識廣又口齒伶俐,說話能舉一反三,想反駁都難。戴毛線帽那個老頭說,你這么能說會道,是因為你除了守店,什么也不用做。齙牙老頭呼應說,是你命好,這條街就你日子過得好。眾人就都附和說,是呀,是你命好,你家祖墳位置占得好。
老木很受用,老年人誰不喜歡別人夸自己日子過得好呢,這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呀。然而說祖墳占的位置好自己就過得好,那就有點說他不勞而獲的意思了,抹殺了他在家庭中的勞苦功高。這當然不行。他還要別人說他有本事,他問,你們誰知道我身份證上的年齡有多大?毛線帽說,我屬馬你屬羊,你比我小一歲今年實歲64。老木打手勢說停停停。毛線帽剎不住車,自顧自嘮叨說,小時候你是個吃鼻涕的餓癆鬼,肚子餓的時候兩管鼻涕淌到嘴皮上,你舌頭一卷,哧溜一聲就當米線吃了。老木說我不跟你扯那些,我問誰知道我的身份證上的年齡。齙牙說,未必會64弄成34吧,除非你還想騙個大姑娘做媳婦。老木掏出身份證。一個說,你1928年出生?幾個就哇地叫出來,怎么可能?百貨公司退休那個穿短汗衫的猜得快,78歲!你樣子這么老實的人也會作假呀?老木說公安局能作假嗎?見眾人疑惑,老木說肖玉本來是頂不上他的班的,是他打通了哪些關節(jié)把自己的年齡改大14歲,做到這點跟放個屁一樣容易,難的還是單位這一關,但他上上下下玩得溜溜轉,家里困難一擺出來,大腦殼小腦殼都幫他,為他提前辦了退休,大女兒順利頂了班。
短汗衫鄙夷地說,你以前說的病退是蒙人呀?這種偷梁換柱的事你也好意思拿出來炫耀!其他老頭本來還想說他本事大,被短汗衫的情緒一影響,就都氣憤起來,也不知道是氣憤還是嫉妒,都東一句西一句地譴責起他的行為。齙牙說,中國之所以強大不起來,就是因為蛀蟲多。毛線帽說你四十多歲就拿退休工資吃人民血汗,心安嗎?
炫耀不成反受辱,他急了。他說要是我當國家總理,非把你們這些——說了半句改了口,說他要是當國家總理,人民生活將如何好,社會秩序將如何穩(wěn)定。這個別人當然不同意了,人家還認為自己才是當總理的料呢。于是他自夸,人家也自夸。誰也不服誰,于是吵起來。一吵起來,便開始拿實在的事較勁。老木說你信不信我能如何如何?毛線帽說你跟我一樣黃土埋到眼眉毛除了能去閻王爺那里報到還能如何?老木說我年輕時候是鋼筋鐵骨,現在也還能扛四十公斤走五里路。齙牙說這方面你就不能跟我比了,我現在還能扛五十公斤走八里路呢。老木說那是因為自己有嚴重的心臟病。齙牙說我的腰子切除一個你是知道的。老木說,我?guī)状嗡廊チ擞钟靡饽罨钸^來,你們誰能?毛線帽說,我切了半葉肺走路照樣像個正常人。老木說,看,你不能了吧,我就能,你知道人昏死后如何用意念活過來嗎?毛線帽說養(yǎng)陣子就活過來了。老木說,那是表面現象,有的人昏死后就再也醒不過來了,為什么呢?你要不懂我現在告訴你,這要經過多年的修煉,學會用意念控制靈魂飛出身體,飛到天花板上看自己,再讓它回到身體上。短汗衫說,萬一回不到身體上呢?老木說,那就死翹翹了。
說到玄乎的東西,老頭們就不敢造次了,他們的文化水平大多只是高小畢業(yè),能寫好自己名字讀讀報紙就不錯了,要把什么子丑寅卯天干地支鬼鬼神神念得像喝稀飯一樣順溜,他們下輩子都不敢想。他們被唬住了。
靜默了一陣,短汗衫不服氣地說,都說你老婆在的時候,一句話不入你的耳你就拳打腳踢,以前你好像樣樣都牛,現在你要是能當大家的面給你二姑爺一個下馬威我們就服你。
老木先是一愣,繼而哈哈一笑吹噓起來:“我叫他往東,他不敢往西。”
這時我正蹲在他身后修收款柜,印象里他們爭論的時候我進店時他還閃身讓了一下,莫非他沒注意到是我?也說不定他是故意說給我聽。
毛線帽指了指他的身后,搖了搖頭。
老木順指頭扭過頭看了看我,再看看幾個一言不發(fā)的老頭,覺得關鍵時刻不拿出點實際行動,就會讓這些在婆娘兒女面前沒骨頭的老家伙們看扁了他,他要讓他們知道,他當初對老婆可以頤指氣使,現在在家中照樣一語定乾坤。但他似乎還不敢確定我會不會反戈一擊,所以他口氣軟和地試探說:“笨手笨腳的,半天都弄不好?!?/p>
想到他剛才被奚落的可憐樣,我裝聾作啞。
見我不回嘴,他大概覺得自己剛才的謹慎完全是多余的,一個讓這群甘愿任子女們隨意踐踏的、雜草一樣活著的老頭們對他刮目相看的大膽決定涌上心頭。他要用電視新聞上看到的一把手現場辦公時那種派頭告訴他們,在這個家中他可以隨意支配一切,他想鎮(zhèn)壓誰就鎮(zhèn)壓誰。他清清嗓子,拿腔拿調地說:“看你笨的,敲釘子都不會,還大學畢業(yè)呢,還工程師呢,你還是一邊歇著去吧。我不動手是吃不了這伙食了,你們如今這些年輕人啊,讀書破萬卷,就是不會做事?!?/p>
我驀然起身。
老木身子抖了一下,見我沒回嘴,他底氣不足地說:“還沒好啊,你怎么就不動手了呢?”
我不理,點根煙站一邊。我心里說,我累了,輪到你表演了。
老木只得硬著頭皮蹲下身。一堆花白腦殼湊上前來。老木顫抖著手扶住木屜,另一只手高高舉起錘子,很利索地砸下去,偏了。再一錘子,他叫了。小錘砸在了大拇指上,指甲蓋里滲出血來。他抱著那個指頭直吹氣,眼淚疼出來了。
老頭們偷笑著溜了。
晚上回家的路上,肖瓊說這些老頭都知道他愛說大話不做實事,是故意讓他出丑。我說也該讓別人教育教育他了,但今晚他肯定要跟我過不去了。
謝天謝地,那晚老木只是陰著臉不理人,看不出有對我采取行動的征兆。
肖瓊打趣說,這次你的小人之心遇上君子的大肚子了,我不好意思地說確實不該小看了你這個爹。
丟了臉,面子當然要扳回,這可不容易,但老木有絕活。第二天他提出無償為老頭們預測。一聽無償,老頭們眼前就出現了雪花般飄落的大米,都爭著先預測自己。結果自不待言,給他面子的毛線帽、齙牙和另一個山羊胡子老頭,老木很順溜地念些口訣便給出了好結果,毛線帽95歲、齙牙89歲、山羊胡子87歲,有大關口,如果從此開始吃齋念佛行善積德就有可能突破百歲大關。
讓他出了丑的短汗衫,他眉頭緊鎖掐了很長時間指頭,直到短汗衫都等不及一催再催了,他才一臉凝重地給出結論,三個月內有大關口要過。短汗衫驚了,說自己好好的過什么關口?老木說自己的悟性有限,算不出,也許是被車撞成植物人,也許是死在婆娘身上。短汗衫哭喪著臉問有什么辦法破解?老木一臉同情地搖搖頭,我只會算,不會解。短汗衫似乎突然明白了老木在報復他,冷笑著狠拍一下老木的肩膀,你簡直是胡說八道!老木也是一臉冷笑,說得好,我就是胡說八道,你知道胡說八道這個成語怎么來的嗎?胡指的是誰?八道指的是哪八道?短汗衫當然不知道。老木說,胡是指北方的胡人,胡人講經,稱為胡說。八道呢,說了你也記不住,入道學道訪道修道得道傳道了道成道。
短汗衫真正被嚇住了,高手說的話想不相信都不行,來日無多,他哪還顧得什么道不道,他亂了分寸,哭喪著臉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給我個破解方法,花多少錢都行。
老木搖搖頭,一臉的愛莫能助。
金錢失效,短汗衫開始掏心掏肺,我昨天說話戧你,是因為好長時間做不動那事被婆娘踹下床心里窩火。
眾老頭哄然大笑,你都七十挨邊的人了,還老牛吃嫩草娶個年輕婆娘,三個月后才去見閻王算你有本事了。
短汗衫痛苦地搖搖頭,咋辦呢?離婚吧,她要我的房子。
吃偉哥吧,齙牙幸災樂禍地說。
眾人轟然大笑。
老木做個打住的動作,一臉同情地說,你找找李半仙,她陰陽兩界都通,肯定有辦法化解。
八
那天的晚飯老木興致盎然,他嚼著紅燒肉,大談預測這門學問不能丟。
我聽到了脊梁骨放松的聲音。這才是他的正常狀態(tài),一個人有所追求,就不至于對身邊的人尋氣找惱,這對我和肖瓊是真正的實惠。
樂觀了幾天,一個消息把我推到了冰窟里。老木對那些老頭們散布說我并不是真心和肖瓊過日子,是想騙錢。說我很懶,不做家務,每天開著車拉女人到處玩,經常晚上不歸家。
看來我原先的小人之心沒有錯。他不是不記恨我,只是太狡猾??斓稊貋y麻收拾過短汗衫,再用軟刀子來剜我的肉。
過了幾日,又有壞消息傳來,肖瓊的一個沒有見過我的朋友說,她去書店找肖瓊時遇上了老木,老木說我又老又丑。
說我老,我承認自己和肖瓊站一起的確顯老些,九歲的差距寫在身份證上,我沒他的本事去篡改。但要說我丑我就不愿意了。我當然和漂亮男人沾不上邊,但五官至少可以說得上是端正的。我最自信的是身材,如今40歲的男人肚子多是地球,我的身材卻可稱得上倒三角。
肖瓊忍不住提醒他羞我也是羞辱他自己。他大光其火,指著肖瓊的鼻子說,你現在翅膀硬了就吃里扒外,把個四六不著調的外人當爹侍候,把生你養(yǎng)你的親爹當外人,不聽老人言,你吃虧在眼前!
晚飯時老木陰著臉進門,我和他互不理睬。埋頭扒飯的時候,我想起了第一次和他在餐桌邊的情景,那時他盡管不理我,有王阿姨在中間調和,我也主動給他賠笑臉,進餐的氣氛是溫和的。這個時候卻是冷得空氣都凝固了。我有意把身子轉向廚房避開他,他卻正對著我邊扒飯邊研究動物行為似地上下打量,我逃到門外。他吃完,飯碗一撂,筷子啪地摜在碗上,經過我身邊時,示威地哼一聲走了。
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我也會的,既然你說我懶,那就懶給你看看。我決定還以顏色。
我不再做他最愛吃的紅燒肉,連續(xù)幾頓飯,擺上桌的主菜是他忌諱的土豆絲土豆片(他年輕時吃土豆芽中過毒),他只得黑著臉就干咸菜扒兩碗干飯。
周六我也不再主動邀他上車。往常每次邀他逛山,他都要拿一番姿態(tài),隨便地叫他上車對他是大不敬的,他會拿出替我們著想的口氣說,我和肖燕守店,你們去。只有我主動提起他的塑料水桶、恭恭敬敬地稱呼他、誠懇地邀請他,他才拗不過我似的把我發(fā)的煙夾在耳朵上,磨磨蹭蹭上車?,F在出發(fā)前嬌嬌也會叫他去,他假意說不去了,身子卻是不由自主地跑到店外,眼睛直往街頭搜索。不見肖燕,他知道沒戲了,陰著臉跟嬌嬌說再見。
我們回到店里,他裝作不在乎地問嬌嬌,沒有爺爺帶你,是不是一點都不好玩?童言無忌,嬌嬌快活地說,好玩,太好玩了。哪里好玩?水最好玩,還有蟲子,蜻蜓。爺爺你看,這蜻蜓漂不漂亮?
不——漂亮,很漂亮,老木干笑著說。
看得出來,他其實是想說不漂亮的,又怕心肝寶貝不高興。
策反不成,他說公園里有更漂亮的大蜻蜓,明天爺爺帶你去捉。
九
老木對肖瓊和熟悉我的街坊鄰居說,他是火命,我是水命,他和我水火不相容。水克火,我會克死他。
老木對吳老太說,他要毒死我,明知道我吃土豆會過敏中毒,還故意只給我土豆吃。
老木對毛線帽齙牙山羊胡子說,看見沒有?他們牽著手去買水果了,每次買了后都藏起來不給我吃。
嬌嬌跑上前糾正說,大伯和媽媽是去廁所,不是去買水果。
老木說,他不是你爸,他心毒得很。
說千說萬,老木最后都指明目的,請大家?guī)兔Π盐覐男き偵磉呞s走。
信了他的話的,規(guī)勸肖瓊不能一錯再錯;不信的,叫肖瓊頂住壓力;半信半疑的,饒有興致地觀察分析做觀眾。
我和肖瓊裝聾作啞,遇見他還故意牽上手。
他出招,我接招。大家都在演戲。
表面上,我一點都不怕他,對他總是一副“有種你就放馬過來”的架勢,實際上我一見他心里就打鼓,尤其單獨一人去書店時。
我怕他刀劍般的逼視。那眼神老遠就能被我的身體感知。頭皮有點麻,臉上有針刺感,鼻子酸了想打噴嚏,總之是哪個部位不舒服了,就必定是他在盯著我看了。那目光很冷很硬,像有倒刺的魚鉤,勾住我,就別想掙脫。我移動,它移動,我走曲線,他旋轉著機座似的花白腦袋,眼珠瞪得像兩顆鋼彈,隨時可能蹦出眼眶砸向我的腦袋。
我如芒在背,呼吸不由地緊張起來。但我沒理由躲開,店主人是肖瓊,我到店里是義務也是權力。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得去。
好吧,你愛咋看就咋看。我給自己打氣說,念你是個老頭,我不跟你計較;更念你是我的準岳父,縱然你的目光是刀是劍是子彈,我都照單全收。惹不起,我躲得起。我假裝不知道,我低頭回避,我把你當作木偶。總之,我刀槍不入,我毫發(fā)無損。
一次兩次我可以昂首挺胸作視若無睹狀,每次都這樣我就撐不住了。我不招惹你,你憑什么肆無忌憚地盯著我不放?怒氣一旦升起來,我便不再顧及自己的晚輩身份,瞪起眼,以其人之兇光還敬其人之老臉。
他呢,沒感覺似的,眼光更加鋒利。
我聽到“當啷”一聲,眼珠被擊落在地的聲響。
我敗下陣了?
你永遠不會贏。這樣給自己打著氣,我正對著他迎上去。他挺直身子收掌成拳。我飛起一腳踹得他四腳朝天。這當然是一瞬間的意念。到他跟前我收住了腳步,俯視著他很響地哼了哼鼻子。他卻依然故我,以高射炮的姿勢仰對著我開無聲炮。我突然覺得這場景很滑稽,心里不由地升起一個作弄他的念頭。我身子突然一弓臉湊到他眼前,張開大口做了個夸張的鬼臉。他啊了一聲,一臉的恐懼,眼睛雖然還盯著我,卻空空的木木的沒有了能量。我忽然有些于心不忍,有些憐憫他。一個黃土埋到眼眉毛的人,他再怎么對我也是可以原諒的?;蛟S他并不真的恨我,只是把我當作一個怪物研究玩玩;或許他盯我不放只是為了提醒我,他是長輩,是我心上人她爹,我必須尊敬他,主動跟他打招呼。
這要求當然不過分,我想跟他主動和解,退后兩步摸出煙盒。卻聽“啪嗒”一聲,他打著火機自己點了一根。
他的身子在抖,銜在嘴里的煙也顫抖著。
十
他放話給肖瓊,他要分開單獨過。肖瓊說沒人做飯給你吃。他說大豬早就巴不得來服侍我了。
肖瓊的記憶里,老木從來沒有做過飯。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經常說男人生來就是做大事的,吃喝拉撒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就得女人承擔,婆婆媽媽的男人一輩子成不了氣候。
老木沒有盼來大豬,卻盼來了派出所的警察。警察說大豬騙賣了朋友的一車貨,要他提供線索。
老木再也沒有提分開吃的話,盡管他住進了老房子。
好長一段時間,老木沒有再來泰和小區(qū)。我們松了一口氣,盡管嬌嬌的接送需要我和肖瓊承擔,但晚上再也不用為避免在新房子里和他大眼瞪小眼的尷尬,而在泰和小區(qū)里繞來繞去,熬到他關了燈才敢回家,我們可以自由自在地開大電視機音量音響音量,大聲唱卡拉OK了。我和肖瓊體會到前所未有的輕松。我面對他不再緊張,不再需要跟他說話了。
肖瓊除了必須說的話,也是多一句也不跟他說。
不知是因為我潛意識里刻意要忘掉他,還是勝利了就忘乎所以,我經常會忽略了他的在場。有一次飯后,我叼上煙了才發(fā)現他在扒飯。飯后發(fā)煙可是我對他唯一沒有取消的恭敬之舉。下次他以牙還牙,點上煙深吸一口,對準我的方向噴來。我心里暗笑,裝作視而不見,我對他的所有待遇都可以取消了。
又過了些時日,老木終于堅持不住了,旁敲側擊地跟肖瓊念叨他可能生病了,這段時間胃口一直不好。
一口氣能吞兩大碗飯還說胃口不好?他是腸子生銹想吃我做的紅燒肉了!
“你就做吧,別跟他計較了,他怪可憐的,你就當做給我和嬌嬌吃。”肖瓊笑著對我說。
轉眼到了山上長蘑菇的季節(jié),老木開始念叨了,蘑菇是山珍,味道好營養(yǎng)價值高能抗癌防癌。
肖瓊買來蘑菇,老木說不如山上的好吃。
他在暗示我們他想逛山了。
我要肖瓊告訴他,要想帶他逛山的條件是不再損我,肖瓊說,我哪敢呀!
使嬌嬌去說,嬌嬌受了大人的影響,任憑怎么哄,也說不敢。
這天周六早上,肖燕來店里換他,說讓他跟我們上山玩。老木二話不說,急急忙忙拎上早已藏在收款柜下的竹篾提簍,等不及我按遙控就去拉車門,那樣子生怕我們撂下他一溜煙跑了。
老木發(fā)了根煙給我。這是他第一次發(fā)煙給我。
回來的路上,嬌嬌問老木,下星期還去嗎?老木慈祥地說,嬌嬌去爺爺就去。嬌嬌說,那你以后別罵大伯了。
老木岔開話,撿蘑菇要眼睛好鼻子靈,嬌嬌你這兩樣都好為什么撿不到蘑菇呀?
恢復了待遇,老木似乎懂得了珍惜。他暫時收起了對我的信口雌黃,別人問他這段時間女兒姑爺對他怎么樣。他避開正面,說過得很開心,嬌嬌這段時間懂事多了,長大了肯定會成器。
以心理上的隔膜為界,敵我雙方進入了互不侵犯的和平共處時期。我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無話找話地奉承老木,肖瓊決定店里家里的大小事,也不必再像以往那樣,為了讓他有在這個家里說了算的感覺,而象征性地去征求他的意見。老木似乎放手了,似乎也是樂得清閑。他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他主動要求回到新房子住,說他醒得早又不用上班,可以送嬌嬌。
我有些感動,他居然能為我考慮了,早上我又多了二十分鐘賴在床上的時間。想到他的好處,我覺得老木盡管虛榮好強愛面子,對家庭卻是個很有責任心的人,再怎么吵鬧,他從不會撂下書店不管;對我和肖瓊有再大的不滿,他始終記掛著孫女。我忽然有一種感覺,老木的虛榮好強、對王阿姨一直不好,或許和王阿姨沒給他生兒子有很大關系。問肖瓊,她說她也不知道,老木一直對她們姊妹三個都很好。有天遇上李大伯,我問了,李大伯想了想,說恐怕還真是這個原因,生肖瓊她們三姐妹,每生一個,老木的眉頭就皺得更厲害一次,生肖燕的時候,老木從單位趕回家,聽說是女兒,連醫(yī)院也不去了,躲在家里抽了一屋子煙,任誰敲門也不開。后來脾氣就越來越壞,對王阿姨頤指氣使,人也越來越固執(zhí)。我不由地暗自感嘆,一家人就他一個男人,傳統(tǒng)的傳宗接代觀念讓他抬不起頭來,他有滿肚子的委屈,他的確不容易。
不過事情得一分為二地說,理解歸理解,都說人生是一場戲,當觀眾我可以理解他,我卻是他戲中的人物。他的許多做派,戲中的我是難以接受的。譬如肖瓊去店里換他回來吃飯,一旦他看到喜歡的菜還在菜盆里或砧板上,他馬上折轉身,二話不說就去了包子店。又譬如他撂下碗的時候,如果我沒及時遞上煙,他還是當我的面掏出自己點上,還對著我坐的方向噴煙。
“做了一輩子的老太爺,能做到不惹事生非就不錯了?!毙き偪偸且赃@樣一句話來寬慰我也寬慰她自己。
是呀,對于這樣一個人,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你還想要求他做得多好呢!
十一
騾子再怎么像馬終究也是騾子,指望老木不再干涉我和肖瓊的生活,無疑是要求騾子變成馬。雖然他對我不再虎視眈眈,不得已開口說話,也還心平氣和,但背過身,他又是另外一套話語,永遠在翻來覆去地念叨,命理上我克他,我是披著羊皮的狼,我比大豬狡猾等等。
這生活要過得像過生活,必須讓他閉嘴,或者引開他的注意力。
閉嘴是不能指望的。我和肖瓊決定給他物色個老伴兒。
肖瓊一提他就火了。
“你想趕我走就明說!”老木厲聲叫道,“我這輩子就認準了你媽,雖然她先我去了,我生是她的人,死還是她的鬼?!?/p>
肖瓊耐住性子說道理給他聽,告訴他有個老伴照顧如何如何好。
“你以為我要纏著你過嗎?我只是在替你看家,免得外人把你賣了你還幫人家數錢。”老木說。
“這個家有你這個敗家子就夠了,還要拉你爹下水,你安的什么心?”老木說。
“我和你媽辛辛苦苦一輩子掙了這些家當,憑什么讓外人來享受?”老木說。
肖瓊被罵得狗頭淋血,一句也不敢回嘴地逃了。
肖瓊跟李大伯說了這件事,李大伯給出主意說,他這個人的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明明是肉體凡胎,他非要裝出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樣子;明明是看著你和小冬恩恩愛愛他心里嫉恨,卻非要裝出對你媽忠貞不二的樣子。
李大伯說,你們要怎么怎么做他才會高興。
鄰縣的周叔叔來看望老木了。周叔叔是老木的同事,退休后兩人偶有來往。隨周叔叔來的還有一個五十出頭的女人,我們叫她遲阿姨。玩了兩天,周叔叔要走了,臨走時建議老木說,他這大把年紀還天天守店很辛苦,遲阿姨也正想找個事做,能不能讓她留下來幫忙?老木心里高興,嘴上卻說要征求肖瓊的意見。
肖瓊當然說這樣再好不過了。
肖瓊安排遲阿姨在老房子住,想讓他們相互了解一段時間,再慢慢靠近。老木說那怎么行?會讓人家見外的。
肖瓊收拾書房給遲阿姨做臥室,老木說書房還是留給小冬用吧。肖瓊說總不能讓遲阿姨睡客廳沙發(fā)吧?老木一臉無奈地說,算了,就先讓她跟我擠著睡吧。
肖瓊小心翼翼地刺探阿姨,遲阿姨笑瞇瞇地說,也行,天氣冷了,兩個人捂著暖和些。
呵,這兩個人比我們還開放,怕是早就商量好了。我和肖瓊驚得咂舌。
遲阿姨是個閑不住的女人,說平日里在田地間忙慣了,成天坐著不習慣,要做具體事。
沒田沒地,具體事自然是買菜做飯了。
遲阿姨上手很快,忙活一個上午,就把廚房收拾得窗明幾凈地板發(fā)亮。從這天開始,廚房成了遲阿姨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她每天不是燉豬腿炒豬肝,就是炸里脊蒸排骨,把個廚房弄得熱火朝天,跟過年似的。
葷菜頓頓有,素菜油水大,像是專為滋補房事過頻的新婚夫婦而為。這兩人在吃方面算得上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二十斤一袋的大米以前可管一家四口一個月,現在十天左右就被徹底消滅干凈了。
我和肖瓊卻膩得直皺眉。
半月過去,遲阿姨把自己養(yǎng)得白嫩豐滿,頗有些徐娘半老的風韻。
肖瓊說我是個大騙子,我不解,她拎出一提兜補腎壯陽藥。
遲阿姨說,藥是買給老木的,但他不吃,只好故意讓肖瓊看見,想讓她勸他吃。
肖瓊說他不吃就算了。
遲阿姨說不過夫妻生活她不好睡,但老木好像不會做那事。
肖瓊很策略地勸老木吃藥,老木說他身體好得很,當造反派時一人打翻過三個。
肖燕譴責遲阿姨,都五十多的人了,又不是老流氓,我爸心臟不好,你別難為他。
遲阿姨滿臉羞紅,第二日說回家跟子女交代一下再來,走了。
過了十多天,遲阿姨沒有來,老木坐立不安了,叫肖瓊打電話問周叔叔。
周叔叔回話說遲阿姨說不合適,子女不好處。
老木怒了,說她算個鳥,老子還看不上她呢!之后便成天陰著臉。
肖瓊交書款現金不足跟老木借,老木回家取,回來時一臉豬肝色。
藏枕頭里的一千五百塊不見了。
好幾天,老木枯坐在店門前,出神地望著路燈發(fā)呆。
又過了半月,老木的初中同學要老木邀請他吃飯,說帶新寡的小姨妹給他看看。
這同學為徹底消滅我和肖瓊準備的瓜果魚肉,帶來了一支部隊——他的老婆、小姨妹、孫子孫女侄子大小四個孩子。這支部隊像是為這場戰(zhàn)斗準備了好些時日,進門還沒來得及簡單地客套幾句,大人便操刀子勇殺以西瓜為首的水果,孩子們活捉冰箱里的熟食飲料及一切可食之物。霎時間吃聲陣陣。水果飲料吃夠喝夠了,小孩子們開始玩玩具,敲古箏,大孩子開電腦打游戲,鬧得家里像游樂園。那小姨妹體壯腰粗嗓門大,嗑著瓜子巡視一遍房間就進入了女主人角色,說布沙發(fā)該換皮的,玻璃茶幾換樹根的才上檔次,老木房間的床頭柜太舊該換,床的方向擺錯了要調成南北向才有利于健康,窗簾太薄不遮光影響老年人的睡眠。老木見小姨妹為他打抱不平,拿出窮人翻身做主人的姿態(tài)走進廚房,對正忙活的肖瓊說,好好聽你張阿姨教你怎么做人。那小姨妹得了勢愈發(fā)來了勁,拿了塊西瓜倚到廚房門框上,邊啃邊指點,兩條魚不夠吃,老年人搶不過小孩子。吃豬肚要有花椒鹽,素多葷少人吃了沒力氣,芹菜要涼拌,炒腰花蔥要新鮮。
這家人大吃大喝夠了,又連拿帶抓順手牽羊拎了兩塑料袋回家。
家里遭賊搶了,肖瓊痛心地說。
老木板著臉一言不發(fā)。
第二日那小姨妹來電話,說打算搬來了。老木嚇成了美尼爾氏綜合癥疑似病例,抖著手遞話筒給肖瓊。
肖瓊說,你跟她說不合適。
老木鼓起勇氣說了,對方顯然不同意,老木遞話筒給肖瓊,說你張阿姨要跟你說話。肖瓊不接,說我忙不過來。老木膽怯地說女兒忙不過來。話筒里哇啦哇啦一陣叫嚷,老木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肖瓊一把奪過來壓了。
那同學上門譴責了一通,這事才算了結。
再次相親,老木聲言要本分的,沒有拖累的。
很快有人帶來個給人當保姆的老太太。這老太太衣著樸素低眉順眼,一看就是個逆來順受的角兒。她輕聲軟語說了自己的坎坷經歷。
老木落淚了,近乎“字字血聲聲淚”的控訴觸發(fā)了他的菩薩情懷。老木說話聲音都哽咽了,大妹子你受苦了。他抬起袖子抹了下鼻涕,吃過苦的人才懂得什么叫過日子。老木堅定地說,必須快刀斬亂麻。老太太沒看見亂麻在哪里,一臉迷惑。老木叫她馬上辭工搬來,保證讓她吃香喝辣穿新衣過好日子。老太太受寵若驚,答應回去跟主人商量。老木急了,說多在那家一天,就多當一天丫頭,他不忍心讓她再受剝削。
老太太感動得不知所措。隔天,介紹人來電話說,老太太說一見老木就覺得眼熟,回去后想了大半夜,才想起他像毛主席,問哪日可以搬來。
老木喜不自禁,轉身問肖瓊哪天可以來?肖瓊說星期日吧。
我拍著肖瓊的嫩臉,深有感觸地說,你爹真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啊。
肖瓊嘆氣說,這老太太太老了,臉老得像搓衣板,也虧他能看得上。
我們的驚訝未定,老木讓我們見識了雷厲風行的N次方。
周日一大早,我和肖瓊正在菜市場采買,嬌嬌氣喘吁吁地跑來說,打架了!
書店門口圍了好多人,大豬拽著個年輕男人,威脅說,你敢動我爸一指頭我叫你見閻王!
這件事情過后,我們從老木和圍觀者處還原出真相:老木見老太太帶了女婿女兒來,一下子勾起了遲阿姨偷錢、同學家來掃蕩的回憶,想法即興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不容爭辯地說,不要了。
你活一大把年紀還出爾反爾,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那家女兒弄明白他的意思后,火了。
老木冷笑著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婚姻法》翻開說,婚姻自由你懂不懂?
那家女婿大怒,一把奪過書扔了,揪住老木的衣領,氣呼呼地要他說個究竟。
碰巧去赴賭局的大豬經過,送上門來的表現機會他當然要大大發(fā)揮一把了。那家人被嚇萎了。
肖瓊賠了半天不是,給了老太太兩百元誤工費,打發(fā)走了那家人。
老木很威風地接過大豬遞來的煙,很享受地吸了一口,咳嗽著拍著大豬肩膀說,關鍵時候還是你靠得住。
肖瓊壓著火氣說,你以后別找了。
我本來就不想找,是你們逼我的。老木反戈一擊,肖瓊啞然。
話雖這樣說,介紹人還是絡繹不絕,老木把皮球踢給肖瓊。肖瓊不好拒絕,也不能拒絕,要想過好日子,別無他法。
那段時間,幾乎每個周末我們都是傾巢出動,肖瓊把書店托給肖燕守,我和肖瓊帶上嬌嬌,開車拉老木到四面八方尋覓知音。這些日子里,老木每天都神采飛揚,不用肖瓊催就主動洗澡剃須,主動“對鏡貼花黃”,穿戴干凈整潔。一路上他興致盎然,不斷地介紹著車窗外他小時候的村莊、田野、風俗人情。
見女方時,老木的主角戲唱得自信大方。面對女方的親朋好友,他口若懸河盤古論今侃侃而談,語氣既客氣又有派頭,他向他們講授各方面的知識,他對女方不幸的經歷深表同情。他成了主角,他吸引了眾人的眼光。我不由地想起電視里大領導下鄉(xiāng)扶貧送愛心的場面。
每次見面后老木都說,再看看有沒有更合適的。
折騰來折騰去,我和肖瓊終于明白,他并不真心要找老伴,他是去演講或者布道,他把這事當作了生活方式。
肖燕有意見了,抱怨說又不是選妃子,催促他快快定下來。
老木笑呵呵地說,人生大事急不得的。
謝天謝地,折騰了兩個月,老木總算看上了一個。那女的雖然已從美女集團退居二線,但她打扮入時,濃妝艷抹。遠看,連我都覺得她很有風情,可算是中年以上男人的殺手。我和肖瓊一見就覺得滑稽,說介紹人沒譜,這樣的老美女老木怎么對付得了,就等老木或對方回絕了打道回府。沒想到他們一談就是兩小時。老木說她像他初中時的一個同學,老美女故作矜持地追問細節(jié)。晚飯時間到了,老美女說要回家,老木說要在公園的羅非魚館招待她。老美女說她對羅非魚過敏。老木說你選擇吧。老美女說她喜歡吃麗都大酒店的海鮮。老木弄不清四星級的麗都大酒店吃海鮮很貴,一口應承。飯畢,老木搶著付款,服務員說不夠,我叫服務員到一邊付了。
回家的路上,老木一語定乾坤,說以后不用你們嫌我煩了,定了,就要這個。
為迎候老美女的大駕光臨,肖瓊特地請來一個當廚師的同學,蒸炒煎炸燉準備了大半天,色香味俱全的一桌眼看全部上齊,介紹人自己一個人來了,說那女的有急事來不了。老木像一個鼓脹的氣球挨了戳,癟了。
再次約時間,介紹人攤牌,那女的嫌他太老。
我條件這么好,她怎么會嫌棄我呢?介紹人走后,老木恨恨地說,肯定是介紹人自己看上了她,故意不讓她來。
肖瓊說介紹人自己有老婆,再說他要看上了,又何必介紹給你?
肖瓊沒敢告訴老木,那老美女是嫌老木沒錢,那天突然不來吃飯的原因,介紹人說是一個年齡比老木大的老頭開富康車把她接走了。
老木如喪考妣,背過身不住地抹眼淚。
十二
不要再找了。
不找了。
真不找了?
真不找了。
一遭被美女蛇咬,百年怕女人。玩怕了找對象的游戲,老木開始重操舊業(yè)。
他立志,靜下心來,將預測進行到生命的終點。
或許是經歷了風風雨雨他開悟了,或許是老天為了彌補他愛情的失意,自打終止了找對象游戲后,找他預測的人越來越多。以前十天半月來一個,現在是一天兩天就來一個,有一天甚至來了五個。有反饋說他預測的準確度,已位居本市所有預測先生總排名第二。以前人們都稱他肖師傅,現在要找他預測,都尊敬地稱他肖先生了。
肖先生心情越來越好,他面色紅潤,神情內斂,語氣平和,對我不再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了,晚飯時總要跟我來兩小杯。經歷過諸多磨難,他似乎真的百慮偕忘,超凡脫俗了。
他感慨地對我說,他這一輩子都在跟人較勁,小時候跟伙伴較勁,工作時跟造反派較勁,結婚后跟老婆較勁,這兩年跟老頭子、跟女兒、跟你、跟女人較勁,一輩子斗來斗去真不知是為了爭個什么。
其實都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自己跟自己較勁。說這話的時候,夕陽的余輝映得他微醉的臉膛紅彤彤的??粗@張曾經肆無忌憚的臉,我仿佛看到了沙暴過后夕陽西照的沙漠,那是一片靜謐、安詳、幸福、充滿溫情的土地。
老木說他總算想通了,人要活得好,就得心態(tài)平和順其自然地過日子。
我累了,再也不跟誰較勁了。
老木沒有想到,他這話只不過是一廂情愿,他不想跟別人較勁,未必別人不想跟他較勁。半月后,有人主動找他較勁來了。
是短汗衫。這人一年多不見了。街坊鄰居都知道他不聽兒女勸告,非要逼小媳婦一起去她的四川老家做生意。毛線帽說真實原因還是要逃避老木說的關口,去四川是李半仙給他支的招。
這天上午九點左右,書店像平時一樣,也是空空寂寂的沒有顧客光臨。老木坐在店里給一個五十上下的農村女人預測。醫(yī)院下結論說她兒子得的是晚期骨癌,她不相信強壯如牛的兒子會得絕癥。掐算過程中,女人不斷地強調她只有這個獨生子,這個兒子平時身體有多健壯,她下個月就要抱孫子了。
肖先生您一定得仔細替我算算。
女人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她潛意識里更希望老木是一個神醫(yī),給出兒子有救的結論。
受命于危難之際,老木像所有恪盡職守的醫(yī)生一樣,使出渾身解數,盡心盡力推算。
短汗衫來了,短汗衫這時已不穿短汗衫,他穿了件光亮亮的柒牌夾克,一條牛仔褲,臉上白乎乎的似乎抹了點粉。擦得锃亮的黑皮鞋踏進店門的一瞬間,就以它對太陽的反射光通知老木,你的冤家來了。
柒牌夾克并沒有馬上打攪老木,他只是悄無聲息地踱到老木身后,夸張地伸小拇指掏掏耳朵作靜聽狀。老木或許沒感覺到皮鞋的提醒,但他肯定聞到了濃濃的香水味。他動了動身子,意思是告訴來者,我知道你來了,我也知道你來的意圖,我不在乎你是誰,最近常有你這樣的來者,你們都是好奇的窺探者,很快就會變成我的崇拜者、宣傳員。實際上,老木這時也無暇顧及他是誰,生死攸關的大事,容不得他出半點差錯,盡管結論已經出來,他還得再仔細核對兩遍。
確認了結果,老木長嘆了口氣,他抓撓著腦袋,斟酌要怎么說才能讓這個倒霉的女人既明白結果,又不至于太絕望。他用舌頭舔了舔上唇。這時,柒牌夾克搶先開口說,小妹子,準備棺材吧,你兒子死定了,十天之內。
女人驚恐地說,這位大哥,我兒子跟你前世無冤后世無仇,他只是從腳手架上掉下來,傷了骨頭站不起來,你怎么咒他死呢?
柒牌夾克得意地笑著說,我說出的就是他算出來的結果。
老木轉頭,認出了這個搶他話頭的人。他這時沒心情責備他,他覺得不讓女人徹底絕望才是眼下最最重要的事。他一臉平和地說,你別嚇了這個大妹子。
柒牌夾克笑呵呵地說,小妹子你應該高興才對,他算出你兒子必死無疑,結果肯定是轉危為安。柒牌夾克說到這里打住了。
女人不解地看著他,她對“轉危為安”的意思不太明白。
一年前他算出我三個月內要死翹翹,你看我現在怎么樣?雄赳赳氣昂昂的大活人一個!柒牌夾克捏起雙拳抖了抖。
女人的黑眼圈里閃出一束亮光。大哥真是這樣的嗎?
柒牌夾克拉鏈往下一扯就要發(fā)表高見,老木抬手阻止,說,免開金口。
柒牌夾克訕笑著說,你算累了,我看你怪辛苦,幫你解解卦。
當女人的面來揭他的短,老木明白,柒牌夾克是報復來了。要在以前,他馬上就興奮起來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憑他的應變能力,再來一個兩個他更興奮。但這個時候的老木已看淡了,他自認為自己的心胸是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人了,他并不怎么在乎柒牌夾克將自己的軍,他只是不忍心這個可憐的女人充當他們的炮灰。所以他不想興奮都不行了。他居然為報私仇拿無辜的女人做墊底,這怎么行呢?老木找到了生氣的理由。一生氣,他的心態(tài)和反應跟以前是沒有什么兩樣的,他噌地站起身,一張臉漲得通紅,目光對準柒牌夾克那張白乎乎的臉一聚焦,兩束光芒立時變成利劍刺向目標。柒牌夾克沒料到老木的眼光這么厲害,他惶恐著倒退兩步,心虛地說,你牛眼睛瞪著我干嗎?
反擊初見成效,老木笑了。但他這時已停不下來了,這時的他已回到了當初那個戰(zhàn)斗的老木,他要乘勝追擊,把這家伙徹底打垮,讓他在他面前永世不得翻身,讓他聞老木喪膽,見老木抱頭鼠竄。他啟動閑置已久的戰(zhàn)斗程序,經過瞬間的千萬億次高速運算,他對敵人射出了一顆威力無比的核彈頭:還是偉哥偉醫(yī)生的醫(yī)術神呀,不但幫你扛過了關口保住了性命,還制服了小老婆,買名牌給你穿了。
柒牌夾克咧咧嘴,臉上變換著無奈、尷尬、痛苦、狼狽的神色。
這次女人聽懂了,她興奮了,她兒子有救了。大哥,前天我家請大神,神婆說華佗轉世了,找到他我兒子就有救了,這個偉醫(yī)生這么厲害,他一定就是神醫(yī)華佗了,您給我介紹認識一下吧,我現在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這點菜您拿去。女人說著,拎起腳邊的一個提簍往柒牌夾克手里塞。
柒牌夾克厭煩地甩手說,不要不要。
女人含著淚花說,大哥您就別嫌棄我寒酸,收下吧,這些雞蛋是我養(yǎng)的雞下的,我這些雞都是放養(yǎng)的,吃的都是山上樹窠里的蟲子,從來不喂飼料,是你們城里人說的生態(tài)雞蛋,您只要告訴我,偉神醫(yī)在哪里,醫(yī)好了兒子,我?guī)е鴥鹤宇I著媳婦抱著孫子來給您磕頭!
柒牌夾克尷尬地笑著說,這個……這個……你別聽他胡說。
老木哈哈大笑,你就別拿架子了,告訴大妹子吧。
提簍已掛在柒牌夾克的手腕上,他不得不難為情地接了。
女人渴盼地望著他。
柒牌夾克嘴角抽動一下,再抽動一下,他挖空心思地想著該怎么應付這個局面。嘴角第三次抽動到一半的時候,轉成了冷笑,他冷笑著說,小妹子呀,這是很保密的事,我怕說了他不高興。
女人轉臉向老木,臉上掛了兩行淚珠。
老木揶揄說,你就別賣關子了,你說了我要不高興我是烏龜王八。
柒牌夾克說,你說話算話?
老木鄙夷地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堂堂男子漢,還怕你吃了我不成?
女人的臉轉向柒牌夾克,兩行眼淚呈平行線連到了地下。
柒牌夾克冷笑著說,小妹子你聽好了,偉醫(yī)生他名叫小冬,是他二姑爺,不但救了我的命,還治好了他的瘋病。
老木先還是笑著,慢慢的那笑容就像是遇上了寒流,他的臉色從微紅轉向漲紅轉向豬肝色,他怒火中燒,指頭戳到柒牌夾克的鼻子上吼道,你滿口噴糞!你胡說八道!
你這個老瘋子,老騙子,柒牌夾克哈哈笑著邊退邊罵,老瘋子老騙子,老騙子老瘋子!
老木轉身就要沖出去,被地上的小馬扎一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女人嚇成了木偶,老木痛苦地指著胸口,囁嚅著說藥——藥藥!女人反應過來,慌忙摸出他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問吃幾顆。老木勾了勾指頭。女人全倒出來,見數量不多,全部喂進老木嘴里。
女人端過收款柜上的杯子遞到老木嘴邊,一手拍著他的背,說,肖先生你消消氣。
大喘了一陣,老木在女人的幫扶下費力地硬撐著站起來,女人扶他坐進了竹篾椅。
幾個人圍過來看,問老木傷著沒有?老木瞪眼望他們。這一望就望見了柒牌夾克,他躲在那幾個人身后,正踮著腳尖伸長脖子窺視。
女人也看到了柒牌夾克,這時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她要替肖先生出口氣,她準備言詞的時候,老木做了兩個深呼吸,鼓足勁,噌地站起身。啪!頭撞到了女人的牙齒上,老木疼得唔了一聲,本能地一閃頭,又是啪地一聲,撞在了女人鼻子上,兩人同時叫了一聲。
老木破口大罵,爛女人,你這個玩爛女人的!
被撞得昏頭脹腦的女人聽清了“爛女人”,以為老木在罵她,她呆了。一摸牙齒,血,她木了。再摸鼻子,一大把血,她傻了。呆了木了傻了一會兒,她醒了。她恍然明白,這整個過程中自己才是最大的無辜受害者,不但求醫(yī)的虔誠被這兩只斗紅眼的老公雞當成了皮球踢來踢去,還被撞傷,被罵成爛女人。或許她還想到了氣息奄奄的兒子,一出生就沒有父親的孫子,可憐的自己。她受夠了,她再也不能忍受了,她要發(fā)泄,她勃然大怒。她抓起一本厚書砸向柒牌夾克,臟詞亂語泄洪開閘似的噴涌而出,你們這兩個喪盡天良的老雜種,我咒你們挨千刀遭萬剮,斷子絕孫,呸!爛良心的老雜種,呸!生兒子孫子不長雞巴的老雜種。
柒牌夾克身子一縮,開溜了。女人追出店外,早沒了影子。
女人更怒了,她還沒發(fā)泄夠,就像一泡尿還沒尿完就強迫她收住。她收不住了,她抓起柒牌夾克撂下的雞蛋砸向他逃跑的方向。砸了兩個,她想起了是自己的雞蛋,她舍不得砸了。她撂下提簍沖進店,拽下書架上的書,一小摞的,一本兩本的,胡亂地扔,胡亂地砸,扔到街上,扔到地下,砸向老木,砸向這個虛偽冷漠的世界。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