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磅
1
寒假的最后一天,英語課上,施老師通報這次期末考試的成績排名,董宏和他的同桌沈其雙雙墊底。老師的目光掃來,最后一名沈其立刻連貫地做出低頭認罪、慚愧不已和痛定思痛等一連串的表情,如此沉痛深刻讓老師于心不忍,剛把嚴厲的批評咽下去,卻見旁邊的倒數(shù)第二名董宏,兩眼茫然,若無其事。
董宏,我看你完蛋了!年輕的施老師不由心生暗火,她把雙份怒氣全部拋向董宏:長得人高馬大的有什么用,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以后站大街上發(fā)優(yōu)惠券去吧!
幾個女生捂嘴笑起來。一個女生扭過頭來輕輕地說:最好是肯德基和必勝客的,其他的優(yōu)惠券偶不感興趣喲。
董宏面無表情,目光卻堅硬成兩桿標槍,瞄準了施老師。
放學(xué)后,董宏三步并作兩步往前趕,回頭喊道,沈其,飆車去,看誰先到車棚!
2
董宏氣喘吁吁地跑到車棚,傻了,定睛一看,還是傻了,自己的車不見了!他像一根木樁立在當場,幾乎不會動彈,耳邊是沈其尖尖的叫聲,喂,你的車、車……
董宏一激靈,趕緊到車棚的另一頭查找,沒有。他用針眼一樣細密的目光在車堆里逐行掃描,還是沒有。再跑到宣傳欄、小河邊、馬路對過,尋遍了附近所有能夠藏匿得下一輛單車的地方,仍然沒有。
車被偷了!他終于明白這一事實,一口悶氣嚴嚴實實地堵住了胸膛,臉憋得發(fā)紫發(fā)黑。他的心里突然就閃過那些令人難忘的鏡頭——
爸爸騎著他的“老坦克”,董宏坐在前面,小手不停地摁響車鈴。爸爸低下頭來講故事,一邊故意用硬扎扎的腮幫去蹭兒子的小臉;長大了,董宏坐到了自行車后座上,無數(shù)次,爸爸頂風冒雨費力地蹬車,把腰彎得很低,董宏敏捷地跳下,雙手推著車座小兔子一樣跑起來,爸爸心疼地叫,傻兒子,上車,快上車!
董宏3歲的時候,爸爸就開始每天送他去幼兒園,然后是小學(xué),然后又是中學(xué)。每天送每天接,在“老坦克”吱吱呀呀的聲音中,董宏一點兒一點兒地長高長大,爸爸的腰背卻一點兒一點兒地佝僂。
有一天,日漸消瘦的爸爸說,兒子啊,你得學(xué)會自己騎車。來,我教你。
當董宏終于歪歪扭扭地蹬著車前行時,爸爸松開雙手,疲憊不堪地跌坐在路邊的石階上,好像耗盡了最后一點兒力氣,欣慰地笑了,說這就好,這樣我就放心了!一個月后,爸爸進了醫(yī)院。進手術(shù)室的前一天,爸爸偷偷溜出來買了這輛黃色的山地車。
爸爸從雪白的床單下伸出枯瘦的胳膊,摸出枕頭下的車鑰匙遞給董宏,兒子,我恐怕以后不能再陪你上學(xué)了。你騎車不要太快,要注意紅綠燈。
手術(shù)是失敗的,一夜之間爸爸就離開了人世。董宏瘋了一樣,他推出山地車,拼命地騎啊騎,不知騎了多少時間,直到雙腿沒有知覺,哭倒在郊外寂靜的田野里……
風很大很冷,它們從董宏的眼眶鼻孔嘴巴里猛烈地灌進去,再從憤怒冰冷的胸口穿膛而出。
他渾身發(fā)顫,復(fù)仇的念頭油然而生,強烈得無法抑制。
媽,我的車被偷了?;丶液?,董宏對正在做飯的媽媽說,從現(xiàn)在起我也要偷車!
3
董宏要偷的第一輛車,是一個醫(yī)生的。
那是給爸爸主刀的外科主任,當爸爸被推進手術(shù)室時,董宏想跟進去再說一句什么,這醫(yī)生便一堵白墻似的攔在他面前,目光冷漠,犀利。有這么一雙冷漠的眼睛的醫(yī)生肯定不會是好醫(yī)生。董宏一直相信,這個醫(yī)生在手術(shù)臺上胡亂割壞了爸爸的某個部位,才導(dǎo)致他病情突然惡化。
反正爸爸的死,他難逃其咎。
但醫(yī)生騎的是電動車,鎖鏈很粗,車子又重,這情況出乎董宏的意料,守候了兩天,他不得不放棄了。
兩天后,他終于偷了第一輛車。車是媽媽廠里車間主任的,一輛很破舊的“老坦克”。這車除了鈴之外渾身上下都叮當作響,再加上第一次動手,把董宏嚇出滿身大汗。
當董宏把“老坦克”扔進護城河里時,心里陡地輕松不少。車間主任是個欺弱怕硬的家伙。前些日子他把媽媽列入下崗名單,愁得媽媽整天眼淚汪汪的。所幸名單報上去,廠領(lǐng)導(dǎo)說了句公道話,說一個女人家?guī)е鴤€半大孩子,下崗后你讓她怎么過日子?
第二輛車,是施老師嶄新的女式車,就這次的期末考試來說,自己又不是最后一名,她憑啥逮著不放啊,還羞辱他,說他日后站大街發(fā)優(yōu)惠券,虧她想得出來!
猶豫了一會兒,董宏還是呼地一個拋物線,把車扔進了河里。老師們正在學(xué)校開會,如果現(xiàn)在把車推回去,剛好散會了被撞上咋辦?再說給她一個教訓(xùn),誰讓她兇巴巴的。他對自己說。
寒假里,董宏不用上學(xué),白天在家睡覺,下午百無聊賴地在大街上晃。晚飯后他就出去偷車,扔車。常常,他會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什么,眼睛猛地一亮,狂喜,接著又黯淡了。那不是他的車,他的車真的沒有了,不會再有了,就像他的爸爸,曾經(jīng)那么真實,卻轉(zhuǎn)眼就消失了。
上海的這個冬季特別的冷,夜晚還飄起了雪花。撐了傘下樓。今天他的目標很近,隔壁樓道里的劉老頭。劉老頭一家有四輛自行車,其中兩輛都缺胳膊少腿了,但都停在小區(qū)的車棚里,且搶占了有利地形。董宏家的新車剛買來那會兒,爸爸把車停在欄桿處。第二天,就被劉家的自行車們橫七豎八地擠得不成樣子,后蓋板上的黃漆就是那時被蹭掉的。劉老頭還很不高興,說那是他家放車的地方。從那以后,爸爸就天天把車扛上六樓。
自私的劉老頭,今天我一輛也不給你留下!雨雪的沙沙聲越來越密集,像加油助威的鼓點。
干什么的?一個壓低了的聲音突然響起,董宏的頭皮嗡地麻了。這時,他正拎著劉老頭家的第二輛自行車往外退。
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背后站著一個陌生人,帽子扣得很低,眼睛鼻子全在黑影下。
沒,我沒干嗎。董宏結(jié)巴起來。
偷車!別抵賴,我已經(jīng)注意你好幾天了。陌生男人小心地向四周瞄了一眼,聲音仍然低低的,怎么樣,公了還是私了?
什么?什么公了私了的?董宏更暈了。
公了,就是我現(xiàn)在放開嗓子把大家都叫下樓來,然后送你去派出所,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一個小偷車賊。私了的話,你就得聽我的,不但神不知鬼不覺,還少不了你的好處……男人露在外面的嘴開始一張一合,那些話像是網(wǎng)絡(luò)游戲里事先設(shè)置好的陷阱程序,把董宏帶入一個身不由己的冰冷的旋渦。
4
一天清早,沈其急急地打來電話,喂,董宏,你的車找到了,快來!
董宏忙不迭地披上衣服沖到學(xué)校,只見沈其長腿鼻涕蟲幾個鐵桿正在寒風里哈手跺腳,中間圍著一輛黃色的山地車。
沈其夸張地笑,拍拍董宏的肩膀,老兄,瞧,這不就是你的車嗎?我記得你后輪葉子板上剮花了一塊漆,呶,剮傷在這兒呢!
董宏打量著他們,鼻子哼哼道,好啦,別演戲了,這根本就不是我的車!
怎么不是啊,一模一樣啊,連這傷都都……沈其結(jié)巴起來。
你們什么意思?想著法兒來耍我戲弄我?董宏面如冰霜,幾個同學(xué)面面相覷,在他的逼視下開始抓耳撓腮。
沈其噎了一會兒,憋得滿臉通紅,突然跳起來,指著比自己高出半頭的董宏,好,你狠你有種你眼毒!大伙兒為了找這么輛一模一樣的車把全市都跑遍了,好不容易弄了來,還仔仔細細地磨漆,一大早站在風里流清水鼻涕,還不是為了讓你開心讓你把這事兒放下?是,你是丟了一輛車;是,我們知道這輛車對你意義特殊,但你也不必像個小女生一樣作天作地沒完沒了啊?你看看自己,像個什么樣子,口口聲聲的父子情深,其實就是在丟你爸的臉!
看著沈其的抑揚頓挫,董宏有點兒反應(yīng)不過來。假期里的校園空曠安靜,幾個半大男生佇立著,風從操場呼呼地吹過,刮在臉上生生地疼。
正僵持著,施老師過來了。董宏,正找你呢,我們可真是同病相憐啊,我的車也被偷了。她說自己去商場買自行車,剛好遇上新年促銷,買一送一,就干脆買了兩輛,送給董宏一輛。
自行車又不是牙膏牙刷,哪有買一送一的。
我不要!他眼睛一熱,頭也不回地跑了。
媽媽早已覺察到董宏的異樣,嚇得每天睡不著覺,兒子,媽媽求你千萬別干傻事。不就一輛車嗎,媽再給你買,行不?比這好比這貴,行不?
董宏梗著脖子不回答。
媽媽的眼淚不可抑制地噴涌而出。
5
偷車,已不再是最初單純的報復(fù),而成為一件必須完成的任務(wù),甚至還有指標。因為害怕,董宏不得不受制于那個野蠻的團伙,他們偷自行車、電動車、摩托車,甚至汽車,這是一個鏈條似的團伙,從偷竊到運輸,到銷贓,環(huán)環(huán)相扣。
學(xué)會使用工具后,董宏特意跑到醫(yī)院門口,鉗斷了外科醫(yī)生的電動車鎖鏈。這輛車,他沒有上交,而是推到了人工河邊。他雙手猛一用力,車子笨重地滾進河里,董宏一屁股坐在地上,摟緊了雙臂,憤怒委屈孤獨害怕。想到媽媽、沈其和施老師,他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
都是你害的!他對著黑暗怒吼道。
如果不是那個可惡的賊偷了他的車,他也不會去偷別人的車,更不會像今天一樣木偶似的被人操縱。
如今,寒假的每一天都變得特別漫長,如果開學(xué)了,那些人還逼迫自己去偷車,那可怎么辦?如果不聽他們的話,他們就會讓全校師生都知道他董宏是一個賊。天哪,到什么時候才是盡頭呢?難道要一輩子受他們控制嗎?董宏不敢想,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擺脫這條骯臟惡毒的鎖鏈。
我該怎么辦??!董宏抱住腦袋,越想越怕。
這天,董宏在風中呆呆地坐到深夜,反正這兩天媽媽總是上夜班,不在家。當他迷迷糊糊起身回家時,東方已經(jīng)開始孕育暗紅色的朝霞。
路邊車棚的欄桿上貼著一張紙,在寒風中飄揚。董宏湊近一看:“請相信,我的兒子比你更需要這輛車,因為這是他爸爸生前留下的,在他的心里有著不可替代的位置。請接受一位母親傷心的乞求,我愿意出2000元錢把這輛車贖回來。請你救救我的孩子!”底下是熟悉的名字和聯(lián)系電話。
這是媽媽寫給那小偷的一封信。
向前看去,同樣的信在車棚的東南西北各個方位都貼了一張,沿著馬路成了一道承載著期盼的風箏。它們被仔細地粘得很牢,在凌晨的風中紋絲不動,像媽媽堅定的心。
這么多信,媽媽得寫多久貼多久啊。
突然,前方有個矮小的身影磁鐵一般吸住了他的目光,那身影焦急、慌張、惶恐,她走走停停,一邊往欄桿上張貼著一邊警覺地打量四周的動靜。是媽媽。她離董宏很遠,但沿路暈黃的路燈卻將她的身影拉得那么長那么長,像一把柔韌的劍,一直捅進了他陰暗的內(nèi)心。
董宏倔強的頭不由自主低了下去——媽媽,我錯了!
東方終于亮白的時候,董宏在媽媽的陪伴下走進了派出所。
他去舉報,同時也自首。
在董宏的配合下,這個多年的偷車團伙成員被警察一一拿下。
由于舉報立功,董宏被免于刑事處分。同時,為了保護未成年人,警方將這一切予以保密,除了董宏自己,沒人知道這個寒假發(fā)生的一切。
董宏重新坐進了教室,抬頭看見熟悉的黑板,那一瞬間,他覺得十分的珍貴。
【編后】
未成年人的內(nèi)心脆弱、易感,當遭受到外界的沖擊和傷害時,特別容易滋生仇恨,引發(fā)叛逆。他們將自己封閉起來,戒備且敵意地拒絕周遭的一切,甚至不惜粗魯?shù)叵蛘麄€世界宣戰(zhàn)。
所幸,在仇恨和報復(fù)的另一頭,是溫暖的關(guān)懷和執(zhí)著的親情,從未放棄。
更難能可貴的是,董宏在這個事件中失去的是一輛有價的自行車,但他尋找回的卻是無價的對生活的信任和責任。
張朝元/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