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三代人的經(jīng)歷

陳 平

在祖國60華誕即將到來之際,我作為一個蒙古族業(yè)余作家,多日來都在琢磨著想寫點什么以表拳拳紀念之意。心潮澎湃,波起濤涌,浪花翻卷,連綿不斷。該從何角度落筆為文呢?好不讓人著急犯難。恰逢此時,我的兩個在外讀研的寶貝女兒,一個從成都出發(fā),一個從北京起身,一前一后都回到了我的身邊。細心聆聽著孩子們對各自讀書生活的講述,深切感受著她們所帶給我的幸福,倏然間,我不由得想到,風景這邊獨特,就寫寫我家三代人的讀書經(jīng)歷吧!

我的故鄉(xiāng)在舉世聞名的科爾沁草原上。

阿爸、阿媽實在是生不逢時。在他們需要啟蒙、應該讀書的年代,科爾沁草原正遭遇著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踐踏,正蒙受著偽滿洲國的陰霾覆蓋?！鞍ご颉迸c“落后”這兩個詞語之間真可謂存在著必然的關聯(lián)。到1937年初,我們科爾沁左翼后旗才建立起兩所初級小學;到1939年初這兩所小學才變成高級小學;到新中國建立前全旗還沒有一所中學。

阿媽生于我們旗一個較為富足的蒙古族貴族人家。在她8歲多的時候,偽旗公署在其所在地吉爾嘎朗設立了一所公辦的初級小學。我的姥爺、姥姥便就著家住當?shù)氐谋憷麠l件,將阿媽送進了這所小學。應當說,阿媽是我們旗最早接受正規(guī)學校教育的女孩子當中的一個了。最初,這所學校只有一排土房、兩個班級、六七位老師,上的課有蒙古語、漢語、日本語、算術以及地理、體育等。能夠開啟智慧,學習文化知識,阿媽自然是樂不可支了。但很快她就感到郁悶了,郁悶的是學校里的“主持”竟然是日本軍人,不僅經(jīng)?？嬷鴳?zhàn)刀到學校里晃來晃去的,還不時給老師和學生們訓話,進行奴化教育。阿媽就是在這種境況下讀完初小,繼而又讀完高小的。在高小階段,她受到一位漢族老師的影響,立志繼續(xù)讀書,讀到一定程度后回到家鄉(xiāng)從事民族教育事業(yè)。1943年元月,阿媽和另一名女生一起,在一位男老師的帶領下,乘上一輛馬車,忍饑挨凍一路顛簸地到了鄭家屯,轉(zhuǎn)而又乘上一列火車趕到了近千里之處的王爺廟即如今的烏蘭浩特,參加了“興安女高”的入學考試而被錄取?；丶疫^完春節(jié),3月初便成了這所當時內(nèi)蒙古東部區(qū)惟一的女子中學的學生。當時這所學校只有5排磚瓦房,10多位教職工,100多名學生。安排的課程有蒙古語、日本語、數(shù)學、歷史、地理和體育,還有縫紉,卻沒有物理和化學。學生全部在學校住宿、用餐。阿媽入校時剛剛14歲,且不說小小的年齡遠離了家人常感孤獨無助,也不說吃的飯菜難以下咽,住的土炕夏潮秋涼,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學校的“主持”依然是日本軍人,有的教師也是日本人。日本人不僅依然灌輸奴化意識,更可惡的是公然提出,要把學生們培養(yǎng)成為偽滿軍官的“賢妻良母型的太太”。阿媽和同學們都備覺反感,怒不可遏,但為了學得文化知識,更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與抱負,在日本侵略者的淫威下,只能郁悶著讀書,煎熬著上學……。1945年8月的一天,由于日本人戰(zhàn)敗投降而撤退,阿媽才得以擺脫在日本人的軍刀高懸之下的讀書求知歲月。但由于社會動蕩,戰(zhàn)事頻仍,阿媽不得不逃回了家而中止了學業(yè)。在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成立后的1948年9月,人民政權(quán)興辦教育事業(yè),阿媽以她在當時當?shù)剌^高的學歷,當上了一名執(zhí)教于農(nóng)村、牧區(qū)的小學教師,從而實現(xiàn)了她多年的夙愿。讓阿媽感到非常幸運的是,在上個世紀50年代末,她被旗教育主管部門選送到了通遼師范學校,度過了兩年人生最為輕松、快樂的學習歲月。

比起阿媽的求學經(jīng)歷,阿爸尤為艱難。阿爸和阿媽同庚,1928年出生于一個貧困的蒙古族家庭。雖然我的爺爺、奶奶只有阿爸這一獨苗而視為掌上明珠,可直到他快10歲的時候,爺爺、奶奶才得以將他送入村里的一家漢文私塾讀書。勉勉強強讀了兩年,就因交不起該給先生交的報酬而不得不輟學了。輟學在家而又喜歡讀書的阿爸,只能一邊務農(nóng)一邊在夜晚的煤油燈下,跟隨讀過多年私塾的我爺爺讀點《論語》、《名賢集》什么的。這也不是個長久之計啊!思來想去,我爺爺想到了阿爸的姥姥、姥爺家所在的村子五家子建起了一所公辦小學,不收學費,何不將孩子寄住到他姥姥、姥爺家去上學呢?于是,爺爺就帶上阿爸又是步行又是乘火車的,趕了一二百里的路,到了阿爸的姥姥、姥爺家……沒想到,阿爸的姥姥、姥爺家比自己家還要窮,窮得經(jīng)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阿爸在五家子小學只是插班讀了三年級這一年的書,就又一次輟學回家了。無奈,阿爸只好重走老路,跟隨我爺爺邊干農(nóng)活兒邊學點古文。我爺爺見阿爸既愛讀書,又挺聰慧的,心想,不能讓孩子上學讀書也太歉疚了。就在阿爸這次輟學兩個多月的時候,我爺爺急中生智想到了家住吉爾嘎朗的他的一位表姐,不僅一家人都挺善良的,而且生活狀況也比較好,何不找上門去,請她給幫幫忙呢?于是,我爺爺又帶上我阿爸騎著一頭駱駝出發(fā)了……1942年3月中旬的一天,阿爸走進了阿媽曾經(jīng)就讀過的學校,成了當時這所學校四年級的一名學生。阿爸在學習和生活方面感到都還如意,都還順利,但讓他感到壓抑和氣憤的是,校園內(nèi)外總有日本軍人耀武揚威而過,學校里的“主持”不僅罵人,還常常踢人、打人。赤手空拳的人何以抵抗荷槍實彈者?阿爸和其他同學一樣,只能忍辱含垢,發(fā)憤讀書。1945年初阿爸終于完成了小學學業(yè),并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了“開魯國高”這所當時遠近聞名的中學。開魯縣城位于我們旗吉爾嘎朗西北約三四百里處,交通極為不便。阿爸是被我爺爺用駱駝送到鄭家屯后住下,第二天一個人乘火車到通遼后又住下,第三天才乘上一輛破舊的公交車到達目的地的?？梢?在舊中國,即使上個中學該有多難了!阿爸在“開魯國高”只讀了一個多學期的書,就遇上了“八一五光復”,而第三次輟學回到了家……讓人感到巧而又巧的是,阿爸和阿媽相遇相識后不久,在同時同地都當上了人民政權(quán)建立后招錄的第一批小學教師。在30多年的教師生涯中,阿爸既用蒙古語教過學,又用漢語上過課,誰都說他是位蒙漢兼通的好老師。讓阿爸感到遺憾的是,他只是通過函授與自學獲得了高中畢業(yè)文憑,而再未進過任何學校讀書學習。

我們這一代被稱為“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一代?；仨?我們在求學的路上,既行進過平坦寬廣的筆直大道,也跋涉過坎坷曲折的羊腸小路。因為我們既享受過和平、安寧歲月的陽光雨露,也遭遇過“文革”那樣特殊時期的嚴寒暴雪。阿爸和阿媽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到六十年代初,先后有了我們?nèi)幸慌膫€子女,限于篇幅等緣故,我在這里只陳說一下我個人的讀書經(jīng)歷。

1960年那年我6歲,被阿爸和阿媽帶進了他們當時任教的散都蘇木小學,開始讀用蒙文蒙語授課的一年級。在我只讀了一個學期、只學會了用蒙語數(shù)數(shù)兒和記住了蒙文拼音字母的時候,阿爸、阿媽又被調(diào)到了一個叫常勝的地方當小學老師。常勝那地方漢族居多,小學初年級都用漢語授課,阿爸、阿媽擔心我直接讀一年級的下學期跟不上,就讓我在阿媽任教的班上當了一名一年級下學期課程的旁聽生。讀了一學期后,阿媽看我還行,便讓我接著用漢文讀上了二年級。盡管那些年全國人民的生活水平都很低下,農(nóng)村人比城里人猶為貧困艱辛,可我覺得我讀小學讀得還是滿開心、滿順利的。雖然過去了四十多年,我還清晰地記得我在讀二年級的一天加入少先隊的動人場面,記得我在讀四年級的一天佩上“三道杠”的快樂情景……。農(nóng)村孩子與城里孩子相比,雖然在受教育的環(huán)境與條件等方面存在不少劣勢,如我們沒有好的校舍與教學設備,沒有書店可以光顧,沒有圖書館可以閱讀,更缺少名師指教,甚至家里連電燈都沒有,可我們也有我們的優(yōu)勢。我們最大的優(yōu)勢是,每天都能與大自然親密接觸。在拾牛糞、挖野菜、背柴草等勞作中,在捉小魚、采野花、過家家等玩耍中,那碧綠的草灘、廣袤的田野、連綿的沙丘、茂密的樹叢、清澈的湖水、彎曲的小河、青翠的禾苗、五彩的花朵、酸澀的山杏、啾鳴的小鳥、翻飛的蝴蝶,等等,等等,都使我產(chǎn)生過濃厚的興趣,都給我留下了永遠的記憶,并啟發(fā)我、促使我、激勵我對寫作產(chǎn)生了無窮無盡的樂趣……。然而,非常糟糕而令人痛苦不堪、悲哀長久、無可奈何、抱憾終生的是,“文革”來了,動亂來了,來得如暴風驟雨,來得似苦海漫漫,致使我在求學之路上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了艱難險阻。從1966年7月我小學畢業(yè)開始,到1978年3月我進入大學為止,在這近12年間,由于我成了“黑幫崽子”、“反動家庭成員”,也由于當時教育政策等方面的原因,我逾越了3次失學、8年勞作的艱辛、難苦、艱難的歷程。經(jīng)過3次失學,我先后讀了兩次初中、一屆高中。我第一次讀初中是在常勝讀的,只讀了一年半就被宣告畢業(yè)而“全部回鄉(xiāng)”了。我第二次讀初中是在我第一次初中畢業(yè),當了近一年“農(nóng)業(yè)臨時工”后,投奔到本旗金寶屯小鎮(zhèn)上時任公社黨委秘書的一位表叔身邊去讀的,只讀了不足一個學期就初中畢業(yè)了。那年,初中畢業(yè)生可以考高中,我渴望升學,自然就參加了考試,并以三個班學生當中成績第一的結(jié)果升入了本校的高中班。當時,初中和高中的學制均為兩年,不過,讓我感到慰藉的是,我們趕上了“智育回潮”時期,那兩年的高中讀得還是頗有收獲的。我在先后3次失學當中的8年勞作期間,曾為家計操勞并為父母送飯4年,當“農(nóng)業(yè)臨時工”近1年,在建筑工地、飯店等處打工近1年,到農(nóng)村“插隊”當農(nóng)民近3年。在那8年當中,我所經(jīng)受的委屈、磨難、痛苦真可謂不堪回首、難以敘述。此不多說。我要滿懷激情、歡快無比地述說,在“文革”那特殊年代剛剛結(jié)束一年之后,我個人的命運便隨著國家命運的改變而發(fā)生了根本改變。1977年10月的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國家決定恢復高考的消息從廣播里傳到了我“插隊”的村子,傳到了我的耳朵里,喚起了我下定決心報考大學的意念。那年12月的一個瑞雪輕飄的日子,我和眾多來自各行各業(yè)、年齡參差不齊的年輕人跨進了設在金寶屯中學的高考考場,接受了國家恢復高考后的首次篩選。1978年2月的一個冰消雪融的日子,我終于從專程為我去送達的弟弟手中接過了我被吉林大學中文系錄取的通知書。那年3月的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我連家都沒回,就直接從我當農(nóng)民的地方,經(jīng)金寶屯小鎮(zhèn)乘火車而抵達了熙熙攘攘的長春市,邁入了處處都讓我覺得新鮮、新奇、新雅的吉林大學校園。在吉林大學讀書的四年,是我這一生的讀書經(jīng)歷中,最為開心、順意、充實而幸福的四年。那溫馨舒適的宿舍、寬敞明亮的教室、博學多才的老師以及風華正茂的學友、孜孜矻矻的學風,等等,回顧起來,總讓人記憶猶新,倍感親切。我是我們這個蒙古族家庭歷史上第一個大學生。在我之后,弟弟又于1980年考入了內(nèi)蒙古財經(jīng)學院。樂得阿爸、阿媽那幾年常說,我家四個孩子,有兩個考上了大學。我大學畢業(yè)后回到了內(nèi)蒙古,在自治區(qū)計劃委員會和黨委組織部以及一家大型企業(yè)從事計劃、干部、人事及管理工作近20年,于2001年調(diào)到了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任職。讓我感到特別欣慰的是,我從事出版工作后,不僅實現(xiàn)了自己青少年時代的理想,而且還得到了有關方面的認可,獲得了正高級的編審職稱;由于多年堅持寫作,有一定數(shù)量的作品問世,還加入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

我和我的同鄉(xiāng)、同族、同為大學畢業(yè)生的愛妻結(jié)為連理后,于1984年和1986年先后有了兩個女兒。我們的兩個女兒真是趕上了好時代,她們的讀書經(jīng)歷真可謂順而又順,少有挫折。我們的兩個女兒在她們各自才兩三歲的時候,就進入了幼兒園,受到了良好的學前教育。在小學讀書階段,我們的大女兒曾兩次應邀參加自治區(qū)優(yōu)秀少先隊員夏令營,分別赴朝鮮和韓國參觀學習,她還獲得過全國“華羅庚數(shù)學邀請賽”一等獎一次和全國“希望杯數(shù)學邀請賽”銀牌獎一次。我們的小女兒也曾多次獲得“三好學生”等稱號和獎勵。姐倆個不僅能夠無憂無慮地在良好的學習環(huán)境中讀書學習,大女兒還在藝術學院老師的指導下學習鋼琴,在小學畢業(yè)那年就通過了中央音樂學院校外考級的最高一級即九級的考試;二女兒業(yè)余學習美術,也曾多次獲得過市、區(qū)級獎勵。在小學升初中時,先是我們的大女兒以名列前茅的成績考入了呼和浩特最好的中學呼和浩特二中所設的初中班;第二年,二女兒又脫穎而出,考入了二中所招收的最后一屆“少年班”。二女兒只用四年時間即讀完了初中和高中階段的課程。2002年參加高考時,不算政策加分獲得了603分的成績,但由于所報志愿只有一所大學并形成了扎堆現(xiàn)象,未得錄取,而被調(diào)錄到了另一所重點大學的另一個專業(yè)。因她對該專業(yè)不感興趣,所以,決定復讀后下年再考。2003年夏季,我們的兩個女兒同年參加了高考,不算政策加分,大女兒的成績高出了重點線53分,小女兒高出了重點線111分,大女兒填報的第一志愿是四川大學華西臨床醫(yī)學院的醫(yī)學檢驗專業(yè),二女兒填報的是北京師范大學管理科學專業(yè),結(jié)果,都順順當當?shù)乇讳浫×?。小女兒大學本科四年畢業(yè),畢業(yè)前以綜合成績在班級名列第三的名次,被保送為中國科學院數(shù)學與系統(tǒng)科學研究院碩博連讀的研究生,現(xiàn)在已開始讀博一了;大女兒大學本科五年畢業(yè),畢業(yè)前以年級綜合成績名列第一的名次被“推免”成了本校攻讀碩士學位的研究生,如今已讀研二了。我講孩子們的這些情況,主要是想表述,在改革開放的今天,在國泰民安的局勢下,我們的孩子們真是太幸福了,她們的求學之路真是太平坦、太順利了!我和我的阿爸、阿媽過去連見也沒見過的諸如鋼琴、電腦、手機等等,她們都享用過多年了。她們只要努力、勤勉,就能夠天天向上,步步向前,就能奪取一個又一個勝利,而絕不會像我們以前那們,在生活與讀書的路途上舉步維艱且常常受阻了。

我的這篇文字寫到這里的時候,是在我的兩個女兒一個返回成都二十多天、一個返回北京十來八天的時候。浮想起孩子們臨別時那笑容滿面、青春靚麗的表情與身影,我的心里不由得再次為她們祈禱著,祝福著……。

我的這篇文字即將完成的時候,也是我家窗前的呼倫路小學剛剛開學的時候。佇立在我家的陽臺上,望著呼倫路小學那紅色尖頂、條紋墻面的如同宮殿般的教學樓和那有如綠底花紋的地毯般的塑膠運動場,看著孩子們那好像小馬駒似的蹦蹦跳跳的身影,聽著孩子們那就像百靈鳥似的嘰嘰喳喳的聲音,我的心醉了。我也為這孩子們祈禱著、祝福著,為我們祖國所肴孩子們祈禱著、祝福著。

我想,新中國成立60年來,特別是改革開放30年來,我們的祖國已經(jīng)步入了和平、和諧、安寧、安定和強盛、強大、興旺、興隆的最佳時期,而且前景輝煌,未來壯麗,因而我們的孩子們,當今中國的孩子們才如此幸福、如此幸運的。今后,我們國家的孩子們會更加幸福、更加幸運的!

〔責任編輯辛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