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紙救夫

馮驥才

那時，我是駐扎X省X部隊坦克師二團的一個搞宣傳的干部。1973年接到上級命令，去到魯西南地區(qū)一個縣“支左”。這期間社會上的“文革”已經(jīng)相對平穩(wěn)，清隊的狂潮也過去了。我們的任務(wù)大多是解決前五年動亂時期遺留的各種問題。

這個縣地處當年永泊梁山的舊址，這里的人還是那股子勁兒，大襟在前頭一挽，腰帶一扎，懷里揣著狗內(nèi)和酒，隨便坐在哪兒就吃狗肉，豪飲，性子也極蠻。有一家子打架，兒子拿銑一下削掉他老爹半個腦袋——我就處理過這事?！拔母铩背跗趦膳晌涠繁阃捞幐闪恕Ｎ覀冏≡诳h城里，為了工作便利，我作為軍代表進了縣革委領(lǐng)導班子，臨時當一名常委。沒過幾天，大批含冤告狀的就找上門來。

一

一天，我在宿舍里，一個挺瘦的人，戴一副圓眼鏡，進門趴在地上就給我叩頭，要申冤。

這人姓李，在離縣城三四十里路、緊挨著潘金蓮老家的一個公社小學，當語文教師。此人善講故事，無論聽來的還是從書上看來的故事，全能記住，裝滿一肚子，張口就來，很少重樣兒。他屬于那種在課堂上隨意發(fā)揮的老師，課講得活。趣味橫生，學生們都喜歡聽他的課。聽他講課時生怕聽到下課鈴。

1965年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這也是“文革”的前身了。人們爭著要表達對毛主席的忠誠，便回過頭來，翻箱倒柜，查找有哪些對毛主席不忠的人和事。反右派時備單位抓右派，都是從上邊下比例數(shù)的，按人員比例定右派。從那以后，一搞運動，不揪出人算沒成績，漸漸發(fā)展得揪出的人愈多成績愈大，于是學校里就一轟而起找起來，上上下下一同回憶。

這位李老師性情急躁，得罪過一些同事。有位教師提出，一次他聽李老師講過，毛主席當年在瀏陽被白軍追得跳在水溝里藏身，這是赤裸裸誣蔑毛主席。偉大領(lǐng)袖怎么會被敵人追得趴在田間水溝里藏身，故意歪曲毛主席的偉大形象!馬上翻遍學生們的書本，查看聽課記錄，終于在一個學生的語文課本里找到當時聽這故事時記下的一行字：“毛主席藏身水溝，擺脫敵人尾追的機警故事”。證據(jù)確鑿，這就以“特大現(xiàn)行反革命案”上報縣委。馬上縣公安局來人把他捕走。他不服呀!他說：“我講這個故事是為了說明毛主席膽略過人，機警智謀，我是真心歌頌毛主席呀!再說這故事又不是我瞎編的，是從書上看來的?！惫簿纸兴f出是哪本書，他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沒有根據(jù)，就是他編的。這是抵賴和頑抗!很快，判他八年刑，打入監(jiān)獄。

二

他老婆是個鄉(xiāng)下女人，跟他結(jié)婚一年多，有六個月的身孕，帶著大肚子探監(jiān)時，他跟這鄉(xiāng)下女人說：“八年的日子可不算短了，你要受不住，跟俺離了，俺也決不怨你?？墒堑脤嵲拰δ阏f，俺決沒坑害你，那故事確確實實是俺從書本上看來的呀……”這女人轉(zhuǎn)身就跑到縣里喊冤叫屈。縣領(lǐng)導說：“你去找，只要你找到這根據(jù)，我們就放人!”

鄉(xiāng)下女人心實，把這話揣在肚子里，就四處找開了。這時，“文革”已經(jīng)開始了，縣城的小書店里除去毛主席著作，別的書全沒有；圖書館也封閉了。她找到圖書館員，求他。圖書館員哪有膽量去揭封條，散布封資修呀。他是縣城看書最多的人，可他也沒讀過這么一個故事。這女人就到處去找書，找不到書就拾印字的紙，從紙上找。她不識字，拾到紙便請親友或小學生給她念，聽聽有沒有那故事。有時拾一塊當時印的“文革”小報，也拿去請人看。

她一個生活在窮鄉(xiāng)僻壤的婦女，沒文化，哪知世界上究竟有多少書，文字里究竟都是些什么。當人念到什么科技的、政治的、文化的那些古怪難懂，的話，她一動不動站在一邊傻聽，傻等，等那故事的出現(xiàn)。有人看煩了。草草掃一眼，就說：“沒有了?！彼残?，再去找。有人勸她：“你靠揀紙，哪能揀到那故事，你又不認字，天底下那么多帶字的紙，你哪能都拾來?”可誰也說不動這女人，她依然天天提個破籃子在街上拾。只要發(fā)現(xiàn)一塊帶字的紙，就如獲至寶。別人手里有張帶字的紙，求不到手，也要請人念給她紙上寫著的是什么，人家要是不肯，她就跪下來求人念給她。甚至連在茅房發(fā)現(xiàn)一張有字的紙也揀出來，涮干凈叫人看。

天天拾。天天求人念，天天找不著。天天早上的希望在晚間破滅，但她從不灰心。她堅信那故事不是她爺們兒編的，堅信早晚一天能找到，這個故事。這樣久了，自然有點瘋瘋癲癲。

孩子小時，她背著孩子拾，孩子大了，她領(lǐng)著孩子拾。拾到的紙，不是，就賣掉糊口。那時，水泊梁山方圓百里的人都見過這么一個帶著孩子拾廢紙的半瘋的女人。都見過她那雙總是東張西望卻空茫茫的眼睛，都見過她始終提著的那裝滿爛紙的破草籃，但未必都知道她決非拾紙度日，而是為了一個輝煌的愿望——救夫。

一年到頭，春夏秋冬，雨雪風寒，從沒有停過一天。心誠未必能感動蒼天。她整整拾了七八年紙，可是在她爺們兒刑滿前半年的一天夜里，灶膛里的火，引著了她堆滿屋角的廢紙，著了大火。這女人和孩子活活被燒死了。

三

李老師在獄里聽到消息，自己也不想活了，幾次自殺都沒成。那種縣城的監(jiān)獄一無所有，一是因為窮，二是怕犯人拿什么東西自殺。連吃飯用的碗，使完跟著就要走，怕犯人掉碎后使碗片割脖子。

有一次，他去上廁所，看見茅房地上有根麻繩，就拴在房梁上，用兩手抓住房梁把身體拉上去。套住脖子，一松手想吊死?？墒锹槔K糟了，“啪”地斷了，一個馬趴摔在地上，摔得他眼冒金星，但當他定住神再瞧，出現(xiàn)了奇跡，有張油印的紙片就在眼前地上，上邊正印著要他命的那個故事，簡直不可思議!真比小說編的還巧，還絕，這才“天無絕人之路”呢。你不信嗎?這是真事呀!這紙片破爛不堪，故事斷斷續(xù)續(xù)，是：“……追他的人大喊起來：‘跑了，跑了!……毛澤東同志急忙走下嶺，躺在一個水溝里……”雖然不全，但是可以拿它證明那故事并非是他編造的了。

他拿著這紙片沖出茅房，又喊又叫：“找著文了!我的冤平了!”興奮地一蹦一蹦，躥得老高?？词匾詾樗偭?，把他鎖進牢房，他捧著那紙片大笑，然后又大哭，肯定想起他白白拾了七八年紙卻沒等到這一天的那個可憐的鄉(xiāng)下女人，還有那糊里糊涂被燒死的兒子。

他寫了一份申訴，連同這紙片遞上去，心想就等著平反雪冤，出獄了。可沒過幾天，縣里說這紙片是油印品，仍然沒來源和出處，不能作為依據(jù)，把他的申訴駁回了。但這次他非但沒絕望，反而更有信心。有這紙片，遲早會找到這故事。有一陣子，他在監(jiān)獄里忽然害怕是自己真的記錯了，怕這故事并不是看來的，而是誰瞎謅講給他的，那就永遠無招無對?，F(xiàn)在這個可怕的疑心病不再折磨他了，心里有了光。

他來找我這天，是他刑滿八年剛被放出來不久，案并沒翻。小學校因為他是服過刑的反革命，拒絕他回校工作，沒有工資。自然也沒有路費去大地方找那本書，那故事。他無家無業(yè)，孑然一身。窮得穿一件單褂；經(jīng)不住春寒，直打哆嗦。

聽完他的經(jīng)歷，我說：“你回去吧，這事我可以給你解決?！?/p>

他見我這樣干脆的回答，不信。仿佛有打發(fā)他之嫌，可是他萬萬沒料到，他碰巧了——這故事我讀過，我知道在哪本書上。我熱乎乎覺得自己完全有力量，把壓在他背上八年而至今猶在的巨石推掉。

第二天。我到縣革委調(diào)他的案卷看了。他所說的完全真實，便在縣革委會上把事情擺出來。有人說：“這人就是怎么治也治不服他。”

我說：“法律不治人的性格。這故事絕對有，判刑，冤了，一定要平反!”

我是軍代表，有權(quán)威性，他們不好反駁我，可他們默不作聲，不表態(tài)。我挺有氣，當即要一輛車回部隊，把這本書拿來，放在縣革委會桌上給他們看——

一本紫紅色封皮的革命回憶錄，文革前解放軍文藝社出版，書名叫作《秋收起義和我軍初創(chuàng)時期》。打開書，其中一篇就是這故事《瀏陽遇險》，作者是謝覺哉。寫的是毛主席在一次赴江西根據(jù)地途中，路經(jīng)瀏陽，為了擺脫白軍追趕，機警地藏身水溝而安然脫險的一段往事。

當時縣革委會的頭頭們看著這書都怔住，沒話。只有一個自言自語說：“怎么謝老會寫這篇東西?”

一個山村教師，就因為講了這篇歌頌毛主席的故事，被當作反對毛主席而坐牢八年，家破人亡，這難道不是一樁千古罕聞的奇冤?我們很快給他平反了。

他請求我把這本致使他妻死子喪、坐牢八年的書送給他。我知道這本書在他生命中的重量。事后，他把這本書燒了，將紙灰搬在妻子的墳上。大概企望他那苦命的鄉(xiāng)下女人的亡魂從此獲得安寧吧!

選自《報刊精萃》2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