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的跳繩

（韓國）千云寧 薛 舟 徐麗紅 譯

本期我們特輯了韓國70后的三位作家的作品,這幾篇小說敘事張弛有度,不徐不疾,它們關(guān)注現(xiàn)實,挖掘出了社會生活中被遮蔽的個體的傷痛,顯示了韓國新生代作家“介入現(xiàn)實”與“及物寫作”的責(zé)任意識。它是韓國的,特別的韓國的,作家們冷靜地觀照時代與社會,觀照了人的境況,捕捉了有關(guān)存在與溝通的當(dāng)代命題。也許這些都是值得我們?nèi)ド钏寂c借鑒的,這也是我們選編這個特輯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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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篇小說講述的是有著黑人血統(tǒng)的孤兒阿里的成長經(jīng)歷。阿里從小就受到身邊同齡人的歧視和排擠,但她又通過自己獨特的化解方式讓故事避免了過于傷感的結(jié)局。同時男主人公的全面缺席格外賦予了這個小說以女性主義理解的向度。小說的篇幅雖然不大,但從敘事層面來說幾近完美,通篇彌漫著深邃而又淡遠(yuǎn)的憂傷氣息,顯示出了作家成熟的敘事能力。這是一篇隱含著歷史、女性、少數(shù)族裔等既尖銳且前衛(wèi)的主題的小說,也是一個關(guān)于身份認(rèn)同和性別認(rèn)同的故事。

我叫阿里。偉大的阿里。比我的名字更偉大的是爸爸給我起名的先見之明。如果我沒有阿里這個名字,恐怕這會兒早就嚇蒙了。幸好我是阿里。偉大的阿里。

我不是偶然落入小區(qū)痞子手里的美餐。我是靶子。我是痞子團伙用來驗證歸屬感的靶子。陌生人總是要成為第一個靶子。最確切無疑的標(biāo)志就是我的膚色、眼皮和鼻梁跟他們不一樣。我和這些家伙們不一樣。所以,他們要警告我,往我身上貼標(biāo)簽,證明我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該受到他們的排斥。這就是這些家伙擋住我去路的理由。

對待靶子的方式形形色色。他們通常采取對付幽靈或垃圾的方式。對于陌生人,他們采取的是無條件的警戒姿態(tài),冷眼和蔑視。這種方式雖然很消極,但是足以致命。每當(dāng)這時,我就自動化作幽靈,置若罔聞,或者更明顯地散發(fā)出垃圾的味道。這樣也很好玩。偶爾,他們也采用稍微積極的方式,比如用腳踢,或者在我后背上粘什么東西,或者用水潑。雖然我成了他們嘲弄的對象,但是我也沒必要做出什么反應(yīng)。最積極的辦法就是像這些家伙這樣正面進攻。盡管有些魯莽,然而也不失為坦率的辦法。坦率倒是坦率,不過他們蜂擁而上,似乎有點兒不公平。當(dāng)然了,對待靶子,從來就沒有什么公平可言。

看起來情況有些不妙。擋在前面的家伙是個龐然大物,連同站在兩邊望風(fēng)的家伙,形成了天衣無縫的三角形。決斗場地也選得很絕,簡直叫人瞠目結(jié)舌。這是位于小王子墓后的空地,陰森森的,很隱秘。既沒有退路,也無處躲藏。對于團伙性質(zhì)的不公平打斗,這實在是再好不過的地方了。遠(yuǎn)處雖有管理辦公室,但是我的聲音好像也傳不過去。我壓根兒也沒想過得到別人的幫助。

接受挑戰(zhàn)之前,首先要遵守的重要原則就是克制和冷靜。絕對不能被對方的人數(shù)和氣勢嚇倒了。輕視對方,自恃優(yōu)越就更不可取了。這兩種戰(zhàn)略,不管采取哪種,結(jié)果都只能是徹底的失敗。首先,必須讀懂對方的表情,看穿他們的意圖。弄清楚他們是想要簡單的威脅,還是想要分出勝負(fù)的決斗。還應(yīng)該知道有沒有接受挑戰(zhàn)的價值。

“是不是你偷了他的手機?”

不一會兒,狗腿子齜牙咧嘴地問道。手機?我不知道。原來這些家伙想要的不是分出勝敗的決斗,這分明是打著報仇的幌子來栽贓。我更不能坐以待斃了。

“我沒有。”

“要是你沒偷,那他的手機去哪兒了?為了偷手機,你故意推翻了課桌,是不是?手機就在這個時候不見了?！蓖品n桌?我想起來了。這是略顯主動的挑戰(zhàn)。當(dāng)時,突然有人伸腳絆了我一下,我在倒地的同時去抓課桌。書和文具嘩啦啦撒落下來。那里有手機嗎?沒有。就算是有,阿里也不會順手牽羊。

“我不知道?！?/p>

“臭小子,你說不知道我就會相信嗎?除了你,還能有誰?”

大塊頭握緊拳頭沖了過來。突然間,我的腦子也忙亂起來:防守呢,還是主動進攻,先發(fā)制人?雖然防守也屬于進攻的手段,但是面對這樣不公平的對決,左右為難的防守只會造成戰(zhàn)斗力的消耗。既然如此,那我就先發(fā)制人吧。只要能找到出口,我就成功了。我跑得快,不會落后于人,所以跟這些家伙拉開距離應(yīng)該不成問題。但是,就算我躲過了眼前的決斗,他們還是會不停地下戰(zhàn)書,這個冤枉的罪名也會如影隨形。既然如此,我也只能無奈地選擇正面迎戰(zhàn)了。我應(yīng)該選某個家伙集中進攻。這個家伙應(yīng)該對摧毀其他人的戰(zhàn)斗意志起到?jīng)Q定性的作用。狗腿子,或者他們的頭目。我要叫他鼻血飛濺。我要叫他知道向偉大的阿里下戰(zhàn)書是失策。我盯著大塊頭,斬釘截鐵地說:

“要是沒有別的事,請你讓路?！?/p>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你也看看我是誰,竟敢胡說八道!”

“交出我的手機!”

幾個家伙向前逼近,我跟著后退?，F(xiàn)在已經(jīng)無路可退了。我的心跳得厲害。節(jié)制和鎮(zhèn)靜。我在心里呼喚著自己的名字:阿里,阿里,阿里,偉大的阿里!必須瞅準(zhǔn)時機,抓住先發(fā)制人的瞬間,像蜜蜂蜇向?qū)Ψ健Ｏ裥▲B,像蜜蜂。“抓住機會!”

正當(dāng)我認(rèn)為時機成熟的瞬間,他們率先發(fā)出了進攻。原本可以像小鳥展翅飛走的機會化成了泡影,我也不能像蜜蜂那樣蜇人了。我沒能實現(xiàn)成功的進攻,反而被對方抓住了胳膊。重拳打在我的肚子上。我不能就此罷休。只要有頑強的勝利決心……然而決心和現(xiàn)實之間有著明顯的差距。對方的拳頭連綿不絕,我的決心漸漸萎縮,勝利的希望也變得越來越渺茫了。我?guī)缀踔舷⒘?脖子被他們扭向后面。

“肯定藏在褲子里。脫褲子!”不知不覺,褲子離開膝蓋,落到腳腕上了。當(dāng)短褲也被無奈地脫掉的瞬間,我發(fā)現(xiàn)那些家伙突然停止了愚蠢而粗暴的動作。

“她……是個丫頭片子?！?/p>

“丫頭片子還這么不老實?！?/p>

“以后放規(guī)矩點兒!聽見沒有?”

我的胸口挨了一腳。這是對失敗者的最后警告。兔崽子們你方唱罷我登場,留下卑鄙的笑聲,慌忙散去了。清風(fēng)吹過我的兩腿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是丫頭片子,這點從來沒有引起什么問題。我的雙腿瑟瑟發(fā)抖。丫頭片子還這么不老實……我提上褲子,想起他們罵我的話。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他們好像是慌慌張張地逃跑了。為什么,因為我是丫頭片子?

我無法動彈了。我曾經(jīng)那么不希望自己失敗的對決變得毫無意義了。失敗的甜蜜在我口中縈繞。這是和剛才的現(xiàn)實截然不同的幻覺。阿里,偉大的阿里。力量和精神的象征。穆罕默德·阿里。我想象著爸爸給我起名那天的情景。我已經(jīng)聽說過幾十遍了。

暮春的午后,陽光和煦,十二歲的少年坐在美容室的椅子上打瞌睡。剪刀冷冰冰的氣息不時打擾少年的美夢。理發(fā)師用柔軟的手托起他總是下垂的頭。燙發(fā)劑的氣味芳香而刺激。那些包裹著頭發(fā)的女人發(fā)出的喧囂的笑聲也顯得格外甜蜜。這是個甜蜜而慵懶的日子。

少年做了個夢。好像是在草原策馬馳騁,又像是和龐然大物搏斗。將少年從夢中拉回的是突然變得隱秘的女人們的聲音,以及恰好停在腦后的冷冰冰的剪刀。少年閉著眼睛,偷聽女人們說話。

聽說了嗎?阿里來了。來個拳擊手而已,值得這樣大驚小怪嗎?還有比阿里來了更重要的事情。阿里來了重要嗎?名人來了,總會跟著些女演員。這次聽說是紫玉,紫玉。誰,屋紫玉?不是張允姬?是的,是紫玉。那怎么了?什么怎么了,紫玉那兒都撕裂了。真的嗎?黑人的那個東西本來就大嘛。黑人的那個東西,你看見了嗎?沒看見就不知道嗎?何況阿里又不是普通的黑人,他是世界冠軍。像拳頭似的插進去。是不是像鳥,又像蜜蜂?怎么了,是不是你也想要被插進去啊?哎喲,撕裂了也無所謂,只要能見識阿里的那個東西。

美容室里回蕩著女人們淫蕩的笑聲。看來女人們把他當(dāng)成小孩子了,他感到有點兒羞澀,同時又因為自己聽懂了女人們的談話而滿足。少年能猜出紫玉被阿里扯裂的地方是什么部位。他第一次感到肚臍部位有種刺痛的感覺,仿佛什么硬邦邦的東西往上涌。這個瞬間,少年下定了決心,如果以后生兒子,一定要給他取名叫阿里。然后他開始想象,遇到一個像紫玉那樣漂亮的女人,跟她結(jié)婚,帶著名叫阿里的兒子生活在美國的某條街道。

我意識到被阿里撕裂的東西也存在于我的身體,然后我想起了穆罕默德·阿里有,而金·阿里卻沒有的那個東西。那些家伙想讓我牢記的就是這個嗎?我真的是偉大的阿里嗎?力量和精神的象征,阿里。

阿里很偉大,這是阿里自己說的。擊敗索尼·利斯頓之后,阿里成了世界冠軍,他繞著拳擊場奔跑呼喊“阿里最偉大”。父親總是撫摸著我的頭,反反復(fù)復(fù)對我說阿里很偉大。每次他都不會忘記補充說,你也要成為像阿里那樣幽默的人。

不能失去幽默,阿里。直到離開拳擊場,阿里也沒有失去幽默。你知道阿里在離開拳擊場的最后時刻說了什么嗎?他說:“我希望人們記住我是幽默的黑人,幽默的人?！边@句話是不是很偉大?幽默的學(xué)生,幽默的老師,幽默的奶奶。從現(xiàn)在開始,你要成為幽默的阿里。

雖然我不知道阿里的話哪兒幽默,哪兒偉大,但是我真的希望自已成為強大而且幽默的阿里。也許付出忍耐和時間就能成為強大的人,但是想成為幽默的人,卻不能僅僅憑借決心?，F(xiàn)在,我也想用差不多幽默的話來總結(jié)這場莫名其妙的對決,可是我想不出來。

不管怎么樣,我都沒有卑怯地逃跑。我是說三個家伙同時向我撲來的時候,我也沒像丫頭片子那樣哭哭啼啼。像丫頭片子那樣。我的嘴里積起了苦澀的口水。我怎么忽然感到悲傷了。即使不能成為幽默的阿里,至少不能成為悲傷的阿里。我踢開座位,站了起來。我必須增強體力。之所以錯過最好的時機,正是因為我缺乏訓(xùn)練,沒有爆發(fā)力和節(jié)奏感。

我披上帶帽夾克衫,伸直胳膊。我吹起了口哨。噓噓。我輕輕地伸出雙臂,仿佛要把風(fēng)割開,噓噓。我搖頭晃腦,噓噓。拳擊的基本功是原地跳躍和跳繩。為了培養(yǎng)節(jié)奏感和平衡感,沒有比原地跳躍更合適的運動了。嘭嚓嘭嚓。四二拍。像蝴蝶一樣輕盈,不要跳得太高,像蝴蝶一樣輕盈。身體必須維持水平狀態(tài),稍息,保持姿勢,上體下彎,雙腳間隔不要太大,嘭嚓嘭嚓。

我的心情好起來了。仿佛冠軍腰帶近在眼前了。我蹦跳著穿過小王子墓,往家里跑去。輕輕地,走向有珍妮的家。等著我,珍妮,偉大的阿里來了。我的美麗而幽默的奶奶,珍妮。嘭嚓嘭嚓,噓噓。嘭嚓嘭嚓,噓噓。

珍妮面帶驚訝?，F(xiàn)在,她搞不清楚我是剛剛進門,還是準(zhǔn)備出門。她似乎正在努力弄清楚此刻站在門口的人究竟是誰。她專注地盯著我的動作,眼珠滴溜轉(zhuǎn)動,努力尋找著線索。此時此刻,她正在朦朧的風(fēng)景里徘徊。

我關(guān)上門,想著要不要出去。略作停留之后,然后再推開門,大聲呼喊,珍妮呀,我回來了!阿里回來了!那么,她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面露恐懼了。

她常常失神,或者忽然很興奮,神思恍惚,但是從來不會流淚,或者表現(xiàn)得脆弱。她老了,但是依然堅強。當(dāng)她想起自己的名字叫珍妮的時候,她也會神清氣爽地走出朦朧的風(fēng)景。那是人們叫她珍妮的時候,那是她在輝煌的燈光下唱歌的時候,那是無數(shù)人為美麗的珍妮獻花的時候。當(dāng)珍妮重新回到珍妮的時代,她不再是老邁多病的老人。

“珍妮!我來了,珍妮!”

我大聲呼喊著珍妮的名字,仿佛我在呼喚一個遙遠(yuǎn)的人。珍妮好奇地打量著我,終于羞澀地?fù)u了搖頭,示意我趕快進來。

“你的臉怎么變成這樣了?”

“我教訓(xùn)了小區(qū)里的毛頭小子。珍妮,你有什么開心事嗎?”

“有個老人進來,總是讓我陪他玩兒,真是煩死了。那老人身上的味道難聞死了?，F(xiàn)在好像還有味呢,是不是,阿里?我看應(yīng)該噴點兒香水?！?/p>

這時候的珍妮最美麗。假裝討厭,實際上則是洋洋得意。故作郁悶,暗中卻在炫耀。那個讓珍妮討厭的老人是藏在客廳墻壁里的靈魂。珍妮相信,房間的每個角落都住著很多靈魂。他們是各不相同的靈魂,分別隱藏在門檻上、門框里、窗戶上,還有天花板的橫梁上面。珍妮獨處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和家里的靈魂對話。

“那你陪他玩兒不就行了嘛?！?/p>

“都老成那樣了。也不看看自己是誰,竟敢打我珍妮的主意?”

“是啊。當(dāng)然不能打珍妮的主意了。”

“對了,阿里,你的臉是怎么回事?”

“我教訓(xùn)了小區(qū)里的幾個小子。竟敢向阿里下戰(zhàn)書?！?/p>

“丫頭片子家到處打架,這怎么行呢。女人要懂得呵護自己的身體,知道嗎,阿里?”

“知道了。不是打架,我只是稍微……”

“姐姐,有人偷了我的粉。你幫我找找,好嗎?”

突然間,珍妮又回到了珍妮時代。眼神暗淡無光了。珍妮又在朦朧的風(fēng)景里迷路了。我多么希望珍妮永遠(yuǎn)生活在珍妮的世界里。我多么希望她永遠(yuǎn)是那個活潑而幽默的珍妮,永遠(yuǎn)自信滿滿。

“珍妮,你想洗澡嗎?你不是喜歡洗澡嗎?我給你按摩,珍妮?！?/p>

“按摩?”

她的眼睛立刻有了反應(yīng)。我總是提醒她,讓她想起自己是珍妮。這是讓她變成珍妮的最有力的咒語,珍妮。

“是的,珍妮。我給你洗澡,珍妮?！?/p>

“你會用蜂蜜和蛋黃給我按摩嗎?”

“當(dāng)然了,珍妮。”

“我先在浴盆里放水,你稍微等會兒,好嗎,珍妮?”

“你會弄出泡沫吧?像費雯·麗那樣。”

“當(dāng)然了,珍妮。”

珍妮扭過頭,羞澀地笑了。

我在浴盆里接好熱水,里面放了浴液。浴盆很大,占去了半個浴室。這是姑媽專門買給無力去公共浴池的珍妮的浴盆,象牙色,曲線優(yōu)美。這是讓珍妮變成珍妮的另一句咒語。

兩個蛋黃,紅糖水代替蜂蜜,再加上護體精油。蛋黃提供營養(yǎng),紅糖水去除角質(zhì),護體精油有助于松懈的皮膚恢復(fù)光澤。告訴我這些的姑媽已經(jīng)好幾天沒回家了。也許她又愛上了某個亂七八糟的男人。

姑媽談戀愛是因為咸味。當(dāng)然不是普普通通的咸味,而是混合著油味、瀝青味或者泥土味的汗味。姑媽愛上的男人要么是工廠里的工人,要么是特殊裝備車輛的司機,要么就是做苦力的。姑媽愛上的第一個男人是壓路機司機。姑媽被瀝青味吸引到了工程現(xiàn)場。每當(dāng)有壓路機經(jīng)過的時候,她都會看到崎嶇不平的瀝青變得結(jié)實而平整?？粗鴫郝窓C司機后腦勺上流淌的汗珠,姑媽感覺自己的嘴里泛起了咸味,而且心跳加速,甚至頭暈?zāi)垦?。于?姑媽戀愛了,她奮不顧身地跟著男人走了。六個月后,回到家里,姑媽身上的淤血還沒有消失。那以后,姑媽又談過類似的戀愛,嗜好肥肉的男人、切割鋼筋的工人,還有叉車司機。

我無法理解像姑媽這樣漂亮的女人為什么會愛上那樣的男人。談?wù)剳賽劬退懔?為什么非要跟那樣的男人過日子,不撞南墻不回頭。姑媽是同聲傳譯員,專門為國際會議之類的重要活動做翻譯。憑姑媽這樣的條件,完全可以找個前途無量、足以保障富裕生活的男人結(jié)婚。

“珍妮,跟我說說你唱歌時候的事吧?！?/p>

“女王沙龍?”

“是的,珍妮,跟我說說在沙龍唱歌的珍妮?！?/p>

“那可不是隨便唱給別人聽的歌?！?/p>

珍妮閉上眼睛,開始唱歌了。我喜歡聽她唱歌,更喜歡聽她講珍妮的故事。我父親的父親贈送的大戒指,為了珍妮決斗的兩個男人,遇到姑媽的父親之后創(chuàng)辦珍妮美容室的故事。我想象著珍妮身穿鴕毛連衣裙唱歌的情景。我想象著幽暗的燈光、甜美的嗓音和挑逗的動作。我想象著那些失魂落魄地盯著珍妮的視線和歡呼聲。

珍妮的歌聲停下了。珍妮像咿呀學(xué)語的孩子,努著嘴巴睡著了。這樣睡覺會著涼的。按摩還沒結(jié)束呢。這時,我看見了清晰地印在珍妮屁股上的淤青痕跡。我搖晃著珍妮的身體,大聲喊道:

“珍妮,你撞到哪兒了?你的屁股上有塊淤青。珍妮,你站起來,快點兒!珍妮,你的屁股上有淤青啊!”

“阿里,那是蒙古斑?！?/p>

“蒙古斑?”

“是啊,三神奶奶催我快點兒出去,打我屁股的時候留下的痕跡?！?/p>

“三神奶奶?我怎么沒有啊?”

“小時候有,后來就沒有了?！?/p>

“珍妮為什么有呢?”

“因為我是小孩子嘛。阿里,我好困?！?/p>

珍妮似乎支撐不住了。我扶著總想坐下的珍妮,好不容易沖洗干凈,給她穿上了衣服。結(jié)果,珍妮連晚飯都沒吃就躺下了。我疲憊不堪,想起了白天那場荒唐的對決,還有那些家伙最后拋下的話,還有赤裸著下身遭遇的拳打腳踢。我也跟著躺下來,緊貼著珍妮的后背。

“珍妮,你睡了嗎?”

珍妮沒有回答。我想聽珍妮的聲音。我想聽她像孩子似的喋喋不休的嬌嫩聲音。聽著珍妮的故事,我也像珍妮似的驕傲而幸福。珍妮,你真的睡了嗎?

“那么,這次我來講吧?叢林大戰(zhàn)的故事?！?/p>

珍妮還是沒有回答。我在珍妮的背上畫滿了正方形。中間再點兩個點。這個是穆罕默德·阿里,珍妮。三十二歲的老阿里。這個是二十四歲的鐵榔頭喬治·福爾曼。人們在呼喊。阿里!快給我們跳個舞。阿里,跳舞!你知道那種舞蹈吧,珍妮?阿里的舞蹈,像蝴蝶翩翩起舞。第一回合很激烈。飛來飛去的阿里,勇猛沖殺的福爾曼。誰也預(yù)料不到準(zhǔn)會勝利。珍妮,你在聽我說話嗎?現(xiàn)在,第二回合要開始了。

好了,鈴聲響起。阿里究竟能不能躲過福爾曼的鐵榔頭呢?啊,阿里被逼到角落里了。阿里被逼到繩旁,已經(jīng)不想進攻了。福爾曼的拳頭繼續(xù)飛舞。再也看不到阿里的舞蹈了。難道他真的變成老蝴蝶了嗎?說話的工夫,第二回合已經(jīng)在福爾曼的單方進攻中結(jié)束了。結(jié)果很可能是福爾曼大獲全勝,你覺得呢?珍妮?

沒有任何動靜。我趕緊把耳朵湊到珍妮鼻子前,傾聽她的呼吸聲。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必須聽到珍妮的呼吸才能放心。我給珍妮蓋好被子,重新躺回她身邊,閉上了眼睛。閉上眼睛,我又看見了正方形的拳擊臺。我看見了被逼到圍繩旁邊的阿里。我必須給珍妮講完這個故事。連續(xù)七個回合被動挨打的阿里,第八回合表現(xiàn)得無比神勇,左勾拳,右直拳?？墒窃趺崔k呢,現(xiàn)在才講了兩個回合。我也困了,珍妮。

夢中,阿里和福爾曼仍在血戰(zhàn)。雖說是血戰(zhàn),倒是更像福爾曼的單方進攻。阿里沒能發(fā)揮出漂亮的右直拳,只是垂頭喪氣地靠著福爾曼。身軀龐大的福爾曼飛出了鐵榔頭。我希望時間快點兒過去,阿里揮舞雙臂向世界宣告?zhèn)ゴ蟮膭倮?。我站在拳擊臺外面,不停地呼喊著阿里的名字。時間過得好慢,阿里終究沒能脫離圍繩。他的上身沖出圍繩之外,腦袋傾斜向后。此時此刻,支撐阿里身體的圍繩變長了,纏繞著他的身體。阿里攤開四肢,有些茫然失措。層層纏繞在繩子中的阿里就像蠶蛹。我站在拳擊臺外面,繼續(xù)呼喊阿里的名字。阿里,快起來。阿里,你要像蝴蝶那樣飛舞,阿里!

我呼喊著阿里的名字,從夢中驚醒了。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阿里。珍妮,我從來沒有這么愛聽姑媽的聲音。

“阿里,這么早就睡了?我買了很多好吃的,準(zhǔn)備和你們一起吃晚飯呢?！?/p>

我望著站在門檻上的姑媽。姑媽忙個不停,忙著準(zhǔn)備食物?？磥砉脣屨娴膽賽哿?。她興奮的聲音和閃爍的眼睛足以證明。她不時陷入沉思,手忙腳亂,還有腳后跟微微提起的步態(tài)也是最好的證據(jù)。姑媽戀愛了,那就意味著她收拾行李離開家門的日子不遠(yuǎn)了。

“你又談戀愛了,姑媽?”

“這個小狐貍精,你怎么知道?”

“你每次都吃虧,為什么還要這樣。像你這么漂亮的女人,我都替你可惜?！?/p>

“阿里,你也像大人似的胡說八道了。你還是個孩子呢,能不能有個孩子樣?”

“你能讓我活得像個小孩子嗎?”

我知道姑媽不希望我嘮叨。她想要的是同盟,能夠和她分享幸福的真正的同志,有點兒羨慕又有點兒嫉妒的女性朋友,而不是擔(dān)憂、阻撓或妨礙她的母親角色。

“別光站著,快來吃飯吧。我買了你喜歡的比薩?！?/p>

“不要離開家,珍妮發(fā)呆的時候越來越多了。今天洗澡的時候她就睡著了。珍妮受傷了怎么辦啊?！?/p>

“今天又洗泡沫浴了?這么大年紀(jì)了,還學(xué)什么費雯·麗呀。我知道了,不會的,不用擔(dān)心。我擔(dān)心的是你,你擔(dān)心的事情太多了。對了,阿里,你的臉是怎么回事?又跟人打架了吧?”

姑媽湊過臉來,就像久別重逢的親人,雙手捧起我的臉蛋,細(xì)細(xì)端詳。姑媽盯著我的臉觀察了許久,突然像是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似的點頭說道:

“你已經(jīng)長成漂亮的少女了。再長大點兒肯定很漂亮。皮膚黝黑,有點兒像男孩子。如今稍微黑點兒的皮膚要比蒼白如紙的皮膚更受歡迎。將來你要長成漂亮的女人,臉蛋這樣的地方千萬不能留下傷疤,知道了嗎?”

“我要成為偉大的拳擊手,像穆罕默德·阿里那樣!”

“他算什么偉大,不過是個被人打得四肢發(fā)抖的老人。”

“姑媽你不能這樣說,珍妮還四肢顫抖呢?！?/p>

“穆罕默德是個玩物,你知道猴子吧?黑猴子!以前怎么樣我不知道,反正現(xiàn)在很糟糕。我要說幾遍你才懂啊!當(dāng)初哥哥給你取名叫阿里的時候,我就堅決反對。這么漂亮小巧的孩子叫什么阿里,還要當(dāng)什么拳擊手,真是的?！?/p>

“不管怎么說,阿里還是很偉大!”

我向姑媽探出身體,擺出蓄勢進攻的架勢。不過我很清楚,無論我如何威脅,都不可能改變姑媽對阿里的看法。穆罕默德·阿里在亞特蘭大步履蹣跚地點燃圣火的時候,我剛剛離開母親的子宮。姑媽說這意味著阿里的死亡和新阿里的誕生。我不知道點燃奧運會圣火怎么會意味著“死亡”,但是新阿里的誕生卻毋庸置疑。姑媽又說起了越南和阿富汗戰(zhàn)爭。她刻薄地說,阿里曾經(jīng)因為反對越南戰(zhàn)爭而被取消了冠軍資格,后來竟然為侵略阿富汗做起了宣傳,真是不可理喻。我不知道這兩個國家有什么利害關(guān)系。反對某場戰(zhàn)爭,贊成某場戰(zhàn)爭,這也是無可厚非的吧?當(dāng)然姑媽的話自有道理,任何理由下的戰(zhàn)爭都不應(yīng)該。

“你知道阿里真正的偉大之處在哪兒嗎,阿里?因為他射中了心臟,美國的心臟。沒有射中心臟的阿里并不偉大。”

姑媽用食指戳著我的胸口。姑媽的手指碰到我胸口的瞬間,我感覺心臟怦怦直跳。我想,這就是姑媽承認(rèn)阿里偉大的證據(jù)。

“姑媽,你也有蒙古斑嗎?”

“怎么了?”

“珍妮的屁股上有塊淤青,我以為她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珍妮說那是蒙古斑。她還提到了什么三神奶奶。最近她本來就不太正常,所以我不相信。”

“那是因為混合著蒙古族的血液。大部分都是小時候有,長大以后就消失了。不過,聽說有的人一輩子都有蒙古斑。珍妮是這樣嗎?”

“蒙古族?難道我們是蒙古族嗎?”

“我們是什么民族?韓民族吧?有蒙古族,也有韓族,不是嗎?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姑媽說,如今大部分農(nóng)村小伙子都跟越南女人結(jié)婚,我們是什么民族又有什么關(guān)系。姑媽還說,蒙古族入侵我們國家的時候,不知道有多少婦女懷上了蒙古族的孩子。我想問姑媽,我小時候屁股上是不是也有蒙古斑。姑媽正巧要接電話,走進自己的房間,緊緊地關(guān)上了門。我望著緊閉的房門,回想著剛才不經(jīng)意說出來的兩個字,“我們”。

珍妮死了。躺在曲線優(yōu)美的象牙色浴盆里。水里放了各種各樣的香水和護膚油,還有泡沫劑和浴鹽。珍妮優(yōu)雅地裹著頭巾,雙手優(yōu)雅地伸到浴盆外面,嘴角還帶著淡淡的微笑。我發(fā)現(xiàn)珍妮的時候,浴盆里的水還保持著熱度。珍妮躺在溫暖的浴盆里,那么安詳,那么幸福。

我本來是跑向珍妮,想要告訴她我終于學(xué)會了雙搖。我第一次被那些孩子毒打的日子,爸爸送給我白色的跳繩作禮物,木頭手柄上刻著阿里的名字。爸爸遞給我跳繩,反復(fù)對我強調(diào)說拳擊的基礎(chǔ)是原地跳躍。同時,他還給我示范了組合雙搖和龍花的雙搖龍花。爸爸搖動跳繩的時候,真的響起了蛟龍乘風(fēng)而來的聲音。按照爸爸的示范,我用雙手敲打大腿兩側(cè),反復(fù)練習(xí)。雙搖真是難以逾越的障礙。不知不覺,真的是不知不覺,跳繩已經(jīng)自然而然地兩次經(jīng)過我的腳底了。我將信將疑,再跳也還是這樣。爸爸說跳繩和騎自行車差不多,只要身體理解了方法,到死也不會忘記。真的是這樣。雙搖成功了,雙搖龍花和雙搖鳳花也可以試試了。我先想到的人是珍妮,我想讓她看看漂漂亮亮跳雙搖的阿里。

如果我像平時那樣從游樂場穿過墓地的話,說不定能趕在珍妮去世之前到家。自從那場荒唐的決斗之后,我再也不到墓地附近去了。想到那里,我就會想起赤裸裸的下身。每當(dāng)這時,我都會感覺到強烈的風(fēng)拂過兩腿之間,留下火辣辣的疼。

姑媽說,珍妮像珍妮那樣死了。直到把珍妮的尸體轉(zhuǎn)移到醫(yī)院,放進棺材,她仍然散發(fā)著芳香。后來接過骨灰盒的時候,芳香依然沒有消失。正如姑媽所說,這才是真正的珍妮之死。

我和姑媽沒給珍妮穿壽衣。我們決定給她穿上漂亮的天鵝絨連衣裙。美麗的連衣裙上密密麻麻地鑲嵌著五顏六色的玻璃珠。負(fù)責(zé)收殮入棺的人們紛紛指責(zé),但是我和姑媽置若罔聞。穿上壽衣,珍妮就顯得太老了。我這樣說完,姑媽笑著點了點頭。

參加葬禮的有來自各個國家的人們,簡直像是舉行人種博覽會,大部分都是姑媽在工作中認(rèn)識的人。他們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表示哀悼,許多不知位于何處的小國大使館的職員們親吻姑媽的腳,有個綠眼睛男人模仿著“我們”的樣子上香、磕頭。他的屁股撅礙太高了,引來了別人的笑聲。那么多的人,卻沒有姑媽愛過的男人,也沒有跟姑媽生活過的男人。我觀察著前來吊唁的客人,猜測著哪個是姑媽現(xiàn)在愛的男人。無論我怎么努力抽鼻子去聞,還是沒有找到身上發(fā)出咸味的男人。

葬禮的程序徹底結(jié)束了,我和姑媽把珍妮的骨灰盒放在中間,坐下來,思考著珍妮喜歡的地方是哪兒。姑媽想到了從前全家人度過假的湖畔。那是個美麗的湖濱度假村,有二十層的酒店,周圍排列著蘑菇形的別墅。我們在室外游泳場里曬日光浴,滑滑梯。于是姑媽提議,我們先乘船撒下珍妮的骨灰,然后吃頓美味,再和珍妮共度長夜。那時候我太小了,記不太清上次度假的情景。不過,既然珍妮喜歡洗澡,應(yīng)該也喜歡湖水吧。于是我們抱著珍妮,去了美麗的湖濱度假村。

姑媽記憶中美麗的湖濱度假村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唯有陳舊而骯臟的二十層高樓勉強保留著從前的樣子。尚未完工的別墅裸露著肋骨,室外游泳場堆滿了垃圾,酒店旁邊的建筑物入口處掛著“入棺體驗場”的招牌。這里不再是從前那個美麗的度假村了,只是陰森恐怖令人不快的過氣度假村。姑媽發(fā)牢騷說,回憶全都被偷走了。我四處張望,不時地用腳踢開建筑廢棄物。最后,我和姑媽在湖邊坐下了。

我們頑強地咬緊嘴唇,仿佛在進行沉默比賽。姑媽的頭埋在兩膝之間,在地上畫著什么,偶爾盯著湖水的某個地方。我撫摸著珍妮的骨灰盒。打破沉默的是姑媽。

“你問我為什么總是愛上那樣的人,是吧?”

姑媽仍然盯著湖水,繼續(xù)說道:

“怎么說呢,我好像有原罪意識。以前我總覺得你爸爸很丟人,他的膚色和我不一樣,而且每天張嘴是拳擊,閉嘴也是拳擊,我努力學(xué)習(xí),哥哥卻只會抱怨珍妮,根本不用功。偶爾在路上相遇,我也低下頭,假裝沒看見。有一天,我從游樂場附近走過,幾個男孩子吹著口哨調(diào)戲我。那里面也有哥哥。他竟然跟那些卑賤骯臟的家伙鬼混。那天晚上,哥哥喝醉了酒回家,我把洗澡盆扔到他身上,嚷著讓他滾蛋。我不想過珍妮那樣的生活,也不想像哥哥那樣,于是我只顧埋頭學(xué)習(xí)。然而我的生活越是如愿以償,我越是能力超群,就越感到不安。只有在聞到汗味或油味的時候,我的不安才會徹底消失。對方越是粗暴,越是粗魯,我就越安心。”

我想告訴姑媽,你的原罪意識沒有必要。我想告訴姑媽,我爸爸過得不好并不是姑媽的責(zé)任。爸爸應(yīng)該知道,對于有黑人血統(tǒng)的卷發(fā)男人來說,這個世界不會太善意。也許這正是爸爸決心當(dāng)拳擊手的原因。拳擊的世界也不輕松。多年來爸爸練習(xí)原地跳躍和跳繩,最后也只是做了十年的陪練,然后離開了拳擊場。

我想,如果爸爸的名字也叫阿里,他的人生或許會有所不同。珍妮也應(yīng)該給爸爸取個特別的名字,就像爸爸給我取名叫阿里。也許爸爸應(yīng)該給自己換個名字,就像克萊改名叫穆罕默德·阿里,就像姑媽的名片上寫著杰西卡·金。

姑媽沒有說話。沉默過后,悲傷油然而生。我想打破姑媽的沉默。這時候有跳繩就好了,我可以給姑媽做個雙搖的示范。感到悲傷的時候,跳繩會讓心情好轉(zhuǎn)。無論如何,我必須把姑媽拉出沉默。

“姑媽,我問你個事?！?/p>

“嗯,問吧?！?/p>

“姑媽那個地方什么時候開始長毛?還記得嗎?”

“阿里,你來初潮了?”

姑媽失聲驚叫,緊緊地抱住我。

“你怎么不早說呢!我可以為你準(zhǔn)備精彩的慶祝派對?！?/p>

“姑媽,你真的把我當(dāng)成小孩子嗎?我早就來月經(jīng)了。我想問的是,你記不記得那個地方是怎么長毛的!”

“還能怎么長,就是長出來了唄。”

“那怎么可能呢?總不會突然就長出來吧。是不是像嫩芽似的慢慢地,慢慢地長長?昨天我看了自己,那里的毛已經(jīng)黑乎乎的了?！?/p>

“是……是嗎?我想起第一次來月經(jīng)的情景了,可是想不起來什么時候看到那里長毛了。不知道是從中間開始,還是從邊緣開始,或者從一開始就這么黑?！?/p>

“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陰毛在身體里像嫩芽似的萌發(fā),然后迅速生長變黑呢?”

“是啊,仔細(xì)想想,當(dāng)時好像還很害羞。聽說那個年紀(jì)的男孩子常常比賽,看誰的毛長得最多,誰的最黑。女人為什么不知道呢?不過阿里,你真的長成大人了?！?/p>

“阿里很偉大嘛?！?/p>

我聳了聳肩膀。這時,姑媽突然胳肢起我來,想看看我的乳房有多大了。我拉起姑媽的衣服,要比誰的毛更黑。我和姑媽揉搓著對方的身體,相互胳肢,盡情歡笑,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我還是覺得珍妮可能不喜歡這個地方,姑媽。”

“是啊。我已經(jīng)預(yù)訂了酒店,要不要在這里住一夜再走?”

“住在這種地方,活人也會產(chǎn)生死的念頭。你說呢,姑媽?”

珍妮住在柜子里。我覺得珍妮最喜歡的地方不是荒廢的湖畔花園,而是我們的家。我想起珍妮曾經(jīng)靠著曬太陽、閉著眼睛打盹的客廳沙發(fā),還有曲線優(yōu)美的象牙色浴盆,然而最好的地方還應(yīng)該是家中最古老的衣柜。有時我會豁然打開柜門,等待身穿黑色天鵝絨連衣裙的珍妮為我唱歌。珍妮好像忙著和隱藏在家里的靈魂們玩耍了,始終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偶爾我會聽見珍妮的歌聲,如夢如幻。

最近我在練習(xí)雙搖龍花。雖然雙搖已經(jīng)成功,但是交叉雙臂的編花動作卻有點兒難。雙搖龍花遲早也會成功。然后,我應(yīng)該可以進行三搖和四搖的練習(xí)?？傆幸惶?我還要成功完成雙繩進出跳。要想做雙繩進出跳,至少需要三個人,還要兩根跳繩。等我完成雙繩進出跳以后,我可以寫阿里的跳繩和爸爸的跳繩。現(xiàn)在,我要去尋找陪我練習(xí)雙繩進出跳的“我們”了。

千云寧1971年出生于首爾,畢業(yè)于漢陽大學(xué)傳媒系和首爾藝術(shù)大學(xué)文藝創(chuàng)作系。2000年,短篇小說《針》入選《東亞日報》“新春文藝”,從此登上文壇。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再見了,雜技》及短篇小說集《明朗》《針》《她的眼淚使用法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