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信,單向的,但如果一直寫,那么,愛情就在寫信人和讀信人之間建立起來了。這是杜拉斯和雅恩的故事。
寫信,雙向的,也一直寫,然后,愛情就會在信件往來的雙方之間滋生發(fā)展。這是海蓮·漢芙和弗蘭克·德爾的故事。
書信這東西——我指的是傳統(tǒng)的書信——有一種特別的魔力。它的手工性質(zhì)(包括書寫、貼郵票、粘信封、到郵局投遞這一系列過程)、空間轉(zhuǎn)移(信從一個空間轉(zhuǎn)移到另一個空間)和等候過程(寫信的和收信的都需要等待,閱讀才能實(shí)現(xiàn)),讓情愫萌芽。如果書信雙方的行為再加以延續(xù),把時(shí)間這個因素醞釀得非常充分,那么,它幾乎總是能發(fā)展成為一樁情感事件的。
臺灣譯者陳建銘說:“我由衷相信:致力消弭時(shí)間、空間的距離純屬不智亦無益。就在那些自以為省下來的時(shí)間、空間縫隙里,美好的事物大量流失。我指的不僅僅是親筆書寫時(shí)遺下的手跡無法取代;更重要的是:一旦交流變得太有效率,不再需要翹首引頸、兩兩相望,某些情意也將因此迅速貶值而不被察覺?!彼倪@套說法太得我心了,雖然我已經(jīng)是個不寫信的人了。
在海蓮·漢芙和弗蘭克·德爾的故事里,關(guān)于書信的來往就有20年的時(shí)間。海蓮·漢芙?jīng)]有看到過“她的書店”,她在紐約,“她的書店”在倫敦,在倫敦的查令十字街84號。20年里,通過郵購的方式,她在這家書店購買心儀的舊書,在綿長的書信往來過程中,她與書店之間早就超越了買與賣的關(guān)系,漸漸地,一種醇厚的悠遠(yuǎn)的憂傷而又甜蜜的情感,因時(shí)間和空間的阻隔發(fā)酵出來,越焐越濃。20年中間,她的女友去倫敦演出時(shí)幫她去看望過,寫信告訴她說:“這是一間活脫脫從狄更斯書里頭蹦出來的可愛鋪?zhàn)印?,“一陣古書的陳舊氣味撲鼻而來……極目所見全是書架——高聳直抵天花板的深色古老書架,橡木架面經(jīng)過漫長歲月的洗禮雖已褪色仍綻放光芒”。女友說,很遺憾,她沒能等到“你的弗蘭克”出現(xiàn)。
20年后,海蓮·漢芙終于來到了倫敦?!八臅辍睕]了,倒閉了。更遺憾的是,弗蘭克也沒了,他去世了。
海蓮·漢芙,女作家;弗蘭克·德爾,書店管理人。這個真實(shí)的故事太有名了,后來由海蓮·漢芙將往來書信編輯出版了《查令十字街84號》這本書,被譽(yù)為“愛書人的圣經(jīng)”。這個故事曾被改變成電視劇和舞臺劇,還拍成了電影,由安妮·班克勞夫特和安東尼·霍普金斯主演。書店地址的名氣替代了書店本名“馬克斯與科恩書店”。
這個故事里,沒有—般意義上所謂的“愛情”,但是,這的確是一個愛情故事。在漢芙和弗蘭克之間,這種愛情因時(shí)間、空間的阻隔以及當(dāng)事者的“渾然不覺”或者說“隱而不發(fā)”,而獲得了安全、贊美和永恒。這中間,女人淘氣佻達(dá),男人矜持沉靜,異質(zhì)相吸,以書為媒,在綿長的書信往來中,碰撞出充溢著默契含蓄之馨香的情感,真可謂:不著一個愛字,盡現(xiàn)愛之真髓。
前面提到的臺灣的陳建銘就是中文版《查令十字街84號》的譯者。他說出了書信魅力的要領(lǐng)。我在讀完這本書后,想:如果這個故事不是以書信本身呈現(xiàn)出來,而是轉(zhuǎn)換成—般的敘述方式,這份愛情的汁水一定不會這么幽微、這么飽滿了。有一種愛情就是只能活在書信里的。
選自《小道可觀:潔塵的女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