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十四歲的時候說要改變世界是有理想,二個四十歲的人說要改變世界就是太幼稚??墒且粋€人如果一生一世不為改變這個世界做一點努力,那就是太自私。我所以總是盡心盡力地在做,希望能改變什么,哪怕只是一點點。
陜西的山里有個地方叫清澗,那個地方出大棗。但當我們的車在清澗停下來的時候,看到的卻是一條泛著淡黃色泡沫的溪水,從彌漫著黃色煙霧的山的深處流出來,一直流進一條渾濁的大河里。不見藍天,也沒有鳥語花香,空氣中流動著一股刺鼻的硫酸味。
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形容我當時的心情。西安一個朋友曾送給我一大包紅棗,上面優(yōu)美地寫著“清澗大棗”。他說清澗大棗是如何的有名,是當年的貢品。
我把這包清澗大棗從中國背回德國。在濕潤寒冷的冬季,我每天很珍惜地拿出幾顆曾供皇帝吃過的東西,洗凈以后剔去核子,和銀耳放在一起用小火慢慢地?zé)酰瑹醯脻M屋清香,然后再放進冰糖。
我想象著陜北高原藍瓦瓦的天,清清的山澗溪水在陽光下碎銀一樣地閃光。滿山滿坡的棗樹在冬日燦爛的太陽下歡笑。卻不知我是自作多情地用在濃炯和充滿化學(xué)廢料里結(jié)果的大棗“滋補”了一個冬天。
攝像拍著空中的濃煙和泛泡沫的溪水。這時正好有個女孩子趕著幾頭羊從溪邊走過,攝像叫住她,想讓她趕著羊涉過小溪,然后沿著溪水走向大山深處的村莊。那女孩子個子很小,看上去只有七八歲的樣子,臉上很臟,頭發(fā)細細黃黃的像干草。我的心里突然很痛,護著那女孩子指責(zé)攝像,說就因為你要拍個鏡頭,讓人家小姑娘在這么臟的水里走,你以為你是德國電視臺,就有權(quán)力讓人做這樣的事情?
德國人面面相覷地站在那里看著我。我突然意識到我這會兒婆婆媽媽地像個徹頭徹尾的家庭婦女。協(xié)助拍攝的中方人員問明了情況,安慰我說,這不算什么,這水不深,鄉(xiāng)下孩子能吃苦,你們給她一點錢就行了。我說,她就是不走我也會給她錢,這不是錢的事情。我們會舍得讓自己的孩子在深秋的季節(jié)趟這樣的臟水溝嗎?
攝像一臉尷尬地說,你這么說就讓我很慚愧了。可你也天天在念叨,說空鏡頭很無聊,要讓它們活動起來。這女孩子今天不從臟水里走,可她昨天走過,明天后天還會走?,F(xiàn)在她為我們的鏡頭走一走,還走出了一點意義來。你說是不是?
我明白他說的是,我也明白他的設(shè)想很好。但我覺得除了理智和道德底線以外,除了拍攝到理想的畫面以外,還有一樣?xùn)|西在約束著人的行為,那就是感情。攝像見我猶豫不決,又說,如果需要,我也可以走過這水溝,但我走沒有這女孩子走有說服力。
我啞然,我知道我今生今世拍不成大片,因為我是個容易被雞毛蒜皮吸引注意力的女人,我總是在關(guān)注片子以外的事情。有一次在蒙古要拍殺羊的鏡頭,活蹦亂跳的肥羊牽來了,我看了心里不忍,就跟攝像探討怎么可以把鏡頭處理得既拍了殺羊,又不真的殺羊。結(jié)果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在那里切磋。周圍的蒙古人都堅定不移地站在攝像的一邊。最后殺完羊我才知道,蒙古人都在等著吃羊肉。攝像為此批評我不專業(yè),說我最好改行去做慈善業(yè)什么的。
我往女孩子的衣袋里塞了幾張紙幣,告訴她要過小溪,然后沿著小溪一直走,不要停下來,也不要往回看?;氐郊乙院?,把錢交給媽媽。
我一邊說著這些事,一邊情緒低落到了極點。我知道我和眼前的這伙人都在做一件徒勞無益的事。我們拍這些環(huán)境污染的鏡頭,到什么時候才能反饋到這里。就是反饋到這里,又能改變什么?
這女孩子拿了這幾個錢,也根本不能改變她的生活。呼吸著骯臟的空氣喝著污染過的水,她或許會早天。如果僥幸活到十八歲,她就得嫁人,然后她會重復(fù)她母親的生活。她的孩子或許會天天涉過更臟的水溝。一切都很難改變,在這深山野嶺里面。
一個人十四歲的時候說要改變世界是有理想,一個四十歲的人說要改變世界就是太幼稚。可是一個人如果一生一世不為改變這個世界做一點努力,那就是太自私。我所以總是盡心盡力地在做,希望能改變什么,哪怕只是一點點。
攝像架好了機器,同事們都往女孩子衣袋里塞了些東西,巧克力,或者是圓珠筆。女孩子很乖巧,跟每個人都說了謝謝,我?guī)团涯槻粮蓛?,跟她道了再見。她趕著羊走過小溪,骯臟的溪水淹沒到她的小腿。她按我們的話一直往前走,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再回頭。
目送著她的身影漸漸消失,我們?nèi)w沉默,誰也沒說話。
這是上世紀90年代中期的事了,我希望現(xiàn)在的清澗已經(jīng)是名副其實的清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