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歲的詹兆強每年都給自己的右腿買幾百萬的保險。這條腿斷過兩次,一次是在1979年,詹兆強隨部隊往云南前線運送彈藥,還沒到前線,就踩上了地雷。一次是在1987年,當時詹兆強在深圳讀夜大,下晚自習(xí)的時候不慎從樓梯上跌倒,右小腿粉碎性骨折?,F(xiàn)在,這條受過傷的右腿卻成了詹兆強實現(xiàn)夢想的王牌。他的夢想是建立一個可以跟“郵老大”比肩的報刊發(fā)行網(wǎng)絡(luò),以殘疾人的名義。
這個夢想的起點是1989年的清晨,詹兆強背著二十幾份報紙在深圳街頭跛著腳叫賣。
來到深圳
1986年還沒有電視,我從收音機里知道“改革開放”、“深圳”,知道深圳的大學(xué)可以勤工助學(xué)。那年,我38歲,拿著部隊發(fā)的傷殘證在一家國有工廠的工會里找到了工作,學(xué)歷已經(jīng)開始變得重要。在當時,去深圳就好比去外國,讓人又新鮮又自豪。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坐上了從南昌到廣州的火車,滿車的人都在說“到南方去”、“到深圳去”。都是年輕人,只有我是一個老工人,小學(xué)畢業(yè),身上只帶了50塊錢,還是殘疾。
當時,江西還沒有發(fā)身份證,更沒有邊防證,我是爬鐵絲網(wǎng)進深圳的。我沒打工,一門心思到深圳大學(xué)去。當時深大的政策是“讀書不問來路”,但是要收240塊錢學(xué)費。我去賣血,400cc賣了200塊錢,還差40元,校長聽說了我的事,特批,減免了40元學(xué)費。
我班上七十多個同學(xué),大部分是在職生,其中有4個公安局長。很多人上課來,下課走,彼此也不打招呼,有些人一學(xué)期也不見露面,我是班長,經(jīng)常收發(fā)作業(yè),倒跟大家混個臉熟。這些人后來都成為我事業(yè)打拼的時候取之不盡的人脈資源。
夜大剛上了一年,我就摔斷了腿,全校為我募捐。老山戰(zhàn)斗英雄史光柱正在深大讀書,他是募捐的發(fā)起人之一。
丐幫“幫主”
在深大讀了4年,畢業(yè)的時候,老師把皮鞋、西裝借給我,帶我去《南油企業(yè)報》應(yīng)聘。落魄的人不管穿什么都落魄。招聘的人看看我,這鄉(xiāng)巴佬怎么會寫東西呢?
畢業(yè)了就不好住在學(xué)校里了,我流落街頭。我有個同學(xué)在《深圳特區(qū)報》印刷廠,他告訴我,深圳沒人賣報紙,很多人買不到報紙。我這有試印的報紙,你拿去試著賣,看能不能活命。他每天給我二三十份報紙,不要錢。我每天上午就把這些報紙賣光了。
就這樣,我白天賣報,晚上住天橋、公園。我認識了一大批殘疾人、乞丐。那時候,我最喜歡的歌是“月亮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我給自己做了一身賣報穿的衣服,前胸和衣襟上有很多口袋,好賣的報紙一卷一卷插在口袋里,跟補鍋、磨剪刀的一起沿街叫賣。開始我搭公交車,車票5分錢。
后來報紙越來越多,背不動了,我就用自行車馱著賣,報紙扎在自行車的貨架上,比人還高,只有我們賣報的人敢騎,別人一騎就倒。
我慢慢摸到門道,火車站是報紙最好賣的好地方,很多香港人看到我是殘疾人,丟給我5塊、10塊,本來報紙只要5毛錢。但是公安局總來趕我,說我妨礙國民形象。
我不是有同學(xué)在公安局嗎?我去找他,門衛(wèi)以為我是上訪的,要把我轟走。我說我是你們局長的同學(xué),他不信,哼了一聲。我說是不是,你去跟他說一聲。他就讓我跟他們局長講電話。局長對我還有印象,問我什么事,我說電話里不好講,他就讓我進去。他以為我要錢,兩百塊錢已經(jīng)放在桌上了。我說我不要錢,我把來龍去脈一說,他說,這樣吧,明天我就要去火車站那邊檢查,你8點在門口等,坐我車子過去,你不要說一句話,跟著我走就行。
當天晚上,我就睡在公安局門口。第二天8點,我坐上他的車子,跟在他后面,人家給他一根煙,他就給我抽,也不說話。我跟他走了一圈,第二天再去賣報紙就不一樣了,還有人給我安排座位。從那以后,我一天能賺一百多塊錢。這樣,我就挖到了第一桶金。1992年,我在深圳已經(jīng)有了“賣報大王”的稱號。
我每天4點就去印刷廠,先迅速瀏覽一遍當天報紙,停機之前如果有猛料,我馬上就加報;如果新聞不好,或者暴風(fēng)雨來了,我就減報。我拿了報,再批給報販,一份報紙賺5分,報販再拿去賣,一份報紙也賺5分。我做了“報頭”。凡是報紙好賣的地方,都有我的馬仔。
我的馬仔主要是這么幾種人:一種是以前跟我一起睡在天橋下面的乞丐;一種是兒女不孝,離家討飯的老人。因為深圳沒有冬天,凍不死人,這些人像候鳥一樣,每年11月份就來了;一種是到深圳求學(xué)的大學(xué)生,他們不知道深圳消費高,把錢用光了,不能偷,也不敢搶,有人告訴他們:你去找那個賣報大王。這些人是逼上梁山,暫時落草為寇。我是他們的頭。有人叫我“丐幫幫主”、“殘幫幫主”。
那時候,賣報紙是當時深圳最原始的謀生手段,有5塊錢的底本,就可以去賣報紙,賣了報紙。就可以買快餐吃。
我們在深圳大學(xué)后面的山上搭起一片草棚,最多的時候,里面住過兩百多人。大學(xué)生不愿意與盲流為伍,在草柵里隔出一塊來。有的大學(xué)生還在草棚的墻上寫了一首詩,那是我們這群人的真實寫照:朝食千家米/晚睡古亭樓,不犯皇上事,天下留我痕。
那時候查邊防證查得很緊,報販子最怕兩件事,一是刮風(fēng)下雨,報紙賣不掉;二是查邊防證。
如果查邊防證的時候被抓到,就給送到樟木頭鎮(zhèn)上的收容所去。每次我的手下被抓去了,我都去樟木頭接他們。他們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老板,我知道你會來接我。接來接去,我跟收容所的人都熟了,本來要交二百三百才能把人領(lǐng)走,我交五十就可以了。其實我自己就沒有邊防證,我的幾個同學(xué)給我寫了條子……
收容所的人經(jīng)常給我打電話:老詹,我們這邊又抓了幾個,說是你的人。我去了一看,其實根本不是,但我也把他們接回來。這樣,我保護了一批人,在報販里越來越有威望。
打不贏就沒飯吃
我打過幾次大架。
有一次在華強北——那是深圳最繁華的地方。我們幾個殘疾人和兩三個健全人都在那里賣報紙。我警告過他們幾次,叫他們不要再賣了,第~次,他們不聽;第二次,我叫馬仔把他們的報紙拿了,把報款給他們——做我們這行不容易;第三次,我?guī)税阉麄兊臄傋拥帕?,殘疾人打正常人肯定打不贏,我們就十個打一個。我跟馬仔說,打得贏,賣報紙,打不贏,沒飯吃。大家急了眼。過路群眾不知道怎么回事,以為正常人欺負殘疾人,也來幫忙,打得那伙人求饒:“不要打了,我服了……”
我說,服了好,報紙可以賣,但要拿我的報紙,我一份報紙賺你5分錢。
還有一次打架,動了槍。那是1996年,我已經(jīng)有一輛小四輪貨車?!渡钲谔貐^(qū)報》1方塊錢便宜賣給我的,算是獎勵我賣報賣得好。
那時候深圳已經(jīng)有了四大報頭。我在南山區(qū),是專門組織報販的,我的地盤有幾個大旅游區(qū),世界之窗、華僑城……而且背靠寶安機場;有一個“報頭”搞一些跟郵局相關(guān)的業(yè)務(wù);還有一個姓李的“報頭”,那個時候他就開凌志了。
他的碼頭在羅湖文錦渡,他做中圖(中國圖書進出口公司)的代理。當時,允許在深圳賣的香港報紙有《大公報》、《文匯報》、《香港商報》,這些都是“左派”報紙,在香港不好賣,在內(nèi)地也不好賣。但是還有一些香港報紙,《馬報》、《東方日報》、《蘋果日報》、《太陽報》……”利潤不是幾分錢而是幾塊錢一份。他的碼頭誰都不能去。
我開著我的破小四輪,去他的碼頭批報紙。在我這個行業(yè)里頭,犯規(guī)了。我去了三天。第四天,他找到我:詹老板,我給了你三天的面子,明天不要來了。
我就去找我同學(xué),我沒說實話,我只說:他媽的,人家欺負我,不讓我做。我同學(xué)說,哪個欺負你?賣報紙又不犯錯!
他派了便衣,把槍掖在衣服里面,第二天跟我們一起去。老李的馬仔一看到我們,就圍上來了。人家人多勢眾,我們打不贏,便衣朝天上放了兩槍,把人嚇跑了?!皣来颉钡臅r候,因為這件事把我抓進去了,但是我沒放槍,是公安局的便衣放的槍,又把我放了出來。這件事奠定了我在深圳的地位,老李的碼頭,我也能做了。
但是我沒賣《馬報》和《蘋果日報》……我賣《文匯報》。因為我知道,幾分錢的利潤可以賺得長久,幾塊錢的利潤是長久不了的。沒過多久,安全局的人就把老李的家抄了。
二渠道時代
老李被抓進去之后,股市就來了。炒股的人一定要看股票信息。本來報紙是1塊錢,股市一來,我賣三塊就三塊,我賣五塊就五塊。最多的時候,我一天賣過5萬份報紙?!渡钲谔貐^(qū)報》也看好這個機會,本來“報頭”向印刷廠拿報,要一手交錢一手交報,但我沒有那么多流動資金,我只有把報紙賣出去才能有那么多錢。《深圳特區(qū)報》對我特事特辦,允許我一周結(jié)一次報款。一個星期下來,那是幾十萬塊錢。我是一個什么都沒有的人,我的親戚朋友,好多勸我,把錢卷了跑,但我沒有。
當時。各家報社都在“自辦發(fā)行”。在報紙自辦發(fā)行之前,報販是地下力量。郵局每年都請我們吃飯,貓和老鼠還是一家,報社自辦發(fā)行之后,我們和郵局之間就發(fā)生了矛盾。因為,報社自辦發(fā)行,肯定要依靠我們。這等于搶了郵局的飯碗。征訂我們搞不過他們,零售我們肯定比他們有優(yōu)勢。我們這些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不用發(fā)一分錢工資,不用給加班費。船小好掉頭,我們就被稱作“二渠道”。
提到自辦發(fā)行,有三個人要提。一個是《南方周末》的謝志剛,一個是《環(huán)球時報》的方琴,還有一個是《中國法制文萃》的杜新路。當時各地都有二渠道的萌芽,從1995年開始,這三個人每年都組織全國的報販住賓館,開“全國報紙第二渠道發(fā)行年會”,給了報販“特約發(fā)行員”的名分,實際上就是一個城市的零售代理。二渠道慢慢從地下走到地上。
這三份報紙都是強大的報紙,報販有了這三份報紙就不愁沒飯吃。不賣這三份報紙就不是真正的報販。2001年,深圳市有關(guān)方面抵制《南方都市報》。當時,《南方都市報》在深圳市的每日零售量有18萬份,深圳本地幾家報紙加起來,也不過5萬份。老百姓到報攤就問有沒有《南方都市報》,不會問有沒有特區(qū)報。
發(fā)行量就是廣告,廣告就是錢。中國有句老話,肥水不流外人田。深圳市有關(guān)方面組成同盟,不賣《南方都市報》。
《南方都市報》找我們報販開會。我很矛盾,我是深圳人,應(yīng)該維護深圳的利益;但我是報販,只要有批文,哪份報紙好賣,我就賣哪份。你們?nèi)覊艛喾鈿ⅰ赌戏蕉际袌蟆肥菫榱私?jīng)濟利益,我也是為了經(jīng)濟利益……這么一想,我就告訴我手下的“報頭”:賣!
當時,做《南方都市報》的“報頭”,10個里頭有8個是我以前的馬仔——各個報社發(fā)行站也有好多我的老手下,他們到報社發(fā)行站工作,都不要面試。我是報販的黃埔軍校。
這樣,封《南方都市報》的和賣《南方都市報》的,我們雙方僵持了10天。報社把報紙給我賣,不要我一分錢,送給我賣;10天之后,《南方都市報》和深圳方面和解。這10天,我賺了二三十萬。
以公益名義賺錢
現(xiàn)在市場主要是我的馬仔在做。外地報紙想進來,一定要先找我。給我上攤費,一般是報紙批發(fā)價的50%;或者免費給我報紙,我賣不了包退。為什么人家肯給我上攤費?因為我給他發(fā)行,等于是把我的發(fā)行網(wǎng)絡(luò)給他用,他要自己建發(fā)行網(wǎng)絡(luò),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1997年,我的愛心報亭有限公司成立。第一個愛心報亭建在深大。是我深大的老師給我的建議:你也這么大歲數(shù)了,不要再流落街頭,你就到學(xué)校來賣書賣報吧。我的夢想是建一個全國性的報刊發(fā)行網(wǎng)絡(luò)。愛心報亭的模式是:我出錢在學(xué)校建起報亭,報亭的所有權(quán)歸學(xué)校,經(jīng)營權(quán)歸我,報亭必須雇用貧困生或者殘疾學(xué)生,利潤的50%給學(xué)生們發(fā)工資,50%給我支付報亭的管理費用。
第一個報亭建起來之后,我覺得這是一個路子。如果在全國鋪開,是一個了不得的發(fā)行網(wǎng)絡(luò)。2003年,我的愛心報亭建到了北京的清華大學(xué),我還在清華大學(xué)設(shè)立了“清華之友——詹兆強”獎學(xué)金。
書報亭經(jīng)營越久越值錢,比房子增值還快。清華大學(xué)的書報亭最初一個月賺2000元,現(xiàn)在可以賺到1萬塊錢了。
我每年都向全國高校發(fā)函,可能100個里有10個會回復(fù),能真正搞成的只有3個。因為我不是政府,不可能一片一片地做,我只能一個點一個點地試,在我死之前,不曉得這件事做不做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