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喜歡你,倘若不去究竟后來,這喜歡,是一件精致的瓷器,在素手上捧玩,是萬千個好了。或者,是未落塵埃的一襲錦繡,上面紅花綠葉,彩蝶翩翩,是明朗喜人的歡啊。
張愛玲和胡蘭成是注定有一場“喜歡”的。在舊上海,她人生錦年露鋒芒,可想而知,年齡與閱歷相仿的男子,她怎會輕易瞧上眼!寫字的女子,一般多少都是有點早熟的,看人看事,難免通透。一般男子的那點動作,想必她一定是俯視作小兒戲罷,甚是不屑的。直待遇見胡蘭成,他的年齡、閱歷、才識壓一壓,她的孤絕、驕傲、高處不勝寒的寂寞才作了罷。
至于胡蘭成,只在紙上,便讀出張愛玲的好來,這之后的喜歡就不消說了。那年,胡蘭成在《天地》雜志上讀到張愛玲的《封鎖》,文章中的識見已令他驚奇,不久《天地》雜志上又登載了張愛玲的照片,胡蘭成看了照片,這一次,已是感嘆: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guān)于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于胡,這紙上的一見,恰似舊時的王孫公子在朋友家的院子里,隔著鏤空的花墻,看見一襲迤邐而去的倩影。雖未端詳那黛眉桃腮,單是這曳地的紅裙、這裊娜的腰身已叫人流連了。所以,民間的戲曲里,唐伯虎為進華府求秋香,不惜賣身為華府的家庭教師,都可以理解了。這廂,胡蘭成的戲略作改動,他跑到雜志社要來張愛玲的地址,急匆匆求見,未成,往張的門縫里塞紙條。直到兩個人終于握手言歡,終朝語不歇。那是怎樣的喜歡??!沒有摻夾一般小民的煙火與瑣碎,有的只是兩個才子的高蹈與精致。他們談文學(xué),品瓷器。直至在那一個黃昏的陽臺上,他忽然感慨說:時局要變,來日將會有大難……漢樂府里有,來日大難,口干舌燥,今日相樂,皆當(dāng)喜歡。她說:你,你這個人呵,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個香袋兒,密密的針線縫縫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這樣的喜歡!得了!
但是,再好的瓷器,捧玩久了,也有情疏的時候。所以愛好收藏古董的人,常常耍著一個尷尬的手法:當(dāng)再遇一件新的瓷器或古畫啊什么的,求而無法得時,便常拿著手里捧玩久了的藏品去換人家的古董。這換中,有心疼,有驚喜,但很快,喜悅便蓋過了心疼。所以,后來,胡蘭成在為汪偽政府服務(wù)的輾轉(zhuǎn)中,認識了護士小周;再后來,汪偽政府垮臺,胡蘭成去溫州鄉(xiāng)下避難,身邊新添的女人是秀美。愛玲,于他,想必只是“那時的喜歡”了,如今已經(jīng)放手。
終于一件精致的瓷器半空里落下,青天白日里的一聲響亮,鏗然作玉碎聲。張愛玲給胡蘭成寫信: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jīng)不喜歡我的了……這就是后來,后來就是“不喜歡”。但是,畢竟,那時喜歡過,所以,隨信她最后給他寄去一筆巨款。我想,不只是為他,更多是為了安慰自己的內(nèi)心吧,是不想負了自己當(dāng)初的一場喜歡。在女子,這動作,頗似京劇舞臺上踩著鑼鼓聲的那最后一個回頭亮相,有鏗鏘之美。
曾經(jīng),以為喜歡一個人,就是一輩子的喜歡,是無期的溫柔的徒刑。其實,并非如此。愛情像一個電磁場,在這磁場里,一個是獲得磁性的磁鐵,一個是不顧一切追隨的小釘。但是,一旦電源斷掉,鐵是鐵,釘是釘,之間的故事大約也只能停留在“那時喜歡你”這個點上了。
鄭少秋和肥肥沈殿霞,當(dāng)年,他們被人捧為女才郎貌,卻也恩愛。只是,后來到底散了,肥肥一人撫養(yǎng)女兒。曾經(jīng)在一個電視節(jié)目訪談里,主角是這當(dāng)年紅遍銀屏的一對人,回首往昔風(fēng)云,肥肥問秋官:究竟十幾年前,你有沒有真真正正愛過我?秋官答:有,我好中意你!肥肥感動,后來流下淚來。是啊,即便后來不愛,我們誰能否認,那時,喜歡過一個人呢?
因為那時喜歡你,所以即便后來,瓷器玉碎,錦繡蒙塵,張愛玲臨末了還匯一筆巨款給胡蘭成,鄭少秋才會當(dāng)著全國觀眾的面,毫不諱言自己當(dāng)年對肥肥的喜歡。我想,不只是為對方,更多是給自己的心靈最后一個真誠的交待吧!
時光如箭,若能在將暮未暮的年齡里,在街角,得遇舊人;若還溫柔得可以相對坐下,可以共享一壺茶的溫暖,我會迎著裊裊升騰的水汽,望過去,說:那時喜歡你!是的,我那時真的真的,好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