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長調(diào)
聽蒙古長調(diào)就像站在夏季遼闊無邊的草原上,穹廬似野,青草波及心靈,羊群儼然天外使者,到人間布施福音……唱歌的人有福了,而傾聽者的眼睛亮如星辰。聽蒙古長調(diào)又猶如在靜靜長夜,風(fēng)空空地掠過飄浮不定的牧村,瓦罐里的奶茶飄出濃郁的香氣,這時候誰小心翼翼擦亮一根火柴,照亮了蒙古刀鞘上鑲嵌的寶石。當(dāng)然,你也會看到烈酒辣過喉嚨時漢子們臉上的酡紅(他們會把酒苗直接栽到胃里,看著它生根發(fā)芽,慢慢長成大樹)。你也會看到姑娘們?nèi)叺乃_仁花,以及土地一樣寬厚仁慈的老額吉手邊的那盞馬燈……也許我的天性中與蒙古人有著非常相近的質(zhì)地吧,作為女真人的后裔,聽蒙古長調(diào)仿佛回了一趟遠(yuǎn)及天際的故鄉(xiāng),那種撲面而來的親切感就像祖父活著時將寬溫的手掌安放在幼時我的脊背上。草場,篝火,瓦罐、敖包山,牧鞭上的日子,牧羊女用力抖開的長長的綠腰帶。蒙古人騎在馬上的姿勢非常動人,好像帆船在海浪上起伏。蒙古人瞇著眼瞼的瞭望也異常讓人著迷,望與不望的模樣酷似氣度不凡的王者。我的朋友——散文家鮑爾吉·原野在其文章里曾提出聆聽蒙古民歌的三重境界:剛剛聽到蒙古民歌的人,聽出的是悠遠(yuǎn),是第一樓臺;聽出蒙古民歌的蒼涼悲抑,乃第二樓臺;而進(jìn)入第三重境界,才會聽見蒙古人那綢子一樣柔軟的心腸。他還說:“長調(diào),像族人在背上的行囊中裝進(jìn)盡可能多的什物,又像是魔術(shù)師從口袋中拽出無窮盡的彩帶?!彼f的極是。但蒙古長調(diào)肯定與傳統(tǒng)的中國審美觀不同,它既不是拿腔作勢的戲曲舞臺上的拖腔,也非吟花弄月才子佳人式的吟哦。它是原始的,荒涼的,遼闊的,雄奇的,且又帶有某種神秘色調(diào)的質(zhì)樸的哼唱——內(nèi)心劇烈涌動而出口成歌時又分外委婉無言,仿佛無話可說,只有千年萬載的佇望,只有徹頭徹尾的沉醉,只有長歌當(dāng)哭的感念……那蒙古民族的游牧史、征戰(zhàn)史和遷徙史又如長河落日的悲壯一瞥。寒霜在馬頭琴弦上凝掛,弱順的羔牛跪食母乳,而鷹在天庭上沉雷般籠罩著,一動不動……良久,聽歌者感思至深,腮邊溫?zé)?,淌下淚來;聽歌者的心像是飛累了的翅膀,急著要找一根樹枝歇歇腳;聽歌者的全身像是被熱乎乎的溫泉水泡過,舒筋活血,補氣提神,他現(xiàn)出一副翻然醒悟的樣子,重活過來的樣子……他泣,他悲,他無助地落入憂傷——他像做過一回彎弓射雕的蒙古汗王。
鷹的籠罩或騰格爾的歌聲
騰格爾有一張典型的蒙古人臉型。騰格爾的嗓音里除了具有馬頭琴的寥遠(yuǎn)、寬廣、專注和蒼涼之外,還有一絲略帶嘶啞的憂郁。猶如草原上的青草汁、奶茶香、牛糞味兒和太陽光的渾然天成。他去掉了一切的修飾音,完全任其從胸膛里自動流淌出來——那種生命的、日子的,甚至帶有鮮明粗糲音色的旋律。從騰格爾的歌聲里你能看到姑娘們大膽戀愛的眼神,漢子們臉上大顆的汗珠和剛生下的小馬駒兒那濕漉漉皮毛上的腥氣。
從夏營地轉(zhuǎn)移到秋營地,
又從秋營地轉(zhuǎn)移到冬營地,
學(xué)會了拾糞、捉牛犢,
哄起春季里的小羊羔……
學(xué)會了套上犍牛游牧去,
芨芨草叢里的井臺上拖水就是這樣,
我成了一個地道的牧子!
——《游牧》
蒙古,這個東方大地上古老、剽悍的馬背上的民族在大自然中集體式的呈現(xiàn),其實是通過淳樸、美麗的民歌傳頌開去的。潔白的氈房,裊裊升騰的炊煙,威風(fēng)凜凜的蒙古勇士,善良厚道的老額吉(母親)……蒙古民族的歷史,文化,婚姻,地貌以及漂泊的牧居生活,有時候就簡化在了藍(lán)天上盤旋飛翔的大鷹和雕,樹叢中婉轉(zhuǎn)和鳴的畫眉鳥,溪水間羽毛燦亮的野鴨和鴛鴦,細(xì)草間成雙成對的灰鶴和林野間快活跳躍的熊、狼、狐、鹿、貂、雪豹和銀鼠們身上。當(dāng)然還有成群奔跑的野馬、羚羊和野駱駝;還有河流和湖泊中的鯉魚、鯽魚和白鯰;還有天邊美麗的大雁,草原上猩紅的小百合,淺藍(lán)的野風(fēng)信子、金黃的毛莨和紫色的喇叭花兒?還有的時候,就像一句含意深厚家喻戶曉的蒙古諺語,就像老母親一遍又一遍虔誠念出的經(jīng)文:
哄瑪呢巴地瑪哄。
——蓮座上的佛
飽滿,安詳,有如神祇。曲調(diào)有令人戰(zhàn)栗的,突遭雷擊的寧靜——夾雜淡淡痛苦和毀滅性先知的沉默式的平和,雖然是用溫柔的語調(diào)在敘說,但是卻有驀然驚醒似的美感:
晨光中奶奶笑著唱起歌謠,
風(fēng)鳴器在微風(fēng)中旋轉(zhuǎn)著,
發(fā)出悅耳的和聲。
遠(yuǎn)處傳來老牧馬倌悠揚的馬頭琴聲,
直到今天這仍然是我生命中最美的早晨。
——《草原之晨》
蒙古人相信大自然中處處有神靈,所以他們對大自然充滿了敬畏。這是這個民族最偉大、最神圣的地方。蒙古人把敖包堆在山巔或大路邊,是山川神祇與地方神靈居所的象征。如果在旅途上遇見了敖包,蒙古人都會下馬膜拜之后,才繼續(xù)前行。蒙古人原始的信仰里是崇敬天神“騰格里”,他們稱呼之為“永生的蒼天”。他們還崇拜大地,崇拜山川、河流、火堆,也崇拜日月星辰與先祖靈魂。每一個民族或部落都有他們自己的守護(hù)神,每一個地方都有自己的地方神祇。
我悄悄地哭了,
青綠色的草莖和嫩葉上,
沾掛著我飽含痛楚的告別的淚珠,
我想把已成為過去的一切傾注于此,
然后懷著一顆更豐富更濕潤的心迎接明天,
就像古歌中那個騎著黑駿馬的牧人一樣。
——《離去》
就像一位缺乏經(jīng)驗,心智迷亂的戀人一樣,騰格爾一邊無端地眷念著日益荒涼的家園,一邊無奈地傾訴著當(dāng)今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污染,人心的險惡,草場的沙化,文化的衰落和異化……在現(xiàn)代化的電視屏幕和林立的高樓面前,敖包相會的傳說只能是面目全非的蒙古大地上那感人的夢境。
馬頭琴
馬頭琴是蒙古人這個馬背上的民族創(chuàng)造出來的最古老、最優(yōu)美的樂器之一,也是普天之下把動物、人和音樂融合成一體的最完美的表現(xiàn)形式。草原,藍(lán)天,羊群,忘情的牧人……我不能想象如果蒙古人離開了馬頭琴會是什么樣子,這就是像酒碗里沒有了酒,奶罐里失去了奶香,火辣辣的喉嚨里插入了一把凜冽冰冷的刀子。
在茫茫無際的草原上,蒙古人離不開唱歌,騎馬,喝酒,彈琴。如同鷹離不開長風(fēng)萬里的飛翔,如同圣歌里唱的:“圣主成吉思汗之肇始,全體草原之法度。讓我們舉起酒杯,共同稱頌……”于是馬頭琴響了,在它顫抖的琴弦里蘊藏著世界上胸懷最寬廣最豪放的腳步。遠(yuǎn)方以遠(yuǎn),蒙古袍和紅臉膛的漢子,姑娘們心兒跳蕩得比疾馳的馬蹄還快。馬蹄開花,那古老的傳說和故事像清郁的草汁,像小羊羔柔軟的嘴唇。
據(jù)說蒙古人有種古老的樂器叫潮爾,共分三種。一種是木制的,即漢代就盛行的胡笳。不過今日早已絕跡了。第二種是低音潮爾,就是以人聲來伴奏蒙古長調(diào),其聲深沉低旋,有如山谷回音,層疊有序。第三種潮爾便是流傳至今的馬頭琴的前身。
可見一種樂器在其漫長的歲月中是如何成為凝聚和消解人們心頭之愛之恨之傷痛離別與寄托可依的情感信物的。尤其是馬頭琴——這種匯集了蒙古人最最心愛之物——馬的身體特征、聲音特質(zhì)和奔馳方式的器物,當(dāng)那種金色旋律從絲弦上悠悠然地傳送開去,當(dāng)馬背上四季漂泊的心靈從此有了靠依之物,當(dāng)魂魄完完全全沐浴在那圣詩般的澄明之境中,一個民族的心臟就會呈現(xiàn)平和,安詳;就會將他們那英雄般的頭顱緩緩地?fù)u晃起來,仿佛馬背上顛簸始終的家園,仿佛血液中那條生生不息的河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