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我有名字的!]
云澈從后視鏡里看到,郵車的兩扇后門因?yàn)槁吠绢嶔と看蜷_了。他突然緊張起來:自己放在最頂處的大背包不見了!
一個月前,交往六年的女友死活要跟自己分手,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加入了二奶大軍。諸多挽留都不及女友那禿頭上司的一句誘惑,好白菜結(jié)果都讓豬拱了。云澈心一橫,就奔到了大西北的新疆。見識過新疆晝夜迥異的氣溫,感受了還算淳厚的民風(fēng),卻在去往米蘭古城的沙漠里出了岔子。
背包里有N張卡,相機(jī),英吉沙小刀……最重要的還有女友的照片。這里地處荒涼無垠的沙漠,唯一可乘的是三天往返一次的郵車。云澈拍了拍腦袋,心想這下算是完蛋啦。
年輕的女司機(jī)不聲不響,徑直把車調(diào)過頭來往回開。云澈是在若羌縣城的郵局見到她的。當(dāng)時已過下午三點(diǎn),加之當(dāng)天又沒多少郵件,所有司機(jī)都不肯出車。云澈正打算回旅館辦續(xù)住手續(xù),便聽到身后的一輛車上有人喊他,云澈回頭,見到一個眼睛清澈如溪澗之水的女孩正笑著望向自己。
一路上云澈誠惶誠恐,總想著跟身旁這位漂亮姑娘說點(diǎn)什么。女孩不看他,臉上卻微露笑意,長長卷卷的睫毛在云澈心里蕩起一陣莫名的漣漪。
長的這么帥也會失戀?女孩一開口,又兀自笑了。
男人最怕被人看破內(nèi)心的敏感,云澈想辯解卻又語塞,臉一下就憋紅了。等到話說出口卻是,你怎么知道的?
你手機(jī)的大頭貼上明明是兩個人,現(xiàn)在車上只有神情難過的你,不是失戀又是什么?女孩沖云澈眨了眨眼睛。
云澈覺得這個女孩實(shí)在可惡,確切點(diǎn)兒說是很欠揍。他千辛萬苦奔赴新疆,為的就是避開過往和別人的口舌,可她卻句句刺中自己的傷口。
云澈不想理她,靠在副駕駛座位上又昏昏睡去。
車子開回二十多里后,再次跨過米蘭河畔。不遠(yuǎn)處,云澈的背包正橫臥在公路的正中央。云澈還沒明白過來,女孩已經(jīng)跳下車鉆進(jìn)了滾滾塵沙中。她竟然穿著一條粉荷色蠟染的長裙,在一片昏黃中盡顯招搖。女孩一蹦一跳地向背包跑去。
那日黃昏,在塔克拉瑪干東南的沙漠公路上,在漫天飛舞的褐色沙礫與暴風(fēng)中,云澈激動地從女孩手中接過了背包,并連聲說看謝謝你啊謝謝你。
女孩坐上車,神情突然有些惱怒,“嘭”地把門關(guān)上說,笨蛋,我有名字的!
[你是不是我要的那根蔥]
什么,你不是司機(jī)?在米蘭古城最好的拉面館里,云澈聽到宋微霓的話后,簡直目瞪口呆。她還有個好聽的新疆名字,叫阿娜爾古麗,意即石榴花。
我當(dāng)時看你著急,長的又帥,就把司機(jī)的車鑰匙拿來了。宋微霓攪著碗中的細(xì)絲,不無得意地說。
那司機(jī)呢?云澈更驚奇了。
躲到車廂里睡覺啦,他是我哥。宋微霓一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那你這是劫色嘍?云澈壞壞地說道。
算是吧。宋微霓繼續(xù)挑著碗里的蔥花,嘿嘿一笑。
你在想什么?云澈又納悶了。
我在想,你是不是我要的那根蔥!
宋微霓祖籍江蘇,當(dāng)年祖輩支援新疆建設(shè)來到此地,便永遠(yuǎn)地扎下根來。她自小長在西北,除了嬌小的體格和白皙的膚質(zhì),與當(dāng)?shù)嘏o異。她家就住在古城內(nèi),自己開一小小的飾品店,碰到真心喜歡自己東西的游客,常傾囊相送,不問盈虧。
飯畢,宋微霓起身給云澈展示自己的裙子。裙子果然漂亮灑脫,腰間還有翠綠的荷葉刺繡,針腳細(xì)勻。絕好的質(zhì)地。裙腳是漸漸氤氳的粉色,宋微霓回旋轉(zhuǎn)身間便盛開出一朵清麗的花。店老板笑呵呵地邀請宋微霓跳支舞,也不推辭,后退幾步便舞起玲瓏有致的身段,其間,宋微霓的眼睛一直望向云澈,一顰一笑皆是動人。云澈被盯得不好意思,低頭去喝一口奶茶。
晚些時候,宋微霓隨哥哥回家去。臨走時,宋微霓貼在云澈耳邊說了悄悄話,明天開始,我免費(fèi)做你的導(dǎo)游好不好?
站在夜里的涼風(fēng)中,云澈低頭去看那枚套在無名指上的戒指,何時起已經(jīng)有些褪色。
[天鵝湖之吻]
云澈真正領(lǐng)略了什么是新疆的風(fēng)光。宋微霓帶他趕了規(guī)模宏大的巴扎,親眼看到新疆手藝人如何做出斑斕的七彩馬鞍。他們筋疲力盡地爬上巴音布魯克草原海拔二千四百多米的天鵝湖。那里空氣幾近透明,北部山巔的雪峰生動地叫人想哭。成群的天鵝絲毫不避人,從容優(yōu)雅地在堤邊金色細(xì)葉苔前尋草籽吃。
宋微霓擺出姿勢嚷著要云澈拍照,不住地咯咯笑著,像極不經(jīng)事的孩子。此情此景,云澈看得唏噓,平白想起他曾經(jīng)的愛情,那些美好的舊時光如何竟端端地溜走了?心下又有些難過。
宋微霓走來,丟下一句話,娶一個不愛自己的人,還不如娶我呢。然后宋微霓抬頭很認(rèn)真地看天。云澈看到她的表情,有點(diǎn)古怪,走路的樣子也不再自然,便猜她肯定是害羞了。云澈心里竟也有種小小的幸福慢慢滋生。
后來有天,在塔里木盆地東部羅布人聚居的沙漠地帶,云澈見到了一棵胡楊樹。它就那般靜默著獨(dú)自面對每日疼痛而飽滿的陽光,長在禿禿的山包下,離地不及一人高,常年被大風(fēng)催弄,軀干嚴(yán)重彎曲著。剎那間云澈從未有過的悲天憫人,他覺得此生大抵就這樣過了,個人的悲喜在時光面前輕微到無從說起。
我們的愛情就像這棵樹呢。宋微霓好似自言自語。
愛情?云澈的身子瞬時定格,這些時日過去,已經(jīng)很難用普通關(guān)系來搪塞彼此的內(nèi)心了。
朋友而已。云澈的解釋太過蒼白。
順著宋微霓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云澈發(fā)現(xiàn),竟有幾絲嫩綠的小小枝椏長在樹上!
雖然以前的愛使你像樹一樣心中蒼老,但我不會這樣對你,哪怕我在你心中只是小小的枝椏,請相信它也會慢慢長大的!宋微霓說著,競像受委屈一樣哭了。
云澈不再猶豫,于蒼茫天地里把她緊腎摟入懷中,長久地吻著。那一刻,落英繽紛,天旋地轉(zhuǎn)。
[烏魯木齊車站,有人要離開]
兩人把拍下的照片放在小店里出售,游客熙來攘往,竟也有不少的收入。云澈告訴宋微霓他在城市的工作便是攝影,給形形色色的人拍照。
你很愛你的城市,對嗎?宋微霓輕聲問起。
云澈點(diǎn)頭。
那我就跟你走。宋微霓的語氣堅(jiān)定。
云澈心中就變的晴朗,抬頭看天上像棉花一樣厚實(shí),像牛奶一樣白的云。
日子就這般過了,每天專注于小店的生意,夜晚兩人共吃一份濃淡相宜的拉面。宋微霓總把蔥花喂給云澈,然后兩人幸福地看著對方傻笑。那些天,米蘭城里到處是情侶的味道。
一個女人在店前流連,背著巨大的包,像極初來時的云澈。宋微霓招呼她,也沒反應(yīng)。
女人定定看著云澈,眼淚嘩啦啦落下來。云澈表情復(fù)雜,牽著宋微霓的右手不知該往哪放。有時彼此痛苦,不是因?yàn)閻矍橄?,而是它還在繼續(xù)。
云澈一支接一支地吸煙,煙頭在夜色中明明滅滅。他感覺喉頭干澀欲裂,卻不能停下,就像他對那個女子停不了的愛。
真的要走?宋微霓的話有些顫抖。
云澈面對著宋微霓,良久才點(diǎn)頭,鼻息熾熱地落在她皓白的頸間。
可是,我想讓你留下呢。宋微霓的語氣從未有過的卑微,云澈聽了一陣心酸。只因那個女子在心中扎根太深,牽扯過自己太多的回憶,她今次肯回來,云澈便鐵了心要陪她走下去。
千錯萬錯,我當(dāng)日不該招惹你。云澈忘不了宋微霓說這話時悲愴孤獨(dú)的臉龐,所有光華在剎那間黯然隕滅。當(dāng)年胡蘭成說他和張愛玲“亦只是男女相悅,子夜歌里稱‘歡’,實(shí)在比稱愛人好”,非是過來人說不出這樣的話。
到底是離開了,帶著愧疚和心的負(fù)累。云澈站在鳥魯木齊總站的月臺上,身邊偎著女友,恍惚中他不再明了,這是不是自己苦苦找尋的幸福,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
再見宋微霓是半年后,她忍受了火車上48小時的顛簸,神色憔悴地出現(xiàn)在云澈面前。云澈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蓄的好長,被街邊的微風(fēng)輕輕掀動。宋微霓依舊長裙在身,只是換了醒目的啞藍(lán)色。一兜一轉(zhuǎn)間,云澈只覺百感交集。
我想你了。宋微霓的聲音很低,低到塵埃里。
云澈的心好疼!一個女子,隔了萬水千山一路趕來陌生的城市,只為見自己一面,那,需要怎樣的信念?
那棵樹,長勢很好。宋微霓遞過照片來,云澈又看到了那棵孤獨(dú)的樹,上面依稀有了嫩嫩的葉子。
找了好久,偌大的城竟沒有一家拉面館。云澈只得和宋微霓在一家魯菜飯店坐定,
湯里有好多的蔥花,宋微霓習(xí)慣性地把它們挑出來。似乎想起從前,看看云澈,宋微霓微微笑了,露出淺淺的酒窩。云澈也笑,心里微酸。
我媽老念叨你呢,說你也不去看她。宋微霓中指和食指輪替輕輕點(diǎn)著桌面,隨后又說,你什么時候再回去看看?
最近很忙,云澈魁定心神,鼓足勇氣說,我已經(jīng)和她訂婚了。云澈沒有撒謊。
就此,宋微霓變得寡言。
直到第二日,快發(fā)車時,宋微霓坐在窗前對車外的云澈說,只是訂婚,我還是有希望的,對不對,對不對?云澈,請你告訴我。然后眼淚如雨而下。
云澈在熙攘的人群中背過臉去。今次送她離開,怕是再不得相見了吧。
[愛情活不過一棵樹]
云澈還是一個人,有點(diǎn)冷冷清清地生活,那個她又回到了有錢人身邊。云澈自此明白,水性揚(yáng)花的女人最是要不得。所以他甘愿娶一個陌生的女子為妻,得到平淡的幸福。
宋微霓不知,后來云澈專程找過她兩次,皆因換了地址號碼,遍尋未果。兩年后,宋微霓終肯點(diǎn)頭接受別的男子,前事渾忘,又是別樣的人生際遇了,人們常常遺忘了愛的前因后果,也許答案本就在紅塵里。
許久之后的一次同事聚會,幾番推杯換盞,云澈有些醉酒。他向身邊人說起了這個故事,滿座的人,一時靜默。
不可能吧,那有那么死心塌地的女孩子!同事都說云澈在編故事,全場人嘻嘻哈哈。
云澈醉意中又想起那片茫茫沙漠,明白這場愛情終是活不過一棵樹,那你當(dāng)年為什么不把她留下呢?一旁的女同事催問。
包廂里嗓音好大,去澈裝作沒聽見,扭頭狠狠抽煙,抽到心跟著一翕一合地鈍痛。
是啊,當(dāng)年為什么不把她留下呢?云澈一遍遍地追問自己,差點(diǎn)就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