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救命而演練

要與“砂土液化”作斗爭，要克服人類進化帶來的平衡錯覺，還要和各種意想不到的刁鉆境況搏斗。盡管人人都知道這只是一次未雨綢繆的救援演練，其中的意外仍然不時讓人感嘆，拯救生命實在是世界上最復雜的工作。

發(fā)電機在轟鳴，維持著現(xiàn)場4 盞500 瓦的燈光。這是一副標準的廢墟模樣，水泥板散亂地堆積著。穿橘色服裝的搜救隊員來回奔忙，他們的名字叫“西薩”（CISAR，中國國際救援隊）。

突然，警戒的紅線被人扯開，闖進來幾位中年男女，直沖向正展開搜救工作的廢墟，一部分隊員跑來阻攔，雙方幾乎在撕扯。其中一位中年男子喊到最后幾乎嘶聲：“誰是你們負責人？讓他出來和我說話！我的孩子在里面！她一定就在這片廢墟底下，你們快到這邊來救人，不要在其他地方搜來搜去浪費時間！我的孩子出了事，你們誰來負責？”

一位在執(zhí)行任務的小伙子別過臉擦了擦眼淚。

其實孩子根本不會在這里——根據(jù)“設計”正在進行搜救的廢墟，是一片機關的辦公區(qū)域。有搜救隊員過來勸慰他，并輕聲解釋。他不斷掙脫，又不斷再被拖?。骸拔也恍湃文銈?！”

這句是角色腳本上沒有的臺詞，他太投入了。

為準備一年后的國際救援隊伍評估，2008 年11月24 日開始，在北京鳳凰嶺腳下的培訓基地，中國地震局舉行了為期5 天（包括36 小時不間斷救援作業(yè)）的地震救援綜合演練。參加演練的75 名搜救隊員中，有60％是從半年前的地震災區(qū)現(xiàn)場歸來。盡管這是一場參與者都事先知情的模擬演練，但救援過程中種種意外仍然令這些老隊員感嘆：拯救生命恐怕算得上世上最復雜和意外最多的工作了。

想象不到的難

和周圍堆積雜亂的廢墟不同，有一座廢墟看起來很特別。它的樓體看起來整潔且無損，只是底端一部分塌陷得厲害，整個樓體向南傾斜了19 度。

“砂土液化”是構成這種狀況的主要原因。地震時，搖晃容易使固體狀態(tài)的土壤（尤其是黏土或細砂質的土壤）與水混合，轉化成泥漿狀態(tài)。上層的人工建筑失去了支撐，便會發(fā)生移位或塌陷。

在搜救隊員們看來，這座平常被他們簡稱“斜樓”的廢墟是搜救難度最大的。如果沒有親身體驗，很難想象到，進入斜樓內的第一感覺居然是“暈?！薄Ｔ谶@里，要維持運動平衡，并不像在普通斜坡上那般容易。之前就有一位參觀者在這里發(fā)生過事故，沿著走廊一路踉蹌到底，在末端的墻上撞破了額頭。

經過漫長的進化，人對方向的感知，已是一個感官高度協(xié)調的復雜過程。當人在傾斜的樓體行走，內耳中的液體也會隨之運動，毛細胞與蓋膜之間的位置變換使蓋膜產生對運動方向的感覺，并向大腦傳遞出“正沿著傾斜方向行進”的信號；但是根據(jù)周圍參照物的上下區(qū)分，來自視覺的信號仍然令大腦認為我們處于頭上腳下的垂直狀態(tài)。兩種信號有了差異，神經中樞便無所適從，干脆發(fā)出暈眩的指令，減緩甚至終止正在進行的運動——這無疑給災難中的搜救工作增加了難度。

經過訓練，搜救隊員在這里行走自如。在這普通人挪動一步都要緊抓欄桿、猶猶豫豫的地方，他們用擔架抬著傷病員奔走。

在打通通向幸存者的通道時，一件必不可少的利器是鑿巖機。在大多數(shù)的情況下，搜救隊員匍匐在僅可容身的通道里，嗡嗡的鉆頭在前面的硬壁上鑿出一個又一個拳頭大小的洞，最后用液壓鉗剪斷周圍關連的鋼筋，通道又朝幸存者接近了一段。

但有時，這個通道并非水平向前，而是向上延伸，難度又增加了。在這次演練的設置中，斜樓是一座兒童醫(yī)院，三樓上困著眾多患病的兒童。搜救隊員在二樓的房間架起了長梯，在天花板上鑿開洞口，雙手撐住邊緣進入三樓——他需要維持在上躍過程中的身體平衡，注意動作的幅度以免影響長梯的穩(wěn)定，還要小心躲開身旁鋼筋的斷茬。

艱難的營救

斜樓外， 墻體上用橙色油漆噴出一個大約一米見方的標識， 正方形框里寫著“CISAR”， 下面是一行數(shù)字是隊伍進入廢墟的時間，通知后來經過此處的同行：“CISAR 正在這里面工作”。待工作結束，他們會再起一行添上離開廢墟的時間，以及救出的幸存者及死者數(shù)目等項目。

這是在國際搜救慣例中通用的“結構評估標記”，然而，在“5.12”的四川震區(qū)，卻并沒有派上用場。中國地震局震災應急救援司司長黃建發(fā)曾提到他在四川的見聞，有很多隊伍執(zhí)行搜救任務后，未留下任何標識就離開，后來的隊伍便可能做重復的工作（見新知客2008 年7 月刊《技術先行的科學搜救》）。

斜樓的西北側，“辦公區(qū)域”的廢墟墻體上，則有醒目的“V2”字樣，意思是“這里有兩名幸存者”，旁邊一個向下的箭頭指示出大致的方位。不同的是，字體外面被加上了一個圓圈，表示“此處搜救執(zhí)行完畢”，幸存者已經被救出了。

清晨6 點左右，首批執(zhí)行搜救的兩處廢墟幾乎同時傳出捷報。6 點1 刻左右，共有5 名幸存者被救出，最后一名幸存者被救出時，先從通道中匍匐出來的是舉著吊瓶的醫(yī)療隊員，而后是被拖出的擔架。此時，離正式的搜救啟動過去了12 小時，而離虛擬的地震發(fā)生過去了36 小時。

時間向前追溯一天半，搜救中心的工作人員收到這樣一條短信：“據(jù)國家臺網測定，11 月24 日18時34 分，在土卡斯坦共和國發(fā)生6.9 級地震，北緯44 度18 分，東經53 度42 分?！苯涍^緊急商定安排，第二天中午12 點多，為數(shù)6 人的先遣隊伍先期“抵達”了“土國首都”。他們的主要任務是與當?shù)豅EMA（地方應急事物管理機構）接洽并共同商討搜救方案。

“由于地震發(fā)生的時間正是在下午下班的高峰期，超市、辦公樓里都有大量人員被困，幸運的是，學校已經放學，學生被壓埋的情況不多。”先遣隊員聽LEMA 工作人員介紹了大概的受災情況，包括當?shù)仃犖榈乃丫冉Y果。而后提出自己的要求，都是搜救工作基本必需的，比如飲用水、交通工具、燃料、翻譯、向導等支持，另外，“行動基地要建在受災區(qū)域附近”。而后，LEMA 工作人員陪先遣隊員去勘查了廢墟現(xiàn)場。

下午4 點，其余搜救人員及10 多名醫(yī)療隊員抵達。晚上6 點，天色已完全黑下來，搜救正式開始了。

“有人嗎？還有人在嗎？”兩名搜救隊員爬上了廢墟喊話，發(fā)電機的轟鳴聲中，將耳朵緊貼在廢墟表面，盡量捕捉來自亂石堆下的微弱應答。沒有應答。

放狗了。本次演練出動了9 條搜索犬，全部經歷過四川地震搜救的考驗，品種主要是拉布拉多、牧羊犬還有金毛犬。它們在成為搜索犬前，要通過復雜的考試，除了搜救能力，還要對包括對馴犬員的忠誠度、對環(huán)境的敏感性甚至各自的性格特點在內幾十個指標進行綜合考察并打分，一條合格的搜索犬起碼要90 分以上。

成為搜索犬后，紀律愈加嚴格，甚至包括不能與當?shù)厝佑|——它們必須時刻處在馴犬員的控制之下。搜救人員常說，馴犬就像養(yǎng)孩子?！罢竞昧耍　薄靶菹?！”在隊伍行進或休整的過程中，馴犬員對搜索犬的命令聽起來倒更像與老友的交流?！翱?！”正蜷在地上休息的搜索犬立刻站起，緊靠住馴犬員的左腿邊。

分配到“辦公區(qū)域”廢墟的搜索犬有3 條，其中2 條先竄上了廢墟。搜索犬發(fā)現(xiàn)幸存者主要通過對人體汗液的嗅覺，寒冷的天氣對它們的工作有些不利。但不多時，它們還是發(fā)出了令人欣喜的吠叫聲。經過第3 條搜索犬的確認，搜救隊員大概掌握了幸存者的被困方位，在廢墟中間偏東的方向。

當天正好遭遇了一場降溫，夜里的最低氣溫降到了零度以下。天氣的極端熱冷，都會為搜救工作增添障礙——炎熱時出汗過多容易導致缺水，寒冷則讓人筋骨難舒。不過，相較之下大多數(shù)搜救隊員情愿選擇后者，至少他們在挖掘出的通道中匍匐前進時，里面穿的御寒衣服讓身體的保護又厚了一層。

比真實現(xiàn)場更難辦

接下來，輪到生命探測儀進行更精確的定位了。

半年前的地震中，這種從前少有人知的儀器變得令人矚目。最常用的是光學生命探測儀，它就像是廢墟中的“胃鏡”。一名隊員控制著柔韌的主體——前端設有紅外探頭的蛇管，小心將其探入廢墟的縫隙，一名隊員戴著耳機，手捧接收部分，屏幕上幽暗的畫面顯示著廢墟下的狀況——不過這一次，生命探測儀并沒有探測到幸存者的畫面。

但搜救隊員仍然決定執(zhí)行搜救，按照方才搜索犬確認的方位。有一把特殊的鉗狀工具大顯身手，它通過膠管與一臺液壓泵連接起來。需要剪斷鋼筋，它便在液壓泵的帶動下剪斷鋼筋；需要挪開疊壓的石板，鉗體會向外擴張，石板被抬高出足夠的縫隙，供搜救人員墊上足夠的木塊作為支撐——在現(xiàn)場，最安全有效的支撐物是不易發(fā)生形變的木材。

然而，災難現(xiàn)場從來都在理論之外。以生命探測儀為例，在有自然縫隙的地方，可以將儀器直接放入其中，但對孔洞直徑小于5 厘米的廢墟，需要先鉆孔。臺灣救援隊帶隊官郭恩書形容他在四川受災現(xiàn)場的見聞：“很多鋼筋力量不足的預制樓板垂直落下，形成的空隙很小，連樓梯處都塞得很密實?！?/p>

考慮到諸多不確定的因素，本次演練的策劃者設置了種種刁鉆的考驗。在“機場”通關時，隊伍曾耽擱了十幾分鐘，原因出在搜索犬——隊員沒有攜帶搜索犬的健康證明，另外，其中4 只犬體內沒有被植入芯片——芯片上存有犬的血統(tǒng)、檢疫情況等信息，相當于它們的身份證。

不止一位搜救隊員或演練的組織者表示，在真正的搜救經歷中一般不會遇上這些刁鉆的狀況。這樣設置只是為了鍛煉隊員的心理素質和應變能力。

困難不僅來自搜救過程，在現(xiàn)場，有時候“離開”是最困難的。由于溝通得不理想，隊員和裝備被扣下的狀況都發(fā)生過。盧杰說這些狀況都太常見了，“地震救援不只看設備和技術，真正優(yōu)秀的隊伍應該是搜救能力和應變能力同樣出色?！北R杰是搜救中心的救援教官，5 月16 日凌晨，他和隊友一起救出了“可樂男孩”。

黃建發(fā)認為，從管理角度看，搜救過程中人力很重要?！暗搅四程帲詈孟日耶?shù)厝肆私饨ㄖ锏那闆r，包括建筑作用、里面人的活動規(guī)律、生活習慣等等。這樣可以縮小目標，有目的的搜索?！钡聦嵣希榫w激動的居民常常會埋怨商討計劃的隊員，認為他們在拖延時間，或干脆拿鋤頭等工具自行刨挖，這使震后搖搖欲墜的建筑更加危險。

首批搜救開始不久，發(fā)生了小意外：一塊正被擴張鉗抬高的水泥板突然倒下，砸起一陣塵土，并壓住了救援儀器——幸好只是儀器——這里幾乎每塊板都重達幾百千克。

在演練的啟動儀式上，黃建發(fā)回顧起在地震搜救現(xiàn)場的經歷，忍不住拍了桌子：“什么是現(xiàn)場？這就是現(xiàn)場！”

★后記

5 天的演練結束，CISAR 的任務卻沒有結束。演練中的模擬國外救援實景的“關卡”，是為了迎接國際救援隊伍評估而特設的難度。目前只有英國、美國、荷蘭、德國和新加坡5 國的6 支救援隊通過測評分數(shù)最高的重型救援隊評估，CISAR 這支經過大地震實戰(zhàn)考驗的隊伍正在為成為第7 支國際最優(yōu)秀的救援隊伍而努力。